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父亲
信仰传承系列之二
文 / 潘惠
《生命季刊》第 106 期
音频为喜乐姊妹朗读,背景音乐为黄滨姊妹小提琴/孙锺玲姊妹钢琴献诗“感恩的泪”:
一百年前的 1920 年代出生的那一代属灵长者,至今几乎都已安息主怀。那一代长者多半受过良好教育,而神对他们的呼召,似乎是 “ 与我为福音同受苦难 ” (提摩太后书 1:8 )。他们经历了战乱,逃亡,时代巨浪的冲击,饥饿,贫穷,羞辱,逼迫,火一样的试炼 …… 漫长的苦难岁月反而铸就了他们钢铁般的信心。而父亲,只是他们中平凡的一位。
伴随着这一代长者的陆续辞世,信仰的传承便是一个更加急迫的问题了。父母亲分别在 2022 年 9 月、 10 月去世,两次网络追思礼拜之后,我才更深切地体会了那种铭心刻骨的离别与失去。父母亲与我,早已超出了一般的父女、母女之间那种血肉相连的亲情关系。某种意义上,父母亲于我,是 20 年代出生的那一代长辈的代表,是我的属灵庇护与遮盖。亲历那个在灵里面爱我呵护我的群体集体谢世,瞬间有种属灵孤儿的感觉。也使我更多地思想到信仰的传承,更多思想父母亲的一生:我们可以从他们一生的经历中继承什么?我们对他们的了解又有多少?甚愿走近父亲,沿着他的脚踪,采撷他一路洒落的属灵珍品。本文不仅是纪念父亲,也是致敬 1920 年代出生的那一代属灵前辈。
父亲的青年时代
父亲 1924 年 3 月 17 日 ( 农历 ) 出生在山东泰安。祖父在宣教士创办的萃英中学任教 1 ,父亲就是在泰山脚下这所美丽的教会学校校园中长大的。当然他不是 “ 天生的基督徒 ” 。他读高一的时候,抗战爆发,不足 16 岁的他参加了一个青年学生组成的 “ 抗日救国会 ” 。父亲告诉我,他是在 12 月 25 日圣诞节参加的,六天后的元旦,父亲与这个组织的大部分青年被逮捕。父亲说,日本兵看到他还是一个没有长成个儿的孩子,没有给他带手铐,而是一只胳膊揽住他的肩膀,把他带进了日本人的监狱。父亲在监狱中重生得救。父亲告诉我说,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中魔鬼张牙舞爪地吼叫着要吞吃他,他便大声疾呼: “ 主耶稣救我!主耶稣救我! ” 于是神就用一个金属器皿把他罩住、护卫了起来,魔鬼击打这个金属器皿发出当当当的巨响,然而无法攻击到他。几番攻击之后,魔鬼便退去了。父亲醒来,从此重生得救,他清楚是主耶稣涂抹了自己的过犯、救赎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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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因为年幼,判刑最轻。半年的刑期因遇到大赦,实际坐牢三个月。出狱后,他不能在萃英继续读书,萃英中学的校长(宣教士牧师)写了推荐信,把他送进北京同仁医院读医学专科学校。在北京,父亲去王明道先生的 “ 基督徒会堂 ” 参加敬拜,从此与这位影响他一生的属灵伟人结识。
父亲学习了两年的医学后,学校便因为战乱停课。父亲经人推荐、也经过考试,到河南商丘的国民党军医院任职。父亲自重生后不仅饥渴慕义、追求真道,在生活中也非常敬虔。刚入职时,一群青年军官拉着他去看戏,却不买票径直闯进戏园。父亲心中非常不安,无心看戏,自己提前出来了。第二天受圣灵催逼,到戏园门口买了七张戏票,走到戏园门口对检票的人说:我们有七个人昨天来看戏没有买票,今天我来不是看戏,而是补票;这七张票是补昨天的。然后向人道歉,把七张票撕掉,就离开了戏园。
