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访谈】

特朗普现象及其背后逻辑

对话二一二·宋朝龙

多维新闻/对话/正文

导语

如今谁还能看得懂特朗普治下的美国？有说法称，美国已抛弃其立国之本的自由主义和政治正确。挥动着贸易战和关税的大棒，美国正在掀起反全球化浪潮，“受难者”不仅有中国这样的被他视作竞争对手的国家，更有他的贸易伙伴，诸如日本和欧洲。而已持续一年有余的中美贸易战，其战果又会将21世纪的世界带向何方？是共同陷入修昔底德陷阱，或者中国的社会主义模式成为新的历史终结，21世纪成为社会主义的世纪？难以看清之际，就暂且从历史的些许尘埃与碎片中，观察这急剧变化的百年之未有大变局。

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宋朝龙在接受多维记者采访时，并没有直接解读当下的风云变幻，而是用大量篇幅描述1848年的法国历史。在他看来，理解那一段历史对于解读当下，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以下为访谈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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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维

  自美国金融危机，尤其是自特朗普任美国总统以来，世界局势发生了很多变化，新自由主义受到了打击，民粹主义崛起。人们也开始更多地谈论马克思和社会主义。你能否谈谈社会主义的历史逻辑及其在当代世界的现实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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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朝龙

  如果我们把马克思在1848年前后所开创的科学社会主义叫做古典社会主义，如果把科学社会主义经过19世纪末以及整个20世纪的发展所取得的当代形态叫做21世纪社会主义，那么我们可以看到马克思的古典社会主义和21世纪社会主义所面临的一些基本问题还是一样的。因而，古典社会主义的历史逻辑，在当代，在21世纪全球化转向的新时代也还有其充分的意义。
  
  关键连接点就在于，共和主义与金融资本之间的关系问题。这是古典社会主义和21世纪社会主义的共同面对的问题，也是我们理解今天西方的社会现实、政治气候变迁等等很多问题的出发点。这就要求我们要理解共和主义抽象逻辑是怎么回事，要理解在共和主义的抽象逻辑之下会衍生出哪些要求、纲领和政策，另外，要理解共和主义背后真正的主体，即金融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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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维

  刚才提到一个概念叫“古典社会主义”，能否介绍一下你所理解的古典社会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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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朝龙

  我所理解的古典社会主义，不是马克思从德国古典哲学出发所演绎出来的人类解放理论，也不是马克思后来在《哥达纲领批判》中对人类劳动解放状态的描述，也即不是《哥达纲领批判》中所描述的“共产主义第一阶段”、“共产主义高级阶段”那样的概念所展示的未来共产主义。我所理解的古典社会主义，是科学社会主义的古典形态，是指马克思在1848年革命前后面对当时现实的革命问题所发展起来的现实社会主义革命逻辑。具体一点儿说，我所说的古典社会主义，是体现在马克思对1848年革命的分析中，从工人阶级角度所提出的分析思路、策略思想以及制度主张等。如果再具体一点儿，也可以看作是体现在马克思关于法国1848年革命的政论文章中的共产主义思想。马克思关于法国三篇重要政论文章《1848-1850年法兰西阶级斗争》、《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法兰西内战》。前两个是总结1848年革命的，后面讲巴黎公社。《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是一篇非常著名的文章，具体呈现了那个时代的复杂的政治经济关系。
  
  1848年革命中，科学社会主义的发生逻辑就是纯粹共和派的统治转向波拿巴主义的统治，波拿巴主义的统治为社会主义革命创造了条件。1848年二月革命中七月王朝被推翻了，建立了临时政府，那个时候各个阶级都沉浸在一种普遍的共和主义观念和，都认为这下社会自由了，普遍的博爱、自由、平等实现了。但是，既然大家都持有这样一种共和主义的普遍观念，后来法国政治怎么又一步一步地走向了波拿巴主义？波拿巴是拿破仑的侄子，他首先被选为总统，后来又废除普选权，废除议会制度，重新建立帝国，统治法国18年，一直到巴黎公社时期被德国打败，马克思又写了一篇《法兰西内战》来分析这一事件。那么，波拿巴主义产生的内在必然性是什么呢？
  
