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廖家禄 重庆一中高 66 级 2 班同学。主要曾历有:文革,上山下乡,当工人,读大学和当中学教师。2009 年退休。曾是:重庆清华中学教务处主任,重庆教育学会化学专委会常务理事。重庆市政协委员,重庆市优秀教师。技术职称:重庆市中学化学研究员。 赖在城里的黑子,另类知青——“赖青”。 在我国特有的文化大革命时期,曾经发生过大规模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运动。这场运动波及到全国大多数的家庭,整整影响了一代人的生活。在文革结束后的数十年间,人们从各个角度对知青上山下乡运动进行了总结。当然也出现了各种看法和评价。其中最典型的有两派,一派是大唱颂歌,高呼青春无悔,另一派则相反,认为是强迫流放,变相劳改。就总体的评价问题,我不想多说,因为我是病残知青,没有下乡,对下乡的事情没有深入理解。我只想把另一个也没有下乡的同学的故事讲给大家听听,让大家也了解一下另一类知青——“赖青”。 所谓“赖青”,就是坚持不下乡,坚持赖在城里吃闲饭的知青,这在知青群体中是极其罕见的。当时重庆一中高 66 级某班的同学××,他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小学和初中同学,他就是这样的“赖青”。他有一个小名——黑子。在同学中,除了我以外,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小名。因为相貌有点黑,也长得粗壮结实。我跟他的住家相距大约有二里路。他生长在一个贫民区,住房是父母找建筑材料自己搭建而成的。黑子从小就聪明过人,小学和初中的成绩都在班上名列前茅。初中毕业后又跟我一道考上了重庆一中(重庆市知名的重点中学),了解他的老师和同学都说这下子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可是这个金凤凰还没有飞起来,就在大千世界中无声无臭地消失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且听我慢慢道来。 为了探究一个鲜活的生命突然消失的原因,我不得不说一说黑子同学的性格。他是一个豪爽旷达、不拘小节的人,跟我在性格上有较大的差别。我比较讲究,补丁衣服往往洗得很干净,他则比较邋遢,衣服要很久才洗一次。在高一年级时,我发现我床上的席子上常常有一些沙子。 通过观察我才知道,原来是黑子中午睡午觉时总是不洗脚,天热时他一般都是打赤脚,不洗脚不就要弄脏自己的床吗?他有办法,他把自己的席子放脚的地方掀起来,脚就搁在竹子编成的床垫上,所以我的床上就有了沙子。我要他洗脚上床,他反而指责我太讲究。 有一次星期天,我跟他回家后相约返校时,有一个惊喜的发现,我们放在床上的衣物和被子都被学雷锋的女同学洗干净了。以后星期天外出时,我总要先把衣服洗干净,如果没洗也不敢再把衣服放在外面,一定要折好放在箱子里。他看见后总要嘲笑我,“你这个傻瓜,星期天正该抓紧时间去玩玩,你就让别人学学雷锋吧”。边说边把衣物都乱七八糟地堆在床上。 有一次,他约我一起去下馆子,那时的学生下馆子一般都是吃一碗面,只花一角钱。但那天我们没吃面,在他的坚持下,我们点了两个凉拌素菜和两碗啤酒,我那时才知道他喜欢喝酒。他还教我划拳,菜品是那样寒酸,而人却是那样张扬,我觉得很难为情。他却喝得津津有味,且兴致极高。后来黑子的母亲多次邀请我到他家去玩,并多次在他家吃饭,我才知道他会喝酒的原因了,他的父亲几乎是每顿饭都要喝酒的。黑子不但跟父亲一起喝,也跟他那些儿时的朋友喝,那些朋友都是贫民区的难兄难弟。 还有一次他约我去南充玩,也给我上了一堂课。我们身上基本无钱,又要远行到南充,我心中相当忐忑。但黑子却不当一回事,他带我先去沙坪坝出城的路口拦截南充牌照的货车,撒谎说我们是南充师院的学生,身上无钱又急着要回校,请师傅行个方便,带我们去南充。很多车都拦不下来,拦下的车又基本都不搭带我们,经过一个小时的努力,才终于上了一辆车。