父亲 18 岁入职,很快从少尉做到少校军医;他在医院中口碑甚佳,敬虔爱主,青年有为,以致引起了高层的注意。军医院的院长找他谈话,询问他的个人情况;父亲一一回答。后来那位将军说,他有一位待嫁的侄女要介绍给父亲。父亲直接回答:报告长官,我是基督徒,基督徒不能与不信的人结婚,请长官原谅。那位将军愣了一下,随即说:哦,好啊,好,你很好啊。就放父亲离开了。后来父亲的同事们都为他担心,说你怎么敢得罪院长呢。但是父亲说,后来他并没有受到院方任何的为难。
父亲的婚姻,也是神奇妙的预备。一个主日,一位外来的牧师在教会讲道,父亲在敬拜结束后,就向这位牧师请教圣经问题。这位外来牧师看到父亲如此渴慕追求,便很喜悦他。随后,他向本堂牧师了解父亲的情况,得知父亲的确是一位难得的好青年,遂托本堂牧师向父亲提亲:这位外来牧师有一女儿,比父亲小一岁。父母亲的婚姻就这样成了。父亲说自己的婚姻是 “ 媒妁之言 ” ,母亲说是 “ 父母之命 ” 。父亲是先认识外祖父,后认识母亲的。父母亲婚前只见过三面:第一次是见面,第二次是订婚,第三次就是结婚了。当然,他们自第一次见面后便开始有书信来往,那是那个时代唯一的联络方式了。
父母亲结婚后,父亲便从军医院中辞职,与母亲二人一同到豫东一个从没有西医、福音也薄弱的小城睢县,创办了 “ 福音诊所 ” 。父亲时年 22 岁,母亲 21 岁。父亲不仅医术精湛,且有源自基督的仁爱之心,救死扶伤、服事民众、乐善好施,凡有贫穷病人一律免费医治。很快他便成了当地名医,备受民众爱戴尊敬,福音诊所也成为当地民众的福地。
艰难岁月里的故事
50 年代始,父亲开始面临一波又一波的逼迫。 “ 我们为你的缘故终日被杀,人看我们如将宰的羊 ” 的日子虽然漫长,但神是这个苦难家庭的庇护者,是父亲至死不渝信心的成全者。父亲的经历也极具戏剧性,而这部恢弘人生历史剧的创始成终者,就是神自己。翻开一页又一页的历史,我们看到神所成就的,是我们想也想不到的。我在 “ 信仰传承系列之一 ” 2 中,已经有一些父亲信心的见证;而围绕着父亲所发生的故事,也值得在本篇中记录下来,如经上所说要 “ 立石为证 ” ,让我们的后代知道,神是如何在艰难中成就了祂的旨意,恩待了他们的先祖。
故事一
父亲离开北京后,一直与王明道先生保持联系,订阅他的《灵食季刊》,常常写信请教属灵问题,也常为王明道先生奉献。 50 年代初,王明道先生在北京被逼迫,父亲也受牵连,他与王先生的通信被拦截。当局不懂圣经,便让父亲的徒弟为他们解读父亲写信的内容。信中父亲向王明道先生请教关于 “ 五饼二鱼 ” 的问题,父亲的这位徒弟对办案人员说,这封信是父亲写给王明道的特务情报,五饼二鱼的意思是向王明道报告本地有 500 个人、 200 条枪。
1949年,据统计全国有70万基督徒。50年代逼迫突然来临的时候,我所尊敬的曾约安叔叔(2012年安息主怀)是这样描述当时的光景的:“一夜之间,70万基督徒都不见了!”所以曾叔叔一直在鼓励我们出一套丛书,题目就是“五十年代大软弱”,收集那些曾经软弱跌倒、后来又悔改、复兴(或者再也没有复兴)的人的见证。我们还真的约了一些稿,收到了几篇见证,但因眼下的事工太多,终究没有完成这个系列的出版。
这位年轻的徒弟之所以如此行,也不足为奇了。他也是一位 “ 信二代 ” ,他父亲原本在是加拿大宣教士家里当用人的;大约是 “ 吃饼得饱 ” 式的基督徒。解放后似乎每一次政治运动来临时,他都会率先跳出来批斗父亲,以表示自己与昔日的恩师划清界限。而他的太太,则总是在夜里偷偷地到我们家来,对着母亲痛骂自己的丈夫,以此来表达她对父母亲的歉意。
我第一次听到 “ 王明道 ” 的名字,大约是 1958 年。父亲说王明道是 “ 中国的但以理 ” ,我不解地问: “ 但以理是啥? ” 于是父亲就娓娓道来,给我讲了但以理因持守信仰被扔进狮子坑的故事。父亲的这位王姓徒弟因王明道而诬陷父亲的事,我是后来听母亲说的。但是在文革中,我亲眼看到在批斗父亲的会场上,他站在台上指着父亲凶神恶煞地大声怒吼,批斗父亲。
