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乐崩坏的东北农村那个文,很难说是真的假的。争论的意义不在于争论的双方谁说服谁,而在于给观众们一个机会自己去明辨是非。因为争论者本身,往往已经站定了立场,想方设法不相信对方对,不希望自己因为别人而改变。
我来说说我看到的东北农村的情况吧。我每年最多回国一次,每次回国最多回乡下老家呆一天,有时住一个晚上,有时候早晨去晚上回,所以对农村生活其实不是很了解,只能说说我看到了什么,吃午饭的时候听说了些什么事。
说到礼乐崩坏,我老家的那个屯子好像没到那种程度。生活方式的改变当然是巨大的。电视、网络、手机的普及,交通的便利,屯子和外面的世界联系越来越紧密了。屯子里很少见到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偶尔见到几个,都是回来看看父母、办什么事儿的。这一代人,基本上搬到瓦房店大连去了,一般都是父母给买的房子。瓦房店大连的房子不贵,五六千块钱到一万块钱一平米大概,买了房子,办了户口,基本上就算是城里人了,看穿着打扮谈论的话题也大同小异,基本上和猥琐国移男追同样的电视剧,唯一不同的是穿着要稍微时尚一些。
屯子里留下的是五六十岁以上的人,一大半是我叔叔这一辈儿的
。老家伙们依然很传统,农民的生活方式没怎么改变。我奶奶家这个地方,大概是日本人在的时候学会了种苹果,六七十年代断了一段时间,也开始种玉米水稻蔬菜,80年代开始又开始集中种苹果,主要的农业收入就是靠苹果。收入不高,用我四叔的话说就是每年两三万块钱。我相信还有些别的收入,比如家家后院都有葡萄园,葡萄收了,秋天并不都卖掉,很多都冷藏在地下冷库里,苹果也冷藏很多,到冬天断季的时候卖高价,当然有时候市场看不准,价不够高,算上电费储藏费,其实赔了。不过农民自己的劳力从来不算钱,所以大多数时候还是赚钱的。
对我叔叔他们来说,种苹果不算是累活。对我来说,还是很累的活了。我二十几岁的时候放假帮他们干过,一般他们给我最容易干的,女人干的活,但是我还是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干累活,干完了有收获,从小过这样日子的人一般心地善良,浑身正能量。这基本上能概括我叔叔他们这辈儿农民的性格。这些人都是好人,对人热情,爱家爱孩子爱媳妇,照顾老人,相互照料。我奶奶去世下葬的时候,我不在,我弟弟后来跟我说了,抬着棺材上山,几个叔叔,姑父,不是都是亲的啊,呼着喊着,往上抬,脚蹬手爬,很感人。用我弟弟的话说,就是玩了命地使劲儿,没有偷懒的,生怕自己这头掉链子连累了边上的人。这种精神,应当算是中国传统礼乐里的一个吧,叫什么不知道,反正没崩,而且城里比较少见了。
恋爱婚姻方面的改变可能是最大,父母包办婚姻的事情少了,我猜很大的原因是孩子们搬到城里,生活环境变了,自己交的男女朋友,带回来,父母看着不错,也就同意了。我这一辈儿,年纪小的,我知道刚结婚的,基本上都是自己搭隔的,门当户对,才貌相当,选良辰吉日,买车买房。其实自由恋爱婚姻这事儿,好像我这辈子就开始了,我的几个堂弟都是自己找的媳妇。倒是我叔叔那辈儿,都是介绍的,基本上就是张庄的闺女介绍给李村的汉子,过了几年,小姑子大了,嫂子就给介绍到娘家村子里的堂弟做媳妇了。中国人民很早就知道不能近亲结婚,嫁得太远不好,不知根知底不放心,嫁给山那边最好,辈份要对,要不是生了孩子叫起来麻烦。这是一种适用又科学的联姻传统,现在很大程度上被打破了。但这种变化,应当是正面的,虽然同传统礼乐不符,但不能说是崩坏了。
我婶去世一年以后,屯子里一个婆姨看上我叔了,托人跟我叔谈。我叔那年73岁,婆姨小点儿,也婆姨老伴儿也是去世一年多,60多了。这事儿跟年轻人自由恋爱不是一个量级的事儿,在东北农村算是反传统了。事情谈的差不多的时候,我叔带着我后婶来见我爷,给我爷上根儿烟。我爷不抽烟,点着赶紧掐了。我叔装模作样问我爷同意不。我爷大声说,同意!我叔乐了,说,嘛,你还挺解放的啊。我爷说,现在不是时髦嘛。一屋子里的人都松了口气,说老爷子不仅解放,还挺幽默的啊。
