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舒德骑 重庆江津人,江津县城关中学初 68 级 2 组同学。1970 年 7 月下乡在重庆江津广兴公社。后当过工人,当过兵,在重庆、成都两个军工单位从事过宣传部长、组织部长、党委工作部部长等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成都文学院特邀作家。发表作品 300 余万字,出版有《大国起航》《云岭山中》《联圣钟云舫》《鹰击长空》《惊涛拍岸》《苏联飞虎队》《沧海横流》等 15 部作品。作品获中宣部重点主题出版物、全国工业文学作品大赛奖、解放军昆仑军事文学奖等 20 余项奖励;曾在北京师范大学作家班进修,江津作家协会原主席。 人们常说,人生中令你开怀大笑的事,很可能会轻易忘掉;而令你伤心啜泣的事,会让你终生难忘。
一,下乡住进“公猪圈”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这是老人家在“文革”期间发出的最高指示。老人家的话一句顶一万句。有了这个最高指示,这对于无书可读、又无就业机会的”老三届”学生来说,剩下就只有一条路——下乡当农民。 曾经的“红卫兵”小将们,当初免费坐车去串联,免费去吃“支左饭”,跑也跑够了,闹也闹够了,跳也跳够了,但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现在到了该安静的时候了——老人家手一挥,到广阔天地去“接受再教育”吧! 形势所迫,大势所趋,不下农村肯定是不行的——但,到什么地方去呢?这让我和几个伙伴颇费踌躇。那段时间,许多同学是选择投亲靠友,在农村有关系的人 也去“挂钩”,选择好一点的地方下去。在江津,离城近一点、粮食分得多点的地方,知青们都趋之若鹜。而我们在农村无亲可攀,没关系可靠,只好听天由命。其间,我和儿时的朋友周开均、左东明、朱葛烈等人,也去了附近农村“挂钩”。但那里的工作人员挺然傲然,我们受到冷遇,只好悻悻离开。过了一段时间,好一点的区乡都满了员,不再接收知青。无奈,我们只好找来江津地图,在上面寻找去处——好啊,地图上一个偏僻的角落让我们眼前一亮,那就是靠近山区与綦江县为邻的江津县杜市区广兴公社!那地方不但知青没满员,而且除了有条綦河外,竟然还通公路、通火车! 年轻人涉世未深,认识浅陋,做事容易冲动,也容易满足——算了,就到这个广兴公社去吧!1970 年 6 月 25 日,我们向学校交了下乡申请,随即就下了户口,领了下乡补助费、布票等。记得当时在知青办好像领到 20 块钱、1 丈多布票、几斤棉花票。我们拿着这点钱和票置办了棉被和蚊帐,就准备下乡了。 在当年 6 月 15 日的日记中,我这样写道:“丢掉一切幻想,丢掉侥幸心理,准备投身于上山下乡运动中,早日奔赴农村第一线,而且争取走第一批!” 1970 年 7 月 13 日,我和朋友周开均、左东明、朱葛烈、朱葛永等,以及上千个知青,在江津东门广场集合,准备出发下乡了。我背着 1 床棉被、1 个纸盒装了几件破衣裳,手提一把二胡,在欢送的锣鼓声中,我们到广兴的 12 个知青坐着 1 辆敞篷大卡车,离开江津县城就往近百公里远的偏僻之乡,杜市方向奔去。 在下乡头天晚上,我在日记中这样记道: “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到农村去安家落户,生活在广阔天地中去了。 那里的生活肯定是艰苦的,个人的温饱要靠自己劳动所获得,未知的困难正一步步向自己袭来,必须做好过艰苦生活的思想准备。在广阔天地里,相信自己会在那儿生根、发芽。一个人只要勤勉,有志气,有抱负,那他就一定会感到生命的可贵,生活的美好。自己必须做到,在那偏僻的山区,不可忘记家乡的朋友和同学、父母和亲人。在新的环境中不可任性任为,在日常生活中,要好好向贫下中农学习,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不要忘记阶级和阶级斗争,不要忘记翻开毛主席著作——去吧,风物长宜放眼量也!