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理清同属“田园”风格的陶渊明和王维之不同,笔者觉得当从他们最接近处开始分析,最接近处无疑是陶渊明之《桃花源记并序》,纵观汉文学历史,若说清人编撰《古文观止》汇总历代“登堂级”名篇,那么《桃花源记并序》堪称其中“瑰宝”,陶渊明搁置五言诗,就此篇足以证得“文坛大家”之誉。后人模仿《桃花源记并序》写文作诗不计其数,其中当推唐代王维的七言乐府诗《桃源行》能与之并肩。 清诗人王士禛有评:唐宋以来,作《桃源行》最佳者,王摩诘、韩退之、王介甫三篇。观退之、介甫二诗,笔力意思甚可喜。及读摩诘诗,多少自在。二公便如努力挽强,不免面红耳热,此盛唐所以高不可及。”此处“自在”两字评得相当到位,现代许多学者对此两篇的注解评论做得很多,在此笔者视从比较文学的思考范畴对以前不大注意部分加以补充。
《桃花源记并序》作为一个样本,不用笔者多费笔墨,当要注意的是,此篇是陶渊明晚年所作,相对于忙于农耕,乞讨,寻酒而欢的早年,陶渊明创作此篇的年代在思想上已经有相当的沉淀。近代学者倾向作品受《道德经》影响,陈寅恪先生在《金明馆丛稿初编》考证《桃花源记并序》是描写抵挡胡人入侵的北方“坞壁”之“理想国”状况。至于文章寓意被认为是:支撑外界社会制度不是平民生活幸福根源,一切政治制度、机构都是多余且破坏和平安宁的根源。陶渊明想往洪荒年代的自由世界等都是极为无聊的解读和后人自以为是的阶级史观。其次《桃花源记并序》的组成是序和五言诗。被后人称道的是这篇序,整篇文体白描省净字字简朴,读者不自觉地被套进作者设置的虚无境界,其原因还是陶笔下的虚无世界之元素都来于现实。文章结尾“不复得路”、“规往未果”让后人等到今天期盼诗人再续故事而欲罢不能。可作者又在正文古诗中透露了点消息,说“一朝敞神界”之所以“旋复还幽蔽”,乃因“淳薄既异源”。原来桃源民风淳厚,人间世风浇薄。难怪苏轼直言:惟恐“使武陵太守至焉,化为争夺之场”。
再看王维的《桃源行》。七言诗总比五言诗在内容上来的丰富,格律诗虽起于南北朝,盛于唐代,在陶渊明处于“声律诗”和“格律诗”交替时代,《桃花源记并序》的正文五言诗古朴平淡在情理之中,而王维若将著名《桃花源记并序》的“序”部分用七言诗来表现,可谓“随手可得”。但他并没有这样去写,这是王维高于常人之处。考证王维作《桃源行》年方十九,他要在十年后登堂入“进士”开启仕途生活,虽自幼受家庭影响笃信佛教,笔者觉得写成《桃源行》之时的王维,对仕途之挫折和隐居还没有充分的思考过,即《桃源行》时之王维和日后观陶渊明之王维在履历和思想上早已时过境迁切勿混淆。 《桃源行》 王维 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去津。 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 山口潜行始隈隩,山开旷望旋平陆。 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 樵客初传汉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 居人共住武陵源,还从物外起田园。 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 惊闻俗客争来集,竞引还家问都邑。 平明闾巷扫花开,薄暮渔樵乘水入。 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还。 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 不疑灵境难闻见,尘心未尽思乡县。 出洞无论隔山水,辞家终拟长游衍。 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 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 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围炉诗话》的作者吴乔对诗文有这样比喻:“意思,犹五谷也。文,则炊而为饭;诗,则酿而为酒也。”。要将散文改作诗来表现,决不仅是一个语言形式之改变,它必是一个再创作的过程,《桃源行》正是如此。诗开端即展现出一幅“渔舟逐水”的画面:远山近水,红树青溪,一叶渔舟,在夹岸的桃花林中悠悠行进。诗人用尽艳丽色调绘出大好春光,为渔人“坐看红树”、“行尽青溪”作了铺陈。此处绚烂景色和盎然意兴融成一片优美的诗境界,而事件之开端也蕴含其中。《桃花源记并序》中必须要交代:“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在诗中都成了酿“酒”的原料,化作言外意画外音,让读者自己去想象和体会。在画面与画面之间,王维巧妙地用一些概括性描叙,来牵引连结,并提供线索,引导读者想象,循着情节的发展向前推进。“山口潜行始隈隩,山开旷望旋平陆。”两句便起到了这样的作用。它通过概括描叙,让读者想象到渔人弃舟登岸进入幽曲的山口蹑足潜行,到眼前豁然开朗、发现桃源的经过。这样读者的思绪跟着进入了桃源,被无意地引进另一幅画面。 “ 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这时桃源的全景呈现在人们面前了:远处大树似攒聚蓝天白云中,近处繁花茂竹遍于千家万户。这两句由远及近,云、树、花、竹相映成趣。画面中透出了和平、恬静的气氛和欣欣向荣的生机,为读者留出足够想象之空间,任意思而得之。而所谓诗之韵致如“酒”的醇味,也蕴含其中。接着读者又随着渔人进入另一幅画,“樵客初传汉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写出桃源中人遇见外来客之惊奇和渔人乍见“居人”感到服饰上的明显差异,隐括了陶文中“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之意。
