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曾饶嵩,重庆六中(求精中学)初64级、高67级同学;1969年3月上山下乡;1972年招工回城,入电力系统工作;文革结束高考恢复,考入高校学习,毕业后返回单位;高级工程师。
1968年底,经过两年多的亢奋,社会政治、经济已显疲态,最初立志改造世界的红卫兵小将已不再意气风发。下一步怎么走?回归课堂上课?两年多的急风暴雨闯荡,心已难收。且还有学什么、怎么学的问题。课本内容已被批为封、资、修,老师也还没从运动冲击中缓过神来,即使有课本也未必敢讲。时间就这么混混噩噩地消磨着。就在此时,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发表了。文革期间,隔三差五就有一段“最高指示”发表,很多指示现在已无记忆。唯独这段,我们这辈人可能永志不忘。而因这段指示,我们这辈人,不管当年和以后受教育的程度有什么不同,经历、职业、地位、头衘有什么差别,都有了一个共同的身份——“知识青年”。按当年的说法,“最高指示”是没得价钱可讲的,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得执行。这样,影响一辈人的上山下乡运动就开始了。很快工宣队就宣布了下乡的地点,我校的落户地是涪陵地区酉阳县。酉阳?这地方还是第一次听说,很多人连“酉”字都还是第一次见到,把它唸成“西阳”。找来地图查看,好不容易才在四川省吊角的一个地方找到了它。见此,一个同学叹道:“在这个边角呀?去了那里会不会被人搞忘哟!”这个同学的感叹是实情。到了酉阳,就真正体验到了它的落后、与社会发展的脱节,确实象是个被遗忘的角落。 方向定了,就是打探酉阳的状况。一个亲戚解放前在龚滩工作过,龚滩是酉阳的繁华之地、大地方,而即使如此,它也就是如重庆周边县区的一个普通乡场而已。龚滩扼酉秀黔彭与外界联系的主要通道乌江。 据亲戚讲,当年从龚滩放十只船出来,到涪陵若只打烂三、五只就算幸运。他这里用的是“放”,而不是“驾”或者“驶”,是因为乌江水急滩多,船是很难驾驭的,在很多情况下是被水冲着随波逐流,就如现在旅游景点玩的漂流一样。现在的漂流是有惊无险,而当年可是玩命。再则这地方几省交界,山高皇帝远,是个“三不管”的地方,远近闻名的土匪窝。他虽然说的是解放前的事,但几十年变化的只是社会状况,自然状况并未改变,仍然相当闭塞落后。历年来,就有“养儿不用教,酉秀黔彭走一遭”之说。意思是这地方环境艰苦、生存困难,年青人去这些地方遭受了磨难,才会懂得生活的艰辛,知道珍惜生活。除了这些,还有一个特殊的问题。当时文革还没结束,文革中酉阳所在的涪陵地区两派斗争激烈,而对方派别势力很大,去到那里会不会发生什么不测事,令人耽忧。艰苦的自然环境,恶劣的交通状况令人纠结不安。这是大家共同的心结,因而很多同学对这穷乡僻壤避而远之。我们班上只有很少的同学下乡去酉阳,仅占全班人数 20% 多一点,多数选择了去其他地方落户。这种现象并非只是我班,在高中各班级中,这种状况应是多数。“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当时一个同学决定去酉阳时说的一句话。想来也是这么回事,都是下农村了,都是苦,再苦一点也只是程度不同。 回忆下乡的文章很多都描述了离城时的情景,车站、码头哭声一片,仿佛生离死别。我们离别时倒没有这么动情,呼天抢地的情况没见,低声抽泣,暗地落泪是有的。为了战备,以前白色的东方红 101 轮漆成了军绿色。令人联想起“车辚辚,马啸啸”中,那位连头巾都不会缠就即将上战场的少年郎,有点伤感;又想起“风啸啸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回还”的荆轲,有几分悲壮。 插曲 船到涪陵登岸,在街上,一位同学被对方派别一位同学用刀戳伤,给这次路程留下阴影。派性纷争,不是十天半月就能消解的事。然而下乡落定后,当地干部、群众的派性并不强。确实山高皇帝远,外面文革如火如荼,山里却波澜不惊,社长、队长依旧是社长、队长,社员依旧在石缝中刨地。他们对文革这种最高领袖亲手策划的大事都很冷漠,何况属于细枝末叶的派性。他们很实际,哪派赢哪派输都是一回事,吃饭还是自己挣。以后双方同学还发生过几次纠纷。但现实很具体,生活的艰辛,谋生的不易,最后把不能当衣穿饭吃的派性挤到了一边,时间推移,派性慢慢淡漠,以后双方同学之间相处也平和了。 这只能算是下乡生活的一段小插曲。 行路难 乘一天长江轮到涪陵,两天乌江轮到龚滩,换两次汽车,再步行二、三十里辗转颠簸四五天才到生产队。乌江现称百里画廊,拦江截断的水坝提高了水位,江面如镜,两岸峭壁雄伟似三峡。乌江景色美,但当年没有心境欣赏。湍急的江水冲击船舷,不时有浪溅进船仓,遇到滩头,还得离船登岸沿着乱石河滩步行,由岸上绞磨机把船拖上滩。 两岸山岩壁立,本来可谓雄奇,而此时此景在心中却是险恶。