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彤在酒店门口转了一圈也没看见陈浩然, 正迷茫着, 冷不丁背后有人抱住她的腰. 她吓了一跳, 一扭头, 看见陈浩然嘻嘻地笑着.

“干嘛! 想吓死我?” 小彤说.
“哈哈, 看看你是什么反应.”陈浩然一身休闲打扮, 调皮地说.
“不怕我给李尽打电话?”
“嗨, 女孩子的电话她收到的多了, 再加一个也不怕.”
方小彤噗哧一声笑了. 两个人对视了一阵, 又相视而笑.
“见到你真好.” 陈浩然认真地说.
“为什么事先没打电话呢?”小彤问.
“怕影响你工作. 如果你正好有空, 就见我, 要是忙, 我不想耽误你的时间.”
“我现在是 on beach.”
“比基尼怎么没穿呀?”
方小彤忍不住又笑.
“你没变, 还是那么调侃.”
“变了, 变在这儿.” 陈浩然指指自己的心.
方小彤想了想, 没吭声.
两个人走进酒店, 要了红茶和scones.
“宝宝的照片看到了. 长得像你.” 方小彤说.
陈浩然脸上立马露出甜蜜得意的神色.
“哪阵风儿把你吹这儿来了?”方小彤问。
“我来开会. 我现在在北京的一家private equity 公司任职.”
“什么? 你不是自己在开公司吗? 哦, 互联网泡泡破了, 你放弃啦?”
陈浩然低下头, 咬了咬嘴唇, 好半天说: “现在有了孩子, 李尽又没有工作, 坚守下去, 怕对不起家人.”
“李尽怎么说的呢?”
“她…就是她要我放弃的, 说实话, 我心里不太情愿. 不过,” 陈浩然长长地吁了口气道: “她是对的, 她为了孩子, 为了我, 选择待在家里. 我不能坐吃山空. 为了他们, 也得找一份有保障的收入呀.”
“哟, 这话听上去不象你陈浩然说的呀?”
“生活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 不对, 准确地说, 女人是可以改变男人的. 那句话怎么讲的, 好女人是男人的一所学校. 我说呀, 所有的女人都要做男人的学校, 而且身先士卒地抢着做校长, 不管男人愿不愿意上学. 小彤, 若是我俩在一起, 你是不是也会一样着急地改变我呀?”
“瞎说! 浩然, 一年不见, 你变得油嘴滑舌了.”
“不是, 是看明白了.” 陈浩然说.
面前的陈浩然还是和以前一个样子, 帅气的, 酷酷的, 可是, 方小彤觉得他似乎不再是从前的陈浩然了.  

陈浩然和李尽订婚之后, 方小彤和陈浩然一开始还是下意识地躲着对方, 时间久了, 两个人慢慢地又开始接触了, 象一般意义上的好朋友那样交往着. 只不过, 他们只有在单独相处时, 才会嘻嘻哈哈放肆地说笑. 在人前, 尤其在李尽面前, 两人心照不宣地保持距离. 随着李尽的肚子一天天变大, 陈浩然和方小彤的交谈话题也跟着越来越多的涉及到孕妇和小孩子了. 陈浩然有一次打趣地说: “方小彤, 孕妇该吃什么, 该注意什么, 我都传授给你了, 以后自己怀孕了, 要知道照顾自己, 你老公是老外, 不会象中国人那么在意进补和做月子的.” 一席话把方小彤说得心里直发酸.  

“唉, 在想什么哪? 你和凯文最近怎样?”
“老样子, 牛郎织女. 幸运的话, 一个月见一次. 忙起来, 就没个准.”
“他一个人在那儿, 你放心?”
“你以为他是你呀, 一不留神就上床!”方小彤的话脱口而出, 说完立刻就后悔了.
毕业前, 方小彤有一次鼓起勇气问陈浩然, 怎么他这么快就让李尽怀孕了呢. 陈浩然只说了四个字: 一不留神. 方小彤也不好意思再问. 
陈浩然研究似地看着方小彤, 看得小彤心里发毛. 半天, 他说: “接下去有什么安排吗?”
“没.”
“那一起吃饭?”
“好.”
“去哪儿?”
“我家.” 方小彤说.
“嘿嘿,” 陈浩然不怀好意地笑了.
“干嘛?”
“你也变了.”
“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嗯…变得比以前放轻松了.”
厨房里, 方小彤在准备晚餐. 陈浩然坐在高脚凳上看着.
“别看了, 看得人心里发慌, 菜也做不好. 你去客厅吧.”
“以前都是我烧饭给你吃, 才一年, 风水就轮流转了.”
“我不如你烧得好. 你在中国有的是山珍海味, 我就做点简单的洋菜吧.”
“你烧的, 什么都好吃.” 陈浩然说.
方小彤做的是三文鱼pasta, 番茄酱的, 外加乳酪调味. 又开了瓶白葡萄酒. 

吃饭时, 两个人聊得开心. 只是, 当话题涉及陈浩然和李尽的关系时, 陈浩然都会自然地跳开. 小彤也一样, 不愿意再一遍一遍地重复 “命运不济, 分居两地”的老调. 说实话, 为了事业和丈夫分居一年, 尚可理解, 现在, 分居这么久, 自己都不好意思和人说了. 吃完饭, 方小彤泡了一壶茶, 和陈浩然一起坐在沙发上聊天. 陈浩然慢慢变得话少了, 歪着脑袋看方小彤. 小彤有点紧张, 顺手拿起遥控器, 打开了电视机.  

一开始方小彤觉得屏幕上的画面是一个电影, 直到听到背景里BBC的标准口音后, 才意识到这是一条新闻. “天哪!” 两个人同时惊呼道.  

