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好冷啊!
老抗身穿一件深藍色粗呢子小大衣兒,頭戴一頂老頭兒帽兒,脖子上緊緊地圍着一條黑色的小圍脖兒,雙手捂在嘴上不停地哈氣,兩腳來回替換着跺着地,不耐煩地等在德內大街幼兒園緊閉着的大門兒外。
吱的一聲兒,大門上套着的小門兒打開了。人們順序地走了進去,老抗飛快地穿過人群從月亮門兒跑進了後院兒:“小猛,小猛,我來啦!”
“老抗,我在這兒呢!”我從幼兒園阿姨胯下擠出。右手招呼着哥哥,左手使勁兒的往袖子裡縮着。老抗拉着我的手,快步走出幼兒園。
剛一拐口兒,我睜開了和他拉着的右手。雙手放在背後說:“你猜,我手裡有什麼?”
“行了,快走吧,咱們還得去東煤廠接小沉呢。不是蠟筆就是橡皮。”老抗着急地說。
“不——對!不,我就不走。你猜着了我就走。”我又犯犟了。
“哦,彈求兒。”他耐着性子猜着。
“不對。”我詭異地笑着。
“我不猜了,等咱們接了小沉到家後我再跟你玩兒好不好?”他說着來拽我的手。
“不好。那就涼了,裡邊兒的肉餡兒就不香了。”我背着手往後退了一步,意思是你不猜着我是不會走的。
“包子,肉包子。”老抗不屑地說。心想:傻蛋,你自己都給說出來了。
“對——啦!今天我們吃肉包子每人四個,我給你留了一個。給!”我把左手向前一伸,亮出了一個攥破了的小包子兒,一團小肉玩兒清楚地咧了出來。
老抗接過來一口擱在嘴裡,拉起我的手拐進劉海兒胡同向東走去。
“好吃嗎?”
“好吃,好吃。可下回別給我留了,家裡有我的飯。”老抗認真地對我說。
“那你昨天晚上睡覺時和媽媽說你沒吃飽餓得睡不着?”我邊小跑兒地跟上邊問他。
“好啊,原來你沒睡着,你呼呼的是裝的,你這個老母豬!看我老孫今天不好好教訓教訓你。”說着他舉起手來假裝要打我的大胖腦袋。
“哎,猴兒哥,以後我再也不敢了。饒命,猴兒哥饒命!”我掙開他的手往後就跑。回頭兒一看他並沒追我,就停下來挑着腳兒地喊:“你才不是孫猴子呢,我看你是大母猴兒。”
“都六點多了,我還沒做功課呢。你走不走?要不我自己去了。”他轉過身去佯裝要走。
“別,別借。我跟你走還不行嗎?” 我趕快跑回來順從地伸出手。
他拉着我穿過新開胡同向東煤廠托兒所跑去。我們剛跑進小沉那班,他早已穿得整整齊齊的等在那裡,看見我們倆他笑了。
小沉也快兩歲了,兩隻大眼總是使勁兒瞪着,似乎覺得這世界的一切都是那麼新奇。他穿着一身兒黃色帶小黑點兒的棉衣褲,帶着一頂花道道兒的毛線帽子,頂兒上還耷拉着兩個絨絨兒的小毛線球兒。外邊兒圍着個一面兒黑一面兒紅的小斗篷,包裹得嚴嚴實實,像個球。我們倆都叫他小土豆兒。每星期六我們倆都會在這個時間來接他。他是整托,周一至周五都住在托兒所。
不到八歲的老抗抱着小沉本來就很吃力。今兒他穿得又像個球,老抗是摟,摟不過來,抱,又抱不動。蹭幾步,停下來歇歇,挪一點兒,站直了喘喘,不一會兒,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冒了出來。小沉皺着眉頭看着他,是啊,這種抱法兒也着實讓他受罪。
“小沉,你能自己走嗎?我領着你。”老抗喘着粗氣低下頭兒來小聲兒問他。
小沉瞪着兩大眼一眨都不眨地看着他,既不搖頭兒,也不點頭兒,更不說話,像個啞巴。
“要不咱倆搭轎子抬着他好嗎?”我出了個主意。
