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覺得自己是那種沒有故鄉的人。在我不到的一歲的時候,父母就把留在外公外婆身邊,自己去三線支援革命建設了。在我後來的歲月,我要麼跟着外公,要麼跟着父母從一個三線遷居到另一個三線。故鄉對我只是個空洞的名字而已。89年畢業時,我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跑去了深圳,再後來,儘管我也在那座新城有了不錯的生活,可是我還是選擇了離開。當有一天我背着行囊,走在美國一個小城空無的街道時,竟沒有一絲陌生感。有什麼不好呢?遠去的土地本來就是模糊的,就讓它沉積在心裡,成為永遠的過去。
改變我的是我的女兒。這個在美國出生長大的孩子,卻成為我和故土無法割斷的一種連接。
女兒出生在美國中西部一座寧靜的小鎮裡。沒有姑姨嬸嫂好聽的呵護,也沒有親朋故友熱鬧的探訪,空蕩蕩的病房裡只有妻子我還有剛剛呱呱墜地的女兒。因為妻子是剖腹產的緣故,我成了第一個抱女兒的人。我幾乎是戰戰兢兢地從醫生手裡接過那個幼小的生命,生怕自己的粗莽會弄疼她。在一陣哇哇大哭之後,女兒便開始用那清澈眼睛打量着她在這個世界看到的第一個人,她一動不動地看着我,像要看透我的一切,看透我的飄忽不定和軟弱,那專注的目光下更像是在等待着一份承諾。很少流淚的我在那一瞬間卻是雙眼潮濕,在這個世界上孤獨地漂泊了很久很久以後,我第一次有種我的生命不再屬於我的感覺。我把女兒抱在懷裡,一字一句地告訴她,爸爸愛你,爸爸會一生一世地保護你,永遠也不離開你。
女兒出生三天后,我們離開了醫院,一起回到了我們當時租的一間公寓房裡。女兒的來臨讓那個小小的空間頓時有了生命的活力,有了家的感覺。那時我上班的地方離家有50分鐘的路程,三十多歲的人生,我第一次體會到什麼是歸心似箭。或許是我厚實的肩膀讓她覺得安全,或許女兒對父親有一種天然的依戀,從小女兒只要我抱,一見到我,小手臂就張得開開的。因為我和妻子都上班,只好請保姆來照看女兒,每天上班和女兒道別是最難過的事,她小嘴一噘,眼淚就流下來,看得我這個做父親的心裡真是難過極了。女兒出生不久,我們就搬進了自己的新家,雖然那時經濟並不寬裕,但我想盡一切的努力讓女兒在舒適的環境中成長。新家很寬敞,有時為了哄女兒睡覺,我就得抱着她樓上樓下的走,一邊走還得一邊講故事,講那些早已在我記憶中模糊的故事,“小蝌蚪找媽媽”“鯉魚跳龍門”,還有孫悟空和豬八戒。有時,我已經講得彈盡糧絕,女兒還不罷休,只要我一停,她閉着的眼睛就唰地睜開了。有一天晚上,女兒發燒,我就抱着在屋裡走啊走,不知講了多少故事,唱了多少催眠曲,女兒終於睡着了。我就輕輕坐下來,那時夜色已很深,明亮的月亮透過天窗照進屋裡。不知怎麼,自己小時候的情景就會像電影一樣在眼前閃現,我看見外公牽着我的手用他一分一分攢下的錢去為我買童話書,我又看見夏日的晚上,一家人躺在外面的涼蓆上,聽母親將宋江三打祝家莊的故事。父親話不多,只在一旁不停地為我們扇風趕蚊子。我眼淚忽然就忍不住濕潤起來,我看着女兒熟睡的臉,心裡充滿詫異,我原以為早已模糊的童年,在那個黑夜,竟然會是如此清晰。
為了幫我照顧女兒,我年邁的的父母也從國內趕來幫忙。雖然因為簽證的原因,他們只能一個一個的來。女兒跟着奶奶學會了不少兒歌。那時,母親已經患有帕金森病,她抱不動孩子,只能逗孩子玩,餵女兒吃飯的時候,母親就拿着波浪鼓一邊搖一邊唱“小丫麼小二郎啦”。女兒就格格地笑。因為從小不在母親身邊長大,一直有種隔閡。但母親逗女兒玩的畫面,卻成為我心中難以忘懷的畫面。
從女兒出生那天起,我就想着能每天能寫一點關於女兒成長的故事。可是,每天上班回來,準備完飯菜,忙完女兒的事,等好不容易哄她入睡,自己也累得倒下就呼呼大睡了。那本我有過雄心勃勃計劃的記事本,至今還是空空如也。一天傍晚,我帶着才一歲多的女兒在小區的石板路上散步,那時天色已晚,遠處是一抹淡淡的晚霞。我問女兒,以前都是爸爸給你講故事,現在,你能不能給爸爸講一個故事啊?女兒看看我,又看看天,然後用很稚嫩也很標準的中國話說道:“天黑了,太陽公公回家了。月亮就出來和星星作迷藏了。” 那是女兒給我講的她一生第一個故事。我感慨萬千,知道女兒長大了。
