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元宵節剛過沒幾天,就是楊森五十八歲生日。這天,他開始著手把已經賣掉的房產、股票和手頭上的現金全部兌換成加元現鈔,同時關掉了他經營了快三十年的公司,當把這些都處置停當時已是春暖花開了。趁著這美好時節,他懷揣萬貫,攜家帶口,決然離棄了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故土西安,搭著“加拿大航空”班機抵達了溫哥華,他想在他遲暮之年,在加拿大這片陌生的土地上從新活一把。 他當了大官的知己羅一不能理解,“都這把年齡了,該有的都有了,為什麼還要移民?”。 楊森的回答很簡單,但讓所有親朋都摸不著頭腦,“因為前面又充滿了懸念。” 楊森一家三口拖著七口大箱子出了機場,來接他們的是楊森的知交發小戴博。從楊森剛開始申請移民,戴博就力邀他們來這裏安家落戶,這就是楊森想都沒想要在溫哥華定居的原因。 戴博早早就為楊森一家的到來做了準備。他事先為他們租好了一間獨立屋中的兩室一廳,(楊森決定來了後再去買房,他要親自挑選),他還弄來了一些簡單的桌椅、餐具、小櫃子和席夢思床墊。當楊森一家進到新家時,發現冰箱裏已經塞滿了蔬果、肉和飲料,足夠他們吃一個星期的。 “讓你費心了。”楊森瞧著冰箱裏的食物拍著戴博的肩膀,他們至少十年沒見面了。 戴博還是那麼沉著穩健,一絲不苟,只是他已經戴上了鏡片厚厚的眼鏡,成了一家當地銀行的部門主管。他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公派留學生,正巧碰上了八九民運,趕上了那波專為中國留學生開放的特定移民。他已經在溫哥華居住了快三十年,這在剛登陸的楊森眼裏,戴博著實是個資深的老移民,當然也是在這異國他鄉他最知根知底的人了。 “別說這話。你能來就太好了。”戴博用拳頭砸了砸楊森的胸脯。 “有你在這兒我還能去那兒。”楊森拍拍戴博的胳膊。 登陸沒幾天,楊森先讓戴博帶他買了一輛八成新的路虎SUV。楊森以為,要想盡快融入新生活,沒有車就像沒有腿,那是不行的。接下來,就需要趕快考一本當地的駕照。戴博說,這是融入加拿大,變成溫哥華人的首要。 “你租房,買車都可以是臨時的,但駕照可不是,只要你在這裏,那就是你的身份證,要跟你一輩子。”戴博鄭重其事地強調道。 “這我知道。”楊森又證實了一下,“聽說這邊也是先考筆試,後路試。” “沒錯。” “那跟國內差不多,對吧。”楊森不在意地笑了下。 “還是有些不一樣,”戴博指點道,“你得找本《駕照筆試習題集》,只要你把那些題全弄懂了,考筆試應該不難。”。 “不就是個交通規則,我想也不會很難。”楊森開了二十多年車了,加上在歐美出差時也常開車,自認考個筆試應該不在話下。 “不不,這邊駕考的理念和國內完全不一樣,你可千萬別小瞧了。” “是嗎?”楊森一聽也不敢怠慢,主要是,他其實從沒考過駕照,他那本駕照還是他剛有車時,花了五百塊錢找關係買的,所以心還是有點虛,“那習題集你有嗎?” “我沒有,不過圖書館有。” “還得去趟圖書館?”楊森有點遲疑地問。 “那當然。”戴博瞧著楊森怏怏的樣子令他有些意外,“你不想去圖書館?” 楊森的確有點猶豫,“就為一本書專門跑一趟,挺麻煩。” 在國內,楊森剛參加工作時,還像在大學一樣愛去圖書館,書中自有黃金屋是他活著的一部分。