1970 年代后期,当地基督徒已经开始固定聚会。父亲每天晚上收听 “ 良友电台 ” ,听信息做笔记,然后再在自己的教会中讲道。 80 年代初有一天,父亲聚会回来,无比欣慰地说:王 XX 今天来教会了,浪子回头了!原来那天聚会刚开始,这位曾经叛教 30 年的王叔叔就怯懦地进来,站在门口,不敢进前来。看见父亲,他非常怯懦地喊了一声: “ 先生 ……” 父亲则温和宽容地说: “ 回来就好,进来吧! ”
后来我在父亲的教会中也见到过他。他与父亲配搭事奉,父亲讲道之前他带唱诗,之后他会静静地坐在后面听道。过去他面容中显出的那种令我惧怕的冷漠与无情,已经荡然无存,他看起来完全是一位平和、平凡、安静的老人。
后来读神学,思索 “一次得救、永远得救”这个术语时,便想到这位王叔叔。从人的有限的短暂的局部的视角,你怎么能判断出一个人是“一次得救、永远得救”?个人的领受是,人最好不要使用这个将救恩简单化的术语。唯有神知道哪一个人是祂所拣选的;凡属祂的,最终祂还是会把他们带回来的。
故事二
文革中最疯狂的时代, 1967 年 5 月 30 日,父亲又一次被批斗,被人打断了肋骨,卧病在床。殴打父亲的人是一个医生,但也是一个名符其实的 “ 匪类 ” ,声名狼藉。 50 年代,父亲个人的房间常常是不锁门的。有一次,父亲从外面回来,推门进去,结果看到这位陈姓医生正在从父亲的枕头底下偷钱,父亲看到了,竟然替他感到不好意思,赶快侧身让他离开了。后来这人还休妻、另娶了一个高中生,这在 50 年代是非常令人不齿之事。文革中,人的恶被极大地释放了出来,他就成了当然的造反派。
第二天,这所医院里发生了匪夷所思的事情:几千名当地的群众,有医院大院两边的本镇居民,有从乡下赶来的,带着红袖章的,扛着锄头的,浩浩荡荡包围了医院,目的就是要 “ 解救屈先生 ” 。殴打父亲的人吓得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结果还是被民众发现,砰的一声巨响,打破了窗户玻璃,跳进去把他拉到医院的操场上批斗。妇女们拿起鸡蛋砸了他一身,边哭边骂着:你丧良心啊!最后,这位陈某也被人打断了肋骨。
其实在那种颠倒黑白的岁月里,民众自发的捍卫良心的事件总是被镇压、被污蔑为 “ 反革命 ” 事件,父亲之后也受到了更大的逼迫。但父母亲却因此大得安慰。
1980 年,祖母去世,许多人到家中吊唁。大雨中有一个人远远地站在门外,拿着一个花圈,却不敢进前来。母亲眼尖,告诉父亲说:陈某来了,他站在外面不敢进来。父亲听闻此言,立刻走出去,远远地就对陈某伸出手来,把他迎进家中。我的妹夫当时也在家中,目睹此情此景,深感震撼:面对打断自己肋骨的仇敌,父亲竟如此从容地饶恕,那是他生命的自然流露。
故事三
后来( 1967 年的 8 月),医院的造反派看在城里有太多的民众爱戴父亲,会随时集聚起来 “ 闹事 ” ,就决定把父亲押送到远离县城 50 多里的乡下,一个叫 “ 张汶营 ” 的远村, 那里人烟稀少,他们可以在那里专门批斗父亲。记得那天母亲为父亲准备了一个包袱,我们是哭哭啼啼地送走了父亲。谁也没有想到,第三天下午,父亲就突然平安回来了。
原来那个村庄地处几个县的交界,当地的贫下中农大队长收到父亲要来的消息后,就为父亲安排了最好的住宿、最好的饭食;而那些负责押送和批斗父亲的 “ 红医公社 ” 造反派,却完全没有这样的待遇。第二天一早,医院的批斗队让父亲到田里劳动,他们则布置晚上的批斗大会,要全村人来批斗父亲。父亲一生没有种过田,他来到地里,学着老乡们的样子,把红薯苗栽在土坑里。谁知刚刚栽了两三棵苗,田间小道上,一群一群的人,络绎不断地走了过来。抱着孩子的母亲,拄着拐杖的长者,挑着挑子的汉子,载着病人的架子车 …… 他们从方圆数里的村庄而来,排满了田头: “ 屈先(仙) ” (当地民众对父亲的尊称,认为父亲的医术如仙)来了,能让 “ 屈先 ” 给自己看病,是他们求之不得的莫大福分!
