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小时候,家是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姐姐的地方,是那条卵石小路尽头那道散发着番石榴果香的栅栏,是那两扇用每年更新的红对联装点着的木门,是木门前那洒落着斑驳树叶的台阶,是在大门和大厅之间那承受着滂沱春雨的巨大天井…… 第一个离开家的是姐姐。姐姐要嫁人了。姐姐出嫁前在家里的那段日子似乎过得并不开心。也许那就是为什么她二十才刚出头就急急忙忙想要离开。那天,我呼叫着姐姐,泪流满面。第一次,我感到家里缺少了点什么;什么东西从家的能量中消失了。 说到家,姐姐的离开是生活对我的第一次提醒:人世间,家不是恒定的。 家,就其原来的词义上讲,不一定是你的归属,也不一定是你的归宿;家,衍生出了丰厚的含义,她意味着归属,代表了归宿。 一 同事格高.格德拉里的曾曾曾祖父(用他的话说是 great great great grandfather)来自西西里岛。他辛勤劳作,主人没多少钱给他,就给他一块地当赏钱。那时候土地不值钱,可格德拉里家族就因了那块地而繁衍发达!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到了格高这一辈,他连西西里都没去过! 同事金哲熙是来自韩国的第一代移民,中间在加拿大住了几年,入了加籍。有一次他跟我说:他真不知道他是韩国人呢,还是加拿大人呢,还是美国人? 我觉得这种自身定位上的模糊感对于第一代移民(不论从哪个国家来)来说很正常;这种模糊感会自然地在后来的世代里慢慢消失,清晰感会最终确立。现在你去问格高他是美国人还是意大利人,他会说你无聊! 金哲熙和印度同事阿叔克都和我说过:很想把父母接来美国住。是啊,对于父母还在故土的人来说,儿时的家,就仍然在遥远的地方生动存在着,时不时向着游子的心海深情招手。 18岁离家,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把安海那个家当作自己真正的家,真正的大本营。为了探望对自己日思夜盼的爷爷奶奶,大学四年每个寒暑假我拼着小命单程两夜三天的南北颠簸都要回家。这个对家的依恋感到我出国后仍在持续。到了美国,有先生在身边,无奈小家意识敌不过大家意识。潜意识里中国、安海仍然是我的国和家。这种感觉的根本变化是在有了孩子以后。难怪在英语里,结婚的两个人还不能叫Family;Family 一定要包括孩子。送孩子上学,看着学校BUS 徐徐而去,听他们朗诵 Pledge of Allegiance, 念着:One Nation, Under God …… 只有到了这个时候,美利坚,才真正成了我的第二家和国。 孩子们飞快成长,什么时候还在你怀里,你肩上,什么时候他们就羽毛丰满了。大儿首先飞了,并且一下子从西南飞到了东北。送完大儿从机场回家的路上,小儿问我:“妈妈,你以为哥哥真的是因为喜欢纽约大学才选择去的纽约吗?”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我反问,心里是想当然的自信。 “当然不是这样的。”小儿回答。 “那他为什么去纽约?” “哥哥是想离家远远的。”小儿道出了秘密。 当时我的心里像是阴阳电击起了响雷一般,我再问:“你哥哥亲口告诉你的?我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过?”这问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果然,小儿“哼”了一声:“妈妈你真是…… 他怎么会跟你说呢?!” 车进库房时我问小儿:“你呢?你也想离家远远的吗?” 小儿看上去很潇洒的样:“不知道,不过要有机会上好大学,多远我也会去。” “你心目中都有哪些好大学?” “比如牛津、剑桥什么的。” 看来我还得做好孩子出国的准备!想当初,当初我们不就是这样出国的?父母舍不得,我们不还是照样径直奔自己的前程? 现在,一切都打平了。 作为海外第一代移民的我们,比一般中年人要承受更多的心理煎熬,体验更多家的失落感。我的美国同事们,虽然平时显得很独立的样子,但是每逢感恩圣诞,他们不论是飞着还是驶着都一定要去和父母团聚。父母再远,也在同一个国度。我们就不同了,我们的父母远隔重洋。另一方面,孩子们和我们之间的代沟既是时间上的也是地域文化上的,他们对家的眷恋远没有我们当初的强烈。大儿已经说了:以后不会再这么经常回来了,回来也不会呆太长了;我的意识却仍然停留在夫妻孩子和乐融融的温馨传统里。孩子们使得家成其为家;一旦孩子们都离开了,哎,家就将不家! 二 美国同事约翰娶了个中国太太,那一年冬天,约翰为次年暑假是否让孩子们去中国和太太起了争执,搞得有些心烦。他的心烦勾起了我的心烦,我意识到自己又是几载未得回家转了。 