可自從他下海經商,赤裸、冷酷的現實迎頭教訓了他,他四處碰壁,柔弱可欺,世道都分不清地讓人恥笑。他發現讀了那麼多書,卻把自己變成了一個瞻前顧後,優柔寡斷的庸才。而現實要的是簡單粗暴、渾身是膽。所以,他下狠發了一個毒誓,必須徹底甩掉一身不入流的書生氣,自那以後他就再沒去過圖書館。況且,剛到這異國他鄉,他人生路不熟,語言又不靈,就更不想去了。 “一點不麻煩,”戴博又點撥道,“溫哥華每個社區都有圖書館,離你這兒不遠就有。到圖書館用你的移民紙半個圖書卡,一次可以借十幾本書,而且從頭到尾完全免費。” “有這麼好?”楊森歪頭瞧著戴博有些難以置信。 “那當然。”戴博臉上露出了一種優越的微笑,然後又詭異地補了句,“這兒的圖書館,不是那邊的圖書館。” 楊森聽了只有他們才懂的密語,心領神會地也笑了。 不過一說到這兒,他倆不約而同地想起了羅一。羅一是他們從小玩大,好事壞事一起整的鐵哥們,他們仨中當的官也最大,混到了省文化廳副廳長。在楊森來之前,他還張羅著給楊森辦送別宴,卻沒料到,第二天正開會時,他突然被幾個紀檢委的人帶走了,從此音信皆無。 戴博有些遺憾地說,“要是羅一也在就好了。” “唉,別提了,我走之前,花了一大把錢,最後別說撈人,連他人影都沒見到,他家人都不知道關在哪兒了。”楊森快速地說。 戴博聽了發怵地問:“犯啥事了,有這麼重?” 楊森搖搖頭,“封的嚴嚴實實,只知道他們一撥人被連窩端了。我早就告訴他,官越大越要悠著點,像他們那樣,誰沒點不乾淨的事兒。估計肯定是官場內鬥,站錯了隊,讓人家把他們全滅了。這事鬧得挺大,要是過不了這個坎,他這輩子恐怕也就到頭了。” 戴博聽了推了下眼鏡,“這當官風險真挺大。” “豈止挺大,是你死我活。” 第二天早上,楊森照著戴博給的地址去了圖書館。這些天只顧著買車,辦理勞工、醫療、銀行一串的卡,忙得不可開交,一直沒時間出來轉轉。這去趟圖書館,剛好可以四處瞧瞧,熟悉一下他們周圍環境。。 楊森走在街道邊的小路上,近六十歲的他中等個兒,但因為有些發福顯得還挺高大。他還像國內一樣,穿戴整齊,雖然不是西裝革履,但是一身駝色的佐丹奴休閒裝。這身裝束加上他舉止慢條斯理,似乎有意無意地展露出他這個階層保有的涵養和那種商人氣派。他已經兩鬢斑白,圓圓的臉上面色潤紅,鼻樑架著銀絲眼鏡,溫文爾雅地透出不動聲色的眼神,但不時又閃著思慮重重的神情,總給人一種諱莫如深的印象。 五月天的溫哥華,陽光明媚,街道上到處鮮花盛開。楊森不緊不慢地走在路上,發現路邊、街坊四周到處可見兩三個人都抱不住的高大雪松、冷杉,不時還有灰色或黑色的松鼠從草地裏跑出來,瞬間就竄上了這些大樹上。 他邊瞧著參天大樹邊想,“這在國內,只有深山老林才能見到。” 周圍一棟棟低矮的獨立屋全藏在樹蔭中,居然看不到一座高樓,一條直直的街道上,只遇到了一個行人。四周一片靜悄悄的,從耳邊輕輕而過的微風都能聽得一清二楚,這和國內他家樓下,成天像電影散場一樣熙攘喧囂的人群比,簡直天差地別。 “這也太靜了,”他心裏叨嘮著,著實有些不太適應。他想,這恐怕就是傳言中的,“溫哥華沒人氣,就像個大農村。” 他順著路穿過楓樹成蔭的一個街區,前面出現了一片綠茵、平整的草地,草地上還有可供野餐的桌凳,中央是兒童滑梯和小木馬、木車的兒童遊戲場地,他沒想到,剛出門才幾步,就有一個這麼幽靜的小公園。還有讓他吃驚不已的是,公園裏四處竟能看到簇擁、火紅的杜鵑花。