彼时行舟江上,想的是《岳阳楼记》中的“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李白的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乘两天的大货车,几十百把里的路程少有话语,只有石子路上卷起的灰尘飞舞,在下车时人已满身是泥土只见眼睛转。酉阳的闭塞是缘于它的交通难。现在四、五小时就能走完的路程,当年要走四、五天。形成这种状况,一是少路且路况差,二是少车,来往基本靠双脚。以后的两年,脚劲长了不少,平常到区上赶场,二、三十里路走起来轻松平常,赶相邻的湖北、湖南场,一天来回百十里路也不在话下。下乡后,落户其他地方的知青,隔三差五往重庆家里跑的现象并不鲜见。而我们在酉阳的好些同学,下乡两年只回过一、两趟家。这并不是因为我们要“扎根农村干革命”,而是因为回家一趟要多次转车转船的折腾不说,时间还用得长。走一趟实在不容易。在下乡期间,第一年春节回了家,第二年春节准备回家时,南川国防厂来酉阳招工了,首批进厂的同学已经成行。回城希望已初显,担心因回家而错过招工机会,第二年春节就不回家了,我们生产队的几个同学就在农村过了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就是这唯一一次的回家,也让我记忆深刻,回家路途的难度,不比前几年春运期间农民工春节返乡小。那次回家,我和王齐康同行。时值春节前,因有知青回家过节,客流暴增,县城运输能力根本无法应付。到达酉阳县城时,到龚滩的车票已没有了,只能等第二天。当天晚上下起了雪,第二天一早就往车站跑,到站时看公告,客车票已卖完,看到通知心中好颓丧。等了好久,售票处又挂出了牌子:有车到龚滩!但没有客车,只是货车。这消息也让我们惊喜,毫不犹豫买票上了车。然而上车高兴没有几分钟就尝到了利害。这车只有车顶搭着一张蓬布,车厢四周透风,车一开行,风夹着雪花就刮了进来。当时气温是零下几度,寒风穿透棉衣,浑身就象没穿衣服似的刺骨寒,风带雪花刮进车厢,不一会行李上、车厢底板上就铺上了一层雪,人的眉毛、头发上也结上一层霜,开始还能伸伸臂跺跺脚,以此来增加体温,但是没有多久就冻得动弹不得了。只能找个风稍微小点的角落倦缩着,心头想的是车开快些,早到车站早下车,让罪快些结束。好不容易熬到了龚滩,此时全身关节都被冻得僵硬,举手投足都困难了,两人互相搀扶下了车,在一个路边店的火塘边围坐下来,向老板要了碗热水喝了下去,十多二十分钟后手脚才活动过来。幸运的是,受了这般折腾居然还没生病。也许这就是北方谚语所说“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旺”吧。有此经历,以后从电视上看到农民工春运返家时的种种不易,心里会感同身受心生同情,毕竟这种境况,我们也遭遇过。 穷山恶水与世外桃源 记得下乡那天,到达落户生产队时,天色已黑,几天车船劳累加徒步几十里,已疲惫不堪,狼吞虎咽地把生产队准备好的饭吞下肚。在我们吃饭时,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几十个人,一声不响看着我们。就象以前一些城里人围观外国人一样。毕竟这地方闭塞,几十年都少有外人进入,因而来自几百公里外,有不同生活环境的人就象外星人,让他们充满好奇心。这天睡得很沉,第二天醒来,开门外看,阳光明媚,满山遍野的桐子花怒放,农舍房前屋后的桃花李花盛开,一片美景。酉阳的桐子是一绝,它是当年中国最大的桐油产地。桐油是上乘的防腐涂料,在化工技术尚不发达时,它是造船业、航海业、渔业的必须品。在抗战时它还作为战略物资,从美、苏等国换回枪炮武器。酉阳很穷,但好多生产队一天的工分值有四、五角钱,这与其他县份相比,也还算过得去,这其中就有桐油很大的功劳。初春时节桐花开,山上山下绵延几十、上百里都是桐花,这景象实在少见,它的规模胜过今天好多以“花海”作为卖点的旅游风景点。2008 年退休,初春时想起是桐子开花季,于是来了个说走就走,兴冲冲赶回酉阳。然而此次却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当年满山遍野随处可见的桐子树没有了。花开时节,不见一朵。仔细打听被告之,现今化工业发展了,桐油的作用被众多的化工产品所代替,桐子失去了市场,树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被砍光了。闻此,心中涌起淡淡惆怅。酉阳地方有利桐子树生长,用来种粮食却不适合,这地方是喀斯特地貌,土层薄不保水,粮食亩产低的两三百斤、高的三四百斤,种庄稼费力不少,产量不高。喀斯特地貌不适合种庄稼,却是旅游好去处,这种地貌怪石嶙峋,溶洞众多,适合观景、探奇。这些年作为旅游景观的梯田、油菜花,在酉阳也常见。近年来,酉阳把旅游作为发展经济的一个着力点,桃花源、后溪、龙潭古镇、龚滩等一批景点被打造出来。