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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令营设在一个远离市区的风景区内,平时这是个旅游休养场所。活动中心依山傍湖。山上树鲜花艳,鸟喧云娴,清溪曲流,怪石长眠。山顶平台上矗立着两架淡绿色的射电望远镜,睥睨长空,傲视苍穹。山下水清叶嫩,鱼游波漾,烟柳拖缕,冷瀑泻玉。湖边茵草丛中横卧着一座浅灰色的圆拱顶科学会馆,背倚青山,影映翠湖。夏令营学员们白天在科学会馆听天文学基础知识讲座、一些科学家的演讲以及看科学教育电影;晚上本应观察天象,但今夏天气异常,大雨暴雨不断,学员们在大部分晚间都在室内学习天文仪器的基本操作等。 夏令营营员宿舍是由一所学校改建而成,离夏令营活动中心不远。每间大教室里打着地铺,可以睡四十来个学生。教师的待遇优渥得多,一排木屋临时隔成三十多个房间,每间住一人,有床有桌有椅子。孟芸住在木屋尽头的那间。 * * * * * 孟芸身着白底小红花连衣裙,脚踏白色凉鞋;白嫩得看得清血管的脸上微带桃红,娇翘的鼻子上布了一层细细的汗珠,神情专注。在周围葱绿叶草映衬下,她显得特别淡雅病弱。 孟芸发现卫平站在面前,向他笑笑,示意他坐在她身边。卫平见画面上是一株长在泥土中的草,被风吹弯了腰,草上长有小黄花,泥地里也落着些小黄花。画上题了一首严蕊的《卜算子》词,字迹娟秀端丽: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惹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孟芸解释说画上的草是一种能开黄花的香草,似乎和她的名字“芸”有些相像;不过她的花草知识很薄弱,知道的花草名字基本上来自于古典散文。卫平望着这阴暗的画面,想起孟芸春天里作的诗。孟芸的诗画悲凉凄惨,春天作诗描不出盎然的情景,夏天作画绘不出艳丽的色彩,就像眼下这阴郁的天,一付哭哭啼啼的模样。 姚南枝手拿吉他,带着一群孩子,有说有笑地走下山来。 “孟老师,姚老师给我们弹吉他唱歌,每个人都在跳,可开心了!”李碧荷清脆的声音像百灵鸟一样,离老远就叫开了。孟芸站起身,向迎着她走来的这群人笑着说: “姚老师的摇滚乐震天动地的,你们受得了么?” “你们孟老师是个经典女子,喜欢的东西都是经典的,不适合于现代生活!”姚南枝向孟芸的学生说道。卫平又想起了孟芸的诗画,认为姚老师说得挺有道理。 “摇滚乐被现代正统人士目为异端,是以反体制的形态出现的,那才不适合现代生活呢!”孟芸玩笑式地反唇相讥。 “这是那些冬拱老朽的看法!其实,摇滚乐既是反抗社会的艺术创作,又是反映社会的艺术创作!谁都不能否认它对社会的巨大冲击力!”姚南枝为摇滚乐辩护道。 “不过,它是现代社会的反叛,总是事实吧?”孟芸继续笑道,“你看摇滚乐歌星起的名字,曲目名有叫‘在贝多芬上摇滚’的,唱片名有叫‘肥仔’、‘瘦猴’、‘坏妞’的,至于他们的乐队名更是五花八门:‘破锣嗓子’、‘喔喔叫的鸡’、‘被诅咒者’、‘撒旦’,无奇不有;还有叫‘阶级斗争’、‘弑神党’、‘四人帮’、‘人民公敌’等稀奇古怪的名字。可见现代社会容他们不得!” 一席话说得姚南枝又惊又奇:“老天!你一定对摇滚乐有很深的认识!真看不出来!你能给我们唱一段吗?” “行啊!就来段你们那行祖宗Elvis Presley唱过的《Jailhouse Rock》吧,我们一起疯一下!” 孟芸笑回道,“其实我挺喜欢摇滚、蓝调、爵士乐的!” 姚南枝猛拨了两下吉他弦。