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下班时,张总说,在内部系统发了个好玩的东东给我。一看,原来是天涯上有主写的关于上海文革前后岁月的回忆。我快速浏览,一个假领子不禁让我哑然失笑。哎呦,是上海男人,从都市到乡村谁没有戴过那玩意儿?记得我的诸位姨父,爸爸,大阿哥,小阿哥,都各领风骚,有过不同的假领子。现在的小孩,大约想象不出,假领子是什么东东?简言之,就是一件衬衫的最高部位,没有袖子,却可以像穿衣服一样穿过胳肢窝,也有钮扣,三粒正好扣住脖子下面约两寸光景的地方。人们笑话上海男人戴假领子,是因为,一个笔挺漂亮的假领子下面,可能是一件破棉毛衫,可能是一件暗旧的卫生衫。上海人真好面子啊!很多外地人略带嘲讽地谈论我们的假领子,连带着轻视一下已经被贴了标签的上海男人。
我其实不算真正的上海人,虽然我是真正的上海本地人。记得那年从嘉定去上海读大学,许是一份年轻的虚荣吧,我和一个同伴不约而同改了乡音,说起正宗的上海话。上海话和嘉定方言是不同的,那嘴型更婉转,那音调更柔曼,女孩子说起来也是很嗲的。我也佩服了自己,说改就改了。虽然上班后,我的一位姚姓法官师傅经常要我来几句嘉定话,说是听着像炒硬夏豆(晒干的蚕豆)。
曾有一段时间,有些上海人真的是看不起一切外地人的,所有非上海市区的人,都被斥为乡下人,自然包括我这一类的。93年在东方广播电台实习时,我曾经在自忠路向群的小房子里住过几个月,那楼上楼下的上海人邻居,就是这样教育自己的小孩的,不好好读书,只好做乡下人。一切的清洁工,收破烂的,摆小摊的,推小车的,倒马桶的,我的邻居都称为乡下人。每个周末我回嘉定,弄堂里的阿婆就会笑咪咪:“回乡下了?”是啊,我是回真正的乡下呢,有小河,田野,水桥,油菜花香的乡下呢。但我的很多同伴不是的,他们回的嘉定,在城厢镇,也是高楼,煤气灶,抽水马桶,哪里像上海的石库门房子还要自己倒痰盂啊?所以称他们乡下人,自然有点委屈。青春时代的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有时是很木知木觉的,包括邻居对我的态度。直到有一天,楼上一位弄堂人民教师以十分傲慢的眼神瞥我,她儿子以十分无礼的脚步声,撒尿声,在我头顶(隔着一个薄薄的地板啊)肆无忌惮,作威作福时,我怒发冲冠了,在他们又一次在我头顶地震,奔跑下楼时,我铁着脸说,你们真不如乡下人。
后来,我又住过唐山路的三层阁,以及金陵路的亭子间,一住几年,真正融入上海人的市井生活后,我的心反而温暖和宽容了。也许我后来碰到的大部分是芳邻。那个永远把我当自己孩子一样的汤阿姨,在我下班后懒散地什么也不想做的时候,端来热藤藤的饭菜,那精致的上海菜饭,目鱼大烤,罗宋汤,就是一把花生,都要装在漂亮的带花边的小碟子里。
有一天,阿姨过来聊天,说起隔壁弄堂那位总是衣冠楚楚的老先生时,突然蹦出一句:伊是个老克拉啊!我惊讶地合不拢嘴,阿姨阿姨,什么意思吗?老柯拉是啥西洋镜?诺,就是英文的“颜色”翻译过来的呀,讲伊好色嘛,解放前头就这样叫伊的。
阿姨淡淡的一句,却奇怪地改变了我对这座城市的感觉。这座城市,有点傲慢,有点小气,却又有点神秘,有点雅致,有点洋气,好像一个你看不透的女人,带点香艳,却不轻佻。经常是夏日的午后,阿姨会在隔着布帘的厢房里,漫不经心地涂着指甲油,嘴里哼着周旋时代的小曲,有时还会过来帮我涂。有几次老木回来时,带了相机给我们拍照,阿姨必定说:等等我啊,换件衣服。再出来时,哪里只是换了件衫,必定青山绿水,眉画了,嘴涂了,头发也定了型了。
从此,我记忆里梦里的上海是不同颜色的了。今夜在灯下,猛回首,啊,居然十年了,我何时这样轻易地抛弃了她呢?我居然这样轻易地抛弃了她!我曾刻骨爱着的女郎!
总有淡淡的失落,失落于十年里我茫然错过的日子,失落于那些我骑着单车去兰心大戏院,去文化广场,去作家书屋,去衡山路,甚至邯郸路,那一杯清咖,一卷书,一部戏,一次倾谈就满怀快乐的青春年华。
很想跟老总说,那个假领子,在我哑然失笑后,我更以为那是在没法好好过日子的年代里,上海人仍然顽强地,想要寻找一丝体面,一丝精致,虽然,也带着一丝酸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