父亲说,没有听诊器,没有体温计,父亲仅以问诊、叩诊、触诊的方法诊病;没有处方,民众把所有能写字的纸片都搜罗了过来:报纸的空白处,大字报的碎片,小学生的作业本 …… 父亲就这样整整忙了一天,正如他原本在医院上班一样,不过这次诊室是在田间。
晚上,医院造反派们招集村民们开会批斗父亲,本村的大队长跳上讲台拿着大喇叭喊到:都散了,不准开!谁开就扣谁的工分!于是大家都散了,临散前,几个小伙子把医院造反派的大字标语撕得粉碎,把布置了一天的会场砸得稀烂,然后扬长而去。
第二天,医院造反派无奈决定撤退。这些人要开着医院的救护车返回县城,却不准父亲乘车。他们通知父亲:你自己走回去吧!那是 8 月中旬的炎热天,气温高达 38 度,父亲一个人背着行李(因为母亲不知道父亲此行多久,为他预备了很多衣物),要走 50 多里路才能回到家。父亲便祷告着上路。
谁知刚刚走到公路上,一辆卡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又猛地停了下来。司机热情地说:屈先生你咋在这里?快上车!这位司机说:我小时候生病,是你救的我的命。是俺奶奶给我说的,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父亲说神就是这样处处看顾他的。
在回途中父亲看到医院的救护车抛锚了,几个人站在烈日下等候修车,父亲就对这位青年司机说:咱们停下来把他们接上来吧!司机说:他们都不管你,你咋还想着他们喱?说完飞速开走了。那些造反派们很晚才回到医院,发现父亲竟然早在他们之先平安回来,百思不得其解(父亲的见证已经对他们的生命产生了影响)。
多年之后,父母亲对这些当年逼迫他们的人,逐一传了福音。他们中有人悔改信主了;也有不接受福音、不信的。这些人后来提及父亲,总是充满尊敬,述说父亲的各种善行。当年他们所作的恶,从未被父亲记念,也不再被人提及,对他们也是一个释放吧。
医生,还是传道人?