别了,美丽的家乡;别了,可爱的长江!前程漫漫,我还年轻,一切艰难困苦的环境,都是锤炼人的战场,使人坚强成长。 真正意志坚强的人啊,要直面人生的磨砺和考验……” 真是书生意气,少年不知愁滋味! 大货车载着我们下乡知青,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经过四五个小时的颠簸,终于来到位于綦河边上的广兴公社。这是濒临贵州的一个古老乡场,与綦江县接壤,离江津县城大约 70 来公里,离綦江县城 10 余公里。带着满身的尘灰,在公社报到后,我和朋友周开均被分到河对面山上的黄葛村,时髦的名字叫“卫星二队”;朱葛烈两弟兄分到我们旁边的大队。随后,我们挑着行李,跟着来接我们的生产队长王显成,坐着木船过了綦河,走了七八里山路,气喘吁吁地爬上一座高山,来到生产队。 王队长将我们带到山岚垭上的一排茅草屋里,将我们安顿下来。因当天我们无法开火,就在王队长家里吃的晚饭。 夜来山风很大,黯淡的灯苗在风里不停地摇曳,周围传来夏日的蛙鸣和蛩叫。早晨一睁眼,透过山上的雾岚,我从窗洞往外望去,发现远处的那座山好高好高,而且还有些巍峨。队里的人告诉我,那座山叫“太公山”。 这世上有些事情真有点不可思议。 先前,我曾看过族人编写的《綦邑金钗祠舒氏族谱》,知道在明末清初时,我的先祖从湖南迁徙来川时,最先就是在这块土地上插占为业、繁衍生息的。据说,舒氏入川的第一代先祖国辅公,逝后就葬在那太公山上——让人没想到的是,我的祖辈离开这里进城后,作为舒氏后人,居然阴差阳错又回到这里! 生产队安顿我们住的这个草房,孤立在岚垭上,原来是队里废弃了的“公猪圈”!知青来了没住处,他们就将这房子用竹篱隔了一下,把我们安顿下来。我和周知青同住的两间屋子,外面一间是厨房,里面一间是卧室,床上铺的是谷草和草席。 外面厨房的地面是用石板铺就的,下面是个硕大的粪坑。粪坑里长年装着大半池粪水,当时天热,正是蚊蝇疯狂孽生之时,屋里臭味哄哄蚊虫成阵;天一黑,蚊虫就嗡嗡地在屋里狂飞乱撞,随手就可抓上三两只。 草房的一边,是几块水田;另一边,则是几个硕大的古坟,坟里不知是埋着哪个年代的老人;古坟那边,是一个水库,叫做“官厅水库”。这个水库,灌溉着山下一些土地,我们收工回来,也可以在里面洗澡—— 但 2012 年春节期间,我带着女儿和外孙女再回到这里时,那茅草盖的“公猪圈”还在,可那水库早就无人问津无人管理,库里已经干涸,长满野草了。
二,初到农村遇险记 来到农村才两天,老天就给我来了一场下马威。 第二天,为了自己能够开火煮饭,按照社员们的指点,我们借了两副箩篼,下山去担煤炭。 担煤的地方离生产队有 10 来里。我们下山后,买好 200 斤煤炭,分开担着就往生产队赶去。过綦河时,还是晴空万里。没想到这山里的天,就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我们上山不久,转瞬间就狂风骤起,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一场倾盆大雨劈头盖脸就落了下来! 上山的路又陡又滑。举眼一看,眼前除了迷蒙的雨幕,就是耀眼的闪电和震耳的雷声。整条山路上,四处是光秃秃的石坝和秧田,找不到问路的人,更找不到躲雨的地方。没有办法,我们只好硬着头皮挑着煤炭,咬着牙冒着瓢泼的大雨继续往山上爬去。 越往山上爬,山路越来越陡,雨水混合着汗水,早将我们淋成了落汤鸡。那惊悚的雷声仿佛就在我们耳边炸响,那恐怖的闪电仿佛就要把我们击倒。我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景,未免有点心惊肉跳。在爬一个陡峭的石坡时,我突然脚下一滑,大叫一声,猝不及防连人带装煤的箩篼骨碌碌就往山下滚去! 我不知在这石坡上打了多少个滚——好险,我差点滚到悬崖下边去!若滚下去,说不定就要了这条小命。过了好一阵,我才回过神来,全身火辣辣地痛,裤子背心摔烂了,嘴皮磕破了,手臂摔伤了,膝盖流血了,血水混着雨水往外渗透着。抬眼一看,那两只装煤的箩篼早已滚到山下,箩篼里的煤炭已被雨水冲得遍坡都是! “摔伤没有、摔伤没有?!”