  今天美国的政治正确也就是共和主义那一套，自由、平等、博爱的。同样，在特朗普之后，这个“政治正确”也退场了。这是为什么呢？特朗普怎么上台了呢？特朗普怎么抛弃美国的“政治正确”，抛弃那个自由、平等、博爱，抛弃“人权高于主权”，抛弃美国式的普世价值，就讲美国第一，带头搞这个种族主义，强调族群差异。特朗普主义是不是某种形式的波拿巴主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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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维

  简单去类比，的确感觉出现了历史的“在相遇”。那么能否具体描述一下，1848年革命年代，法国的各类人群以及各种思想是如何登上历史舞台的呢？特别是共和主义这一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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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朝龙

  1848年革命时代的纯粹共和派和当代的新自由主义一样，有着共同的政治正确标准和共同的政治幻觉。1848年法国革命中的共和主义者主要指的是工商业资本家以及知识分子。这些共和主义知识分子所论证和传播的是法权自由主义：每个人都是自由的个体，把每个人都理解为抽象的法权人格，建一个超阶级的公共权力等。当时这些知识分子的基地是《国民报》，他们被叫做“《国民报》派”。共和派在观念上把共和国理解为全体公民的国家。但实践上共和国是怎么产生的呢？法国二月革命后的共和国，可不是契约关系的产物。按照契约关系，大家都是理性人，在原初状态之下，每个人让渡出一部分权利这样一个公共权利机关，咱们都服从自己建立的权利机关，大家作为主权者的一分子，服从国家相当于服从自己、服从自己的理性。法国的共和国不是这样来的，而是反对七月王朝过程当中，工业资产阶级发起选举改革的运动，后来闹到人民起义，人民跟着起来了，国民自卫军不镇压，军队支持人民，国王支配不了军队，眼看不行就跑了。这时就成立了临时政府。临时政府构成成分必然是各个不同党派的反映，它是不同阶级之间的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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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维

  临时政府本质上是妥协的产物，但知识分子和共和主义者脑中都是政治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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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朝龙

  对。二月革命建立了临时政府，各种派别共同获得政权，其中包括共和主义者。共和主义者认为，按照共和主义的理念建立的这样一个国家，应该能够保证我继续执政，因为这个制度就是我建的，我就是这一套理念的最坚定的支持者和践行者，我就要捍卫这个。但是，共和主义者建的这个共和国很快就把这帮人撵下了权力的宝座。资产阶级共和主义者建立了一个宪法，这个宪法具有普选权，他把普选权给了农民阶级和小资产阶级，这些阶级本来在经济生活当中是受社会奴役的阶级。共和主义者没有预料到农民这个阶级，不投票支持共和派。农民把波拿巴选上台了，波拿巴是一个民选总统。共和主义者没有想到给了农民政治权利之后他们会试图通过政治权利改变自己的经济地位、社会地位。共和主义者只有抽象的政治权利。
  
  共和主义者也完全不能理解共和国和金融贵族之间的关系。共和主义者主导的临时政府所执行的那些政策，也严格遵循着契约自由的原则。政府也需要借钱，需要债务契约，需要有信用，所以临时政府的经济政策首要的一条就是保证国家在金融资本面前的信用：国家是讲信用的，借的钱和利息会还的。马克思的观点是说：造成国家这样一种严峻财政状态的正是金融资本，应该直接把金融资本没收掉，但是临时政府上台，第一件事就说我能还起这些利息，我能还起你的债务，我愿意还。结果直接就巩固了金融资本的地位。怎么还呢？又不得不向社会底层征税加税，尤其向农民加税。农民为什么痛恨所谓的共和国？就是因为共和国加重了农民的税负。为什么波拿巴一参选，农民投票给他，就是因为农民要报复这些共和主义者。当然，还因为波拿巴的叔叔拿破仑曾经把土地分给了农民。共和主义者为了保持金融资本的信用而把社会负担转嫁给农民，又把农民的痛恨引向工人。临时政府宣扬财政之所以这么困难，因为有国家工厂，这些工人白吃，造成这些困难。于是，各个有产阶级都把矛头指向工人，工人在6月发生了起义，被镇压了。这些共和主义者始终抽象地理解人，把人人都理解为抽象的公民，但关键的时候，却毫不手软地动用了军队镇压了作为工人的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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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维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共和主义者向公民拿起了屠刀，而当时的金融贵族和土地贵族在当时却接受共和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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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朝龙