“太好了,你怎不早說啊。”老抗用左手攥住右手手腕兒,我忙用右手攥住左手手腕兒。老抗說:“不對,用左手攥右手,真是豬八戒。”
“是你不對,就是用右手攥左手,你換過來!”我堅持着。
老抗無可奈何的換了手說:“那你到我這邊兒來,咱倆掉個個兒,要不還得抬着他轉一圈兒。”
我不理他,搭着手往小沉卡巴襠里插時才發現是反的。便跟老抗換了個個兒,我們倆抬起小沉急急忙忙地向家中走去。一路上這小土豆兒樂得屁眼兒都合不上了。好在東煤廠兒離我家只隔着一條柳蔭街,從托兒所到我們家全長也就五六百米,那也給我們倆累得夠嗆。
一進家老抗忙給小沉脫去了斗篷。我打開封着的火蓋兒,站在小板凳上從水缸里費力地舀了多半壺水,老抗拎起放在了爐子上。跟着他跑到裡屋從蒸鍋里拿出一個大窩頭一邊兒吃着一邊兒打開書包,做起了功課。小沉趴在床上,我遞給了他一個撥啷鼓兒,然後站到老抗旁邊兒看他寫功課。
乓啷乓,乓啷乓,小沉手中的撥啷鼓兒不時地響着。間隙時牆上的老掛鍾則嗒嗒地配合。
呲——哧——火上來了,紅紅的火苗竄起了老高,把水壺燒得歡快地叫着。
我拿起一塊抹布剛要過去,老抗低着頭兒喊道:“你別管,給我!”他扔掉鉛筆接過我手中的抹布搭在水壺把兒上,欠着腳尖兒小心翼翼地把水壺挪到爐盤的一角兒。火苗竄了出來,屋裡暖洋洋的。他放下抹布兩手互撣了一下兒,抬頭兒一看老掛鍾兒都快走到八點了。
“今兒禮拜六,媽怎麼還回來這麼晚啊?”他小聲嘀咕着。
“媽媽,我要媽媽!”小沉把撥啷鼓扔在地上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老抗跑過去輕輕地拍着他說:“別哭別哭,媽這就回來。”
一會兒,小沉不哭了。老抗對我說:“你逗他玩兒會兒,我作業還沒做完呢。”
我撿起地上的撥啷鼓兒使勁兒地在他眼前搖晃着。可他用小手兒推開,看都不看。噘着小嘴兒瞪着大眼直直地看着門口兒。
“我給你唱歌兒好嗎?”
一根紫竹直苗苗,送給寶寶做管簫。簫兒對着口,口兒對着簫,簫中吹出紫竹調。小寶寶------
他還是不理我,嘴裡吭哧着,臉憋得通紅,像在使勁兒。好一會兒,他不吭了。可能這個歌兒他不愛聽,
小三娃,放學後,一把鐮刀拿在手------
看他眼睛發直我問他:“你是不是聽不懂啊?我給你講講。‘舞起那鐮刀光閃閃,割下那青草綠油油。割了那一摞又一摞,餵得豬------’”
“什麼一摞又一摞,剛跟我買的就賣。也不問清楚嘍,誤人子弟。是籮,籮就是筐,明白了嗎?”
我看着老抗着急道:“你怎不早說啊,我還在幼兒園教小朋友了呢!”
看到小沉不鬧了,我又去看老抗寫作業。當他寫了一個“上”字時我立刻說:“這個字念上,上下的上。”
“去去,臭顯擺什麼呀,你不是就認---哎,怎麼那麼臭啊?”老抗使勁抽了下兒鼻子問我。
“真的,是臭,準時掏茅房的來了。”我聳着鼻子說。
“去你的,什麼時候掏茅房的大晚上的來過呀?笨豬。”他站了起來一邊兒聞着一邊四處查看。
“咳,準是小沉拉屎啦!”他說着跑到小沉身邊兒。
小沉已經趴着睡着了。老抗撩開小沉的屁簾兒一看,可不是嘛,黃黃的帶些顆粒狀的糨糨的屎貼在小沉的屁股上。
“快,快把他放在地上,要不屎粘在床單兒上媽媽還得洗!”我急得大聲喊着。
老抗慢慢地提起小沉的兩腿,一看床單上沒有一點兒屎,高興地說:“沒事兒,沒拉床上。快把他斗篷拿來。”
我趕快把斗篷遞了過去,他把小沉包了起來。
“來,幫我抬一下兒。”說罷他抱起小沉的上身兒。我抬起小沉的腿問:“抬哪兒去呀,這麼臭?”