此时我已经没有了远行的兴致,但黑子却兴趣盎然地和司机聊了起来:“师傅贵姓?”“免贵,姓张。”“唉呀,真是巧了,我也姓张,我们还是家门哟。这个同学是我的表弟,姓刘。不知张师傅跟我的字辈是否相同?我家的字辈编排是这样的……”这一来二去,黑子居然成了张师傅的爷爷一辈的人了。张师傅自然格外热心对待我们。事后我问黑子为什么要对师傅撒谎,他说人在外面混世界就该这样,怎样有利就怎样做,不能太老实,“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春冰薄,人情更薄,江湖险,人心更险。”黑子的父母都目不识丁,真不知道他这些处世的哲理是哪里学来的,我不得不佩服他的聪明。 黑子在长江边长大,游泳技术堪称一流。高二暑假时,我们相约去长江游泳,到了江边才知道还有七八个人,他们都是黑子的朋友,其中有个叫莽子的对人特别热情。他们准备横渡长江和嘉陵江。我知道自己的技术差,有些犹豫,莽子看出了我的心理,一再向叫我放心,他说就是淹死他自己也不会让我吃水。我碍于面子,就随他们出发了。我们先从弹子石游到江北寸滩附近,又步行到江北嘴,再游过嘉陵江到达朝天门。最后从朝天门再游回弹子石。在风大浪急的江水中,我多次掉队,这时莽子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黑子一直护着我,他不断提醒我要怎么避开乱水,要怎么分配体力。这一圈下来起码有五千多米的游程,如果没有黑子过人的水性和细心的呵护,我绝对不可能战胜这风大浪高的长江和嘉陵江。说不定早就葬身滔滔的江水之中了。在这次横渡两江成功上岸休息时,有一个画面在我脑中反复浮现:有一次我重感冒头痛得像要炸开一样,不能去教室上课,只能躺在床上养病,黑子一直陪在我身边耐心护理着我,他也没有去上课,我感动得掉下了眼泪。他虽然看似粗犷,其实也是一个重友谊有爱心的人啊,有这样的朋友可真好。由于“赖青”逆潮流而行,要想赖在城里不下乡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忍耐力。首先是要承担不忠于伟大领袖,对抗最高指示指示的罪名,还得承担父母亲人被连坐的风险。我和黑子的家都被“红小兵”冲击过,这些小学生是上面指派来动员“赖青”下乡的。首先,他们联系了知青的父母的单位,父母被厂方停工办学习班,天天学习毛主席的最高指示。 然后这些小将也天天上门进行围攻并高呼口号造势。当然还有更厉害的革命行动,比如把“赖青”家里的所有生活必需品都打上封条,最损的是把米坛子和锅盆碗盏都封得严严实实。民以食为天,吃不了饭,一顿两顿能抗下来,天长日久,能不屈服都不行。我就是抵抗不了这种冲击,最后才去办理了一个病残知青的手续。当然办病残也不是那么容易,需要一些技术手段。但是黑子没有办理任何免于下乡的手续,硬是挺过来了,可见他忍耐力有多么强大。 由于都赖在城里,我们交往的时间很多,我们常在一起谈论时局,谈论对上山下乡的看法。当然谈得最多的还是读书心得。别看黑子长得粗,但他非常喜欢文学。他借书的途径也比较多,那段时间我们谈论的书籍少说也有好几十本。他常给我讲一些是中国的古典文学作品,他给我讲的一些《三言两拍》中的故事,我现在还没有忘记。我给他讲得比较多的则是西方文学,如法国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系列中的一些故事,英国狄更斯的《雾都孤儿》等,还有法国思想家卢梭的《忏悔录》和《社会契约论》等。我更喜欢这些作品所体现的人文思想,他也表示赞同。对上山下乡运动,他有自己独特的看法。有一次他借了一本好书给我,叫《第三帝国的兴亡》,是一个美国记者写的。其中就写了希特勒命令德国的中学生下乡的事情。他给我说强迫学生下乡肯定不是好事,是政治和经济问题得不到解决所造成的,是为了解决文革武斗和青年学生无法就业的无奈之举,这肯定是一些奸臣蒙蔽了最高统帅的结果。对文学作品的社会作用,他也有不同于世人的看法。有一次我们谈到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他说文艺哪能都为一个无产阶级服务,哪能都为政治服务。