孟芸扭摆出猫王标准造型,在急促的节奏下又舞又唱: The warden threw a party in the county jail The prison band was there and they began to wail The band was jumping and the joint began to swing You shoulda heard those knocked out jailbirds sing... 孟芸捂着胸弯下了腰,说:“我不行了!动得有点激烈,就喘不过来!还是你来吧!” 姚南枝见说,唱了另一支猫王的歌: Wise men say only fools rush in But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Shall I stay? Would it be a sin if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 姚南枝见孟芸脸色发灰转青,问她怎么了?孟芸答道她需要回宿舍休息一下。孟芸阻止了要送她回宿舍的师生,一个人离去。卫平目送孟芸的背影,黯然神伤。他没有争着去送孟老师,他不想过于张扬。 * * * * * 李永胜似乎在闭目养神,心中却汹涌澎湃。车离夏令营越近,他越不能平静。自从那天在惠济宾馆弄了孟芸后,他的魂就被孟芸勾了去了。之后一连数日在她家销魂。而今才离开她没两天,他就整天精神恍惚,脑中时时荧映着孟芸姣美的脸蛋,柔嫩的身体,孩子气的神情,就连睡梦中都是她的影子。他一遍遍地回忆当时的情景,第一次在惠济宾馆,她从喜悦,娇羞,到惊惧,可怜,最后绝望,哀伤。这是多么美妙的销魂过程啊!这是个多么美妙的少女啊!他要永远拥有她!他已陷入爱情的泥沼不能自拔!他也曾恋爱过,但孟芸有种说不出的魅力,没有任何女人像她那样令他神魂颠倒!孟芸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其他女人,他还没碰到她们,就会呻吟不止;而孟芸一旦了悟到她的哀求不会起作用时,便不吭一声了;他曾经有意弄痛她,但她紧咬嘴唇,就是不发出一点响声。李永胜爱的就是她的真,怪不得那些碰过她的人据说都死命折磨她,她的惊惧、可怜、哀伤、痛苦比她的喜悦、娇羞更令人销魂。 李永胜在夏令营营员宿舍旁下车。他一眼看到一辆与他同一型号的轿车停在左近。李永胜皱了下眉,心情有些紧张。他的司机问明白孟芸的住处并告诉他后,重又坐回车内。李永胜走至孟芸住的小木房,敲了敲门。门打开了。 “永胜同志?”“浩天同志?”两个男人同时开口。李永胜和周浩天全愣在那儿,神色非常尴尬。 “想不到会在这儿遇见你,永胜同志!”周浩天主动解释,“我是为了曹晓慧同志的事来这儿的!小孟的同事姚南枝老师和曹晓慧同志有些误会,我是来了解情况的!” “噢,孟老师是李碧荷的班主任老师,我来这儿是为了向孟老师了解一下我女儿最近的表现的!” 他们各有各的理由。 孟芸将他们让进屋。李永胜坐在房间内唯一一把椅子上,见孟芸和周浩天并肩坐在床上,心里很不舒服。 他们无话可谈,难堪地静默了两分钟。孟芸索性倒在床上,拿起一本书,自顾自翻着。两个男人更加尴尬。周浩天哼哈了半天,实在找不到话头,只好告辞: “我和小孟的话已经谈完了!你们有事,我不打扰你们!你们再坐坐,再坐坐!” “喂,您不要忘了刚才的许诺哦!” 孟芸起身向周浩天媚笑着昵声叮咛。李永胜看得更加上火。 “当然当然!一定不会忘!姚老师不会有事的!” 省委书记的骨头酥了。曹晓慧被姚南枝讽刺后,一天到晚缠着周浩天,要他设法严惩姚南枝和孟芸。区区中学教师的事,他这个省委书记用不着亲自出马。但孟芸在夏令营,他迫不及待想来看看她。有了这个借口,他不顾省委书记的身份,挑了个星期天的空闲日子,直奔夏令营营地。