我给姐姐打电话,问起家里的事。 “家里还好,”姐姐说,“就是爸爸近来唠叨了些,说起你好多年都没回家过春节了。” 姐姐一句话说得我心里翻江倒海。就像我一位朋友那样,多年没回家过春节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姐姐只不过是替我说出来罢了。 “那,你觉得呢?”我问姐姐。 “我觉得也是,这么多年了,家里过年不是少这个就是少那个……”姐姐的声调很是低沉。 放下电话,我直接就上网查机票。因为时间比较近了,飞往中国的机票奇贵。那我也不管,只要老板能答应我请假就行。大概因为我平时出勤还不错吧,老板同意了我的请求。 本来想给爸爸一个惊喜的,不过姐姐没能守住秘密。见到爸爸,我跳着蹦着唤着,爸爸含蓄地笑了笑,说:“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记起来了,小时候爸妈常称我疯丫头。 哥哥来了,带来了酒。姐姐来了,带来了一大堆吃的。爸爸喝了酒,话就多了起来。话题回到了爷爷奶奶和他们的老家。爷爷奶奶家本在惠安,离开惠安是被迫的。那一段离乡背井迢迢寻新家的艰辛历史爸爸和我们讲过多次了。每一次讲起来他都很激动。不久前,爸爸还重访了我们的惠安老家,还有那一片天蓝色的海。 我还去了我的中学。这个我曾经天天在那里学习和操练的地方,没有姐姐领着我竟然不识路了。老家几经变化:拆迁,劈路,盖商场楼房戏院…… 我已经摸不到少年时老家的经脉了。然而我知道,有样东西就算是磨成了粉,它也在我心里。 这次回家,没有吃到龙眼,也没有吃到青果(番石榴)。在我最早的海八路居所后面的农园里,有一棵大龙眼树。小时候我爬上去摘过龙眼。而番石榴,在我童年的第二个居所贤大宫的前院栅栏里就有一株。番石榴是我这辈子水果的最亲最爱。她的果香,几十米开外依然浓郁;果子入腹,两颊经久芳然。 出国以后,我最思渴最嘴馋的水果,就是那故乡的番石榴。没有料到,不久前,先生在万兰溪崖往北五英里左右的一个农贸市场里买到了和我故乡一样的番石榴!真是奇妙,万兰溪崖,一个我断断续续把她当作归宿的美丽地方,长着我儿时的青果…… 三 我来美超过二十年,在美国公司的工作也快十三年了。大约七年前,我第一次发现我在梦中说的竟是英语。梦中的言行应该是最自然最本能的了。尽管如此,对于我们这些海一代来说,归属感的重头仍在中国。那就是为什么绝大多数第一代华人作家无法用英文写作。从语言,到文化,从大江大河,到细孔毛尖,从血到泪,从稚嫩童真到心肌老茧……归属感并不一定跟着眼下的家和国走,它由极其深厚的元素构成,使得 它有如宿命,无可抵御。 我们的下一代就有些不同了。有的孩子仍然觉得他们是中国人,携带着中国血统里的许多情感;而有的孩子,他们至多只说他们是亚裔。这方面我比较矛盾,也可以说比较辩证。一方面我不想把沉重的归属感的包袱传递给下一代,我觉得四海为家的豪迈和潇洒比较好,比较自由解放;而另一方面,我也希望我的孩子们能够吸收双文化的养分,能够从文化的认同上去培养和体验谦卑和感恩。孩子们,他们英文流利,中文勉强,但不管怎样,他们知道三国演义、西游记,知道葱姜蒜的好处,知道梅州腌面,知道万金油和泡脚,知道八达岭、上海滩…… 我在美国信了基督,基督信仰在超越我血肉情结、赋予我灵命依归的同时,也让我对家国有了一番崭新、祥和的认识。我喜欢文学,有时想到文学国际奖我会有种沮丧感 ------ 不是得不到的沮丧,而是假如得到了算不到中国头上的沮丧。可又有时,我会特别亢奋,心里想:我多多努力,就能同时为两个国家争光:中国是我的母国,美国犹如我的父国。就像一个人有人间之父又有天国之父的那种美满快乐一般,能拥有两个祖国,两种温馨情感,能为两个国度奉献生命,是超级的享受和幸福!和两个国度之间关系的和谐与挣扎,构成我们这一代在归属感上特殊的欢乐和痛苦。 我们家这栋房子年龄比我大。房子本来会漏雨,几年前我们下决心把屋顶翻了新。那以后,照先生的话说:再也不愁风和雨了。那个特别的中秋夜里,外面悄悄下起了雨。细细的雨声,像是有人在切切私语;再仔细一听,那雨依稀正是和我在谈心。柔性的力量是浑厚的。那漫天小雨,轻柔而执著,细密而宽阔,把每栋房子 (木头的,石头的,高耸的,低平的,灰色的,红色的,中国的,美国的,第一代的,第二代的 …… )和房子里的每个人 ------ 不管他/她心里如何规定自己,如何认同国家 ------ 统统包裹了起来。 小儿还在呢喃怎么这么晚了还有人在弹琴,在拉弦?我听不清琴声弦乐,它们被融入了无数的小雨滴坠落的谐音中,那雨声与儿时的没有两样。想起了我自己说过的话: 面对未来,或许没有那么激情澎湃,却有如穿越了峡谷以后的科罗拉多河,爱意绵延,深情沉潜,总有远方的牵连,总有归心的期盼,总有暖暖的,过去、未来和现时的会聚点。 我们的归宿不复苍凉。 雨停了,一轮圆润皎月从我们一家人的梦海中冉冉升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