我叔这事儿,算是比较典型的礼乐崩坏的案例了。我跟村子里的人聊天,再没发现比这更恶劣的情况了。一个是两个人年纪都比较大了,按老观念,应当一个人过到底,老了不能动的时候靠子女照顾下就完了,结果在老伴去世一年多的时间就再婚,有点儿说不过去。两个人都说太闷,找个人做伴儿,但是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不好说唉。不过两个人现在过得挺好,两个人的孩子都大了,不在身边,我叔叔现在住我后婶家,每个月还掏几百块钱补贴家用,我去看了看,家里收拾的窗明几净,比我叔一个人住的时候窝窝囊囊的样子好。我婶特能干,据说我爷爷去世的时候,里里外外的张罗,不是装,一个村的,都知道本来就是能干活的人。我叔现在胖了,也不怎么喝酒了,也不怎么抽烟了,现在除了忙自己家的苹果树葡萄园,还帮我婶家干,人事多儿,扯淡的时间就少了,原来天黑了还打牌,现在天黑就回家睡觉,我觉得挺好。
过年的时候,我叔在我堂弟家。这是我叔和我后婶结婚以后第一个年,两个人为这事儿商量了好久。最后定下了,我叔到他儿子家过,我婶到她儿子家过。我去给我叔拜年的时候,我叔正急着回家,我堂弟有点儿不高兴,什么人啊,对你哪不好,抽的中华烟,喝的普洱茶,这才初二就要回家。我问我叔咋回事儿,是不是儿媳妇对你不好?我弟媳赶紧说哥你千万别这么说,我现在巴结爸还来不及,就怕他回家早了人家这么说我。我叔听我这么问赶紧拿一把,说,儿媳妇,对我还行吧。我弟媳冲我挤眼睛。我叔接着说,我不爱在这,拘束,抽烟还得到外面去。弟媳说,让你在家抽你不干嘛。我叔说,那哪行,我怕呛着我孙女。
总之我奶奶家那个屯子,对老人还是比较好的。孝顺就不说了,中国传统礼乐里那个孝顺太宏大了,别说屯子里的人,我都做不到。但是照顾老人吃喝穿用,过年过节给老人钱,这些一般都做得到的。我爷爷常常说,我能活这么大,就是因为我孩子对我好。我每次回去,都跟我爸爸回去看我爷,我爷的屋子坐北朝南,一年四季洒满阳光,墙上挂着大镜子和相框,大镜子永远擦的干干净净,镜框里是七大姑八大姨,孙男嫡女的照片。炕热乎乎的,我爷爷躺炕头,炕稍是电视和收音机。我爷爷到老都头脑清楚,洞悉国家大事和坊间趣闻。我爷爷晚年最幸运的是有我四叔这个小儿子,我四叔这个人一辈子知足常乐,跟我说人生最好的职业就是农民。对父母极好,而且有耐心,我以前就见他照顾我奶奶吃饭,收拾桌子的时候,端起我奶奶的碗顺手把剩饭划拉嘴里了。我妈说我奶奶最后不能动那几个月,换尿布这些活基本上都是我四叔干的,有一次大家都在,我四叔给我奶换尿布,一边换一边说,有什么啊,这有什么埋汰的,说着还照我奶屁股亲了口,我奶气得想打他,比划比划抬不起手了。
我三弟这次跟我说,我爷爷快去世前,也在炕上躺了几个月,这期间,每天干完活,我四叔就在我爷爷炕上躺着,跟他唠,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说的,习近平干什么了,村子里谁跟谁怎么了,从来不让我爷寂寞,我爷到死所有国家大事村里趣闻都是updated的。我听人说,赡养老人其实是比较容易的,难得是陪伴,花时间跟他们做些他们喜欢做的事情,对现代人来说更难。从这个方面来说,我爷爷有我四叔算是有福气啊。我四叔智商不高,高考三次落榜,一辈子种地,相貌平常,却有一副天使的灵魂和菩萨的心肠。
我跟我四叔说起这事儿,又说起过年前他给我爸爸打电话,让我爸回老家过年,说你们都不在家,我一个人过年多没意思。我爸放下电话跟我说,真是的,这爷爷奶奶不在了,我们哥几个都在儿子家过年,把小弟弟给扔屯子里了。
我说我爸爸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红了。我四叔乐了,说我煽情一下,看意思煽情成功了唉。
村子里,其实比较最能看到人情淡薄的事情是商品经济的冲击,这话说的有点儿大,其实就是村子里有小卖部。开小卖部的,也是本家的叔叔堂弟,亲兄弟明算账,买卖分明,东西比外面卖的不便宜,你要是不在他这儿买他还不高兴,颇有些裹挟了亲戚人情赚钱的意思。但是商业本性如此,追逐利润是根本,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中国千百年来封建社会重农轻商的原因吧。统治阶层很明白这个道理,商业的价值观,和中国封建社会的传统价值观在很多方面是对立的,商业的发达,最终会侵蚀这个传统社会的精神基础。
我去山上给我爷我奶上坟,要在瓦房店买点儿纸张香火,我三叔阻止我,说,到家在买吧,去小勇店买,贵不了多少。我赶紧答应了。我三叔算是在村子里最有商业头脑了的,家里最早建的冷库,每年都收些葡萄苹果冬天卖,收入也比屯子里一般人家高。我从他身上从这句话就看得到虽然中国农村日新月异,但传统美德也得到了完好的保存,他们努力工作,改善生活,坦然面对新生事物,尊敬老人,爱护孩子,有钱的时候也不吝悦己怡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