这里我为第二故乡打个广告:酉阳很美,没去过酉阳的同学可去看看。还有就是六中同学陈战,已年近古稀还在为第二故乡的旅游业发展出谋划策,为他点赞! “第一桶金” 酉阳的农业耕作条件是很恶劣的。按照现在的规定,坡度在 30 度以上的坡地要退耕还林。而当时生产队的土地坡度小于此的很少,五、六十度的也不少见,而且土地上下高差很多都有几十米,在这种土地上耕作,劳动强度可想而之。在坡地上耕作,站稳都要费神不说,还得担粪上山,收获的农作物还得担下来。肩挑背磨开始很不适应,经几个月磨砺,挑担上下山就不在话下,以至于栽秧挞谷,犁田,搭田坎等等有一定技术性的重活也都能干了。 这期间也有一段趣事。我们到生产队不久,就是小春收获期,这年年辰不好,小麦产量低,且品相不受看,用这种小麦去交公粮,可能会被粮站拒收。这可难坏了生产队长。生产队有两个队长,彭队长年纪大辈份高人敦厚,白队长年纪轻些辈份低然而脑瓜灵活。白队长提出这批小麦由知青来送,理由是有问题粮站的人也不敢为难知青。于是第二天一早我们生产队的五个同学就挑着小麦担子出了门,经过二十多里山路,在中午前把小麦送到了区粮站。果如队长所料,粮站对这批粮食很不满意,但如何处理却为了难,总不能让我们再走二三十里路把麦子担回去吧。于是粮站的人自己动手,用风车、筛子对这批粮食再次进行了筛选处理,然后把处理过的粮食收了下来。看来白队长的预想是对的。接下几天,余下的小麦也照此办理,当年生产队的小春公粮征购任务就这么顺利完成了。为生产队解决了麻烦,队长很高兴,不久很多社员也知道了,以后传了出去,公社书记、社长,区知青办的干部也知道了。在传播过程中,这个故事也在不断升华,最后成了:马鞍一队的送公粮是由几个知青完成的!这就很不得了了!送公粮是一年中最郑重的事,一方面这是农民对国家尽义务的具体体现,一方面劳动量很大,而这事由几个知青干下来了,当然很不简单。 其实公粮任务主要在大春,秋收后的送公粮才是大头。若要完成大春公粮交送,别说我们五人,再增加十个人也难办到。而我们队的小春公粮,也就几百千把斤我们五人每人每次几十斤,三五天时间也就完成了。这与大春任务是不可同日而语的。然而不管传闻走没走样,因这件事,我们这个知青点给公社和知青办都留下了好印象。不想白队长的这个点子歪打正着,无意中给我们这个知青点带来了赞誉,算是下乡后我们获得的“第一桶金”。 开门七件事 古人曰:“民以食为天”,毛主席说:“吃饭是第一件大事”。以前在城里,虽然生活不富裕,到了顿头上总会有饭吃,不用自己去操心,而到了农村首先就得面对油盐柴米。粮食倒是有,但都是原粮,在下锅煮之前,先就得费一番周折。谷子要担上担子,爬半座山走几里路到打米房脱壳,然后担回来风车吹、簸箕簸,让米、糠分离。包谷首先脱粒,然后磨子推,簸箕扬,筛子筛,将包谷分为大粒渣、小粒渣、包谷面,以便与其它不同粮食搭配煮食。仅完成这些工序就很烦人费时。口粮中大头是红苕,每人一千多斤,五个人分得的红苕就有二、三吨了。红苕不耐贮存,这么多红苕的保管就是问题。生产队派人指导我们挖了一个保存红苕的窑。开挖前,先选一个比周围地势稍高不易积水的地方,开一个比人肩宽稍大的孔然后往下挖,越往下挖直径越大,最后形成一个罈子形的地窖。去挖这个苕窖时开始兴致很高,想象着这是老八路在打地道战,但没挖多久,随着体力消耗,洞里气闷,渐渐就没有兴致了。经过大约一个星期,苕洞挖好,几千斤红苕有了存放地。红苕存储可以放心了,然而它的隐患却是我们未知的。一天收工后准备晚饭,江金龙和秦爱伦去苕洞取红苕,半天不见回来,在家里烧水备菜的几位都很不解。一会,他们回来了,秦挑着红苕,江由一个社员背着。我们都很惊异。经询问,才知道这次捡红苕,是一次历险。秦讲,他们到了苕洞,由江带着箩筐下洞装红苕,秦待在上面,到时听江的招呼,负责将装满红苕的箩筐提上来。秦在上面待了好些时,下面没有动静,就从洞口探头下看,见江靠着壁,头下垂,象是啄瞌睡。秦唤了他几声,没有答应,想这老兄瞌睡也太大,于是探下身子用扁担去捅他的肩膀,这一捅,江就倒下了,秦知道事情不好,于是喊来几个社员,七手八脚把他扯了上来。后来知道,红苕在贮存过程中会放出二氧化碳,苕洞不通风,二氧化碳比重大,就会在苕洞底部聚集,人蹲在底部捡苕,正处在二氧化碳富集区,这种情况很容易让人窒息!此次有惊无险,阿弥陀佛!有了这次教训,以后就知道了要常把洞口的遮盖打开,让苕洞通风换气。2017 年我们返乡,当年的老屋已经没影了,而这口苕洞还在,我们在苕洞口前合了个影,以此作为这段时光的缅怀。那些年,好多农村除了粮食少,煮饭喂猪的燃料也是大问题。酉阳虽贫穷,但有大山在,不缺柴火烧。因为贫穷,酉阳大多数人都少穿,冬天上身一件薄袄,下身一条单裤的人不在少数,老人小孩围着火塘,火塘常年火不灭,以此过寒冬。因而每家都备有不少干柴。山上有柴,但对我们而言,得之也不易。首先是我们不知道干柴在大山的什么地方才能找到,砍回的很多是生柴,这些生柴要放过几月半年才好烧,因而我们在煮饭时要不停地用吹火筒向灶内吹气鼓风,常常是被烟熏得泪长流。