走在前面的周开均见状,赶紧放下箩篼,冒雨从上面跑下来,他将我扶起来后,又赶紧跑到坡下去捡我那两只箩篼。 无情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伤痛的身体。抬头看了看昏暗的天空,那不时掠过的闪电和雷声,让人惊怵使人恐惧。那一刻,我真有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忍着浑身的伤痛,忍着眼里的泪水,我咬着牙瘸着腿上前,赶紧去刨石坡上还没有被雨水冲走的少许煤块。 “算了,捡不起来了。”雨幕中,周开均上前扶起我,“赶紧走吧,看样子,这雨一会儿半会儿还停不下来。” 就这样,周开均担起剩下的煤炭,我挎起两只空箩篼,一瘸一跛跟在他后面,冒雨回到了我们住的“公猪房”。 艰难的知青生活,这才仅仅是个开头。 来到这里我们才知道,我们落户这个生产队,有 300 多人。这里毗邻贵州山区,山高路陡,贫瘠偏僻,农民生活极苦,似乎连癞疙宝的个头也很袖珍。那时,很多人家穷得连买斤盐巴打斤煤油也捉襟见肘,就连上街买根裤腰带,似乎都要下很大的决心;每年,一个人大概能分到 100 来斤谷子,外加一些红苕苞谷之类。青黄不接时,多数农民只能瓜菜充饥;遇上灾荒,则只能以糠菜喂肚皮了。即使是秋收时节,农户们也不敢奢侈,他们喝的稀饭或苞谷羹,多数人的碗里能照见人影,时常是活人和碗里的人争相抢喝着碗里的东西。对比起来,我们知青就比那些农民好多了,一是我们下乡第一年,除了生产队会分给一些粮食,还能吃国家的供应粮,每月大概是 30 斤,还有半斤油;二是我们毕竟没有负担,一人找来一人吃,一人吃饱全家就不饿——但,对于十几岁就离家到农村来的我们来说,除了暂时没挨饿,所处的境况还是有些悲凉的。 首先就是要同农民一样早出晚归干繁重的农活。刚开始是挖土、除草、担粪,尔后是犁田、栽秧、打谷、交公粮。不过这些体力劳动对于我们来说,倒还可以胜任。我们几个伙伴都是贫家小户出身,没有富贵人家和干部子女那些娇骄之气。没书读这几年,我们基本都在参加体力劳动,不是在河边筛石子,就是工地上打零工。 最让人伤心欲绝的是:我们到生产队没几天,一场灾难又向我们袭来!
三,安家费成安葬费 我们下乡第 6 天,是一个星期天。 从山下担煤炭回来,我没有出工,蜗在“公猪圈”里养了几天伤。 到了星期天,我和周开均下山去买米。下山路上,碰上了邻队的朱葛烈、朱葛永两兄弟,于是几个朋友就合在一起,往广兴场走去——可走到渡口,由于头天下雨,河水暴涨,过河的渡船封渡了。 渡口封渡,河岸上站满了等船过河的人。 走到渡口,我一屁股就坐在河边的石滩上,由于身上伤痛未愈,就再不想动了。此时朱葛烈看封了渡,就鼓动我们道:“走,我们浮过河去,也就是 30 斤米,把米买了用头顶过来!” 不知是冥冥之中先人佑护,还是敝人命不该绝,以往遇到这样的事,都是我带头行动。可这天朱葛烈两人再三叫我,甚至来拉我,我坐在地上就是不想动。两人见实在喊不动我,就邀约着往上游走去,准备泅渡过河——此时,我根本没预料到眼前的危险,更没想到这条小河的凶险。因我们从小就在长江边长大,长年都在江水里浸泡,水性都很好,曾多次横渡长江,对眼前这样的小河,根本没把它放在眼里,只把它看成是一碟小菜! 所以,当他们往河边去的时候,我还对着两人背影跟他们开玩笑:“周开均,你不要淹死了,我一个人吃不完两个人的米哟!” 我们后来才知道,这小河的水远比大江凶险得多!小河里的水暴涨起来,不但水流湍急,漩涡叠生,而且水下暗礁犬牙交错,我们眼里的这条看似 100 把米宽的小河,却潜伏着巨大的杀机,比浩荡的长江更为可怕! 当周开均两人头上顶着裤衩和米口袋,赤身裸体下到河里,旁若无人朝对岸游去时,两岸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说道:“你看那两个小子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浮过河去!” 谁料想,两人轻松游了大半河,快到对岸时,却倏地被一股湍急的水流又冲到了河心!