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经离开我们整整二十年了，他的一生象所有的中国农民一样平凡无奇，以至我想写一篇文章记念他都不知从何写起。加上我从十五岁开始离家去几十里外的高中学习，因此在我懂事之后，我真正与他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更少有思想的交流，虽然我总感觉在他的身上有一种无名的力量时时触动着我的内心深处，因此决定将与父亲有关的一些平凡的小事加以整理以作纪念。

       一九二七年，父亲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那是中国近代最动荡的时期。先是由于军阀混战造成民不聊生，接着又是日本对中国发动的长达八年的侵略战争和国共之间的内战。为了减少家里的负担，只上过两年的私塾的父亲就开始当学徒，学习缝纫技术，这也成为他终生的谋生手段。

       父亲一共兄弟三人，不知什么原因爷爷奶奶将大伯和三叔过继给了本村另外两位没有子嗣的爷爷，只留下父亲一人承接香火。父亲从来不曾告诉我为什么他和过继出去的三叔共拥一套老房子，直到2014年我从美国回国探亲时三叔的儿子才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原来三叔的养父是一位“吃肥肉的＂（我们乡下人对＂调解乡村纠纷的和事佬＂的称呼）。由于他为人公正，学识渊博，家乡附近一带的人家有纠纷时常找他去调解，因此积累了一些财富。利用这些财富，他买了一些土地并在家门口建了一对石狮子。然而这对避灾祈福的石狮子并没有给他带来他所祈求的福分，却为他招来了灾难。他在解放后被划分为地主，房子被公家没收，各种批斗也随之而来。由于担心三叔受到牵连，比三叔年长九岁的父亲决定将三叔从他的养父家里接回来，将自己住的房子分一半给三叔，三叔因此免受牵连，并在后来凭借参加抗美援朝战争成为一个乡村基层干部。纵观父亲的一生，他似乎总是这样默默地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而从不声张或索取回报。虽然我也见过他和三叔间曾经有过纠纷，但从来没有听他提过他曾经对三叔的帮助。

       父亲和母亲一起生了七个孩子，到我出生时（文化大革命中期）母亲已经没有足够的奶水喂养我了，除了给我喂些米汤外，偶尔也会将我带到同村的一位婶婶家，求婶婶喂我一点奶水。当妹妹出生时，确实无法养活妹妹的母亲将妹妹送给她的一位堂妹---我的姨妈---做女儿，我因此成为了家中老么。长大后常听母亲嘀咕说她当时没有奶水喂我和妹妹主要是由于粮食不足，父亲既不愿低头去求生产队的领导也不愿去队里为我们偷点粮食。

       父亲曾对我说过他对某些＂跟红走跟黑斗＂（对有权势的人阿谀奉承，对失势的人落井下石）的行为的反感。这可以从发生在父亲身上的另外一件小事得到体现。有一次，父亲带姐姐去一家很穷的老乡家制衣服，中午吃饭时老乡家的小孩在饭桌旁边突然拉了一堆大便。看到被臭气熏得想吐的姐姐，父亲当时打了姐姐，晚上回家后还不停地教训她。他认为任何乡民都会尽他们的能力招待前来为他们做工的手艺人。就算他们家不太卫生，他们做的饭菜不合你的口味，你都得吃下去，让他们感到受到了尊重。他认为姐姐的行为可能会伤害别人的自尊，如果姐姐想学习这门手艺就必须防止任何类似事件再次发生，这是他这一行基本的职业道德。父亲的这种品质在我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这么一大家子人靠父亲做裁缝每天挣十个“公分”（一个正常男劳力挣的公分）来养活确实不易，因此我记忆中每年生产队年终结算时我家总是超支户。为了帮助解决家里的困难，也许还有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的影响，也许还有文化大革命的影响，他让年长些的三个姐姐早早离开学校，虽然她们的学习都非常优秀。她们一边从父亲学习裁缝技术一边帮生产队从事生产，使得我们年轻一点的兄弟三人都有机会通过高考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因此我非常感恩三位姐姐为我们兄弟们做出的牺牲，无论我同她们对事情的看法有多么不同，我始终保持对她们的尊重，这也是我支持女权主义者的力量源泉。中国的贫困和落后是中国男人的耻辱，是他们垄断了国家的权力，却无法将国家治理好。反而总将国家衰亡的命运往女人身上推， 如褒姒、杨贵妃、慈禧太后等。