“抬外邊兒去。”說着他倒退着往門外走,我抱着小沉的腿使勁兒跟上。到了院兒里他說:“先放下。”
我說:“這麼冷,行嗎?”老抗也不回答竟自走向大白菜窖。
在我記事兒前,這五號也不屬於我家了。院內的果樹全鋸掉了,只留下了那七棵棗樹。政府在院兒里新蓋了三排共十五間房,兩排北房各六間,一排東房三間。搬進來許多新鄰居,加我家一共是十四戶人家兒。我家倒是還住在這三間大北房裡,只是每月要交房費了。這院兒除了各家門前都有一大塊空地兒外,院兒里還有一大片兒空地兒供孩子們玩兒。
北京的市民一到入冬前家家都在自家屋前挖個大菜窖。存放一些大白菜、大蘿蔔、大蔥等蔬菜和白薯、倭瓜等物。不然一入冬再買時不但很貴,還很難買到。
別人家挖的菜窖像個小地道,入口兒處一階階兒走下去。洞口兒用木頭蓋兒一蓋,上面再鋪個草帘子,又好看又方便。可我家沒有成年男子,媽媽只好動手挖個大坑,用向日葵杆兒橫搭在上面,鋪上稻草,再放上一個竹門帘兒,把原來挖出的土鋪上一層,搭成一個菜窖。年年如此,也過來了。入口處是一塊長條木板兒,掀開就可以進去。和院裡小孩玩兒藏悶兒的時候,這是我們最佳的藏身地方兒。
每年一到挖菜窖時,老抗和我可興奮了。衣服一脫,和媽媽搶着挖土放菜。弄得滿身滿臉又是泥土又是漢。可不管多累,依舊是小白牙兒一露,笑得開心極了。
老抗掀開木板兒,跳了下去。我抬起小沉的上身兒慢慢地挪給了他,我也跳下去後倆人輕輕地把小沉放了下去。我們怕入口處兒冷,特意把他往裡邊兒放了放。然後我們倆爬上來把木板兒蓋好,還特意加了一層稻草。拍了拍手,如釋重負地回到了屋兒里。
老抗寫完他的作業對我說:“咱們還有好多加工活兒沒做呢,快做吧。”
我們搬出小炕桌兒、小板凳兒,又搬出一摞摞的豆紙(那時作為手紙用的一種很糙的屎黃色厚厚的吸水力較強的紙)。每人手裡拿根擀麵杖,把那豆紙掐起一小沓兒裹在擀麵杖上用力向下一捋,壓出皺褶兒來,然後打開一張張疊成三折成長條兒形碼齊。就這樣反覆着,直到把這一摞摞全部做完。這是可以掙錢的,大概是一千張五分錢。我們每天做三千張,能有一毛五分錢,除了周日一周六天也可以賺到九毛錢。九毛錢啊!這可以夠我們看兩場電影還能租幾本兒小說兒回來。除此之外我們還做加工小寶劍、大刀等加工活兒,就是用砂紙把劍身、刀身打得光光的。這可不是誰家都能有的,這是我媽媽從廠子裡帶回來讓我們做的,別的家兒想做還沒有呢。
我從小做事兒比較認真,或說是死硬。每一掐都必須要十張,而且不坐在小板凳兒上,而是站起來用全身力氣壓着。然後打開把每一張角兒對角兒邊兒對邊兒的整整齊齊疊好。老抗就不是,他隨意掐上一沓兒就裹在擀麵杖上一捋,疊的時也不管它對齊沒對齊。自然他的速度比我快多了,他經常在我數張數兒時輕蔑地譏諷道:“就是老母豬,死心眼兒。”
可是每次一有因質量不合格退回來的就準是他做的。媽媽表揚我踏實、誠懇時我會得意地對他說:“孫猴子一跟斗十萬八千里,可唐僧不要他。大母猴兒倒快,快了半天不合格,管屁用啊。”
媽媽今天不但回來的晚而且還特別的累。
自從爸爸被打成右派抓走後,為了養活孩子,為了這個家的生存,為了日後丈夫歸來全家團聚,媽媽找到了一份工作,“北京市西城區玩具四廠”。
她本應是拿學徒費十六元,因她有文化,廠里就叫她去廠辦做秘書兼任工人文化教員。但她堅持要在車間干,文化教員可兼職,但秘書不做,廠辦不去。最後廠里硬是同意了,還給她訂了四十五元的月工資。四十五元啊,這在當時的中國可以維持一個四,五口兒之家的生計,會過的甚至可以維持七,八口人的存活呀!
