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植物園前的一塊空地上,各種叫賣聲,吆喝聲,此起彼伏;小飯館,小吃攤,小賣部排列得雜亂無章。周圍的幾株泡桐,被煙熏火燎,萎靡不振,既沒有清雅的身姿,也不具清芬的氣息。衛平與他的三個同學,乘着踏青午間用餐休息期間,到處亂竄。他們邊走邊胡言亂語。 “這戇地方,除了沒有鳥語花香,啥個聲音都能聽見,啥個味道都能聞着!” “對啊,那兩株櫻花樹發出的氣味,全他媽的帶有一股炸油條味道!” “課本上說這季節草長鶯飛,這兒草都踏沒了,鳥不見一個!” “看這幾顆柳樹,大概要下崗了,阿兀卵樣子,沒一點精神!” “植物園裡面那幾隻桃花,要凋謝了吧?畏畏縮縮的,萎灶貓一樣,就像窮鬼碰上大亨,老百姓碰上大官,我們碰上老師!” “我們孟老師和和氣氣的,碰上我們這些搗蛋鬼,倒像這兒的花!” “你可別小看了孟老師哦。前兩天咱學校橫渡大江支流申春江,這麼冷水溫,孟老師愣是第一個到岸,甩第二名的高中部體育老師半條江,成咱國女勝男又一範例!” “老卵!吃了中華鱉精了吧?” “贏幾隻阿兀卵吃啥個中華鱉精?用不着!” 四隻小阿兀卵東遊西逛,漫無目的,最後站到一個小煙攤前。他們盯着香煙看了兩分鐘,突然衝動起來,不知是誰提議偷包煙嘗嘗味道。他們立即行動,由衛平纏着賣煙老頭說話,兩個人左右望風,一位主偷。他們一舉得手,一包中華牌香煙和一包火柴成了他們囊中之物。 他們找了個僻靜場所分享他們的戰利品。衛平偷煙只是為了刺激,體驗一下小說或電影中常描述的緊張場面。他對抽煙不感興趣,六歲時他的姑父李永勝讓他吸了口煙,他覺得辛辣難受,從此與香煙絕緣。他的三個夥伴並不勉強他,樂得自己受用。 * * * * * 植物園梨樹展院門外擠滿進出的人群,人聲嘈雜。孟芸騎在院門台階左側的護階矮石牆上,面前畫板靠着石柱,腳邊放着畫具包。她在描畫着眼前景色。台階前左邊煢煢孑立着一株梨樹,樹上梨花在綻放。展院門對面偏右是一個人工小湖,小湖周圍種着柳樹,柳條微斜,柳絮在小湖和展院前空地上空蕩漾。 “哎呀,孟老師把白天換成夜晚,這裡一下子就變得美了!你看現在這裡多亂,煩都煩死了。孟老師一畫,馬上變得又美又寧靜了!” 孟芸右側的李碧荷拍馬屁道。 “是啊!藝術家稍微改變思路,就能化腐朽為神奇呢!” 李碧荷身後的蔣麗萍跟着附和。 孟芸嚇一跳,猛醒過來。她四下張望,艷陽高照,人聲鼎沸;再看所畫的畫,暗藍色的夜晚,鬼影也不見一個;一輪明月掛在眼前太陽所掛的地方,月色如洗,月光如練,灑在地面上,映在湖水中。這是眼前的景色麼?怎麼連白天黑夜都切換了,想着想着就成了“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了?她再次看看四周,不清楚自己為啥會選擇在梨樹展院前作畫。她驀然驚覺到她似乎是被心魔驅動,鬼使神差地來到這裡展開畫布。她呆住了。 她小時候在才藝班讀過這整首詩,當時覺得這詩太膩,不是她的菜,所以忘得差不多了。聽那小鬼頭說起這詩句時,她甚至不能確定這詩的作者。小鬼頭說他喜歡晏幾道的詩詞,才給她線索,上網查得這首詩的作者是晏幾道的老爹晏殊。上次家訪小鬼頭後,她一直有着去圖書館的衝動。至於為什麼,她也說不清楚。