为政治服务的文艺都只能是昙花一现。要写人性的,要给人带来真善美的东西才能长期存在。我国的四大名着,我们的唐诗宋词元曲杂剧和明清小说,都闪耀着人性的光辉,都是能流传千古的作品,难道它们也是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吗?当然我们也谈人生,尽管我们看不到自己的人生走向,我们的前程一片模糊。他常用李白的一联诗“骅骝拳跼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来形容当时自己的处景,也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来给自己励志。因为我们是高三毕业生,我们当时已经进行了高考体检和政审,也填报了高考志愿,所以我们也谈到过自己的志向。黑子填报的志愿有点超前,几乎全是金融方面的,现在这些专业比较热门,可当时并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他要报考这些专业呢?为了挣钱。其实当时各行各业都一样,没有那种行业能挣钱。但是他说就是成天看着钱他都愉快。这可能是因为家里太穷,穷则思变的心理作用过于强大了吧。 在城里赖了两年多的时间后,我们都找到了工作。他所在的那个单位是运输合作社,管理体制是合作社出面接洽业务,搬运工的工作量计算是采用记件制,多做多得。主要业务是在河边,通常从向停在江边的船上搬运货物,运得比较多的是毛料石头,又叫连二石,六百多斤一块,得两人抬,没有超强的体力是根本抬不起来的。工作虽艰难,但收入很可观。我工作后也常去看他,有一次我看他抬得吃力,就叫他别干搬运了,像我一样学点技术。他不以为然地说:“技术有个球用!你有技术,你一个月不就收入 30 多元。你连烟酒钱都挣不够,就更不要说交朋结友了。再说工作哪能是凭自己想换就能更换的。”我无言以对,只是心里想,我的朋友好像有些变了。烟酒都不去沾,不就用不着这样辛苦了吗?当年的志向都到哪里去了? 一次,我见他跟那些儿时的朋友喝酒猜拳,小小的屋内不仅酒气和烟雾弥漫,还充斥着划拳的噪音和黄段子的淫邪之声。我对他说:“不要整天跟这些人混在一起,你是重点中学的高中毕业生,也是有文学欣赏水平的文化人啊,总得有点修养吧。”这次他好像有点醒悟了,想了一会儿他说道:“谢谢老朋友提醒,我心里明白。只不过有两件事情使我还不能跟这伙人翻脸。”“什么事情,能告诉我吗?”“唉,还是不说的好,说了你也帮不上我。”我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在我的一再追问下,他终于给我说了两件事情。一是他跟这些人打麻将赌博输了钱,还向他们的头儿莽子借了不少钱。二是他的老婆是这些人帮忙骗来的。莽子导演了一个英雄救美的故事,让黑子在救美时受了伤,黑子的老婆就是在医院护理英雄时与黑子产生了感情的。这时我才终于明白,这么漂亮的少女,出身又好,工作又好,为什么会嫁给一个当搬运工的黑子。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顶头风,当黑子正在难处时,他一直以来强健有力的腰又出了问题,医生诊断是腰肌劳损,再也不能干重活了,别说干重活,就是不干活腰都痛得难受。莽子跟他终于翻了脸:“我说黑子,你还讲不讲信用,你到底什么时候还我的钱哟?”黑子恳求道: “我现在生病,只拿点基本生活费,哪有钱还你,都是兄弟,何必苦苦相逼呢。”莽子一副黑脸说道:“常言道,亲兄弟明算账嘛。再说我们哥几个手头也紧。黑子,我可把话说明白,刘二的事情你是知道的,他告发我在文革后私藏枪支,我出狱后是把他的手和脚都打断了的,我用麻布口袋把他的头一套,他就知道是我干的又怎样?没有证据!你不还钱的话,刘二的残废就是你的下场。”黑子也横了:“你就是打死我也找不到钱呀,我经常请你们喝酒花了不少钱,现在我真的没钱。”“好吧,我给你一条活路。真的没钱也可以了结,你只要把嫂子借给我们用几天就行了。”黑子气得真的要疯了,大吼起来:“你们还算是人吗?