对岸河边那块硕大的石包被洪水淹没,一股汹涌的巨流带着一连串漩涡在河中奔涌着,游在前面的周开均一下就被漩涡卷下水去!随即,朱葛烈也被卷到了水下! “遭了糟了,那两个浮水的人肯定糟了!”旁边看热闹的人不由得叫了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他们水性好得很,这点水算什么!”我还一点没有心惊,镇定地对看热闹的人说道。 谁知,周开均被漩涡连续两次卷下水后,顽强地从水里冒了起来;而朱葛烈被漩涡卷下水后,半天才从水里冒出头来,双手惊惶地在水面拍打着,大声地呼唤“开均!周开均!……” 糟了,他们遇到了危险! 一看情形不对,我心急如焚,赶紧对推过河船的船工叫道:“易大爷,求求您!您快去救救他们、救救他们!”可易大爷不同意:“这么大的水,我啷个敢去救哟!” 举眼看去,从水里冒出来的周开均挣扎出漩涡,拼命往对岸游去,情急之中,他抓住了一根被水淹的黄葛树桠;而朱葛烈在水面挣扎了几下,又被漩涡卷下水去,随后他头顶在水里冒了一下,再不见人影!按说,下边的水势已比较平缓了,若他还有一丝力气,应该能够自救了—— 可,他再没从水里冒出来! “葛烈、朱葛烈!……”我和朱葛烈的兄弟哭叫着,沿着河边追去,希望能看见他能够从水里再冒出来,然后能够下水去救他。可我们沿着河岸跑了几里路,直到跑得精疲力尽,也再也没见着朱葛烈从河里露出一点踪影来! 周开均抓着树桠从水里爬上了岸,而朱葛烈却被洪水冲走了! 大概过了一两个小时,河里的水势小了一些,渡口开了渡,我们过了河,赶紧去找周开均。此时,他正脸色铁青,神情呆滞地坐在河边,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坡下的洪水,另外几个知青朋友围在旁边,在向他说着什么。 我们和周开均会合后,朱葛永首先“哇”地就哭了起来,他的哭声随即就感染了所有的知青们。兔死狐悲触景生情,大家坐在河岸上,望着暴虐的河水都伤心地哭了起来。特别是和我们一起下乡的两个女知青,哭得更是伤心,大家都没想到,下乡才几天,我们就失去了一个同伴! 三天后,朱葛烈的遗体从水里冒了出来,在下游车滩水电站堤坝上被拦住了。 朱葛烈罹难的第二天,他母亲、姐姐、兄弟都来到广兴场。当乡民用小船将朱葛烈的遗体从下游拖回来时,天气太热,他的遗体光裸裸伏卧在水面上,早已是面目全非了。 由于遗体“发”了,不能再穿衣服,当地农民只能用竹竿将他遗体抬出水面,抬到铺在河滩的一块白布上,准备将他裹起来。当朱葛烈的遗体刚抬出水面,他母亲、姐姐和兄弟们就哭喊起来——千真万确,他们这一哭喊不要紧,已经完全变形的朱葛烈眼、耳、鼻等处,竟然“滴滴答答”地流出鲜血来!这鲜红的血,不断滴落在河边的沙地、草叶和铺开的白布上! 从前,曾听说死于非命的人,当见到亲人后,口鼻就会流血,还以为那只是传说而已,没想到这回我却是亲眼所见。 “老太婆,你不要哭了。”旁边善良的农民劝着他们一家,“你看他都血流不止,他也伤心得很哪……” 就这样,公社将朱葛烈的安家费,作为了安葬费,将他埋葬在綦河边的一个山坡上——望着逐渐垒起的那堆黄土,我们又伤伤心心大哭一场。
四,好珍贵的伍角钱 我们下乡个地方,实在太穷了。 那时,一个全劳力上一天工,大概只值一角二三分钱。刚到生产队时,我们工分评得不高,上一天班还不值 1 角钱。刚开始,我们都感到奇怪:凡是有月光的晚上,不少农民家里是不点灯的。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是他们是舍不得点灯耗油。时不时的,还有附近的农民到我们知青这里来“借”点盐巴,“借”点煤油。 艰难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熬着。然而,就在下乡第二年,我家里又突然遭遇不测:支撑我整个家庭的父亲,突然去世了! 那时,国家为了“备战备荒”,到处都在挖防空洞。父亲那天下班回来,看见邻居两个小儿在防空洞边玩泥巴,他老人家担心他们掉下洞去,便过去拉他们——然而不幸的是,他自己却踩着松软的泥巴摔进了好几米深的洞穴里!