終於,在家訪的下個周末,她去了市圖書館,藉口是她依稀記得芸香草是可以用作驅蚊蠅的藥材的,能驅蚊蠅的香氣,蝴蝶多半也會受不了的,因此玉蝶愛撩芸香花蕊就可能是生拉硬扯了,她要去圖書館確認一下。到了圖書館,她僅僅在字典里的芸字上瞄了不到一分鐘,根本沒去查找任何植物書籍。那本字典很普通,下江一中的圖書館甚至辦公室里就有好幾本。接着她拿了本《紅樓夢》,複習了書中的秦可卿事跡。然後她開始找盧梭的《懺悔錄》,電影磁帶《在愛和戰爭中》,以及明朝憲宗熹宗的後宮史料。她會彈些勃拉姆茲的鋼琴曲,才藝班高年級時專門講過勃拉姆茲和舒曼夫人的情感糾葛。但她沒讀過《懺悔錄》,沒看過《在愛和戰爭中》,更沒聽說過什麼萬氏客氏。她知道明熹宗是天啟皇帝,那是因為秦淮名妓是才藝班的重點介紹對象,而秦淮名妓與天啟年間的東林黨人有很大的關聯。但她不清楚明憲宗的年號。市圖書館內只有《懺悔錄》,其他的她一概沒找到。圖書館的管理人員還以為她要寫論文或專著,為她瞎忙了半天,並要為她聯繫省圖書館和影像資料館,嚇得她趕緊阻止管理員的查詢,僅僅借了《懺悔錄》回家。她堅定地相信她這樣做是為了摸清那小鬼頭的脈絡,從而設法讓小鬼頭斬斷對她的情絲。但接連幾天的夢,卻大大動搖了她的這個自以為高尚的信念。 她最近老做兩類惡夢。一是她被強姦時,周世玉猛抽強姦她的男子的耳光;二是她面對曹曉慧的訓斥而癱軟時,周世玉攙扶她並與他母親爭執。夢境中周世玉的臉非常模糊,周世玉扇人耳光的動作和與曹曉慧爭論的聲音也都非常模糊。但被抽耳光男子的臉和曹曉慧的臉卻異常清晰。被扇耳光那張臉紅腫的模樣,赫然就是被小鬼頭扇的男孩李力那張臉上的模樣。她夢醒時分會心悸。她一生中受人恩惠不少,愛慕她的人也不少,但唯有一人為她與別人打架,為她與高級幹部爭吵。這些夢什麼意思?難道還能解釋成是日思夜想周世玉?難道不是老母雞對小童子雞有了情思?噢,不不不!好話說三遍,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她甚至願意立刻撲進周世玉的懷抱,以證明周世玉仍是她唯一的愛人。 * * * * * 盆景館內清香四溢,春意盎然。盆景中的各色花木,各呈嬌姿,爭芳鬥豔,讓人嘆為觀止。到此參觀的下江一中初一學生紛紛讚賞。老師們幾乎每年來,沒有學生們那樣熱情。他們三五成群,聊天休息。劉一鳴和姚南枝、秦月娟、孟芸坐在館內角落一小石桌周圍的石凳上,聽着館內震耳的民樂,百無聊賴。劉一鳴在下江一中不帶班,這類活動可以不參加。今天天氣晴朗,他想和年輕人散散心,於是隨大家一起踏青。然而到了植物園後,見了這般亂鬨鬨的場面,他有些後悔。 一群女學生走到孟芸身邊,嘰嘰喳喳,要孟老師將盆景館裡的各色花木全畫下來,這裡的花木比外邊的好看多了!孟芸打開畫夾,愣在那兒,出了半天神,沒有落筆。她無奈地對周圍的學生們說她有點困了,畫不出來。學生離開後,姚南枝注意到孟芸眉尖緊蹙,鬱鬱不樂,他關心地問孟芸是否不舒服。孟芸笑笑,搖搖頭;又指指館內的盆景,說道: “你讀過龔自珍的《病梅館記》嗎?喏,就是這付樣子!人們為了賞心悅目,刻意將花樹修理扭曲成各種病態。可憐這些花樹不會說話,只好任人擺布!” 孟芸正精神恍惚,胡亂找個藉口掩飾。