另外就是分不清柴质的优劣,砍回的柴点不燃火,煮不成饭。有一种农民叫做“老包头”的树,刚下乡时,看到这种树很粗很长,认为是好柴,就从山上扛了回来。哪知这种树根本不能做燃料,它遇火不燃,塞入灶中,灶内不管有多少柴,都是只冒烟不见火,煮不熟饭。这件事被农民知道后成为了笑谈,也常以此事拿来与我们开涮。其实这只是小事一件。最悲摧的是有次砍柴时我们误砍了一株漆树,生漆是一种很强的过敏源,很多人是触碰不得的。把漆树当柴烧这后果很严重!后果当天就在我身上显现了——全身发热发烫,一身浮肿,脸部肿得象猪头,眼睛变成一条缝。浑身奇痒难耐,手抓水洗,什么方法使尽都止不住痒,皮肤被抓破流黄水,难受得整夜翻转难眠。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七天,天天都是水深火热。而过了七天,却无药自愈了。事后我自嘲:能熬过这七天的人什么刑都忍受得了,就是关进渣滓洞白公馆,都能挺得过来。 “命运共同体” 那些年是政治挂帅,谈什么都得跟政治、路线、道路、方针什么的大事挂钩,但说实在的,在农村遇到的事真没这么高端,倒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很多,绕不开得面对。下乡组队是自由组合,基本上是原来在学校时耍得好说得来的人,分在同一个生产队。组合很理想,但现实却未必美满。以前在学校没概念的“油盐柴米小事”,到了农村就每天都得面对。事情虽很小,却是产生冲突的导火线。你喜欢咸,我喜欢甜,你喜欢抛头露面,我喜欢清静淡泊,你吃得多,我吃得少,我做得多,你梭边边……,诸多小事让曾经的好朋友反目、割裂,最后以分家告终,这种事下乡后不少。农村生活艰辛,其实抱团过日子很有必要,互相扶持生活会好过一些。但要抱团,就都得要有“吃得亏,打得堆”的意识,遇事不要斤斤计较。在这一点上,全队的五个人都做得很好。每天做饭是个很恼人的事,从地里回来都很累,都想躺下啥都不干。民间传说中常有单身小伙下地后带着满身疲劳回家,看到锅里有熟饭热菜的故事。在农村,还真希望这种神话故事是现实。 只要回家就能有热饭,做饭的不论是向往人间生活的仙女还是千年修行得道的狐狸精、田螺精都没关系。然而现实中神鬼都没有,要想得吃饭就得靠自己。同在一个屋顶下过日子,若有事是几个人动手,几个人抄手,这日子是过不了多久就会拉爆的。好在大家都明白其中道理,磨合了几天就达到了默契。做饭时自然形成了分工,有劈柴生火,有洗菜淘菜,有掌勺主厨各司其职,大家都动手,事情就做得顺利,饭很快能得吃,无形中每个也能多得到一点休息时间。煮饭大多数时间是江金龙掌勺,但同吃一锅饭两年,对这位大厨的手艺没有什么记忆,也不知他有什么拿手菜。不过每顿的饭菜都是吃得碗底朝天的,凭这点大厨也该有成就感。生产队分的粮食仅看数量像似不少,然而粗粮多细粮少,要想如在城里天天白米饭那是一种奢侈。过日子得精打算盘,粮食如何粗细搭配,搭配多少,都要仔细思量,在这方面兰光烈是强项。但即使如此,因食量太大,谷子实在太少,即使细水也有断流时。这时就是洋芋红苕打主力了。遇到洋芋当顿时,会吃得满嘴发麻,整天红苕打主力时,会吃得清口水长流。还有就是荞麦,这玩意现在很火,炒焦后泡水喝,说是健康饮品。然而这东西作为粮食却是下品,做成的荞粑味苦,难以下咽,就是农民也很少把它作为粮食,只是作为饲料用。而这种东西我们也拿它当过顿,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曾经用它作为过主食。这种情况时,望的就是赶场去饭店吃上白米饭了。然而有时也不遂愿,会遇到饭店没有了肉菜,不过这也不会影响食欲,那时就是光白饭,也可以吃他几大碗。几十年后把这些事摆给年轻人听,他们一脸的不理解。其实这也难怪,没过过那种日子,是不会有那一种感受的。年终决算有了现金分红。大家并没有在意谁挣的工分多,谁挣的工分少,分红的钱统一归拢,作为用于共同开支的“公益金”,公益金由专人保管,定时向大家公开使用情况,有大额支用时,大家共同商量拍板。以后又养了鸡、鸭,喂起了猪,有了蛋肉可以改善一下生活,喂鸡鸭比较简单,喂猪要麻烦一些,但有麻烦大家想办法,有事情共同干,总比个人应付强。因为有共识,我们这个“命运共同体”内部相处和谐,没有你争我斗。对此队长、社员对我们都很赞赏。生产队里有家人搞窝里斗时,村里长辈会用我们作例子教育他们:看看人家知青,五个人五个姓生活得笑笑和和,你们同姓亲兄弟闹得不可开交,好不好意思?! 文化荒漠中有瑰宝 当时酉阳可谓文化的荒漠。文盲占了人口大多数。我们生产队成年人基本不识字,仅有的三个“文化人”,也仅小学毕业。在当地,书籍难找,报纸少见且不能当天送到,常常是多天报纸一起来,一次一大叠,新闻早已成旧闻。我们获得外界消息,主要靠家庭来信、城里寄来的读物,还有就是带下乡的收音机。当时收音机算是奢侈品,带有收音机的同学不多,而且带去的收音机性能也不咋的。