他記得,三十幾年前蹬峨眉山,才第一次見到過杜鵑花。在他的印象中,杜鵑花只有大山裏才有,所以有些地方叫它“映山紅”,沒想到現在他家門口就能隨處可見。 他瞧著路邊一片紅豔豔的杜鵑花,不禁想起一句古詩:“归心千古终难白,啼血万山都是红。” “你現在有歸心嗎?”楊森暗自問自己,順手摸了一下手邊的杜鵑花,“好像沒有吧,”他笑了下,“杜鵑花都能在這裏生根開花,還這麼滋潤,你為什麼不可以。” 楊森移民,不是他在國內混得不好,事實上,他已經賺到了很多錢,無論在哪兒,過個舒適生活不成問題;他也不是趕潮流,他壓根就不是那種隨波逐流的人;也不是狡兔三窟為多留條活路,他覺得他還沒那麼膽小;也不是犧牲自己為下一代鋪路,他兒子博士都畢業了,正在自己闖天下;更不是因為犯了什麼事要逃離,儘管國內經商路途艱險,但他早已磨練出一身應對各種兇險的真功夫,直到如今還從沒翻過船,所以在國內安然又享受地活著不在話下。 要說是不是投奔西方的民主自由,起初他的確深深地嚮往著這些,那是因為他讀了不少有關的書籍和文章。不過,自從他做針織品外貿生意後,他的主要市場全在歐美,每年都得跑幾趟。在他眼裏,那些享譽世界,如雷貫耳的世界名城,其實到處是偷竊成風的車站,破舊失修的街道,四處橫行的流浪漢,通吃福利的懶漢和吸毒者。即使是跟他打過交道的,或是耳聞目染的政商界各路精英,在金錢面前,基本上都是唯利是圖,委曲求全,又奴顏婢膝的拜金狂和軟骨頭,早已失去了他以前所拜讀和敬仰過的信念與榮耀。只不過他們還戴著公平正義、自由法制的冠冕面具,而在面具下,男盜女娼、假公濟私、瞞天過海什麼都幹,到處彌漫著虛偽墮落,貪得無厭的陰邪氣息,就像他去過的洛杉磯那條著名的好萊塢“星光大道”,聽上去光鮮華麗,其實早已破舊不堪。剛開始時,他還窘厄不已,弄不明白,仰慕已久,高度發達的國度怎麼會如此沉淪和墮落,更不敢想會墮落到什麼程度,就像人類現代高科技已經發展到幾乎無所不能的地步,但它仍測不出人心有多貪婪、幽暗,為達到目的有多卑劣、邪惡。 不過,當他瞧著紐約華爾街那頭銅牛塑像時,又讓他有了完全不同的領悟。他先是忍不住笑了,覺著這不就是中國人頂禮膜拜的財神爺,只不過換了一頭塗了金的公牛。中國人天天期盼財神駕到,美國人天天巴望股市牛氣沖天,大家原來都膜拜著各自獨有的神靈,但不約而同地只為兩個字,“發財”。然而,他馬上又發現,其實它們有著本質的區別,中國人求的財神,那玩意虛無縹緲,而這華爾街股市可都是真金白銀,而且實打實地財源滾滾。最後,他在銅牛前愣了半天,卻陷入了另一個更高一層的困惑:難道這就是他曾經崇拜、追捧的美國自由燈塔?他迷惑重重,仰天默問:“到底是金錢為這個世界,還是這世界只為金錢?” 後來,他去的越多,看的越多,曾經那些在他心目中的自由、民主、公平、正義這些高貴的辭彙,也就在不知不覺中離他漸行漸遠,最後只剩下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子。而同時,他真真切切感受到的是,他和他的貨物在全球繁忙的飛機、貨輪航線上穿梭不息,他越滾越多的金錢,源源不斷在世界各大銀行間穿流。以至於讓他在洶湧、迷亂的全球經濟浪潮中,也開始自我寬慰起來,並且理出了另一套自認為清晰可見的道理:“自由”,不就是滿足自我欲望,“公平法制”不就是你能幹的我也能幹,“權利”也只能用實惠的利益來解釋,而“正義”,所有人都說自己代表著“正義”。