  金融贵族和土地贵族当时接受共和主义，也不是因为基于什么契约理性。马克思说大资产阶级分两部分，一个是土地贵族，一个是金融贵族。金融贵族1830年建立的七月王朝占支配地位。二月革命推翻了七月王朝。但这二月革命并不是社会革命，而只是一个政治革命。七月王朝国王撵走之后，社会并没有变革，土地贵族还是土地贵族，金融贵族还是金融贵族。这也是自由主义的特点，不会触动财产权，不触动生产关系，他们认为政治革命就已经是社会革命，实际上是取消了社会革命。马克思说他们首脑、国王被赶走了，那么土地贵族和金融贵族怎么办呢？他们接受共和主义，在共和制的情况下谁也别独占这个统治权。他们带头宣扬共和主义，因而这个共和主义在这个土地贵族和金融贵族脑子里面只是暂时的，只是现在没有条件复辟，所有才接受共和国这种共同统治的形式。共和包含了大资产阶级，金融贵族和土地贵族之间的妥协，共和的内容是就是这样的。一旦环境发生变化，共和国当中这两个阶级就都各自去追求自己的王朝了。而且，当时金融贵族和土地贵族也要联合起来对付革命群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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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维

  那么当时的工人阶级又是如何看待共和主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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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朝龙

  工人阶级对共和主义也存在一种幻觉。二月革命临时政府当中实际上产生的都是资产阶级代表，无产者不理解这一点，无产阶级对共和国也做了抽象的理解。无产者把金融贵族和一般资产阶级混为一谈，甚至完全否认阶级的存在。尤其是无产阶级在这次革命当中提出的一个要求，叫争取劳动权，要劳动权。这是从自由主义的或者是从共和主义的这样一种法权、法权理论当中派生的一个要求。于是在临时政府旁边成立一个劳动部，解决工人的失业。马克思说这就是一个幻想，劳动权不是一种法律权利，不是从自由意志当中引出来的权利，劳动权只有在一定生产关系之下才能实现。马克思说不是在资产阶级社会旁边，与资产阶级的法权要求并列，提一个劳动权的要求，不能把劳动权理解为像言论自由、身份自由、信仰自由一样的个人权利。马克思说你这个劳动权、劳动部没有任何手段真正帮劳动者解决就业。马克思说劳动权就是支配资本的权利，支配资本的权利就是占有生产资料，使生产资料受联合起来的工人阶级支配，也就是消灭雇佣劳动、资本及其相互之间的关系。
  
  小资产阶级对共和主义同样存在幻觉。在金融资本对付工人过程中，小资产阶级是支持金融家的，因为金融家提出一个口号叫财产。小资产阶级就是为财产的口号所吸引，认为工人阶级破坏了财产。财产不可侵犯，就像生命和人格不可侵犯一样，是共和主义一个基本观念。唯物史观认为财产权不是人格权中的一部分，财产是生产关系表现。马克思一直讲，小资产阶级和金融家并不是两个并列的独立的财产所有者，他是债权人和债务人的关系，小资产者的财产被金融家支配了，只不过不在直接生产过程中而是在债务关系当中支配的。小资产阶级在抽象观念上一直支持金融家的一些宣传，跟着金融资本走。为什么这些金融家的代表选举能上台，能获得议会的席位，很大程度上因为大量小资产阶级支持他们。小资产阶级支持他们，他们就支持财产权这么一个口号。后来，小资产阶级发现不对，他们击退了工人，并没有好过，自己陷入了债权人的掌握之中。金融资本家和工人阶级算过大账之后，就可以和小店主算小账了，结果导致小资产阶级大量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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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维