自此她從一個肩不能擔手不能提,從不知道鉗子怎麼拿錘子怎樣使,養尊處優的闊太太加入了工人的行列。
當她第一天在車間裡出現時,工友們都用詫異的眼光觀望着她。同樣的背帶勞動布褲子穿在她的身上是那麼合體。白白的無沿兒軟帽兒罩在她盤起的烏髮上越發襯托出她的白淨。一付深藍色的粗布套袖戴在她白藕般的玉臂上顯得那麼乾淨利落。兩隻靈巧的手白嫩細長,手指尖尖,每個動作都是那麼輕盈美麗。腳上那雙扣襻兒方口兒平底兒絨布鞋富有彈性的在地上跳躍着。
“這哪兒是什麼學徒工,肯定是某劇團或電影廠的演員來體驗生活------”工人們這樣議論着。
那時的玩具廠雖說是手工活兒,有點兒技術。但都是流水作業單一的工種。媽媽很快就學會了怎樣用木或鐵錘將一塊鐵或鋁鐵皮敲打成一個刀、劍鞘。只是頭兩個星期胳膊酸脹疼痛,第三個星期胳膊紅腫的抬不起來了。但她從沒向任何人說過,咬着牙挺了過來。每晚回家後用熱毛巾敷一敷就算治療了。每當老抗和我指着她胳膊問她時她都笑着說:“這是對媽媽想做工人的考驗,等這紅腫一消了,媽媽就是個合格兒的工人啦。”
知道媽媽是做寶劍大刀的,我天天吵着要媽媽給我一把寶劍。媽媽答應春節帶我們逛場甸兒時給我買。為此,我每天數着日子,只盼着春節快點兒到來。
如今媽媽已是個熟練的工人,被選為了生產班組長,所在的班組月月都能拿到先進班組的小紅旗兒。她還被推薦到西城文化館話劇團演話劇。
今天她所以回來這麼晚是因為快下班時,檢驗員發現她所在的班組一個學徒工的產品不合格。可要是返工就得下星期一才能做,但是這批產品原定下星期一就要出廠。今天是禮拜六,大家都盼着早回家,所以她叫大家都回家,自己一個人留下來返工。她一直做到九點半才做完,穿着工作服就往家裡跑。
出了廠門兒,她破例的從廠門口那站就上了車,掏出七分錢買了車票。平時她都是走到德外大街那站才上車,只差一站就要多花三分錢。一想三分錢可以給三個孩子每人買一塊糖,孩子們吃到這一塊水果糖歡快地叫着媽媽時那幸福的感覺促使着她每天都加快腳步走這一站。因為這一站距離比劉海兒胡同到蔣養房那一站要近。
今兒她可不敢省這三分錢了。快十點了,孩子們怎麼樣了?她揣揣不安地想着------
“劉海兒胡同到啦有下車的請準備好。”14路汽車售票員兒壓着嗓子從鼻腔里溜出那職業的語調兒把她驚醒,她跳下車飛快地向家中跑去。
推開屋門兒,鴉雀無聲,日日都伴隨着自己的出現而傳來的一連串“媽媽”的歡叫聲哪裡去了?
老抗趴在一摞豆紙兒上睡着了,手裡還攥着擀麵杖。小猛臥在地上靠着桌子腿兒睡得正香。小沉呢?小沉哪兒去啦!
“老抗,老抗,小沉呢?”媽媽慌忙推醒了老抗。
“小沉----哦,小沉在白菜窖里呢。”老抗騰地竄起向門外跑去。我也一下兒驚醒,揉着眼睛對媽媽說:“小沉拉了一褲兜子屎,臭極了。我們倆把他放菜窖里了。”
媽媽早已沖向菜窖跳了下去。她抱起小沉一看,鼻涕口水滿臉,胸前濕了一大片,依舊睡得很香。回到屋裡打開斗篷,屎有些幹了,一片片粘在屁股、褲子和斗篷上。趕快拿起臉盆舀了小半盆涼水,提起爐台兒上的水壺對了些熱水,用手邊試邊說:“火都快滅了,這時開着爐蓋兒是最危險的,有煤氣知道嗎?”