只有一個問題,在商潮的沖刷中,潛移默化地讓他有意無意地回避了,似乎也無暇去思考,那就是“道德”去哪兒了?不過,這一點不妨礙他放開手腳,在商海中乘風破浪,而且獲利豐厚。這讓他越來越覺著,國外和國內似乎沒什麼太大差別。可最終,無論是經過深思熟慮,還是鬼使神差,他還是選擇了移民。 公園裏一排櫻花樹上開滿了粉紅的櫻花,陣陣微風吹過,花瓣像雪一樣飄落,又像雪一樣鋪滿了旁邊的小道和草地。這種美景他只在圖片上見過,沒想到現在就在眼前,引著他沿著右邊一條道,來到櫻花樹下,走在花瓣鋪成的小徑上。 順著這條小徑往前,公園平緩的綠草地上,斑斑點點的黃色蒲公英花隨風飄擺,而四處開著各種鮮花。櫻花、茶花、鬱金香、玫瑰、丁香、牡丹,還有許多他叫不上名字的花。 他走著走著,難以置信地聞到了一陣槐花香。果不其然,前面不遠處,竟有三棵高高的槐樹,樹上掛滿了一串串、白花花的槐花!那可是小時候每年都用竹竿夠的槐花!他猛然間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個困難的年代。那時,在這個時節,每家每戶幾乎都會做槐花飯。那噴噴入鼻特有的、饞人的槐花面香讓他記憶猶新。那愉快的童年時光,貧窮但溫存,背後始終有著依託的家。而在十幾年前,那裏早變成了高樓林立的住宅社區,從此槐樹和槐花飯只留在他們這一代的記憶裏。要不是見到眼前的這些槐樹,恐怕連這點記憶也會忘得一乾二淨。 到了這個年齡,楊森不知不覺開始喜歡回憶懷舊了,尤其是在這異國他鄉更是如此。幾顆開滿槐花的槐樹,不經意就勾起了一串串往事,那些已註定的命運轉折,仍讓他不停掂量著利害取捨,值與不值,回顧起來已經變成了講也講不完的故事。 他想起他剛大學畢業,那還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他們可是十年動亂後,第一批通過高考畢業的大學生,是當時社會中的佼佼者。而他沒工作幾年又當上了市外貿局的小科長。那正是中國經濟開放的起步時期,他們算是首批接觸到海外世界的人,是改革最前沿的領域,自然他也就成了第一個出過國,見過大世界的人。他讓他們家家壁生輝,而且還前途無量,已然成了他們左鄰右舍的榜樣。可連他自己都沒想到,當他讀完一本約翰·奈斯比特寫的《 大趨勢》後,竟完全改變了他的命運。 他現在回想起來,那本《 大趨勢》真是為他開啟了未來世界的眼界,讓他觸摸到了資訊爆炸時代的來臨。那時他深覺這股浪潮肯定勢不可擋,而且中國改革開放恰逢時機正好駛入了這個軌道,外貿又是這軌道上的首趟列車,而他正巧就在這趟列車上。他洞悉先機,沒有猶豫,孤注一擲扔掉了還沒暖熱的官職,憑著熟知剛開放的外貿運作,下海經商了。他現在回想起來,那可真是賭了一把,但的確押對了寶。 他棄官從商,決然拋棄了令所有人羡慕的官位,在親朋中一下炸開了鍋,他們都覺得匪夷所思,一致認為他一定是吃錯了哪門子藥,才敢魯莽地下如此斷送前途的賭注,而且還執拗地死不回頭。 在那種體制下,大家都知道,只有當官才能有權有勢,才能做“人上人”。而楊森當上了,官雖小,但前途無量。多少人削尖腦袋都得不到,而他像扔抹布一樣就隨意拋棄了。對他的這種愚蠢行徑,他們必然不能袖手旁觀,於是展開了輪番勸說誘導,想讓他回心轉意。讓他沒想到的是,羅一和戴博竟然也加入在其中。 “咱們可都是讀書人,經商那事不是咱們能幹的。”分配到大學當講師的戴博鄭重地告誡道。 