论到上海的梧桐树,当数淮海路上的最享盛名。早年国权路上,亦植有两排梧桐,不为人道。倏忽之间,他们竟也长成气候了。其树,躯杆苍劲,齐列兩侧,延绵不绝;枝杆弯向路中,构筑成一道深遂的绿色隧道,配以宽畅的柏油马路,气势绝不输与淮海路;弯向路边的枝杈,与一侧围墙相接,穿行其间,有似旧时的弄堂。尤当夏日,徒步在遮天蔽日的树荫之下,心生感念家乡的一路荫庇。 改革开放前,以四平路中分的国权路北段,由南向北座落着复旦附中,复旦附小(后迁至附近的政修路上)及路北端的复旦大学。因之,国权路于复旦子弟(复旦大学教工子女的统称),是上小学、读中学的必经之路,一生最重要的基础教育,是在这条路上完成的。 梧桐树叶,春生秋落。犹如国权路上的学校,学生一茬一茬地来,又一茬茬地走。所谓铁打的兵营,流水的兵。一日,路过复旦附中校门,恰逢学生涌入,便混迹其中。门卫眼尖手快,一把拦着:"先生,你找谁?","不找谁,我是这里毕业的,回来看看。"保安不假思索:"对不起,回来看看需要联系校办。"无奈之余,忽然悟到:校门永远是向着青春开放的。 又一日,拜访复旦附小,遇见当年老师。一番交谈,最令老师眉飞色舞的,是同窗某人身价几何,某人官居几品,如数家珍一般,全不忆及当年之事。听似颇俗,转念思之,不也都是学校引以为傲的育人之果吗? 偶尔拜访复旦校园,多是追寻旧迹,如相辉堂(原名登辉堂),儿时观看电影的唯一场所;小桥流水,集玩耍与园林景观于一体之胜地。于近年新建的标志性建筑如双子楼,不过赞叹一番,如同浦东的东方明珠之于浦西的老上海,因为它们不属于我们记忆的一部分。 儿时每日走过国权路,一念只在上学与放学的时间,忙于用脚丈量家与复旦附小的距离,之后与复旦附中的距离。于两侧的梧桐树及其生长,熟视无睹。而梧桐树是有记忆的,它们会准确记取我们每次经过的时间。甚至,我们放学路上的春风得意或重头丧气都会表现在其枝杆或直或曲的形态上。 一直都在丈量着归家的距离。儿时用脚丈量放学回家的距离;去外省上大学,以火车丈量回家的距离;回上海工作,借公交车丈量回家的距离,上下班的站名叫国权路;出国后,用飞机丈量回家的距离。那时,家成为了地图上的一个点,点的名字叫上海。下了飞机,转乘地铁回家,到站的名字依旧是国权路。每次迎来送往的,都是排列国权路两旁的梧桐树,无论晴雨,无论冬夏。 国权路还是当年复旦学区唯一的商业一条街,林林总总不下十数家店铺。其时,经常光顾的当数向阳饭店,我的味觉至今遗有对当年豆浆,大饼与油条的认知,尤其爱看细长的面块条在油锅里翻滚成金黄的、胖胖的样子;还有日用百货商店"合作社"(全称"五角场供销合作社国权路店"),于我而言,最在意的是立在店门口的大冰柜,雪藏其中的,有赤豆棒冰,雪糕与冰砖。暑假里能吃到赤豆棒冰或者雪糕,取决于我的考试成绩,于冰砖是不敢奢望的;在国权路与政肃路交口,还有一个门面窄小的杂货铺,所卖何物,已然不记。印象中唯有柜台上的兩个玻璃罐,一罐装着一分钱两根的陈皮条(各种果皮压制而成),另一罐是2分钱一包的盐津枣(细盐裏伴的细小枣粒),这是我经常与妹妹分享的美味零食。如今,当年的店铺都被新楼或水泥围墙所置换。唯有一旁的梧桐树,会在其年轮上,留有赤豆棒冰的清凉,大饼油条的脆香,以及盐津枣的咸酸。 又是一年的秋天,又是落叶时节,国权路空旷的柏油马路上,有梧桐叶无奈漂零,有叶坠落义无反顾,还有数叶焦黄依然纠缠在枝头,是不甘流逝的春光,或是不舍寒冬前的一片暖晴?秋天一茬叶落,春来一茬又起,这是梧桐树籍以生长的过程,也是一茬接一茬树叶的使命。 2023年秋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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