诗之中间十二句为全诗的主要部分。“居人共住武陵源”,承上而来另起一层意思,然后点明这是“物外起田园”。接着,便连续展现了桃源中一幅幅景物画面和生活画面。月光,松影,房栊沉寂,桃源之夜一片静谧,阳光云彩,鸡鸣犬吠,桃源之晨一片喧闹。两幅画面,各具情趣。夜景取静,晨景取动充满着诗情画意,此处深感王维构思精妙,无论场景,用词对称无暇,难以相信此诗出于一名弱冠少年,后人称摩诘“画入诗”,《桃源行》在描写人物时,以“惊”、“争”、“集”、“竞”、“问”等一连串动词,把人们的神色动态和感情心理刻画得活灵活现,表现出桃源中人淳朴热情的性格和对故土之关心。“平明闾巷扫花开,薄暮渔樵乘水入”进一步描写桃源的环境和生活之美好。“扫花开”、“乘水入”,紧扣住了桃花源景色的特点。“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还”两句叙事,追述了桃源的来历:“峡里谁知有人事,世间遥望空云山”,在叙事中夹入情韵悠长的咏叹,文势跃入纸上。相比《桃花源记并序》的理想淳朴的生态,王维笔下确有一些“仙气”。
最后一层诗文节奏加快,有别于《桃花源记并序》的平铺叙述,王维紧扣人物的心理活动,将渔人离开桃源、怀念和再寻桃源以及峰壑变幻、遍寻不得、怅惘无限这许多内容,写意般将情、景、事在这里完全融合,在叙述中对渔人轻易离开“灵境”流露了惋惜之意,对云山路杳的“仙源”则充满了向往之情。然而,时过境迁,旧地难寻,桃源何处?这时留下的只是一片迷惘。最后结尾四句和起首遥相照应。起首是无意迷路而偶从迷中得之,最后则是有意不迷而反从迷中失之,令人感喟不已!“春来遍是桃花水”,诗笔飘忽,意境迷茫,给人留下了无穷的回味。
试将王维《桃源行》诗与陶渊明《桃花源记并序》作比较,可谓二者皆有精彩之处。散文长于叙事,讲究文理文气,叙述有时间,地点,人物的铺陈,将读者慢慢引入不与现实景观脱钩的理想场所。而这些在诗中却“避实就虚”,让读者瞬间闯入画中开启无尽想象。诗中构出的一幅幅画面反转自如,在调动读者想象力中回荡美的感受,此为“诗之所以为诗”。王维诗中把桃源说成“灵境”、“仙源”,今人多有非议,笔者觉得诗中的“灵境”非“仙鹤作驾”,“腾云驾雾”尔,亦有云、树、花、竹、鸡犬、房舍以及闾巷、田园,桃源中人亦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内容和《桃花源记并序》无本质出入,只是作诗用词上的修辞而已。
正如上述所叙,弱冠的王维在作《桃源行》之时,未必在思想根源上推崇陶渊明,而仅仅出于对《桃花源记并序》之纯文本的青睐促使他写成七言诗《桃源行》,苏东坡推崇陶渊明也是在他仕途遭受坎坷,贬去黄州后,好诗好文如雨后春笋成就东坡,所以遭遇荆棘才会想到与己同病相怜的古人,在孤独处找到知音,王维一生半官半隐仕途亦坎坷,尤其遇到安史之乱后被下狱,王维晚年用诗总结“陶渊明现象”将是后文重点。
附《桃花源记并序》欣赏: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髣髴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馀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誌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誌,遂迷,不复得路。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 黄绮之商山,伊人亦云逝。 往迹浸复湮,来迳遂芜废。 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 桑竹垂馀荫,菽稷随时艺。 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 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 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 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 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 虽无纪历誌,四时自成岁。 怡然有馀乐,于何劳智慧。 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 淳薄既异源,旋复还幽蔽。 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 愿言蹑轻风,高举寻吾契。 < 待 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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