楊森似乎早把這些事兒想明白了,“我發現,什麼都是假的,只有銀子才是真的。” “沒人說銀子不重要,問題是你能賺到嗎?”戴博問。 “還沒去賺咋知道。”楊森答。 “那如果你賠個精光呢?” “那如果我賺的盆滿缽滿呢?” 戴博見狀,無奈地對羅一攤了攤手。 “你現在回外貿局還來得及,”在省文化廳工作的羅一,憑著他官二代的關係運作,在一旁做最後努力,“我爸和你們局長是戰友,我爸說,你們局長人不錯,只要你點個頭,認個錯,就立馬能回去,而且職位不變。” 楊森聽了只是搖頭笑了笑。 而當過知青的哥哥,對他不留情地教訓起來,“你恐怕是沒有下過鄉吃過苦,那麼好的單位都不要了,而且據我看,你的前途也應該非常不錯,你已經是要啥有啥了,你還想咋樣,該知足了。我告訴你,別再折騰了。” 哥哥因為當知青下鄉,最後留在了一個小縣城,一家小工廠裏當工人,當時正托關係,想方設法調回省城。可楊森還是沒想到,從前讀書不少,有著遠大抱負,讓他從小崇拜的哥哥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循規蹈矩,目光短淺。 “你說的我都懂,”楊森對著哥哥只好泛泛地說了聲,“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只有他父親有所不同。父親把他單獨叫進裏屋,關起門,悄悄對他說:“我知道你想當萬元戶,但從古到今,都是升官發財,升官才是首要,有了官兒,還愁發不了財?” 面對文革被打成地主分子,才被平反沒幾年的父親,楊森不知該說什麼。因為他知道,幾千年的歷史證明,在強權統治的世道下,這種邏輯的合理性,但這與他想要的完全格格不入。那是在他心裏,用墨守成規的常理說不清,也不能說出來的瘋狂——他就喜歡下海這種破釜沉舟的感覺,因為前方的大世界,夢幻般的撲朔迷離,像勾住了他的魂兒似地讓他癡迷。 在所有努力全失敗後,大家完全弄不明白,一向聰明的楊森,怎麼連一目了然的現實和不切實際的幻想都分不清,怎麼一下就變成了一個固執己見,完全不可救藥的大傻瓜。最終大家只得為他搖頭歎息,剩下一些羡慕嫉妒的人正偷著樂,等著看他一敗塗地的笑話。 而在楊森看來,他們是一群經歷了文革,已經被嚇破了膽,丟了魂的人。極度貧困和極端壓抑的恐懼,迫使他們處事格外謹小慎微,遇事既要像泥鰍一樣隨波逐流,又要像鐵石一樣麻木不仁。循規蹈矩,見風使舵,趨利避害,苟且地活著,已經成了他們普遍的生存哲學。所以他不怪他們,因為那是他們躲避恐怖體制的迷彩服,只是長此以往,不可避免地和他們的魂融為一體固化了。他也不想辯解的太多,因為他知道,在毫無縫隙的封鎖下,他們與世界隔絕了三十年,已經完全局限了他們的認知和想像。他們就像被關在黑屋子的人,根本不知道外面世界的光亮是啥樣,更不會相信世界會變成啥樣。 楊森想到這兒,望著頭頂碧藍的天空,深吸了一口帶花香的空氣,感慨萬分。因為在那赤裸的,一切向錢看的商潮裏,他很快學會了如何在風急浪湧的商場中渾水摸魚,幾年後就混的風生水起,不到四十就有了大房、名車,過上了令他周圍所有人既羡慕又望塵莫及的生活。不過,他搖搖頭,笑了笑,他清楚,那只不過是些表面上的光鮮。 那時,楊森出人頭地了,自然身旁有一群像他一樣,抓住時機,從一無所有到一躍而富的人,最終形成了他們這樣一個階層。在他們圈子裏的人,多數成功後沉溺於紙醉金迷,醉生夢死的當下,即使債臺高築也要光鮮不倒,根本不管明天大難臨頭。