刚才孟芸偎在他的怀里,软语娇声求他饶恕姚南枝,他将曹晓慧的嘱托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口答应孟芸的请求。 周浩天走后,李永胜重重地一拍桌子,对孟芸喊道:“周浩天是秋后的蚂蚱,蹦嗒不了几天了!他的省委书记做不长了!这老东西贪污腐化,无恶不作,上面很讨厌他!我们有足够的证据扳倒他!” 孟芸坐到李永胜的腿上,左臂勾住他的脖子,右手在他脸上拍了两下,道:“扳倒了他,是不是您取代他成为省委书记了?哟,真不简单!四十多岁就成为一方诸侯了,五六十岁该龙飞九五,君临天下了吧?” 她就是放荡也与其他女子不同!李永胜的心快要化开了,她无论用什么腔调说话,无论摆出什么姿式,都有特殊魅力! “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哟,吃醋啦?不要急,等到您成了千岁爷,就可以将他王庭中的后宫佳丽统统接收过来了!”孟芸老成放浪的话语和稚气未脱的神态水乳交融。李永胜觉得她可爱得难描难述。 “这老东西,年龄那么大,还那么贪污腐化!”李永胜不放过任何能够诋毁他情敌和政敌的机会。 “贪污腐化?哈,大老板,你现在就很腐化了!”孟芸的右手再次在李永胜脸上拍了两下,“你敢说你没有贪污过?” “这个…,啊?我…,我至少没杀过人,没有镇压过绝食请愿的学生百姓!” “哟,你敢为暴民辩护,胆子可不小哇!你不怕忤逆中央吗?哎哟,我可要吓死了!”孟芸夸张做作地拍了拍胸,“再说,他摆平了犯上作乱的不安定分子,您继位后,不就可以坐稳龙椅了吗?” 自从惠济宾馆被李永胜强暴后,孟芸对李永胜的看法起了根本的变化。在她眼中原本能干、正直、敢于和恶势力作对的英雄,成了猥琐、下流、不知廉耻的鄙夫。李永胜和周浩天是一丘之貉,外表道貌岸然,内心龌龊肮脏。李永胜有些方面表现得更卑劣。周浩天与孟芸在一起时,从不谈政治,对同事,不管是同盟者还是敌对者,总称为“同志”。李永胜则将党内斗争带到任何场合。老一辈的领导干部还能遵守传统,维护党的体面,对社会主义教义多少有着信仰,在人生的某一阶段中对理想社会曾经有过向往。现在的领导干部,纯粹把社会主义当道具拿来表演,他们在少年时代就领教过具有民族特色的社会主义,也亲身体验过党的崇高理想。在这种环境下锻炼成长起来的这批人,是这块星球上对社会主义最不以为意,却整日里标榜自己在搞社会主义的群体。他们对党的形像、尊严和规章制度没有什么概念,一路走来,对上对下充满算计,信仰忠诚全是计算出来的。孟芸不由得在心中悲叹,老天对她真残忍,落到这种人手里,还会有啥活路? 李永胜哭笑不得,在孟芸的香腮上重重地亲了一下,说:“小油嘴儿,你怎么老是护着这老东西?这老东西快七十岁了,身体肥胖,跟只猪一样,有什么可取之处啊?” “我挺喜欢老年人的,‘夕阳无限好’嘛!”孟芸的右手又在李永胜脸上拍两下,“你不要吃醋!等你到了七十岁,我也好好地服侍服侍你!” “我…我现在就要!”他哪里等得了那么长的时间?等他到了七十岁,现在在他怀中的这朵鲜嫩的花儿早已枯萎了,剩下的残枝败叶还有什么好玩的? “现在可不行!今天是星期天休息日,隔壁房间有人在!”孟芸娇嗔警告。 李永胜按捺不住,不管三七二十一,右手搂紧孟芸,左手就来撕扯她的衬衣。孟芸用力一挣,椅子翻倒在地,他俩滚在地上。孟芸伸脚踹向木墙,隔壁立刻响起夏秋芳的讯问声: “什么事呀?”接着,他们听到隔壁的开门声,随即,听到了敲这边门的声音。 孟芸翻身站起,扑向门边,拉开房门,一把抓住夏秋芳的手臂,指着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李永胜道:“石化厂李总经理前一段时间出国,今天驾临,是要了解一下她女儿李碧荷的情况!”孟芸转向李永胜,介绍说:“这是夏秋芳老师,是来替换月娟的!