大约是文革前的 60 年代中期,有一天父亲对我说: “ 我重生之后,向主求了两个职业,一个是当医生,一个是当传道人。幸亏我做了医生,否则现在就失业了啊! ” 当时我还小,但我知道当时的环境,教堂早已关闭了,根本没有传道人了,我懵懵懂懂地点头称是,表示自己 “ 懂事 ” 了、听懂了父亲的话。
其实不仅是年幼无知的我,连父亲本人当时也没有意识到神在他生命中的计划。现在看来,当年父亲在神面前的两个祈求,神都应许了,神的应许是在历史中渐渐地显明出来的。父亲做医生,是神的呼召。后来做传道人,也是神的呼召。
父亲是带着神圣的呼召,带着对神的忠心而做医生的。他医术精湛,是因为他丰富的临床经验(每天诊治 120 个病人是他的日常)及勤奋的进深学习 ( 订阅各类尖端的医学刊物 ) 。他凭叩诊就能诊断出胸腔积液、胸膜炎、有无腹水等各样的疾病。而抢救中毒病人又是神赐给他的特别能力。我记得 60 年代父亲每周都有一个晚上在大礼堂给全医院的医护人员讲业务课,记得他说过:抢救中毒很深、深度昏迷的病人,不能使用在蒸馏器中消过毒的重复使用的胃管,那样的胃管是软的,下胃管很难,耽搁了洗胃时间,病人就危险了。他要求每一个医生都随身预备一个崭新的胃管(比较硬),遇到深度昏迷的病人才使用,下胃管一下就可以成功。
当然更令民众感动的是他的爱心。谦卑服事病人,随时抢救病人(口对口地吸痰)是他正常的工作;因为他是怀着 “ 爱人如己 ” 的心态而做的。他的生活完全是属于病人的。那时候家中常常围着病人,等着父亲吃完饭好给他们看病。夜里,护士们会常常跑来敲门喊着说 “ 屈主任, XX 床病危了! ” 父亲就得立马起床去诊治,有时一夜甚至起来两次、三次。
民众对父亲的感恩和爱戴也是非常真实的。父母亲是双职工,家里常常不锁门,因为怕把孩子们锁在门外了。于是家中常常会多出几棵甘蔗,一把红枣,几块红薯,或其他各样的时新农产。我们以为是母亲买的,其实都是那些无名的病人送的。记得有一位乡下的老太太,她大约有五六十岁的样子,是裹着小脚的,她哭着说: “ 屈先(生)救了我的命,连药钱都是屈先垫上的 …… 我啥都没有,我咋报答恁呢 …… 我只有布票,我用不着,妮儿,恁留下吧! ”
父亲在当地已经成了传奇人物,人们称他为 “ 神人 ” (他的基督徒身份一直是公开的),也称他 “ 屈仙 ” ; “ 白求恩 ”…… ;还有一位医院的护士阿姨(后来她信主了)在 70 年代后期对我说: “ 你爸爸就是咱们县的周恩来啊! ” 甚至在当地群众中流行了一个 “ 歇后语 ” : “ 就是屈先来了,也没治了 ” (表达一件事物没有希望、无法解决的时候使用)。可以说,父亲作为基督徒医生,已经荣耀了主的名,感谢主。
神对父亲的第二个呼召是做传道人。父亲退休后开始传道、服事教会将近 30 年。 80 年代教会刚恢复聚会的时候,父亲就开始参与服事。到 90 年,他已经承担了整个地区的教会事工。他在教会中讲道、教导,探访关怀,照顾那些鳏寡孤独的,贫穷无助的人,资助那些有需要的传道人。 70 岁时,他还骑着自行车到各地的乡下传道,有时天气不好,他常常是一手打着伞、一手扶着自行车,常常是一路风雨,一身泥水。 80 岁时,和母亲一起,带领全教会开始了艾滋病人中的福音事工(河南有几十万人因贫穷而卖血、因卖血而感染了艾滋病)。父母亲是直接进到这些病人的家里,送去食物、补品,也把福音清楚地传讲给他们。
1994 年底,我和先生在芝加哥北郊的三一神学院学习时,邀请父母亲来美国探亲。父母亲在经历了 46 年的铁幕封闭之后,来到了这个似曾相识的自由世界( 1949 年前他们是生活在同样的可以自由敬拜的环境中的),他们的欣喜和兴奋,明显溢于言表。那个时代媒体网络很不发达,国内属灵资源极其匮乏,每次回国,父亲对我最大的要求就是 “ 带书回来,特别是解经书,越多越好。 ” 此刻他们到了资源丰盛的北美,父母亲几乎就沉醉在其中了。记得他们拿起宣道出版社出的《生命圣诗》,二人就一首一首地接着唱,而且父亲还把每一首他会唱的诗歌都折迭起来,结果差不多一大半的页面 (Pages) 都被折起来了。去我们教会聚会,父母亲一边感叹教堂的宏伟壮丽,一边遗憾聚会的人怎么这么少呢,座位怎么都是空的呢?