要麼就像機器上拼命旋轉的齒輪,只知道像蜜蜂一樣辛勤地勞作,唯恐那天停轉變成了窮光蛋,他們像守財奴一樣地活著,對貧窮和當“人下人”有著無法想像的恐懼。也有一批倒楣鬼,不是因國際詐騙,就是連同受賄官員一同進了大牢。還有幾位,已經在燈紅酒綠,醉生夢死中,染上了酒癮毒癮,患上了艾滋,還不到四十就真把自己玩死了。 在這以身家性命賭明天,兇險懸崖邊走鋼絲的複雜環境裏,楊森也落入過資金斷裂,經營巨虧,走投無路的境地,也有過想死的絕望。不過最終他都挺過來,爬出了幽谷,磨練出了一套生存的硬功夫,這是他以前想都沒想過的。他自認為,他是少數學會了把控局面的人。不過也的確如此,他僅有一次被公安釣魚嫖娼關過七天,罰款一萬,然後直到如今還從沒犯過大事。 從無數風浪的磨練中,他發現他有一種能力,他能摸透貪官的心思,知道如何在恰到好處時送錢,而且能計算出合適的價碼,可以不被嗤之以鼻或是遭到揭發算計,也不會因為送的太多露出馬腳連坐。他知道如何和官員或家屬子弟打交道,拿捏得當的尺度和保持應有的距離,並留下適當的吸引力。他對目標官員家的住址,家屬的偏愛和嗜好瞭若指掌。他用錢建起了自己的關係網,並打點的依依妥妥,一旦犯事就能及時疏通,然後巧妙脫身。 他還練就出一身用銀子累起來的奇特本領,他對各種名表、名酒、名車深有研究,可以如數家珍款款而談。他知道所有繁華大都市中最燈紅酒綠的街道,最奢華賓館,最紙醉金迷夜總會裏的細節。 但是,他越家大業大,越發現自己像丟了魂似地幾乎不認識了自己。他場面上春風得意,花天酒地。獨處時,又感到了這種光怪陸離浮華縱欲的生活虛偽和空虛,甚至開始了厭惡。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兩面人,每天早上醒來,他不讓妻子拉開窗簾。那窗簾像一面帷幕,窗簾裏他像一個安靜觀眾,而窗簾外就是他要去上演和將要上演的戲臺。他觀看自己的表演,從剛開始欣賞自己的演出,後厭倦自己的表演,到現在根本不想再看。 在別人眼裏,實在不可思議,他竟然沒有離婚,他身邊像他一樣的有錢人大多可都離了。不過他清楚他不能。因為,他每出差回來,第一個沖進他懷裏的是他兒子,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失去這個。他在外面越花天酒地,反而越讓他知道,初戀時就讓他迷戀的,老婆耳垂下那撮捲曲的秀發他根本無法割捨,她那寬容體貼的輕聲話語沒有一個女人能給他,其他在那喧囂塵世裏,一切都是你來我往的冷漠交易。所以,無論他在外面做了什麼,他只當是混世大戲臺上必須入戲的一部分。 可他越是這樣,越是魂不守舍,在既要又不要,既能又不能,必須又不必的困惑漩渦中苦苦掙扎。他思考過,試圖理出個道道,想讓自己能坦然面對,但所有答案都那麼牽強。他只覺得自己一定是丟了哪樣不該丟的東西,但又說不清是什麼。這種生活讓他苦不堪言,可還要每天面對。他開始弄不清自己到底為什麼活著,但又知道絕不能這樣活下去。他絞盡腦汁冥思苦想,可始終找不到如何活下去的答案,最後,有一個直覺告訴他,移民,只有移民也許能擺脫讓他備受熬煎的困惑。他隱隱約約感到,似乎只有移民才能找到那個能安心立命的東西。 前面是一片公園裏的綠茵小坡,蒲公英的花絮隨風飄去。楊森隨路翻過小坡,沒想到前面眼界豁然遼闊。在藍天白雲下,遠方山巒重疊、綠樹成蔭。層層青翠的山巒背後,還可見白雪皚皚的雪山山峰。