由于家贫上不起医院,老人在自家床上呻吟几天后,最后不治而逝!我们全家 8 口人,母亲无工作,我与大哥在农村当知青,下面还有 4 个年幼读书的小妹妹。父亲死后,家里完全断绝了经济来源。那时,没有什么社会救济机制,更没有什么“吃低保”之说。如此一来,全家人的生存陷入绝境。 当时我们生活在农村,尽管艰难,生产队还能分到红苕苞谷,至少饿不死;但母亲和妹妹们生活在城里,其艰难的程度可想而知!所以,我们和其他知青不同,只能自食其力自谋生路。 同我住在一起周开均,他的家境更惨。他父亲早丧,母亲还是个瘫痪病人,长年病卧在床,也不可能在经济上援助他。于是,我和他只能同病相怜相依为命,日复一日待在“公猪圈”里,捱着难捱的光阴。那时,或许是苦闷,或许是抑郁,我们都学会了抽烟。有一阵,我们二人竟腰无分文,有时侥幸在床脚下捡到一个烟锅巴,只能一人扯一口。就在这年青黄不接时,我们只能就盐巴下饭,吃得眼睛发绿,嘴皮发紫,连腿脚都肿了起来。 常言道:一分钱逼死英雄汉,这话我体会得刻骨铭心。 可就在我们山穷水尽时,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封信。这封信让我陡然激动起来——信封里除了信纸,还夹着 5 角钱、两斤粮票! 5 角钱,在而今的人看来,是多么微不足道!估计你现在就是用 1 块钱去打发路边的乞丐,乞丐也会向你投来鄙夷的目光。 撕开信封,这封信是我大妹德华写来的,钱和粮票也是她寄来的。原来,刚满 16 岁的她,上个月参加了工作,进了城里一家制药厂。这是她工作后第一个月发的工资。那时,学徒工资每月是 17.5 块,她将 17 块钱交给母亲做生活费后,却把剩下的 5 角零用钱寄给了我!信中,她还抱歉说:哥哥,钱太少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这区区的 5 角钱,对于艰难困苦的我们,实在是太珍贵了!拿着这 5 角钱,我眼睛竟有点潮湿起来。因为我知道这 5 角钱的分量,也知道这 5 角钱的情分!她工作 1 个月的工资,除了交给母亲的外,自己没留下 1 分钱! 说实话,就在前不久全国工业文学作品大赛中,我一部作品获奖,组委会奖给了我 5 万元!但就是这 5 万元,也并没有引起我多大的兴奋和激动,而当时大妹寄给我的 5 角钱,却在我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以致至今念念不忘——那时,1 斤盐巴 1.7 角钱,1 斤煤油 1.2 角钱,这 5 角钱,对于生活在艰难中的我们,那无疑是太珍贵了!至少我们 1 个月晚上不会“打黑摸”,两个月不会缺盐巴钱! 在那艰难的岁月里,正是亲人和朋友们的相互搀扶和关爱,才让我度过了人生中最苦涩的时光。
五,难忘那碗干白饭 就在那年冬天,在我对生活几乎绝望时,居然时来运转,竟在毫无背景的情况下,羊群里却蹦出个毛驴来!在一家国防厂招工时,我淘汰了包括公社书记公子在内一起被推荐的 5 个知青,只一个人接到了招工单位的录取通知!这般蹊跷的结果,至今对我依然是个谜。 “舒知青要回城当工人了!”这消息一个早晨便传遍了生产队。山里人淳朴憨厚重情,从我接到通知到离开生产队,我住的那个叫“阳雀屋基”的农民,十多天排起队给我饯行。同我住在生产队“公猪圈”的周开均,也因此沾光应邀作陪,着实好好犒劳了一下我们的嘴巴和肚皮。 农民们给我饯行,一般的人家是炒几个素菜,煮几个鸡蛋,偶尔也见一点油荤;殷实一些的人家,则会忍痛杀一只鸡,做半锅菜豆花,再打上几两红苕酒;招待最好的是队长王显成家,他宰了家里那条半大的瘸子狗,炖了一锅萝卜汤,还煮了一块母猪肉,吃得我们欢天喜地满嘴流油。 该请的请了,该说的话说了,收拾好简单的行李,第二天一早我就准备下山了。可临要走那天下午,我从邻队一个知青家回来,走到一块田坎边,忽然被人拦住了:“舒知青,你回来了!”抬头一看,原来是本湾子的农民田进才。看样子,他已经在那里等候我多时了。 “舒知青,晚上我想请你吃顿饭……”他背佝偻着,显出几分猥琐,嗫嚅着对我说,浑黄的眼里还透出乞求的光来。 这个田进才是队里最穷最让人瞧不起的人。