95 年的暑假,先生开车带父母亲及全家去东岸旅游。沿途不乏美景,广袤的绿野中散落着一栋栋的彩色别墅,如一幅美丽画卷在眼前展开。哪知父亲只看了一眼,之后,车厢后座便响起了他那真挚的歌声:
主耶稣啊,想起了你,心中便觉甜蜜 ……
母亲立时加进去,二人的歌声便显得非常和谐优美了:
巴不得今天就被提,与主同在一起 ……
“ 使者 ” (美国福音机构)的周大卫牧师是一位特别有爱心、特别关怀神学生的牧师,知道我们有计划去东岸,就提前安排,让我们全家到宾州乐园镇 “ 使者 ” 总部,住进《暗室之后》主人公蔡苏娟的旧居(蔡苏娟临终前把这个产业奉献给使者的)。先生开车进入宾州后,山路蜿蜒,绕来绕去就迷了路(注意那是没有手机、没有 GPS 的时代)。已经是凌晨一点,先生停在了一个小加油站,父亲对我说:
“ 你去问问这个加油站里的人,去蔡苏娟那里怎么走不就行了吗? ”
我说: “ 爸,这儿离 Lancaster 还有好几百哩呢,他怎么会知道呢? ”
父亲非常认真地说: “ 谁能不知道蔡苏娟呢? ” 父亲完全不了解这个自由主义的美国文化,他以为每一个美国人都会知道蔡苏娟这样的属灵典范人物,正像中国人都知道 “ 焦裕禄 ” 一样呢。
我们在蔡苏娟旧居住了两天,那时候那栋房子还基本保持着当年的结构,楼上有聚会厅, lower level 底层就是当年蔡苏娟居住的暗室,我看到父亲一人在那里祷告良久。这次东岸之旅,父亲感到最有意义的,就是在这里逗留,以及到纽约上州探访王英牧师了。王英牧师时为远东广播牧师,父亲听他的节目受益甚多。
改建后的蔡苏娟旧居,图片来自“使者”网页
父亲作为传道人,承继的是王明道先生所持守的最基要的最传统的家庭教会立场。他传福音必传 “ 主耶稣为你的罪被钉十字架,罪人必须要悔改、归信耶稣才能得救 ” ,讲道必讲十字架的道理,讲基督徒必须付代价的信息。父亲在美期间,我们教会邀请他分享见证,谁知他一站在讲台上,就开始讲福音的核心内容,讲耶稣的诞生,耶稣为罪人被钉十字架,耶稣的再来 …… 等等。结束后我就说:爸,人家让你分享见证呢,他们都是信主的,就是想听你的见证,你怎么传起福音来了?父亲却说:他们还没有重生呢,所以要对他们传福音!父亲已经在此地住了几个月,每周带查经,看到北美基督徒的这种温吞水式的属灵光景,难怪他心中焦急、要把福音再次阐明!