       由于贫穷，我家里基本上没有书。只有中国每家必备的五卷巜毛泽东选集》，一本巜中草药图鉴》和一本巜中草药药方》。这两本有关中草药的书是父亲最爱，也许是因为只有这些简单的书他才读得懂，也许是因为它们对他有实际应用价值。他也确实利用他从这两本书学到的东西为我们家解决了不少问题。我也跟着他学会了怎样在田间找到可以用来止血的野草以应急需。记得有一次，父亲的左手背上不知什么原因长了一个鸡蛋般大小的肿块。他没有去找医生，而是自己上山采了一些草药，和上自己的唾液，用铁锤将它锤碎，然后用自己帮人制皮衣的刮皮刀割开肿块，挤出里面的脓血，敷上混有自己唾液草药。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地完成，我没有看到父亲表现出疼痛感，这让父亲在我心中有了类似关云长刮骨疗伤的英雄气概。

        农村的生活单调而且乏味，偶尔能看上一场露天电影似乎成了儿时少有的快乐时光，当然打架斗殴、抢军帽的事情也常有发生在放映露天电影的场所。然而对我来说，这些本已稀少的快乐时光却也要夹杂着些许伤痛。记得那是一天晩上，我同哥哥们一起去看一场露天电影，不知是什么人乱扔的一块石头正好砸在我的头上，打得我的头上鲜血直流，又是父亲用他那点有限的医学知识帮我做的包扎。我头顶上的那个伤疤也成了我对中国文化大革命最直接的记忆，它时常提醒我自己也经历过那段疯狂岁月。

        象很多中国父亲一样，我从来没有听到父亲对我说过＂我爱你＂，但我隐约还记得心中对他的依赖。每当我受伤时总是希望父亲能用他那双长满老茧的双手为我包扎伤口、推拿按摩、脱臼接骨。我也总是能从他那里得到力量，虽然他的身材并不高大。

       记得我读初中的时候，我一直都没有找到提高自己学习成绩的有效方法。只读过两年私塾父亲自己没读过几本书，自然无法给我任何实际的帮助，但父亲读书的故事仍然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也给了我不少鼓励。当时生产队里安排劳力轮流到我就读的初中去收集学生们在侧所里排的粪便，这在当时是生产队里肥料的主要来源之一。由于学生们都是在课间休息时去厕所，收粪的时间主要集中在学生上课时。轮到父亲收粪时，他总是在课间时读他那本药方书，并利用这个机会向学校的老师请教他不认识的字。学校的叶校长还以父亲读书的故事来鼓励学生们读书，我作为他的儿子当然印象最深。

       虽然父亲是一名裁缝，但他从来没有为我做过一件完整的衣服。儿时记忆中的中国是如此贫穷，对于大部分国人来说，能在春节时做一套新衣服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我也只能期待春节时能有一件新衣服。然而，春节期间是父亲最忙的季节。父亲白天带着姐姐们去乡民们的家中制衣服，很晚回家后还要在媒油灯下继续干活，因此他总是将我们兄弟姐妹们的衣服裁剪，缝合之后，将挑边，缝扣眼和订扣子的活留给我们自己来完成。为了能在大年初一穿上新衣服，我往往等不到姐姐哥哥们帮忙就自己学干这些活。虽然总是觉得自己缝的衣服没有姐姐哥哥们做的那么漂亮，我仍然有某种成就感———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可以完成。

       尽管父亲的一生是在贫困中渡过的，但我从来没有听他抱怨过命运有何不公，他总是默默地尽自己的能力把事情做得更好，其他的一切随缘。对他来说，人生最大的遗憾也许是在他去世之前没法好好吃一顿饱饭，没有机会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小儿子。经过两年食道癌的折磨后，父亲已经饿成了皮包骨。在他病情不断加深时，为了不妨碍我去中科院和武汉大学参加博士入学考试，以及撰写硕士毕业论文，他一直没让家人告诉我他的病况。

       当我匆匆赶回家时，他己安详地躺在床上，仿佛睡着了。我只能用充满泪水的眼睛送他上山，并告诉他： 父亲，你儿子刚刚被中科院录取为博士研究生，你儿子为你感到自豪。虽然你没有显赫的地位，无法给我经济上的支持，无法给我事业上的指导，但你用自己的行动教我学会了什么是尊重、尊严和爱，你教会了我要坚强，你教我要做一个人格独立的人，你的这些品质是你留给我最珍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