收听时,声音会忽大忽小,往往听着听着就串台了。这地方莫说四川台、重庆台、中央台信号也很弱,美国之音、莫斯科广播电台、台湾电台不时会串进来。这些台是“敌台”,若是在城里,收听这些台,会被扣上 “里通外国”的帽子,而在这里却没人管。原因是农村干部弄不明白收音机里说的那些东西是什么,他们只喜欢听电台播的音乐,而台湾电台播的音乐主要是三、四十年代的流行歌曲。这些音乐当时在城里被批为“靡靡之音”,而农民不管这些,只要听起好听就行。通过收音机,我们比城里人早知道了美国人登月,也知道了世界有很多新奇事物,如二十几年后才见实物的,如“高速公路”之类的东西。也从台湾电台的广播中欣赏领略到了很多超乎“锄禾日当午”层次的古诗文。那些年,文化禁锢很厉害,看书也有很多禁忌,这不看,那不能读。而到了农村,这块就没人管了。要看什么书由你自便,在这里还看到了一些以前不曾看到的书。其实文革前也并不是有多平等,住房、座车有层级,生活物资供应有区别,就是看书也是讲级别的。一些书是“内部读物”,要想看,得是一定地位的官员。有同学带来一部盖着“市委宣传部藏书”印章的《世界通史》,字体很大,印刷精美,是美国还是英国哪个大学编撰的记不得了(以后知道了这种字体的出版物叫“大字本”,是专为眼神不好的高级干部印制的)。这本书的内容很详实,涉及政治、经济、文化方方面面,远不是我们历史课本教的“人类历史就是一部阶级斗争史”那么简单。这本书很厚,象本字典,但很吸引人,花了一些时间把它读完了。另外还有一些经济方面的书。这类书以前没接触过,初读时觉得晦涩难懂,但当时也没有其它书可看,就拿着它们混时间。哪知时间长看多了就渐渐入门了,越看越觉得有看头,渐渐的也有了兴趣。以后形成的对历史和经济的爱好,当时读这些书应该有些影响。 那时当地农村基本上没有文化生活。最大的乐趣似乎就是上坡时摆荤龙门阵,开出格的玩笑。刚去时,因受文革期间那种文艺作品中“高大全”人物的影响(这些人物没有七情六欲),曾经对此很难理解:这就是要我们接受的“再教育”?形成这种状况的原因还是闭塞的环境。外界新鲜事物难进入,当地人每天的生活都只能是简单的重复,天天如此枯燥单调,就得寻找点刺激,而男女话题是少有的能找到的刺激性话题,以此作为娱乐消遣就不奇怪了。这些玩笑在城市是出格的,会被认为是耍流氓,其实我们认为出格的玩笑,他们也是有格的,也有一些规矩不能逾越,例如这种玩笑不能对未婚女子开,长辈男性不能对晚辈女性开,同辈人中兄弟可与嫂子开,哥哥不能跟兄弟媳妇开等。说来好笑,虽然我们被称为“知识青年”,但由于当时的社会氛围,对男女关系是懵懵懂懂的,对其了解,很多不是靠学校的《生理卫生》课上那种欲说还止,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教学,而是农村上坡时这种直白的玩笑。荒漠中也有清泉,这就是四阳的山歌。上坡时,为解除疲乏,排解沉寂,农民会唱起山歌。山歌曲调不优美,完全是原生态,近乎是吼,但内容五花八门,包括生产的、生活的方方面面。 这其实是生活的生动写照,是口传心授的生动的民间文学作品,这也是因酉阳这种封闭环境而遗存下来的一种古老的文艺形式,是一块文化瑰宝。初次听到山歌就感觉到了它的鲜活,有时也学着吼几句。但经过 50 年,那时吼过的山歌,一首完整的都想不起来了。2017 年回乡时,与乡亲们谈到了山歌,得知而今会唱山歌者或已谢世,或已年事已高,而年轻人对此不感兴趣,这些年几乎听不到有人唱了,已濒临失传。山歌中承载了大量文化信息,若是失传,真是可惜。 在农村我们最主要的文化生活就是唱歌。其他的文化生活要有外部条件,而唱歌只需要有嘴巴。因而上坡唱,赶场路上唱,休息唱。歌声对农村年轻人有很大的吸引力。平常听我们唱,他们也跟着哼,多听几回他们也会唱了。最喜欢的是《刘三姐》中的歌曲,毕竟这与他们的山歌有很多相近之处。有些歌对他们而言有些遥远,因而唱起来似是而非。比如把“八角楼的灯光”唱成“八角六的鼎罐”(鼎罐是酉阳农村的常用炊具,八角六是八毛六分钱),唱的调没离谱,词却太离谱。即是如此,他们也照常唱得欢。这算是外界给封闭世界送来的新风。农村对文化的需求是迫切的。原学校宣传队的屈超志,将他们生产队的“佬佬”(酉阳方言男孩)、妹崽崽招集起来,教他们唱歌跳舞组织了一个演出队,虽然演出队技艺水平不高,也在全公社引起轰动。当时想,若是六中宣传队到酉阳,轰动全县不是问题,火遍全涪陵专区也会不在话下。 学习班 在农村有更多共同语言的还是同学之间。为了有更好交流,我们向大队主任提出来,定期开办知青学习班。当时“学习班”是个很时髦的东西,就如现在电视中常常出现的“论坛”一样。大队白主任比较年轻,是少有的去过涪陵地区开过会的基层干部,见过世面,接受新鲜东西比较容易。我们的提议得到了他的认同。定下时间,学习班每个月举办一次,地点在各生产队轮流转,大队干部、举办队的生产 队长和全大队的知青参加。