父亲的品格
父亲的性格中,有执着、坚韧的一面,也有温和、善良、单纯的一面。因为他性格单纯,无数次受骗。交通和通讯都很不发达的 70 年代、 80 年代,父亲经常托来就诊的人带奉献给某一处教会或某一个传道人。他所托之人中,常常有人经不住试探,就自己把钱留下了。过了许久父亲得知真相后,虽然也很失望,但是那犯罪的人一说 “ 悔改 ” ,父亲也就原谅他们了。
记得一件特别离谱的事。那是 70 年代末期,已经相对开放的年代,父亲的一位病人找到父亲说自己家庭如何困难,需要养蜜蜂致富,他向父亲要 170 元,说用这些钱可以做两个蜜蜂箱、买两箱蜜蜂,一人一箱,一年后他会把一箱蜜蜂的蜜都送给父亲。于是父亲给了他 170 元(那时候父亲一个月的工资才 93 元,已经是本地最高工资了)。一年之后,这人提着一瓶水果罐头瓶装的蜂蜜来了,说父亲的那一箱蜜蜂,全部飞走了,所以什么也没有得着;他把自己的蜂蜜装了一瓶送给父亲以表感谢。父亲竟然信以为真,还非常关切地说,你的蜜蜂还有就好,那是你养生需要的啊。
那时候,我们全家人都纷纷说父亲受骗了,好像我们这些小孩子都比父亲聪明一样。其实,我们没有理解父亲的苦心。他甘心受骗是出于他心底的善良,是为了一个穷苦人的益处。 “ 周济穷人 ” 不仅是他常常提到的一个词,也是他常常做的事。
亏欠与补足
尊重我们的属灵长辈,但并不意味着要掩盖他们的软弱和亏欠。唯有更加清楚地认识他们,才能更好地继承他们。我想以这样的角度来看父亲的一生,看他生命中所拥有的值得我们效法的特质,也记录下来那些需要我们引以为鉴之处。
父亲一生就做两件大事:行医和传道,除此之外,他生活能力极差,他的衣食住行,加上五个孩子的成长,所有这一切,都是母亲来打理。而父亲的亏欠在于,他常常忽略母亲的需要。也可能是母亲太过能干,所以父亲就以为母亲理所当然,就是一个铁打的人,不需要呵护,不需要保养顾惜(参以弗所书 5:29 )。因为父亲常年的忽略,久而久之,母亲心里就充满了苦毒。文革结束后的 70 年代末,外在的逼迫(是他们同心的凝固剂)几乎消失了,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却紧张起来了。那段时间他们常常争吵,起因都是因为孩子的事情,以及很多琐碎的事情。母亲有很多的抱怨,嫌父亲不关心她。记得 80 年我和父亲一起去上海,父亲说让我替他给母亲买一件礼物。我很惊喜地说:爸,你怎么还能想着给我妈买礼物呢?父亲的回答是:我要是不给她买,她就跟我闹啊!
当然,母亲那个时期的属灵光景也非常弱 ( 我会在本系列第三篇文章中详谈),所以导致父亲更加失望,他甚至对我说,他不理解神为什么给他一个这样的婚姻。这让我非常吃惊和难过,因为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听见父亲对神的抱怨。我竭力地用自己非常浅显的圣经知识劝说父亲,盼望他们的关系能够修复。
父亲另外一个亏欠就是,他和母亲一样,在对子女的养育上没有智慧。可以肯定的是,父母亲把最宝贵的福音传给了我们,但是他们在实际生活中不能公平对待五个孩子,以至于造成家中有很多矛盾。圣经中有很多 “ 不偏待人 ” 的教导,可惜的是,父亲忽略了这些教导,没有应用到自己的家中。
后来父母亲的关系慢慢修复。 1995 年,他们庆祝了金婚纪念日。那时,母亲的灵命有了一个大复兴,父母亲的关系也完全修复了。记得他们回国后,与我们通电话时,父亲一连声地 “ 感谢主 ” ,兴奋地夸赞母亲 “ 复兴 ” 了。
感谢主,神最终补全了所有这些亏欠。
主仆荣归
父亲在 89 岁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因中风而失忆。他看上去与正常人无异,可以与人应答自如,逻辑思维能力都在,只是因部分脑血管堵塞,导致他失去了记忆功能。奇妙的是,连他的 “ 失忆 ” 也是 Biblically (合乎圣经的 ) 。世界的事情,生活上的事情,他全忘记了,但是基督信仰的真理,圣经经文,赞美诗歌,他一点也没有忘记。
父亲失忆后,就不再在主日讲道了,但起初的几年仍然可以带领祷告。我们兄妹五人的名字,他全不记得了,只知道我们是他的 “ 孩子 ” 。但是他牢牢记得母亲的名字,认得她是自己的另一半。母亲是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母亲照顾父亲吃饭,每一次父亲都会对母亲说:你吃了没有?你先吃啊!母亲此时便非常欣慰,非常满足,母亲说,父亲一辈子吃饭不顾人,从来不问她的,现在年老了,父亲反而这么体贴她了!