她說罷鏟了一鏟煤球兒添在爐子裡,老抗拿起火筷子就要捅,媽媽搖着頭兒說:“這會兒千萬別捅,一壓瓷實了倒滅了,要讓它自己慢慢緩上來。人要實,火要虛。”
她給小沉脫下褲子,一手抱着一手給他洗着。
“媽媽,什麼叫人要實,火要虛呀?”我沒明白她剛才的話就問她。
“火是靠空氣的流通才能燃燒,你把它壓的實實在在不透氣兒它就滅了。人要靠誠實才能得到別人的信任,在社會中生存。如果太虛假了是沒有人願和他做朋友,社會也不會歡迎他的。所以說人要實,火要虛。”
她給小沉換上一身乾淨衣服,蓋上棉被轉身要做別的事兒時,小沉兩隻小手抓着她的衣服不放。她低下頭親着他的小臉蛋兒說:“小乖乖,媽媽還有好多事兒要做。媽媽一做完就摟着你睡覺好嗎?哎,真乖。”
小沉戀戀不捨地鬆開手,可他不睡了,爬起來看着媽媽里外忙乎着。媽媽看看火緩上來了,擻擻底下,又加了一些煤,在中間扎了個眼兒,把水壺兌滿壓在了火上。
不一會兒火苗兒又竄了起來,把屋子烘得暖和極了。她這才覺得肚子咕咕叫上了。打開蒸鍋一看還有一個半窩頭,便將窩頭切成小丁兒,又切了幾片兒蔥花兒,在炒菜鍋里滴上幾滴豆油,燒熱後一熗蔥花兒把窩頭倒進去來回翻炒着。
屋裡瀰漫着一股炒窩頭特有的香味兒。媽媽拿出三個碗,把炒好的窩頭分成三份兒,一份少一些,那兩份一樣多。對我和老抗說:“吃吧,吃完好睡覺。”
娘兒仨吃着炒窩頭時媽媽說:“以後千萬別把小沉放菜窖了,咱家菜窖不結實,塌下來你們就沒這個弟弟了。”
“ 知道了。”我們倆點着頭兒答應着。
吃完飯老抗趕忙把剩下的豆紙疊完。我把碗放到鍋里,舀上一瓢涼水,又要去火上拿水壺。媽媽一步趕過來把水壺提起幫我往鍋里兌了一點兒說:“告訴你幾次了,火上的東西你別動,媽不在時叫老抗拿。”
“那要是老抗也不在呢?”我對這個規定很不滿意,執拗地問。
“他不在你也不會在的,我告訴他了不能把你一個人放家裡。不管怎樣,你都不能動火上的東西。記住了嗎?”媽媽鄭重地說。
“嗯,記住了。”我刷着碗點了點頭兒。
媽媽打了一盆洗臉水,洗完後倒在腳盆里。又往臉盆里兌了一盆溫水對我們倆說:“你們倆趕快洗臉洗腳。”
她自己坐在小板凳兒上洗起了腳。
她的手和腳的皮膚好像不是一個人的。腳依然是光白細嫩的,可那雙手卻在長年的與錘、剪摩擦中變得又干又糙。右手食指和大拇指還布滿了道道黑溝,手掌也有了一層暗黃色的老繭,指關節兒比指肚兒粗大了一圈兒。
但她的臉依然非常美麗,頭髮還是烏黑烏黑的。神情雖很疲憊,卻十分安詳。
她洗完腳把水倒掉,把腳盆放在板凳前。老抗把我們倆洗過臉的水倒在腳盆里,又拿過來一個小板凳兒。我們倆面對面的洗起了腳。四隻小腳兒在腳盆中你擠我,我踩你,展開了角逐。
睡覺了。老抗自己睡一張單人兒床,媽媽小沉和我睡在一個用兩張單人兒床合起來的雙人兒床上。我睡在裡邊兒,媽媽睡在外邊兒和小沉蓋一床棉被。很快我們仨就睡着了。
這時的我家已一貧如洗,屋裡只有一些簡單的家具。除了這兩張睡覺的床外值得一提的就是有一個上半部對開門兒,下半部是三個大抽屜的櫃櫥。這最底下的大抽屜里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有一個玉的毛筆筒兒,灰色的女人小手包兒,爸爸的假牙------
最吸引我的是一個四方的鐵盒兒,裡面放滿了洋畫兒。我經常拿出來擺弄,對比着上面的人物。還有許多相片兒,幾乎堆滿了整個兒抽屜。大的有一兩尺,小的像火柴盒一般大。其中一張最大的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上面站着一排排穿着呢制軍裝腰中掛一把小佩劍威風凜凜的軍官。這第一排靠中間那人怎麼那樣眼熟?啊,那是爸爸。
爸爸真精神,高出他倆邊兒的人半頭。帽檐兒下那雙眼睛炯炯有神,智慧無比,高挺的鼻梁剛正不阿,果敢堅強,緊閉的四方嘴角兒異常倔強,桀驁不馴。
咦,中間這個是蔣介石。蔣介石不是大壞蛋嗎?爸爸為什麼和他一起照相?