学习班的内容是尽量多读些能找到的报纸、杂志上的比较实在的文章,以免与社会脱节;同学之间不拘形式摆谈遇到、想到的各种问题,交流从不同渠道得来的各种信息;一些事情涉及到生产队、大队,也趁这机会向大队、生产队提出,以得到解决。 每月学习班的举办都是一件高兴事,举办队的同学早早准备伙食,同学到了就拉开话匣子侃侃而谈,气氛活跃热闹。高兴活跃,是因为学习班的交流可以得到一些外界的信息,思想的碰撞可以相互激励。另外就是获得了一天体力的休整。大队主任和生产队长很开明。虽然知青这一天没上坡,但生产队是给计工分的,算是出公差。办学习班这个事,知青办知道后说要推广,但以后好象也没见推广下去。毕竟基层干部的认识、眼界是有差距的,推广会有难度——不上坡还给记工分的事,未必个个生产队长都能接受。在学习班上,生产队长提出队里地富分子的监管由知青负责。原因是知青觉悟高,有水平,斗争坚决。知青到农村是参加“三大革命”,三大革命中有一项就是“阶级斗争”。当时的社会氛围是要“阶级斗争天天讲”,而当地实际却并不如此。因而队长提出地富分子由知青管也是有原因的。队里地富分子与全队其他人大都有血缘关系,不是兄弟堂兄弟,就是叔伯子侄,要撕破脸皮去“专政”,面子放不下。因此这任务就“历史性”地落在了知青身上。队里有两户富农一户地主。一地主一富农年岁已大,他们的子女已经成人,但因为成份问题难找对象,没能成家, 一户富农是个妇女,家里没有男人,一个人拖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接过任务后,就把地富喊来宣布规矩,要他们反省罪恶,老老实实改造,每月汇报一次全月表现。他们很听招呼,每月初的一天会来到知青点,先是他们自己汇报,然后就是对他们进行训话,宣读毛主席有关阶级斗争的语录。开始几次,也还正儿八经,但几个月后,问题就来了。因为每次汇报大抵就是:我服从队长安排,做活路老老实实,没有乱说乱动。次次如此,这些话就成了套话。而且每次训话都 要找出有针对性的语录来也不容易。现在想来这些地富要变天不可能,几人年纪也大了,基本上窝在队里没走动,与人无交往,不知国际国内事,成天就是上坡下地。生产队无人干的活都是他们干,干活时也是埋头做事,不多言不多语。那位妇女更是生活艰辛,一个女人拖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本就不容易,还时常受人欺负,令人同情。他们只是人还在,变天的心已是死了。再则,生产队也没有粮食被盗,耕牛被毒死之类的事发生。几来几往“阶级斗争”的“弦”也就绷不紧了,半年左右,监管的事也就化了。 2017 年再回生产队,几个地富分子,只有那位妇女还在,现在生活还不错,见面时拉着我们的手,眼含眼泪向我们表示感谢。有这表示,原因是在知青下乡之前他们就听到很多传说,说是知青斗争地富态度坚决,动手打人下手狠,被打地富会非死即伤,这些传说让他们心生恐惧。然而见我们只是动口,并没人动手,平常时间也没给她什么为难,她认为是逃过了一劫。面对她的感微,心中别有滋味。我们是该接受她的感谢呢,还是应向她致歉? 亲近大自然 亲近自然,在生活日益现代化的今天是一件很浪漫的事,现在大力推崇。50 年前的上山下乡,是我们与大自然一段亲密接触,不过这段接触并不浪漫,而是充满艰辛。下乡没几天,一天吹灯了准备睡觉,忽然发现靠床的墙上,有一段长约十几厘米的东西发着绿色的莹光,打开电筒一照,吓了一跳,原来是条粗如手指的蜈蚣!这么大的蜈蚣从来未见过,而且发着绿光,肯定非善类。以后这种事情就多了。当地多蛇,上坡下地遇着蛇是常事,赶场时蛇横路上,或是在路边草丛中窸窸窣窣地掠过,在屋前小河游泳、淘菜时会有蛇在水中昂首游来。下田时,被蚂蟥叮咬,鲜血流满双腿而自己毫不觉察的事时有发生。还有就是马蜂,马蜂窝小的如拳头,大的如箩兜,马蜂的毒性非常厉害,人被叮咬而丧命不是新闻。多有了几次“亲近”也知道了应对方法。被蚂蟥叮咬,可用稻草捆在伤口处,不一会血就能止住。对于蛇最好是打草惊蛇,平常赶场、走夜路都拿根棍子,既能拄路,又是赶蛇工具,双方各行其道互不干扰。比较麻烦的是马蜂,应对方法很少,而且与它常常是不期而遇。记得一次薅草,不知是谁碰到了一个马蜂窝,一窝马蜂蜂涌而出,有人惊恐地喊到“马蜂!”,这喊声就象是空袭警报,所有的人都扑地卧倒,不敢动弹。马蜂盘旋了一会见没有动静,慢慢回到了蜂巢中。这时候大家才敢爬起来,轻轻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有个老农民躲“空袭”时动作慢了一点,被叮了一口,头肿得老大。但他是有经验之人,被叮了也没有跑,若是跑,蜂群会跟着人跑动激起的风追赶,也许命都会不保。对付马蜂的方法是惹不起躲得起。对于蛇我们除了打草惊蛇外,还有一道“护身神剂”,一位同学带有几盒“季得胜蛇药”,按药盒上的说明,若被蛇咬了,服了它会化险为夷。这里有蝮蛇、银环蛇,都是毒性较大的蛇,这药是不是对任何种类的蛇毒都能解?没用过说不清。但想着有这药,心会稳一些。 