  也就是说，当时各个阶级都对共和主义存在着普遍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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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朝龙

  是的。马克思对共和主义意识形态观念以及他的政策、纲领，做了非常精彩的描述。当时各个阶级其实都普遍的充斥着普遍自由博爱的观念，抽象的共和主义观念，但是在实际行动当中，又不得不受自己经济关系的支配。当时弥漫着的就是自由、平等、博爱的共和主义幻觉。大资产阶级、工人阶级、小资产阶级都是人，都是抽象的人，都是平等的人。因为受这种抽象意识形态的支配，纯粹共和派拿到权力之后，是按照抽象观念来制定他的政策的，这个政策本身所导致的结果恰恰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临时政府是从阶级斗争中产生的，但是，在共和主义的幻觉下，阶级并不存在，因而阶级之间的斗争如何使共和国覆灭的，也是纯粹共和派所完全不能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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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维

  在幻想和概念中，也在当时动荡和混乱的时局之下，拿破仑的之子波拿巴提供了“秩序”这一当时法国社会最需要的公共产品，让他成功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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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朝龙

  是的。波拿巴是借助流氓无产阶级、农民阶级的迷信以及已经秩序党不再能够提供“秩序”的危机而崛起的。法国二月革命中获得了政权的纯粹共和派即国民报派制定宪法，按照宪法执行结果就是把自己埋葬了。谁上去了呢？由土地贵族和金融贵族构成的秩序党，还有波拿巴这样一个王位追求者。本来革命是反七月王朝、反对金融家的，现在这些旧势力又回来了。共和主义在这样一个普选权的政治框架之下，尤其是在小资产阶级支持之下，在小资产阶级保卫财产口号的支持之下，使很多财产大财产的持有者金融家及其代理人被选进了议会，选进了立法机构，而农民选择了波拿巴。所以这个时候行政权、总统是波拿巴的，立法权是金融家、土地贵族的政党即秩序党掌握。哪个阶级退去了？就是纯粹共和派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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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维

  此时法国最终成为秩序党和波拿巴角逐的赛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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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朝龙

  纯粹共和派退出历史舞台之后，波拿巴和秩序党之间的矛盾逐步成为主要矛盾，经过一系列的矛盾冲突，最后波拿巴把秩序党打败了。在打败秩序党的过程中，农民反对秩序党，支持了波拿巴。波拿巴把流氓无产者组织起来变成自己的工具，而以前是由金融贵族和土地贵族组成的秩序党衰落了。金融家逐步的失去了对秩序党的支持，因为秩序党本来也分成两部分，一个是王朝的代表，正统王朝，一个是七月王朝的代表，金融家。这俩一有机会就斗，各自还有一种复兴自己的王朝一个目的，金融资本家，一般实干的金融资本家不满意于他们的争斗。金融资本家要秩序。财产、秩序这个是他最重要的。波拿巴保护了金融贵族和土地贵族，金融家逐步支持了波拿巴主义。
  
  金融家为什么支持波拿巴？因为这个社会底层也表现出强劲的势力，波拿巴掌握了军队等，有能力对付这些人。德国资产阶级有一段支持希特勒是一个逻辑，认为他能稳定秩序。强有力的国家权力，寄托了各个阶级的期待。实际上在金融贵族和土地贵族统治的市民社会当中，因为一系列非常尖锐的矛盾，使纯粹共和派、甚至秩序党都不能稳定秩序，到最后寻求秩序的金融贵族支持了波拿巴。在马克思看来其实对金融资本来说是不是选举，形式民主对金融贵族来说其实并不重要，它要的是秩序。现在波拿巴最能提供“秩序”，所以“秩序党”自身也就被金融贵族抛弃了。秩序党内部互相争执，金融家失望了，不再支持秩序党了。所以路易波拿巴很容易把他们打败，把他们从政权当中，从立法机构当中驱逐出去，直接恢复了帝制，获得了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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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维