父母亲结褵 77 年,超过了 75 年的金刚石婚姻。而父母亲最后三十年关系更加和谐甜蜜,晚年的相濡以沫,更令人感动。
最美好的时刻,是每天早上和晚上,母亲会读圣经,读生命季刊每天发的灵修文章给父亲听,父亲则常常会随着母亲的朗读把接下来的经文背出来。
最美好的时刻,是父母亲一同唱圣诗的时候。那虽然苍老但仍然洪亮的赞美之声,如馨香的献祭一样,飞升而上。令人不解的是,父亲失忆后,跟着母亲学唱了许多新的经文诗歌,他可以一字不错地把诗篇 43 篇, 123 篇, 146 篇,林后 4 章,罗马书 8 章 …… 等许多经文唱出来。如果说经文是他原来记忆中的,但是这些诗歌的曲调则是新的,他又是如何记住的呢?而且每当他和母亲唱诗的时候,他一定伸手边唱边打拍子,非常喜乐!一曲末了,他一定大声说 “ 阿们 ” !
父亲的身体日渐衰弱,但他所思所想的,所说的话是: “ 全家都要得救 ” ; “ 你们要彼此相爱 ” ;常常问母亲:谁有需要啊,你给他们寄钱啊。在父亲的人生之旅的尽头,他的生命中所有属世的东西已经荡然无存,沉积下来并且彰显出来的是他生命的本质:爱神爱人。也可以说,是基督在他里面活着。我曾由衷地对父亲说: “ 爸爸,你是 离上帝越来越近,离世界越来越远了。 ” 父亲立刻回答:是的!离上帝越来越近了!
疫情前的 2019 年,我三次回国探望父母亲,那是我最后与父母亲在世上相处的机会。陪护父亲时,深夜,有时看到父亲会醒来,他仰望着上方,仿佛看见了什么,然后无比向往地说: “ 主耶稣啊,我爱你! ”
那时父亲已经经历了数次病危,身体愈加衰弱,但他灵里却一如既往,强壮有力。我每天都与他聊天,提到我的儿子,他竟然脱口而出,叫出外孙的英文名字: Moses !因为这是父亲为我的儿子起的。
我对父亲说:爸,我是你的二女儿,我是儆聆!
父亲说:儆聆啊,好啊,好!你在哪里住?
我说:我在芝加哥!
父亲问:你做什么工作?
我答:我在生命季刊工作,我是传道人!
父亲便感到很大的惊喜,说:好啊,生命季刊!传道人!太好了,感谢主!你好好传道!
一分钟后,父亲又开始问:你在哪里住?你做什么工作?听到我是传道人后,他又一次重复自己的话:传道人,太好了!他又一次感到了惊喜!
又一分钟后,父亲又开始重复同样的问题,重复同样的惊喜。
那天父女之间同样的问答,重复了十遍以上,连进进出出查房的护士都禁不住笑了起来,说爷爷怎么说了这么多遍啊,我都会背了。而我一边回答着父亲,一边享受着父亲一次又一次的肯定和鼓励。感动和感恩之情,如海浪般在心里涌动:父亲!我是你的女儿!做你的女儿是何等有福,何等感恩!我为是你的女儿感到自豪! I am so proud of being your daughter !
三年之后的 9 月 30 日,最后一次看到妹夫带着教会的弟兄姊妹在父亲床前唱诗的视频。父亲已经瘦骨嶙峋,听到弟兄姊妹唱诗 146 篇,他也开口唱,但声音已经非常微弱;他便伸出手来为大家打拍子。 22 天后,父亲平静安息主怀,在世寄居 98 年( 1924 年农历 3 月 17-2022 年 10 月 22 日)。深信最终时刻,保罗的话代表着父亲及与他同代的属灵前辈的心声:
“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 ” (提摩太后书 4 :7-8a )
阿们!
注释
1. 参屈儆诚 “ 一代萃英 ” ,《华夏文摘》 http://hx.cnd.org/?p=209774 ; http://hx.cnd.org/?p=215992
2. 参拙作 ” 我和我的父亲母亲 “ ,《生命与信仰》第 44 期 https://site2.cclife.cf/View/Article/11348 ;另参 “ 拉撒路奶奶 ” ,《生命季刊》第 2 期, https://site2.cclife.cf/View/Article/163
潘惠 《生命季刊》及《生命与信仰》执行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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