缺医少药是这里的大问题,县医院在百里之外,二、三十里外的区上有个卫生所。要想看病很困难。前面提到的大队白主任,正值壮年,身板结实,不想突然得病全身发黄,肚子鼓胀,现在想来他的病应该是急性黄疸性肝炎,这病并非绝症,是可医的,但是限于当时、当地的医疗条件,一个星期左右就去世了,很可惜。下乡时各人都带了些药物,也看了些医药类的普及性读物,以求不测之时自救自保。记得一天收工很晚,回家时天已黑。那是桐子收获季节,收获的桐子用来榨油,桐壳烧成灰用来做肥料,家门口有一堆桐壳灰,这堆灰还没燃尽,温度很高。因天黑视线不好,秦爱伦一脚踏进了灰堆里,他穿的一双高帮鞋,鞋带没系紧,瞬间滚烫的灰灌满了鞋,赶紧脱下鞋一看,脚上的一层皮已被烫脱了,当晚因路远无法送医院,第二天一早生产队派了两名社员砍竹子扎了一乘滑杆,我们几个和两个社员一起,轮换着把他抬到了区卫生院,包扎后抬了回来。记得以后也没再去过区卫生院,毕竟二、三十里地抬着来回也不方便。可能后期也就是自己敷敷油膏什么的,也就慢慢痊愈了。有次我上山砍柴,不小心把左手的小指砍着了,当时血就接连不断往下滴很痛。然而舍不得砍好的柴,忍着痛把它捆好扛回了家。回家细看,大半个指甲被砍掉了,还被削掉了一块肉,有点吓人。于是找来一包消炎粉撒在上面,用纱布包好,有点痛也只有忍着点。隔了个多星期吧,新肉新指甲长出来了。新长出的指甲有点畸形,不那么受看。对此觉得也没啥,这畸形不影响颜值,也不会引人注意,畸就畸吧。几十年后有了孩子,想着若这些事落在孩子身上,我们可能会心疼得要命。而当年自己面对时,却似气定神闲。我们这辈人不娇气,经得起折腾。因为医药的缺乏,我们带去的简单药物和速成的“医术”在农村是排上了用场的。生产队文化人之一的四毛,因牙齿肿痛,不能吃东西。一个大小伙痛得在床上哭叫打滚,我们给他些磺胺,几颗止痛片,他吃了好了,痛苦解除了。有一个小孩被狗咬了,肉皮外翻,帮他把外翻的肉皮按回去,擦上油膏,换了几次药,伤口长好了。自从知道了知青“懂医术”,就常有社员来“求诊”,对来者我们基本上是有求必应。虽说是黄棒开药,但大多数给的药(主要也就是头痛粉、阿斯匹林、消炎片、碘酒、红药水、消炎油膏、眼药水之类)还是起了点作用的。那时针灸很火,特别是一首《千年铁树开了花》的歌曲,说是针灸把聋哑人扎好了,开口说话歌唱新国家,更是激起了人们对针灸的兴趣。秦爱伦对着一张穴位图动手实践,我们都当过试验品,一些社员也曾接受过他的针扎。那时人胆子大。没想过既然针灸能把聋哑人扎得开口说话,那反之会不会把好人扎成哑巴呢?被扎的人多,扎好了些什么人想不起来了,但好在没扎坏一个人。 狂风暴雨夜 70 年七月中旬一天,天气特别闷热,乌云密布,云层很低,预示会有大雨。这天很早就睡觉了,不久大雨倾盆而降,因为当天活路太劳累,狂风大雨解除了暑热,正是睡觉好时光。半夜两三点左右,传来激烈打门声。这种天气这么晚还有人来访?惊醒过来满是疑惑打开门。借着闪电看清站在门外的是一个被叫为幺满的农民,他满脸惊恐,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我们安抚他不要急,话慢慢说。从他的话中知道,山上他家附近发生了滑坡,他的哥哥老油匠猫伯的房子被泥石流掩没,一家人生死不知,他见状大声呼喊,然而喊得声嘶力竭也没人来施救。泥石流滑坡,当地人叫“出蛟”,意思是蛇成了精,乘着雷雨天出来作怪。村民大多信迷信怕鬼神,虽然周围的人与遇难者是堂兄弟、叔伯侄儿是至亲,也被这境象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门,任凭幺满怎么呼喊也无果。无奈之际,幺满想到了知青,跑到山下敲开了我们的房门。听见这消息,大家震惊了,二话不说,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拿上手电、锄头就往山上奔去。出得门来才知道雨势之猛烈,风挟着雨,打在脸上生疼,上山的小路已被雨水冲出许多坑,中间成了一条沟。跌跌撞撞爬到山上,已是气喘吁吁,在闪电照亮的瞬间,看到的景象把我们惊呆了。房子已无踪影,屋基处成了一个七、八米宽一米多两米的深沟,屋基下面十来米处堆积着大量泥土石块,裹着倒伏的庄稼树木。房子在哪里?人在哪里?一片茫然。救人性命容不得多想,几个人分成几个点,立马挥动锄头就开始刨。天上大雨倾盆,下面泥土稀滑,人不容易站稳,有力也不好使,电筒光线太弱,浓密的雨滴中也难看清现场状况,只能是在半明半暗中奋力挖掘。电筒的电量是有限的,没多久就耗尽熄灭了,这时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哗哗的雨声,呼呼的风声,时不时还感觉到有小股的泥土石块滑下撞击到腿上,让人感到几分恐惧。 幺满从家中取来火把,狂风暴雨肆虐,火把很快就熄灭了,又去取来 “枞木油”,这是从松树上劈下来的木条,因饱含松油,雨水不容易浇灭。这样在枞木油的照明下我们继续挖掘。