碧藍的天空下,不遠的街道兩旁櫻花盛開,像兩排粉紅大傘沿街而去,一片春意盎然,風景如畫。他來時就有人跟他說,咱們城裏只有城市花園,人家溫哥華是花園城市,他驚歎不已,果不其然。 清爽的空氣中帶著溫哥華特有的甜甜清香,田園般的恬靜,讓他的心情一下舒暢而又平靜,國內那些紛亂困惑和焦躁不安一下奇怪地全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心裏特別的安寧。他明顯地感到,這份安寧不可思議地撫平著他一直躁動的心。他一面品味著這份安寧,一面想,每年歐美要跑幾趟,儘管都是談生意,但也走馬觀花旅遊過很多地方,可從沒有這種感覺,怎麼會這樣?他尋思著幾乎停下了腳。 “那當然,”他邊想,邊又走起來,“在國內,你就像不停打洞的老鼠,惶惶不可終日,哪有什麼安寧,而在國外……”他想來想去,只有十年前那次來溫哥華探望戴博,戴博領他去他們家,那是個聯排別墅社區,童話般尖尖的一排排房頂,深秋寧靜的院落楓樹一片金黃,草坪上孩子們在金色透明的陽光下玩耍,當時他就覺得像是走進仙境一般,自然中帶著一片他從未感受過的一種安寧,可那種體驗只瞬息而過。這時他才忽然明白過來,“原來那份安寧是人家的,那時不屬你,可現在……”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然後暗自嘿嘿笑了下,“你現在也擁有了,而且是永久的。” 這樣一想,他心裏立馬神閒氣定,就像跳傘的人踏實地踩到了地面上一樣。 不過,他又覺得,要說安寧,國內似乎也並不是沒有,可再一細想,發現在國內確實已經飽足、無憂,但卻冷漠、庸碌,那與其說是安寧,不如說是死水一潭。 他賺足了讓下半輩子無憂無慮的錢,也厭倦了滿世界奔波,嘗夠了爾虞我詐的險惡商場,看透了物欲橫流的虛偽世界。所以他準備急流勇退,見好就收。儘管他還不到六十,就開始逐步退出江湖,安排後半生的退休生活,準備以此平靜無聊地了此一生。當他把自己安排的依依妥妥的時,卻發現前方生活雖是一馬平川,然後呢?然後他能望到的只剩下了火葬場,難道他所有的設計,只是在等待那個高煙囪上冒出幾縷結束一切的青煙。想到這些,他手掌裏冒出了一把冷汗。那時,他經常做一個夢,他四肢僵硬,夾在一排僵屍中,行遊在大川河流之上。每當夢醒時,就會感到渾身一陣發涼,接著就覺得這一生的一切努力都無比蒼白,毫無意義,但又只能無奈面對,等待著最後一息生命耗盡。 “這下可好,你移民。”他望著遠處幽幽山嵐,心裏慶倖地念叨著,因為前方果真又充滿了懸念。他甚至感到,這簡直是重獲了新生。 樹叢中忽近忽遠傳來小鳥的清脆叫聲,更顯得周圍一片安寧祥和,這是他多少年來都不曾感到過的,而且從現在起竟可以一直擁有下去。他暗自有些悠然自得,欣賞著自己當初憑著直覺決定移民的英明。可又一想:“可你那直覺從哪兒來的?”尋思了片刻,他發現這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最後不得不服地得出了一個答案,“這只能是天意。” 碧藍的天空中漂浮著一朵朵白雲,低的就像在頭頂上,由近而遠慢慢飄去,一直飄到了翠綠的群山峰嶺中。它們潔白無比,形態各異,溫柔可親,都有自己奇妙的姿態。只要定神觀看,它們一定會根據你的意思,講述不同的故事。