一架飞机驶向纽约的双子大楼, 朝着其中的一栋撞过去, 浓烟四起. 背景声音里充满不可思议的惊叫: “Oh my God! Oh my God!” 画面切割, 屏幕上出现了双子大楼缓缓融化倒塌的镜头, 人们在狂奔. 方小彤似乎看到小黑点儿从大楼顶端飞下来, 心猛地往下一沉, 那是跳楼的人!  

两个人僵硬地端坐在电视机前, 目瞪口呆. 事件是在纽约时间的上午发生的, 也就是她和陈浩然在酒店喝茶的时候! 方小彤好久才意识到自己在发抖, 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陈浩然把方小彤搂紧在怀里, 两个人往沙发背上靠了一靠. 方小彤缩成了一团.  

手机响了, 一条SMS, 是公司人事部发的. “考虑到美国经受到的灾难, 有关方面要求大家全部撤出办公楼, 回家待命, 明天是否上班, 视情况而定.” BBC新闻画面显示, 因为担心恐怖分子紧接着袭击伦敦金融区, 金融区内的办公大楼从下午起就开始紧急疏散. 手机又响了, 是凯文打来的. 得知方小彤在家里, 他才放心. “小彤啊, 明天别去上班了, 在家等几天. 我会再打电话给你的.” 凯文说.陈浩然的手机也响了, 一条SMS, 公司告知他, 明天的会议延后, 让他暂时在酒店里等消息.  

电视画面上一遍遍地重播着双子大楼倒塌的画面, 间隔着, 播放伦敦金融区疏散撤离的场面. 可以看到, 拥挤的人们脚步纷乱, 表情惊慌失措. 在方小彤的房间里, 她和陈浩然互相依偎着, 仿佛身处在一个战乱的年代.  

夜幕降临, 方小彤把电视机放到静音. 耳边听到陈浩然缓缓地说: “生命原来这么脆弱. 从楼上跳下去的人应该都是大公司里任职的金融人员吧! 在跳楼的霎那, 真不知道他们对这个世界有多留恋. 早晨去上班时, 生活还是花团锦簇, 几个小时后, 一切灰飞烟灭. 小彤, 你说, 他们在跳楼前, 会不会为自己还没有彻底享受过这份人生而后悔? 会不会为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懊丧?” 

方小彤听了他的话, 良久不语. 她在心里问: “如果自己在双子塔里, 她也会因为没有彻底享受过这份人生而后悔吗? 人, 居然说死就死了. 活着的时候, 想这想那, 顾左顾右, 就是忘了把每一天快乐地活到足够. 等到要死时, 才发现, 想得的, 顾虑的, 都是不重要的, 重要的是活在当下, 重要的是在每一天里开心地不委屈自己地过, 哪怕明日倒地而毙, 也毫无遗憾.”  

9.11 事件让许多人重新思考人生, 方小彤也不例外. 这个事件带给人们的一开始是震惊, 哑口无言的震惊. 人就像一块木头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一下子扔进湖里, 然后, 这个事件的影响力便如同湖水, 慢慢地细细地却毫不留情地渗入了木头的里里外外的每一根纤维.  

方小彤在那个晚上和伦敦的许多人一样, 在震惊的同时感到恐慌. 她偷偷地庆幸自己把陈浩然邀请到了家里, 要不今晚会是怎样一个令人不安的夜呀.   

电视机上的画面无声地切割跳动. 方小彤伸出手, 抱住了陈浩然的身体, 把脸埋进了他结实的胸口.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陈浩然低下头, 无声地一下一下地亲吻方小彤的头发, 在他的嘴唇滑向她的脸颊时, 方小彤一仰头, 扑捉到了他滚热的嘴唇. 两个人仿佛身处末世, 饥渴地吮吸这短暂的最后的快乐.  

黑夜里, 他们在一同到达巅峰之后, 瘫软下来. 方小彤听到陈浩然喃喃地说: “早知如此, 我真该在坝上草原就对你下手, 你一定就成了我的人, 也不至于今天这样子.”方小彤的眼前浮现出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 篝火中陈浩然温柔无奈的眼神, 他拿过她的手, 放在手心里握着… 那个时候的他们, 年轻, 单纯.   

几天后, 陈浩然回国. 方小彤没有哀伤. 她仿佛在看一部电影, 看到中场, 但是她知道, 结局早就拍好了. 既然如此, 又何必再做无意义的抵抗? 又何必再做无意义的假想? 他们紧紧拥抱之后, 陈浩然捏了捏她的脸颊说: “眼睛好看, 和读书时一模一样.” 方小彤之后回想起这句话时, 忽然意识到, 陈浩然话里的意思是, 除了她的眼睛, 她的其余都和读书时不一样了.  

9.11 事件后的一个月, 方小彤飞去瑞典, 告诉凯文, 要不她辞职, 要不他辞职, 总之, 无论如何, 他们必须住在一起, 结束这种可笑的分居生活了.  

她从瑞典回来后, 约博纳特喝下午茶, 破天荒第一次详细地告诉了他自己是怎么认识凯文的, 为什么要来伦敦求学, 为什么要加入贝恩, 为什么会和凯文分居, 以及自己内心对自我, 对独立和对事业的渴望与追求. 博纳特拿过桌上的家庭照说: “彤, 看到吗? 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家庭更可贵. 事业是个像皮球, 掉在地上后会再弹起来. 家庭是个玻璃球, 掉下去, 破了, 再也捡不回.”  

泪水涌入方小彤的眼睛, 从那里, 无声地滑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