女兒是在18個月的時候進了幼兒園。像所有孩子一樣,她都第一次體驗到親人不在身邊的感受。女兒適應得很快,她很快也有了自己的好朋友,也慢慢地說起了英文。然而,中國的故事總是她的最愛。她甚至把她知道的故事分享給班上的小朋友聽。有一天,在我把女兒接回家的路上,女兒有些難過地對我說,“爸爸,班上的小朋友為什麼總喜歡聽白雪公主,Cinderella 的故事,她們不想聽我講花木蘭。”接着,她又輕聲嘀咕了一句:“我也不在乎,反正她們根本不懂花布蘭為什麼要替她爸爸去打仗。” 那時,我正在開車,女兒的話讓我心裡隱隱作痛。很久以來,我第一次有些後悔來到美國,如果留在中國,她就不會承受這份她這份和她年齡不相稱的異鄉感。
大概是因為只有一個孩子的緣故,我們一直送女兒上私校讀書。雖然學費很貴,但我和妻子都願意把節省的費用用在女兒的教育上。女兒很聰明,也很好學,不用我們擔心她的學習。在女兒一年級的時候,有一天她告訴我,她在學校辦了一個“中文學校”,已經有8個學生了。我原以為,那不過是孩子們課後自己玩的遊戲而已,後來學校家長會,她把她的學生帶到我身邊,讓他們用中文數字,讓我驚訝的是,那些金髮碧眼的男孩女孩,竟然真能有模有樣地數數字,有一個男孩竟然用中文數到了一百。我真的為女兒驕傲,說來慚愧,來美國這麼多年,我還從沒教外國人說過一句中文,而7歲的女兒,居然已經有了她的“學生 ”。我想孔子學院真該給她發勳章才對。
我所在的城市,每星期天都有中文學校,那自然成了女兒的最愛,她常常拿着課本讓我講故事,從唐詩到三國演義紅樓夢,從李白的“窗前明月光”到“黃到婆的紡織術 ”,那些我早已忘光的東西,只好也跟着她一點一點地撿回來。我已經有很久沒有讀中國的書了,來美國的時候,所有的中文書都留給你深圳的朋友,那些5000年的事與我又有何幹了,我渴望太平洋的風給我一個全新的生活,我曾經想過,以後自己有孩子,一定要接受完全的西方教育,我做夢也想不到,女兒徹底顛覆了我的想法。她讓我知道,沉積在血脈里的東西,真是永遠也割捨不了,它總是在會用一個獨特的方式讓它重新爆發出來。
回中國旅遊是女兒最開心的事,一下飛機,她就在那麼多她根本叫不名字的親人呵護寵愛中。無論走到哪裡,周圍都是一樣黑頭黃皮膚的人,到處都有和她一樣扎着小辮漂亮女孩。“我要去看兵馬俑”,“我要去故宮”,“我要去長城”,女兒有一個長長的清單,她想走遍中國。 在女兒的世界中,中國是父母生長的地方,是有着許許多多美麗傳說的地方,是一個讓她找到認同感的地方。她五歲那年回國,我陪着女兒去了許多我在國內時毫無興致光顧的地方。在蘇州的園林里,女兒興致勃勃地從一個園亭跑向另一個園亭,我跟在她後面,聽見她歡快的笑聲。我心裡很感慨,一個一生都想逃離的地方,女兒卻又把我拽了回來。她心目中的中國,充滿了神秘的歷史,到處是美麗的鮮花和庭院,到處都是微笑和愛,那裡有她在美國感受不到的一份東西。我想那可能就是一種根的感覺吧。我小心翼翼地呵護着她的中國夢,其實,哪又何嘗不是我的中國夢呢?
女兒轉眼已是九歲多了,我不知道已經長大的女兒是否記得在她來到世界時父親對她的承諾,但我相信女兒知道,她的父親愛她,那個從遙遠的中國來的父親愛她甚過世上的一切。夏日的一天黃昏,我帶着女兒去放風箏,那還是從中國帶來的孫悟空的風箏,女兒玩得盡心,不停地拿着風箏線跑着。我跟在後面,我仿佛看見小時候的自己,用舊報紙做一個風箏,在山坡上拉着風箏跑,心中便充滿了夢想。渴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像那風箏,飛得很高很遠,永不回頭。
也許我們每一個人都有過這樣遠走高飛的渴望,我感謝上帝將女兒帶進我的生命,女兒就像那根風箏線,緊緊地拉着我,讓我知道家在哪裡,故土在哪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