您出国期间,有一段时间月娟代理我做班主任。月娟和夏老师交接工作时,一定会谈到学生领袖李碧荷的。您可以找夏老师了解一下李碧荷的情况!” 这是什么话?李碧荷算是哪根葱,她与秦月娟交接工作,为什么一定要谈到李碧荷?再说,李碧荷不是你这位班主任的小跟屁虫吗?你怎么就不能直接跟家长谈?夏秋芳大为奇怪,学生家长了解情况?怎么跑这儿来了解?在下江市内那么长时间干什么了?何况一般来说,孩子犯了错,家长才会亲自见老师了解情况!眼前这位高级领导干部的行事着实让人莫名其妙。 “我只是…,只是…,啊…,随便聊聊,啊!”李永胜说不出什么道理,“我来这里,主要还是看望我们的老师!你们为我们国家培育幼苗,辛勤耕耘,认真负责,鞠躬尽瘁,无私奉献,努力奋斗,党和人民非常感谢你们!我们领导有责任多关心你们这些辛勤工作的园丁啊!” “关心我们?哎哟,您真有学问,四个字一句排比,铿锵玫瑰!不不,卧梅闻花,语文学得比首长差很多!是铿锵有力,抑扬什么的...,顿挫!真正让人感动!不过呢,最重要的是实惠啊!您说是不是呀?” 夏秋芳开门见山,“中小学教师工作辛苦不算,还没钱!您瞧瞧,我这件裙子已经穿了两年了,还没换新的,没钱买啊!” 如今的年轻人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这个…,啊?国家也有困难啊!”李永胜干笑了几声,这话在石化厂给下江一中捐赠图书时,听孟芸办公室的老师说过,怎么现在的人类灵魂工程师们,说话都这种腔调?“青年人应该体谅国家的困难嘛!我国正处在建设时期,不能面面俱到!我们更应该树立崇高的理想,为国家的繁荣富强奉献自己!可不能老是想着钱啊!其实,我们领导干部工作辛苦,礼拜天还来看望大家,但是我们也没有钱啊!” 他本想举些例子,望望自己身上,他浑身上下最旧的是七天前买的鞋子。 夏秋芳老大不服,反驳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刚才中午买饭菜,李碧荷从衣袋里掏出的钱,比我银行里存的钱还多五、六倍呢!” 孟芸捂着嘴,憋不住想笑。她真应当好好学学夏秋芳老师和姚南枝老师!如今这世道,谁还怕谁呢? 李永胜瞠目结舌。他满怀热情而来,却弄得灰头土脸,异常扫兴。看来今天没指望与孟芸共处了!他下定了决心,尽快将周浩天扫下台去!只要他坐上了这个省的第一把交椅,还怕得不到孟芸?那时候,他要重新将孟芸上调到省里,当他的秘书!以前周浩天不就是用这种方法占有她的吗? 送走李永胜后,孟芸吐了下舌头,笑道:“今天你说话真大胆!听说上头很器重李永胜呢!没准李永胜要成为周浩天的接班人呢!你不害怕?” “怕什么?喂,你怎么白开水都不倒杯给你的客人哪?” 夏秋芳接过孟芸递给她的一杯水,又问:“没有一点吃的东西吗?” 孟芸从抽屉里拿出包水果糖,道:“就这一包糖!还是李大老板的女儿送的呢!” “这小跟屁虫,整天拍你马屁!我班上那群小赤佬怎么不送些东西给我呢?” 刚来还没带班的夏秋芳先预瞻了教师岗位的好处。她剥了一块糖,放入口中。 孟芸不愿听见人们将如此恶劣的称号加到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头上。她对夏秋芳道:“李碧荷是我最喜欢的学生呀!她还是个孩子,你可不能说得这么难听啊!要说拍马屁,我更会拍呢!我对省委领导特别谄媚!” 她说的倒也不假,她连身子都献给那些人了。她与李碧荷不同的是动机,李碧荷是想讨好她,她却是为了生存。所以结果也不同,别人越拍越往上窜,她越拍越往下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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