其實她自己沒讀過《病梅館記》,她只是知道有那么篇文章,從文章的標題,猜也猜得出文章的內容。 姚南枝也沒讀過《病梅館記》,但這話題能和民主自由掛鈎,於是來勁了:“是啊!奴隸奴性越大,奴隸主就越狠!就像妓院,妓女越扭曲,身子綁個十七八道,嫖客越刺激,越能出高價!女人裹小腳,裹得越小,越能嫁得出去!” “要注意場合哦,小姚,這麼多小朋友呢!” 孟芸提醒道。 “哎,你們說的那個龔自珍,他有反對裹小腳嗎?” 秦月娟隱約聽說過有龔自珍那麼個人,不過並不清楚那位是哪朝哪代的,也不想了解。 眾人目光投向劉一鳴。劉一鳴表示他沒聽說過龔自珍反對裹小腳。 “文人真有意思。他老婆他女兒猛裹小腳,把腳弄得畸形,他肯定覺得好看,卻去關心那些無知無識的梅。” 秦月娟譏刺道。 “小秦說得有道理!裹小腳還是要有資格的,窮苦人家女孩是不裹的。當時的士大夫還有品評小腳的。就像病梅,病得越厲害品秩越高!” 劉一鳴也沒讀過《病梅館記》,這不妨礙他跟着扯。國人不會踢足球,但飯桌上扯足球的國人全是足球大師,絕對的! “我聽說那些裹小腳的都覺得很光榮的呢,雖然剛裹的時候會很痛。” 秦月娟道。 “沒錯!據說有洋人為大清的太監說話,太監卻跳出來說他們被閹得很舒服,要西崽不要干涉他們的幸福生活。” 姚南枝得着機會便攻擊天朝。 黨代表孟芸看姚南枝又要帶節奏,趕緊岔開話題:“要說對梅花的吟詠,首推主席他老人家。他老人家的詞大概是受陸游《卜算子》詞的啟發,但比陸游詞格調更加高遠,胸懷更加寬廣!” 這話說到劉一鳴心裡去了,他不由得對孟芸豎起大拇指,要孟芸也寫首《卜算子》湊湊今天的熱鬧。 “您老又要搗漿糊啦?盆景怎麼寫啊?按你們剛才說的,裹小腳裹得舒服,門外的松樹羨慕嫉妒恨?這活您在行,您怎麼不寫?” 孟芸笑問。 劉一鳴說他不懂詞的平仄韻律,要孟芸代勞。秦月娟、姚南枝聽得有趣,也希望看看黨代表如何搗漿糊。 “小孟說得對極了!” 劉一鳴接過孟芸的話題,歌頌偉大領袖,“太祖爺的詩詞,氣魄宏大,意境深遠!陸游的詞,說一枝梅花在風雨之下謝了,花瓣被碾成泥漿,但‘香如故’,花香還在。詞寫得不錯,但和太祖爺相比,差得不止一丁半點!太祖爺的詞,歌頌了梅花的高潔,充分體現了共產黨人,特別是太祖爺的高貴品質!” 劉一鳴看了看桌邊三人,發現只有孟芸在認真聽講,另兩位快要打哈欠了。他稍稍提高音量:“你們看,百丈冰的時候,就是白色恐怖時期,‘猶有花枝俏。’就是說我黨還在,太祖還在,太祖思想還在!‘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說明我們的黨,特別是黨的領袖,只是為了人民的利益,並不是為自己爭權奪利!‘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勝利了,百花齊放,我們的黨和她的領袖,作為人民中的普通一員,一起和大家歡笑!這是多麼高潔的品格!就像小孟形容的,太祖爺,多麼寬廣的胸懷!” 姚南枝本要睡過去了,聽到劉一鳴如此謳歌偉大領袖,精神倒又上來了:“劉老您這話我就糊塗了。按您說,我們還有百花齊放的時候?有山花爛漫的時候?我怎麼不知道?噯,太祖爺笑的時候,好像就他老人家一個在笑吧?黨內都沒幾個敢亂笑的,頂多禿草叢中,有幾朵狗尾巴花在傻笑!