  至此，我们看到，社会中共和主义逐渐被波拿巴主义所替代。在你看来，出现这种转化的逻辑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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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朝龙

  共和主义向波拿巴主义的过度背后是金融资本推动的。二月革命之后普遍的共和主义气氛背后，真正支配法国的力量是什么？被共和主义的这样一种形式自由、形式平等所遮蔽的背后真实主体是什么？这个真实的主体就是金融资本，当时也就是与土地贵族相结合的金融贵族。人们应该从金融资本的运动中，来分析共和主义向波拿巴主义的过渡的。在法国1848年革命中，在二月革命后，一开始是共和政体，金融贵族和土地贵族联合为秩序党来施行统治，那时候土地贵族和金融贵族是支持共和主义的。后来，金融资本和土地贵族皈依与波拿巴帝制政体。波拿巴主义是金融资本新的政体，就像共和主义在一定阶段也是金融资本一个政体一样。从共和主义到波拿巴主义这样一种政体变化背后始终有一个支配性的主体，也即与土地贵族相结合的金融贵族。
  
  马克思分析19世纪西欧的政治问题，是以与土地贵族相联系的金融贵族、是以金融资本为基础和出发点的，这一点我们以前注意不够。比如马克思分析英国、法国的政治，英国政治就是金融贵族和土地贵族联合执政，法国也是这样。
  
  马克思在这里对金融资本，对金融资本的积累方式、活动形态，做了深刻的描述。马克思说在1830年七月革命之前是土地政权的。七月革命之后自由派银行家说了一句话，从今以后银行家要统治国家了。统治者是谁？资产阶级中的一个集团，这个集团就是银行家交易所大王、铁路大王、媒体矿和森林所有者以及与他们相勾结的那部分大土地所有者，这就是金融贵族，金融贵族就是指的这部分。他们盘踞王位，在议会中强订法律，他们分配各种俸禄优厚的官职。七月王朝不过是剥削法国国民财富的股份公司，金融股份公司，这个公司的红利在内阁大臣、议会、24万选民等等之间分配。国王就是这个公司的总经理，金融贵族集团支配了国家行政，支配全部有组织的社会力量。法国1848年二月革命之后的秩序党，他就是土地贵族和金融贵族融合在一起的一个党。
  
  每一笔新债都使国家受到金融贵族获的新的盘剥，国家不得不按最不利的条件向银行家借款。发行公债时盗窃国家盗财是批发式进行的。每一次新的公债都使他们获得新的机会，通过交易所活动来掠夺一般投资于公债券的大众。强迫国家出资的钱正好是投到他们自己的公司里面去。由国家经手花出的巨额金钱，又为欺诈包工、贿赂往来、偷盗窃取以及各种各样的舞弊勾当为他造成了良好机会。同时任何一点财政改革都受到银行家的反抗。财政改革就无非是税收往哪儿来。
  
  马克思还对金融资产阶级下了一个判断，认为是流氓无产阶级在资产阶级社会上层的再生。因为无论就这样一个集团他的发财致富的方式，还是他的生活方式，他的世界观，他的消费方式，到处都是一样的无耻欺诈，靠巧骗他人财产来发财致富。在资产阶级社会上层不健康的和腐朽的欲望泛滥横流。投机得到的财富自然要在这种形式中寻求开心的用场，于是享乐变成淫荡，金钱污秽和鲜血归为一流。无产者在底层的退化，一层看到资产者的顶层退化。
  