楊森頭頂上的那朵雲就像只正在撒歡奔跑的小狗,再往前是朵像長著大鬍子,正在微笑的聖誕老人,旁邊那朵又像拖著長長尾巴慢慢爬行的蝸牛,再往前的那幾朵,像踩著雲彩,架著戰車的天兵天將,他們靜靜地飄向遠方山巒起伏的盡頭。楊森被眼前這景象驚呆了,他仿佛進入了童話世界,有些分辨不清,這究竟是現實中的童話,還是童話中的現實? 楊森若有所思地凝望著天上飄移的白雲,忽然明白過來,這亦真亦幻,似夢似醒,其實才是真正的真實,因為他發覺,這種真實其實他一直都在經歷著,雖與眼前的景色天壤之別,但就像這遠去的浮雲,一切歷歷在目。 他下海闖蕩二三十年,現在回想起來就像一場即真實又虛幻的夢境。他與席捲世界的經濟浪潮一起蒸蒸日上。從起初的改革開放,到奇跡般的經濟騰飛,他全經歷了。他回顧眼望才看清:那是西方幽靈冊封的一片東方紅色領地上發生的事情。起初,它混亂無序,貧瘠幽暗,卻蘊藏著巨大的金山銀山;當那密不透風,封堵了三十年的一扇窗被打開時,處在黑暗中的人終於看到了即真實又虛幻的世界;接著全領地的人開始玩了一場不願建橋,非要摸著石頭過河的霸王遊戲;它是一場從同仇敵愾夢想要打倒一切富人富國,到全民同心同力做一場美輪美奐的發財夢,可夢醒時才發現,他們是在一座勝者為王敗者寇的山林裏,這山林中不分‘是非’,只分立場,不講道理,只看你服還是不服;那也是個撐死膽大餓死膽小,被設了局的巨型賭場,又是架滿載機遇,可以改變每個人命運的魔幻加速器,好運厄運速度一致;結果,藏匿在歷史幽谷裏的妖、精、鬼、怪、獸踏著物欲金迷的風火輪,所向披靡地傾巢出動,給全世界上演了一臺坑、蒙、拐、騙、偷的騰飛魔術大戲;最終,遍地造就出富麗堂皇,舉世矚目、魔幻般的水泥森林和塗了金的沖天高塔,讓多數人從中過飽了眼福,成了全領地的驕傲和精神象徵。而少數人從中收割了真金白銀,堆成了金山銀山,運出了境外。 楊森邊順著小徑走著,邊想著這些。在滿目春光、恬靜安然的沉思中,又從新總結了一遍曾經混跡過的江湖。就在這時,右邊平緩的小坡上,錯落有致的高大杉樹後面,出現了一座有著大帷幕玻璃的建築,在建築的左上方鑲嵌有一排黑色英文浮刻,楊森一眼就看見了其中“Library”(圖書館)的字樣。原來它就是要找的圖書館,離他們住所的確很近,如果直接走去恐怕要不了十分鐘。 本來他以為,社區圖書館就是那種簡易的幾間平房,可他一看,比想像的要大得多。不僅如此,它的整體建築看上去也很現代,玻璃牆圍,潔淨透亮。透過玻璃,裏面一排排延申到深處的書架,和大大小小的的閱讀室清晰可見。 在這滿園鮮花盛開的地方又聞書香,讓他頓時感到已經失去了不知多少年的那種溫暖,從心底深處湧出的這份溫暖默默地告訴他:有書香的地方,才有踏實。 “這該不是夢幻吧?”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怎麼清醒地感到自己有點像夢遊似地。 他摸摸耳朵下有點紮的絡腮胡,好讓自己清醒些。他其實馬上知道,這是前面圖書館一下喚醒了他幾乎淡忘的記憶。那是藏在心底最幽深處,已經封存了幾十年的往事。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會在這異國他鄉,揭開了那些讓他百感交集,又不堪回首的圖書館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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