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年代记事(2):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乡村女教师
·力 刀·
家里的书架上有一套三大卷的《苏联电影剧本选集》。刚能认点字读小说时,就爱看那里面的“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夏伯阳”、“马克辛三部曲”这类打仗的故事,因为那时在大院里常看这些电影,喜欢这些电影,也就没事反复读这些电影剧本,整日沉醉在当那样的叱吒风云革命导师和英雄人物的白日梦里。经常和妈妈争第一卷看,因为上面说的那些最过瘾的片子剧本都在第一卷里。当我从妈妈手里夺时,却常见妈正在读其中我不是很爱看的一部剧本“乡村女教师”——一个女教师的平淡故事有啥好看的?没一点打仗的故事。因我常从妈正读一半的手里抢走,妈只好窝个页角做记号留待下次接着看--妈并不常有闲空看书,所以那一篇的窝角印就特别多。
有一天,空司礼堂里内部演“乡村女教师”这片子,爸妈带着我去看了这部电影。
电影内容并不曲折复杂,也全无夏伯阳那类的打仗轰轰烈烈场面。平平淡淡地讲述了一个女大学毕业生毕业后到边远乡村当小学教师的一生经历。。“挺起胸膛向前走,山川树木和沙洲……”想必看过这部影片的观众都会记得里面的学生大声朗诵这首诗的镜头。影片用非常朴实的现实主义手法,饱含激情地讴歌了一位普通的乡村女教师献身教育事业的非凡经历,女教师的人格魅力令人肃然起敬,女教师的形象更是一度成为中国教师的职业偶像。影片中,她曾有过一个恋人却为革命牺牲了,孤苦伶仃孓然一人,为了自己的理想:教育孩子,在那个荒野乡村度过一生,最后电影的结局是她依然独身一人,当她已是满头银丝过生日时,回村来给她祝寿过生日的当年桃李们却是有挂满英雄勋章的将军、飞行员,有名扬天下的艺术家、作家、运动健将,也有新一代教授、科学家,以及和她一样的小学教师。她无比幸福地在群星荟萃,鲜花簇拥中微笑地度过了她的六十岁生日。
片子演到三分之一部分,当恋人去世了的女教师在雷电交加的风雨夜晚,孤伶伶地在那空荡荡的小屋里对着苍天哭叫道:妈妈啊!我怕!我感到妈妈的身体在一阵阵颤抖,当我仰脸看她时,见到妈已是泪如雨下,用拳头堵着嘴!爸的大手伸过来递给妈妈一块手绢,又握着妈的手——直到电影结束。
后来,妈断断续续地给我讲述了她的童年生活和后来她的乡村女教师生活经历……
妈妈才三、四岁大时,一场瘟疫夺去了她的母亲。她在收养的亲戚家长大,曾随着她的当军医的父亲到处飘荡,在黄河边上躲过日本飞机的轰炸。15岁就独立生活到徐州上女子中学,不到十八岁就参加了南下大军,在部队军事文化速成学校当教员,为干部士兵扫文化盲,后又在部队文工团做舞台布景道具美工。彭老总精简整编的一声令下,妈妈复员到地方工作。到南京市教育界部门报道时,问她你想去哪儿干什么工作时,她以军人的方式回答:服从组织分配,哪里需要就去哪儿!就这样,被任命为离南京市几十里远的江王庙小学当校长。其实,如果她提出要求,完全可以留在南京市内与我父亲在一起。然而,母亲没有想过向组织提要求的念头,服从党组织的分配服从上级命令是天职——可母亲那时,不,直到今天也不是党员啊!那时,妈妈也就二十三、四岁。
从南空大院到她那乡村小学几十里,要坐几班公共汽车再走尽十里荒凉的乡间道路其中还要经过一大片坟岗子。妈与爸两人每月才见一到两次。每次在家住两天然后一大早就要离别,匆匆赶回学校,要一天的路程。牛郎织女是忍顾鹊桥归路,可我的母亲却是面对的荒野坟岗路啊。经常因倒车晚了,走到那十里荒路时天就暗下了,只有她一个人走……
妈告诉我,有一次她走到坟岗附近时天已黑下,就见到后面远远有一人影,不远不近老是跟着。可把她吓坏了,跌跌撞撞一步一跟头,幸好遇一农家,到老乡家歇躲了一晚,次日天不见亮就起身紧赶回学校--为了不误学生们的课。像电影《乡村女教师》那样雷雨交加独自一人待在空荡荡的又是教室又是住处的大庙里伴着昏黄摇曳的油灯,胆战心惊坐到天明的情景是完全一样——怎不让母亲看到那片段共鸣流泪?