  1848年革命中，真正的工商业资产阶级，是反对派当中的一员，它的势力并不大。真正工业资产阶级是正式反对派中的一部分。各个阶层的小资产阶级、农民阶级都置身于政权之外。没有选举权的还有上述各阶级的思想者代表知识分子。财政困难是七月王朝一开始就依赖资产阶级的上层。马克思说国家负债是直接符合于金融资本及金融资本集团利益的。国家财政赤字、国债，正是他们投机的对象和他们致富的主要源泉。这也是2008年金融危机以后世界政治当中一个普遍现象，财政困难，主权债务危机，美国、法国，到处都可以看到。自由主义国家是一个债务国家。怎么还债，怎么付息，这是今天自由主义国家普遍面临的问题。分析今天的资本主义时代更需要以金融资本为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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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维

  你认为金融资本是马克思分析法国政治的基础，但是在马克思最主要的著作，在《资本论》中却并没有出现也没有分析金融资本，这又该怎么理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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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朝龙

  金融资本，大家在《资本论》中是读不到的，或者说只涉及到与金融资本积累方式相关的片面要素。《资本论》有一个从抽象到具体的逻辑规划，马克思没有完成这个逻辑结构。并不是说马克思不理解这个。三卷《资本论》当中没有完成的逻辑，政论文章当中能找到。政论文章不是经济学原则一般应用，而是包含新的经济学原则。马克思在写政治论文的时候不得不从直接的现实出发，也即不得不阐释现实生活中具有统治地位的土地贵族和金融贵族。马克思一生写了很多政论文章，分析法国政治、英国政治，很多文章都是描述英国金融贵族和土地贵族如何支配英国经济政治的。马克思在《1848-1850年法兰西阶级斗争》一开头就讲金融资本的积累方式和统治方式，非常直接直接。自由竞争工商业资本只是那个时代那个经济体系当中的一个成分。作为完整的现实真正支配经济政治的不是这个阶级，是金融贵族和土地贵族。
  
  马克思的逻辑规划中，有“资本在国家形式上的概括”这样的环节，也就是作为总体的资本、和国家紧密结合的资本。这些思想后来在希法亭、列宁所阐述的“金融资本”概念中得到了比较系统的发挥。把金融资本的理论跟《资本论》的逻辑连接起来的是希法亭、列宁。在列宁之后，以美国为首的美日欧重建了金融资本的世界市场和世界统治，在主权国家体系的基础上确立了金融资本的新帝国主义。
  
  我们知道后来列宁分析帝国主义，也是以金融资本为基础，金融资本也是跟土地贵族、土地所有权融合到一起了。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理论，基本理论贡献是把资产阶级分两部分，其中占支配地位的官僚买办资本，也正是大金融垄断资本。现实当中的资本主义不是像亚当斯密描述那样的自由竞争中的产业资本，优胜劣汰的，看不见的手，人人为自己、个人利益最大化同时达到社会利益最大化等等那么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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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维

  从这样的视角和逻辑之下，如何理解特朗普以及美国政府背后的金融垄断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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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朝龙

  特朗普主义与波拿巴主义有相似的逻辑，当然，二者的时代背景和整体环境都不一样。马克思那个时候金融资本与土地贵族是两个阶级，今天金融资本与土地贵族是一个阶级，因为土地已经变成了金融产品，就是金融资本势力更大了；马克思那个时候金融资本与产业资本对立的，今天金融资本也与产业资本垄断融合起来了。1848年革命时代法国的金融贵族，还处在殖民主义大发展的前期。19世纪末殖民主义才大大发展起来，并激发起两次世界大战。殖民帝国进入总危机。但二战之后，金融资本又获得了新的发展阶段。在资本主义的主导下西方改变了过去的军事官僚国家，并在殖民主义体系解体的基础上、在主权国家体系的基础上建立了新的帝国主义体系，新的金融帝国统治秩序。
  