朋友之妻不可欺,这个道理只要是个人都晓得的!” 接下来更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当黑子回到家里时,妻子又跟他大闹起来。“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为啥要用假的英雄救美来骗取我的爱。” 显然,莽子已经把他导演的故事告诉了黑子的老婆。她火气越来越大:“你成天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想在牌桌上发财,现在输得精光,你两个娃儿怎么办?靠我一个人来养活吗?还有你妈妈怎么办?她总得要人养,还得花医药费吧。你想过这些吗?你真是一个混账东西。”“你看你的高中同学一个个都考上了大学,当时叫你去考,你说什么也不去。一会儿推说是高中的教材都丢了,十年的时间没看书,数理化都还给老师了,一会又说工作太累没有心思看书。你成天想挣钱,人家毕业后才真的会挣大钱……”当妻子骂累了,抱着两个娃儿去睡时抛出了一句使黑子天旋地转的话来:“我们毕竟夫妻一场,看你也可怜,我也不想再骂你了,我们还是好合好散吧”。 我事后才知道,那天黑子一夜没有睡,独自一人长吁短叹,两瓶酒和两包烟都空了。口中叨念着一些不连贯的胡话:什么春冰薄,人情更薄。什么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秦琼卖马,杨志卖刀,我能卖什么?连劳动力都没有了……寒窗十二年,理想破灭,生不如死,废人啊!可怜虫…… 社会不公,老天不公啊! 就在晨曦即将冲破黑暗,东方已经朝霞初露之时,他从楼上飞身跃下,结束了年仅三十的鲜活生命…… 起初我真不理解,一个性格豪爽,内心丰富的聪明人,为什么会自己走向绝路。他以超强的忍耐留在了城里,为什么又过不了人生中的一个坎呢?心理学上说人有四大反射,即食欲反射,性欲反射,朝向反射和防御反射,这四种反射其实都是为了保存和延续生命,因此求生是人的本能,世界是没有任何人高兴自杀。也就是说自杀是违反自然规律的。 有人说黑子的自杀是因为交友不慎,也有人说他的自杀是因为贫病交加. 随着生活经历的丰富,我方才知道,这些说法都不全面。其实人最大的不幸是莫过于对生活的绝望,而对生活的绝望往往却有它深层次的社会因素。要不是所谓的文化大革命,要不是知青上山下乡,他作为一个知名中学的高三毕业生,肯定会参加高考,那黑子不就上了一个理想的大学了吗?他又怎能去当一个搬运工,又怎能跟一些低素质的人混在一起,而落得贫病交加?没有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反差,没有对生活的完全绝望,他怎么做出这无奈的选择!
有人说过,幸福的生活都大同小异,而痛苦的生活却千差万别,因此死是对生活幸福者的惩罚,却是对生活苦难者的一种解脱。愿黑子在另一个世界能够幸福,愿此文能为逝者悼念,为生者反思。
上传者说明: 2021年12月,疫情中经常封城的重庆江北,某茶楼上,重庆40中、6中老三届同学商量“吃螃蟹”,发起编写《重庆市老三届回忆录选》。 2022年3月始,仍在疫情中,更多的老三届同学,主要集中在重庆主城的十余所中学,踊跃参与了“重庆市老三届回忆录”选编。 他们的文章基调与中国老三届精神一脉相承,巴山蜀水的人文风貌,重庆豪爽的地方特色和感染力极强的韵味跃然纸上。 2023年5月,疫情解封后,《重庆市老三届回忆录选》正式出版。作为《中国老三届回忆录·重庆卷》,置身“中国老三届史”之下,犹如路面上镶嵌的一排碎石,花展中编织的一簇蔷薇,文明的火炬实现了接棒相传。历史需由参与者来书写,《老三届回忆录》就是参与者的亲笔记录,任何试图掩盖历史真相的龊劣行径,必在此昭然若揭。 173篇文章,篇篇皆真情。好文需分享,若束之高阁,实在可惜。作为回忆录的参与者,我将陆续转载其中的一些文章,预料共鸣者必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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