妈妈有了我,生活工作的担子就更重了。父亲常要到基层连队带兵体验生活根本管不了家,一切要靠妈自己承担。我就常在妈妈背上的背兜里随着妈步行的颠簸睡觉,有时醒来看星星月亮,甚至伸着小舌头尝那飘飘的雪花朵儿——母亲回忆起那段经历,常就会哽咽落泪。妈妈有两个最要好的同事,我至今记得他们的姓名和形象:方阿姨和刘阿姨。他们三个常陪伴着母亲,轮流背我,后来还背过我大弟弟,还要提着一大包生活用品、一大兜我的换洗尿布衣服等杂物。她们三个女性和一个小东西的身影常常在骄阳下、月光下伴随着风雨奔波闪现在荒野上,几年如一日。方阿姨自己没孩子,她把我当她自己的骨肉待。后来,妈妈和两位阿姨分别调到其它学习工作分开了,可逢年过节或平素周日,三家都要常来常往——那同甘共苦的年代结下的情谊化在血肉之中。那个黑白碎花底厚实的给我装尿布衣服的布兜直到十多年后妈还没舍得扔掉,用来装打毛衣的毛线球。
妈是校长,在那三年人祸时期,每天每人5-6两粮食,只能是每顿一大碗半干的稀饭,就着自己腌的雪里红咸菜充饥。老师们各个无力饿得营养不良,下肢浮肿。学生们都是农家孩子,就更惨了。为了能有点力气教学也让学生能撑下来,母亲就带领全体师生员工到山脚及山沟荒野处开荒种地,那时人饿得连镢头都快举不起了,山坡地又石多土硬,一帮书生和孩子们能开多少荒地?又哪有多少种地的经验?妈就主张种最易存活无需过多人力照应又能顶饥的作物:胡萝卜和包心菜。小小的几分地不负众望,终于收了不少成果:拔的胡萝卜和包心菜能堆了小半屋储藏室。没有油水,就清水煮来吃,腌了吃。每天下午下课就煮一大锅,老师学生围在一起,共享他们的劳动成果,也是救命之粮。让那些不住校要回家的学生有点力气走那几里山路。成天整月的这样吃,虽饿不死了可也没多少营养,也真把人吃伤了胃口。母亲就是那时落下了肝病,当然得肝病有浮肿的那时是常见事。那时也幸亏在空军军官食堂吃饭的父亲常偷着留些馒头晾干,集一小包时,趁母亲回来休假或他自己休假亲自跑到妈那所小学给她一些干粮补充。后来多少年,母亲闻到煮胡萝卜的味道都恶心。但她做菜又常要炒胡萝卜--她忘不了这救命的菜。其实,小时候,我很不愿吃炒胡萝卜——又甜又咸的,嫌难吃,常偷着从碗里挑出来扔了。但当懂点事了,听了妈的“忆苦思甜”,俺慢慢地也就能吃炒胡萝卜了,再也不扔菜了。
妈妈不仅是校长和老师,也是学生们的半个妈。照应他们的学习、住宿、家访,有病要护理,衣服棉被缝补拆洗。乡村山沟的孩子们哪有到理发店理发的?男孩儿们的头发直长的像现今的披头士才让家人用大剪子胡乱剪一下,那剪得跟狗啃一样也没人在意。妈自己买了个理发推子,就从剪光头开始练,给学生理发。每节课一下,孩子们就高兴得你推我搡排起队来,轮着等我母亲给他们理发,一个课间休息开始能理一两个,理完发,你摸一下我的头,我拍一下你的后脑门,个个高兴得跟过节一样。穷孩子哪讲究样儿,大光头能省多少事撑好久不披头,他们就高兴。后来技术越来越熟练理的越来越多,妈妈的也不光给学生们剪光葫芦瓢了,也讲究样了,学生头越来越有型了。记得很清楚妈那时右手虎口和食指中指都磨出厚厚的茧子。妈能理学生头以后,她又买了一个推子,从此我们弟兄三个和父亲的头都是她来理了。多年来,母亲理了多少个学生的头?她也数不清。但她教过的学生们却记在他们的心里。二三十年后妈重访旧地见到已是人父人母的当年学生时,他/她们都会谈起妈给他们理发使他们高兴得和过年一样的情景。我也喜欢妈妈给我理发,她那温柔的手梳理着头心里就感到安祥。直到现今,父母来探亲,我的头发都是由母亲来理的。
妈妈先后在三个南京远近郊的乡村小学当校长教书。最后一个是在太平门外的新庄小学。那时,妈已学会骑自行车,再也不用搭长途车,步行去学校了。妈也常利用我的学校放假时间,带我到她的学校参加劳动活动,体验农村孩子的学习生活,认识农村。也鼓励我和她的学生们交朋友,让我把读过的书给她那些孩子们讲讲,像《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红旗飘飘》等。我交了不少农村孩子朋友,他们对我也特别好,带我钻林爬山打野鸟掏鸟窝刨地瓜抓田鸡摘桑椹,体验了大院里所没有的生活,玩得不亦乐乎不思家。极难得的一次,妈带了十几个家近点的学生来我们家玩,我又带他们在大院里疯了个够。分别时,个个依依不舍眼泪汪汪。二十多年后,当我成了外科医生到南京开全国外科年会,我利用会间休息日外出游玩时,专门从开会的驻地——我当年生活过的南空大院,步行到妈妈曾工作多年的新庄小学,寻找那儿时的朋友。别说,也是天意,不负我心,让我找到了一个当年的小伙伴,也是妈妈当年教过学生里最调皮但又最聪明的一个学生。我们都很激动,我们谈了很久,他带我到当年学校学习、劳动、玩耍的地方看了看。近三十年,弹指一挥,旧貌换新颜。临别,已是人父,拥有自己的运输公司的他对我说:这辈子除我父母,就是我的老师——你妈妈对我最亲了。没有你妈妈,我不知会成什么样的野孩子,哪会有今天!那以后不久,我去国他乡安家。他两次在春节时带着全家四口从南京来到我的家乡开封小城看望我母亲。带着他那一班同学们的真挚问侯。
这些只是我母亲的大半生教师生涯的一些片段,一个到退休时也不是什么党员的普通的小学教师的一些平平常常的故事。我几次对搞创作的父亲说:“乡村女教师”这片子的故事性比我妈妈的差远了,写我妈妈的乡村教师生活准比她的感人。”父亲虽最终也没有写,但他同意我的话。
这些,是我不能忘记的故事。我有义务写下我母亲——一个普通乡村女教师的故事。
为了我的母亲,为了不忘那个时代。
寄自美国 DOK-FORUM 刀客论坛 刊登在 2002 华夏文摘 cm0206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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