  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并非简单的一次危机，而是金融资本世界体系的危机，金融帝国心脏地带的危机。美国的这次危机不是一般的危机，而是金融帝国本质自身的内在矛盾的表现。特朗普所推动和加强的新民粹主义，和波拿巴主义有相似之处。二者都是在纯粹共和主义不能解决金融贵族、金融资本积累所造成的问题情况下发生的，这一点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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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维

  既然特朗普主义与波拿巴主义有相似之处，那么能否从历史中给予现实某些启示。历史中，波拿巴主义的归宿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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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朝龙

  波拿巴主义会造成社会主义革命的前提。确实是，波拿巴通过普法战争，战败，后来工人起义巴黎公社。就这么一个逻辑：从共和主义到波拿巴主义到社会主义。
  
  只有社会主义才能终止金融资本的波拿巴主义趋向。无论保护私有财产的小资产阶级，还是持有这种抽象共和主义观念的纯粹共和派，或者试图在资产阶级社会之旁改造社会的工人阶级，都不能避免资本主义自身产生出波拿巴主义的这样一种趋势。
  
  从纯粹共和派、秩序党到波拿巴政体实质上都是金融贵族和土地贵族在施行统治。纯粹共和派已经对工人、对小资产阶级发生多次政变了，已经用暴力镇压了工人阶级、镇压了小资产阶级，现在波拿巴对共和派使用暴力。谁能抵抗住暴力？马克思说暴力才能抵抗住暴力，这就是马克思的暴力革命思想，马克思革命思想是被动防御的暴力。
  
  在共和主义向波拿巴主义转化的过程当中还伴随着社会中下阶层的顺次失败，1848年六月革命工人起义被镇压，小资产阶级议会当中试图发动议会革命结果被镇压，代表工商业资产阶级的纯粹共和派被镇压，结果到最后就是金融家和土地贵族获得了权力。
  
  真正能够抵抗金融贵族和土地贵族反动的，是工商业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农民阶级联合起来，但是在资产阶级的共和主义观念和共和主义政策基础之上是不可能联合起来的，只能使大家分裂，因为这种共和主义观念使人看不到人与人的经济利益关系的差异和矛盾，会掩盖阶级之间联合的必要性、纽带和形式。
  
  马克思这时提出，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联盟，如果没有农民支持工人运动也会变成孤鸿哀鸣。工人阶级与农民阶级联合，引导小资产阶级，后面跟着工商业资产阶级，组织这么一个革命联盟，工人抛弃共和主义的所谓合法性的束缚，这样才能对抗住土地贵族和金融贵族，这就是马克思在对1848年革命真正的结论。后来列宁对这发挥特别多。中国领导的民主革命就非常成功的做到了这一点，毛泽东的这个党建思想，共产党直接去组织农民，工农联盟，很多小资产阶级当然也是革命当中的一部分，民族工商业不得不跟着走，矛头指向土地贵族，封建主义帝国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就是马克思描述的金融资本。
  
  法国革命的经验教训在哪儿表现出来了？就是后来列宁领导的俄国革命和毛泽东领导的中国革命，所以这就是马克思关于法国的政论文章的政治学价值。
  
  波拿巴主义、民粹主义的根源也还是在于金融资本的积累制度。在金融资本积累比较顺利的时候，抽象的自由主义、纯粹共和派可以相对稳定，在政治制度上，在意识形态上，文化上可以确立领导权，但是如果金融资本积累陷入结构性的危机，造成大量的社会矛盾，资本看来类似于造成了无政府主义，那这时候在共和主义就成为一个无用的东西了，他不能在保护资本的利益，这时波拿巴主义、民粹主义甚至法西斯主义就会崛起。
  
  自由主义和波拿巴主义是金融资本的两种政治需求。在一个阶段，在金融资本积累相对稳定的时候，自由主义可以相对稳。在金融资本积累陷入危机的时候，自由主义的政治也会转向。往哪儿转？正是向类似波拿巴主义这样转。而波拿巴主义虽然跟自由主义不一样，但执行的恰恰是金融资本所需要的自由主义的核心政策。比如说美国新自由主义，今天就靠特朗普推行，因为特朗普减税，减少对资本的管制，削减福利，这是不是资本真正需要的？至于自由主义的那些形式自由其实并不是金融资本最需要的。
  