哪裡就山花爛漫了呢?要我說,還不如直接說‘我花開後百花殺’呢!至少來得誠實!” 他知劉一鳴恨走資派,索性加深刺激,“要說百花齊放,現在比太祖時代要開放多了!現在你在公共汽車上罵領袖,周圍人會跟着起鬨。太祖時代,那還不抓起來槍斃?所以,太祖時代,一花獨放。現在大概齊也能湊個十朵花放放!” 黨代表見局面又要失控,掀桌了:“停停停!我們在一起和和氣氣的不行嗎?以後不許講政治!誰講政治,誰當年級組長!” 新任年級組長要撂挑子了。 劉一鳴和姚南枝啞然失笑,這黨代表不許講政治,這要將黨的教育事業引向何方?不過對這倆大老爺,孟芸的話常被視為向父兄撒嬌,他們向來不跟這小姑娘較真。秦月娟問孟芸詩詞可想好了?孟芸從畫具包內取出一張紙和一支圓珠筆,填了首《卜算子》: 少小被雲霜, 直立山崖頂; 枝幹時常庇乳鷹, 一起風前逞。
年長受提攜, 為客身軀整; 卷臥金盤擺秀姿, 仰俯由君定。 眾人面面相覷。這詩有氣無力,搗的什麼漿糊?好像是...憶苦思甜?憶甜思苦?這黨代表當的,沒有甜只有苦啊! “怎麼?你還沒擺脫周胖子?” 劉一鳴一臉詫異。 孟芸哭喪着臉,說她月底要搬家了,省機關分的房。 得!這丫頭又要成盆景咧!劉一鳴找到了批駁姚南枝的依據。伴着民樂的噪雜聲,他展開反擊: “瞧瞧!資本主義復辟,‘多少長工被奴役,多少喜兒受迫害!’你們看現在,多少工人下崗失業?多少農民工受欺凌?多少婦女兒童被拐賣?南方鐵路有些地段的慢車,一停站會上來一批流氓,上車就作案。男的遭搶劫女的被強姦。這種事已經十多年了,到現在還沒解決!資本家大款,全世界建二奶三奶村!現在各級幹部玩女人,到處都是!高檔飯店竟然有少婦,當眾擠奶給顧客吃!” 他指指姚南枝,“你們這些民主自由分子會說,主席也有許多年輕女秘書。沒錯!但太祖爺的女秘書,在太祖駕崩後,個個對太祖充滿發自內心的深情!現在的也是?那些擠奶的少婦,有什麼深情?你問問孟丫頭,她對周胖子充滿了什麼深情?太祖時代,誰不熱愛太祖?太祖初年,四萬萬朵花齊放。太祖末年,九億朵十憶朵熱愛太祖的花齊放,你們看不見?你們要的什麼花?十億朵裡面有幾朵花不和太祖一齊笑?確實,現在諷刺領袖會得到老百姓的支持。但這說明什麼?說明走資派不得人心!沒錯,現在反走資派的是花!但當年熱愛太祖的就不是花?十憶朵花熱愛太祖,還不夠爛漫?你們這些人會說,太祖時代那是制度性腐敗。舉出的例子是太祖的年輕接班人,黨的副主席,官升一級就搬一次家,還老是去人民大會堂買已經開瓶的茅台,因為那種茅台便宜。這他媽的也叫腐敗?呵呵,還制度性的!你們這些標榜民主自由的,到底懂不懂啊,就來胡扯!你們應當到白宮,愛麗舍宮,唐寧街十號去問問什麼叫制度性腐敗!” 姚南枝啞口無言。黨代表自顧自想心思,沒空管劉餘孽大講政治。秦月娟把孟芸攬到自己腿上,摟着她的肩膀道: “別怕,寶貝!你還就住我那兒,看誰敢來騷擾!” 她讀着孟芸的詩詞,問道:“這金盤就是盆景吧?為什麼不用金盆呢?是因為平仄嗎?” 孟芸又是一驚。盆和盤都是平聲字,這裡用盤用盆都行。但金盤...噢,天!那是...剛複習過《紅樓夢》,秦可卿臥室內有個金盤,趙飛燕在上面跳舞用的。孟芸又迷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