我们的斗笠蓑衣根本抗不住这么狂暴的风雨,不一会就全身湿透,风一吹过冷得瑟瑟发抖。鞋子在稀泥中也不知陷落在什么地方去了。我们不停的挖,站在泥土中的双脚不断下陷,不一会就得费力地把脚拔出来换个地方,否则会越陷越深,最后会不能自拔。挖掘工作很吃力,泥土混合雨水后很粘,锄头挖下去会拖不动,挖出来的泥土粘附在锄头上甩不掉,挖掘非常困难。雨还在下,泥石流还在发生,小股的泥土夹石块还在不停的滑下来。此情此境相当危险,若再来一股大的泥石流后果会是怎么样呢?然而当时没想这么多。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许是高强度的体力消耗,压抑的气氛让人神经麻木了。不过事后回想起来,还是后怕。 紧张忙乎,天色渐亮,大半宿的挖掘已让我们精疲力尽。这时有农民走出家门来到事发现场参与挖掘,我们几人暂时停止了工作,拖着疲不堪的身体下山回家吃早饭。回到山下,从另一角度见识了当天雨势的凶猛。流经山下的小河,平常水深最多及膝盖,现在已没人头顶,平常宽度三、四米的小溪,已经宽达二、三十米,以前静静流淌的水流,现在流速不输涨水时的嘉陵江,混浊的泥水夹杂着树木、枝叶、庄稼奔流而下。小河边生产队最大的几块水田,堤坝被冲决,已快成熟的水稻被冲走,稻田变成了乱石滩……稍事休息后又上山,天亮后雨停了,社员群众的恐惧也消失了,此时全队的所有壮劳力都出来投入了挖掘工作。王齐康是我们几人中体格最壮实的,他的动作要快一点,个多小时后,突然他的锄头碰到了一个软物体,这是一个人的背!听到这个消息,大家围拢过来,放下锄头,用手把泥刨开,猫伯的遗体显露出来,接着在离他不远处又挖出了伯娘的遗体。他的两个成年女儿的遗体被一块板壁压着,上面堆着一、两米厚的泥土,搬开板壁,两个躺着的女儿身体衣服干干净净,没有泥土污水,但泥土几吨的重量,已把她们的身体压扁了。猫伯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刚成年的女儿已全都遇难!他们家的“金包卵”独苗苗儿子在下面一排屋基的猪圈旁边被找到,庆幸的是这小孩无大碍,他家的烟火给保存了下来。这事的头一天,县知青办的老陈和县委宣传部的一个干部下来检查工作,当晚就住在我们知青点,这件事情的前后,他们都耳闻目睹了。事后宣传部的干部把这件事写成了报告。以后江金龙代表我们大队知青出席四川省先代会,这天夜里发生的事是重磅材料之一。 后记: 1972 年初招工开始,同学们陆陆续续离开了生活两年的农村,去到了各种工作岗位。我们同到一个单位的六中同学较多,前后有几十人。回城后不久就遇到了一个抢修工作。单位一根埋在地下的电缆爆炸了需要更换,这根电缆埋在地下几十年,几十米长的电缆沟上面盖着上百块连二石。那时没有棒棒军,要把这么多的连二石揭开抬走,工作量蛮大的。这时刚进厂的知青显出了神勇。两人一组,连二石撬开,绳一套,杠子上肩,抬起就走。抬拢堆码整齐,立马又去第二趟,上百块连二石很快搞定,事情做得干净利落。因为有这批生力军,这次本来认为很难的抢修任务完成得又快又好。 接着是变电站检修,这个工作也不轻松,夏天的太阳照射下,变电站的铁架温度有五、六十度,挨着烫手,要把铁架的锈除去,重新刷漆。空中工作没法遮荫,既脏又热。汗水浸透衣衫,湿了干干了湿,工作服上结上一层盐痂。然而整个工作,全程没人叫苦没人拉稀摆带,因为这种事情对于在酉阳摸爬滚打过的人,不过是小儿科 这两件事,让全厂上至军代表(当时单位实行军管)下至普通工人都对这批知青工人刮目相看。在这批知青工人之前,单位还招了一批超龄生工人,这些小青年进厂时间不长,却隔三差五时不时地搞出一些动静,让领导头痛。知青与他们相比,无论是劳动态度,学习能力,工作技能方面都要胜一筹。两相对照,两批青工的差距立显。知青工人不久就成了厂里的骨干。这就算是给“养儿不用教,酉秀黔彭走一遭”作的最好的注脚吧。 上传者说明: 2021年12月,疫情中经常封城的重庆,江北某茶楼上,重庆40中、6中老三届同学商量“吃螃蟹”,发起编写《重庆市老三届回忆录选》。 2022年3月始,仍在疫情中,更多的老三届同学,主要集中在重庆主城的十余所中学,踊跃参与了“重庆市老三届回忆录”选编。 他们的文章基调与中国老三届精神一脉相承,巴山蜀水的人文风貌,重庆豪爽的地方特色和感染力极强的韵味跃然纸上。 2023年5月,疫情解封后,《重庆市老三届回忆录选》正式出版。作为《中国老三届回忆录·重庆卷》,置身“中国老三届史”之下,犹如路面上镶嵌的一排碎石,花展中编织的一簇蔷薇,文明的火炬实现了接棒相传。历史需由参与者来书写,《老三届回忆录》就是参与者的记录,任何试图抹杀掩盖历史真相的龊劣行径,必在此昭然若揭。 173篇文章,篇篇皆真情。好文需分享,若束之高阁,实在可惜。作为回忆录的参与者,我将陆续转载其中的一些文章,预料共鸣者必多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