  如果从这个共和主义的理念，从启蒙思想当然只能认为正常的政体就是共和主义的，自由形态就是抽象自由的，但是如果我们结合自由主义背后的真实主体即金融资本来看，所需要的就是两种政体，即共和主义和波拿巴主义，而且这两种政体可以互相转化，互相结合，矛盾的东西可以互相结合。我们利用这些东西可以观察今天的世界政治，世界经济。
  
  列宁的新经济政策，土地、银行以及辛迪加国有化，电气化计划是社会主义的骨骼，工业化的主导力量。国际上，社会主义国家可以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形成战略均势，可以与资本主义国家做生意，利用资本主义国家之间的矛盾。新经济政策是一种国际共运的战略，是社会主义得以在国际中实现的途径和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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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维

  中国在改革开放后，发展出一套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从此逻辑和历史脉络中，如何评价，中国要保证其自身的性质、发挥其制度优势的关键环节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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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朝龙

  关键环节是加强党的建设以及党的自我革命。上世纪70、80年代以来，新自由主义风靡全球，苏联被冲垮了，意识形态乱了，俄罗斯休克疗法，将不该市场化的产业和领域市场化了，结果产生了寡头和权贵。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不再从西方话语中寻求资源，而是开始强调加强党的领导，并借此加强国家的统一性和国家调节经济社会的能力，而国家能力建设是巩固公有制经济、克服金融资本悖论逻辑的前提。十八大以来，中国共产党加强反腐败力度，加强党的建设，例如日益强调国企建设、强调国企中的党建。这不能简单的理解成为技术性质的组织安排，而应该将其上升到所有制角度，上升到国家性质即国体的高度去理解党建。中国强调党要管党，通过党的自我革命来实现反腐败，而非采用西方的分权制衡的形态。在西方的这些话语体系下，任何加强党的权力的行为都会被理解为加强个人权力，在马克思和社会主义的逻辑之下并非如此。而且如今中共不仅强调党要管党，而且强调党性原则，“党要像党”。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党来凝聚人民意志，那么国有企业的公有性质也会慢慢变质。加强党的建设其意义是要保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不会沦为西方那样的私人金融垄断资本主导的经济形态，在该种形态下，正如我们看到的，正发生着新自由主义向新民粹主义的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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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维

  社会主义是唯一的解决方案吗？有没有其他的替代方案，例如在自由主义的范围内或者在凯恩斯主义的范围内，还有新的替代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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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朝龙

  这次新自由主义危机之后为什么没有出现一个凯恩斯主义的复兴？凯恩斯主义是靠国家负债来解决经济危机，新自由主义本来是靠民间借贷信用经济来解决经济危机，解决生产过剩问题。现在资本主义两个都处在债务当中，市民社会是债务社会，到美国可以看各个阶层在欠债，或者在失业。国家在负债，美国3亿人口国债到20几万亿了，这么一个规模债务，不可能还完了。在已经很严重的危机下，要保证政府对华尔街的信用，只有再降低福利。这样民粹主义就起来了。在法国发生的类似过程，就是法国的黄马甲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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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维

  好的，你能否最后概括一下：21世纪社会主义应该解决的核心问题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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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朝龙

  21世纪社会主义应该解决的最核心、最尖锐的问题，就是金融资本积累所导致的中产阶级衰落和市民社会的贫困化以及隐藏在这种贫困化背后的无政府主义、新民粹主义、新波拿巴主义甚至新法西斯的危险。解决金融资本的积累制度及其导致的各种派生问题，这正是21世纪社会主义的制度使命，而这个制度使命是从19世纪以来科学社会主义的内在逻辑延伸过来的。

撰写：元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