他患有哮喘病,别人上班一天评 10 分,而他只能和妇女一般评 7 分。身体不佳劳力比不过别人,可几年之内,他堂客竟然一口气长长短短男男女女给他生了 5 个崽娃!队里的人调侃他:地里的事他比不过人家,床上的事人家比不过他。 看他那可怜巴巴请人吃饭的样子,我犹豫一下,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他请客只请了我一个人,没请周开均。来到他家,光线昏黯,墙壁黢黑,家徒四壁,屋顶上的草已遮不住天。从小到大 5 个崽娃,个个衣衫褴褛脸似花猫,吃饭的嘴连起来足有一尺长。他们睁着双双既惊讶又兴奋的眼睛望着我——他们家里居然来了客人! 田进才堂客把菜端上来了,一碟凉拌萝卜丝,一碟炒黄豆,一碗南瓜汤,一碗酸咸菜,菜和汤中没有一星油荤。没有酒,寒喧几句,田进才为难尴尬地挤出笑,招呼堂客端上两碗饭来——两大斗碗干白饭!白亮亮油浸浸的干饭一端上来,几个崽娃的眼睛一下便绿了,盯住饭碗像一群饥饿的狼崽。田进才把他们轰到了外面的灶房后,再尴尬对我笑笑: “舒知青,无肉无酒,只请你吃顿便饭、吃顿便饭……” 搁在我面前的这碗干白饭,我哪里吃得下去!粮食在这家人眼中,简直是珍珠或玛瑙。我明显看到,田进才的那碗里,只有面上薄薄一层饭,而下面全是白萝卜块!再窜进灶房,只见几个崽娃大失所望眼泪汪汪,手里全端的是白萝卜块! “这咋个要得!”我端起那碗干白饭和崽娃们的菜碗,一下全倒进了菜锅里,搅拌了几下,我给崽娃们一人添了一碗。田进才和他堂客着了急,急得眼泪快要流出来:“舒知青,你不给我们面子、不给面子……” “不,田哥、大嫂,是你们不给我面子!算了,让娃儿们吃几颗米吧!”我对几个崽娃说,“你们要好好读书,长大离开这山旮旯,那就顿顿都吃干白饭!”昏黄的油灯下,几个崽娃端着饭碗不敢下口,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他娘老子,最后似懂非懂糊里糊涂地点着头。 我好不容易吃了半碗萝卜饭走了,含着泪回到“公猪圈”。我走后,背后传来田进才骂他几个崽娃的声音。那天夜晚风很大,很冷,我冷得到天快亮时还没睡着。 世事沧桑,物是人非。这些年,我即便进厂当了工人,去了西藏当兵,在自己有点能力时,也做了点该做的事,但我常常想起在农村当知青那些日子,想起那些生活在食物链末端的山区农民,更时常想起农民田进才请我吃饭这件小事;并时常都在心中暗暗祝愿:祝愿黄桷村的人,特别是田进才和他那几个小崽娃,顿顿都能吃上干白饭,饭桌上还能见到一点油荤;更祝愿小姑娘们能穿上漂亮的裙子上学堂,小子们长大后都能顺利讨到媳妇——时过境迁,在党的脱贫攻坚政策下、在“一个都不能少”的承诺中、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全民奔小康的今天,想来而今早已成为现实了吧。 2022 年 10 月 14 日于重庆江津
上传者说明: 2021年12月,疫情中经常封城的重庆江北,某茶楼上,重庆40中、6中老三届同学商量“吃螃蟹”,发起编写《重庆市老三届回忆录选》。 2022年3月始,仍在疫情中,更多的老三届同学,主要集中在重庆主城的十余所中学,踊跃参与了“重庆市老三届回忆录”选编。 他们的文章基调与中国老三届精神一脉相承,巴山蜀水的人文风貌,重庆豪爽的地方特色和感染力极强的韵味跃然纸上。 2023年5月,疫情解封后,《重庆市老三届回忆录选》正式出版。作为《中国老三届回忆录·重庆卷》,置身“中国老三届史”之下,犹如路面上镶嵌的一排碎石,花展中编织的一簇蔷薇,文明的火炬实现了接棒相传。历史需由参与者来书写,《老三届回忆录》就是参与者的亲笔记录,任何试图掩盖历史真相的龊劣行径,必在此昭然若揭。 173篇文章,篇篇皆真情。好文需分享,若束之高阁,实在可惜。作为回忆录的参与者,我将陆续转载其中的一些文章,预料共鸣者必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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