喲,這個小軍人臉上還露着稚氣,他腰間的盒子槍顯得那麼大,騎在高頭大馬上真威風極了。聽媽媽說那是呂正操。
長大我也要當軍人,騎着大馬,衝鋒陷陣,走遍天下。
我家正對着屋門兒擺放的那張八仙桌兒和它兩邊兒的兩把椅子十分引人注目,是紫檀木的。桌子四周是鏤空雕刻的花紋,椅背上雕刻着荷花。與別的家具一比分外顯眼,讓人覺得不像是這個家裡的物件兒。
裡屋還有一張單人床是姐姐們偶而在家睡一晚時備用的。還有幾隻破箱子,裡面是一些舊衣裳。其中還夾雜着幾件舊旗袍兒和破大衣。有一隻箱子只有箱底沒有蓋兒,四角兒用一些疙疙瘩瘩的金屬物包着,箱身也有一些閃亮的飾物,與箱蓋兒相接的合葉還留有被人為破開的痕跡。箱子裡還扔着一件旗袍兒,一條黑色的羊毛披肩。聽媽媽說小沉小時怕他亂爬摔着就把他放在這箱子裡。
媽媽翻來覆去地睡不着,丈夫已被抓走三年了,他現在怎樣了呢?六十多歲的人了,在那裡身體受得了嗎?他脾氣不好,見到不合理的事兒就會較真兒,肯定沒少受罪------公俠,我是多麼想你呀,每當孩子們睡着後我看着他們的小臉兒就看到了你。你知道嗎,他們仨都有像你的地方兒。而且都很懂事,從不讓我着急。你放心,不管多苦多累,我都會把他們撫養成人。我相信他們長大都會像你一樣,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你要少說話,多想些開心的事兒。一定好好保重身體,不管什麼時候,多老都不怕,只要你能在家坐着,甚至躺着都行。我天天能看到你就知足了,孩子們也需要父親啊。
大豫怎樣了呢?大豫會不會------
大豫是我一個哥哥,但不是我父母親生的。
那是一九四一年春節,媽媽從洛陽城裡坐車向郊外駛去。她是去看望正在前線指揮部的爸爸。那時爸爸正率領部隊在蘇豫皖與日寇作戰。
漫天的大雪使車子行駛緩慢。行至郊外十多公里處時,媽媽看到路邊雪地里有一個小包袱,似乎是包着個嬰兒。她急忙讓司機停下車來,走回幾步一看果然是個棄嬰,嘴唇已凍得發紫。用臉貼着他的小嘴兒感到還有呼吸,馬上叫司機掉頭回城直奔醫院。還好這孩子命大,在醫生的搶救下活過來了。自此這個男嬰就成了我家一員,取名沈豫。既含路“遇”的意思又意指是在河南撿的。小名叫大豫,誰知這諧音實在不吉利,如今他真的坐了“大獄”。
爸爸被關押後,大豫為了家裡的生計主動放棄了繼續讀書的願望,自己找了一份工作。他個子不高,但很壯實,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上學時他住校,工作後就住在廠里,每周日回家。對於爸爸的事他始終沒說過什麼,只是非常悲憤。
一個周日他在回廠前對媽媽說:“這是我工作以後攢的錢,您給弟弟們買點兒東西吧。您別着急,我爸爸會回來的,您一定要保重身體。”
從那天走後他再也沒回來過。
一天,來了個警察通知媽媽去“功德林”給大豫哥哥送被褥。媽媽才知道他拿着爸爸的相片兒想跑台灣去,已因反革命罪被捕入獄,現在德勝門外“功德林”拘押。媽媽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在家中僅有的幾條棉被中挑出一條最厚的挾在腋下,帶着我來到了“功德林”。
“功德林”的大鐵門緊閉着。媽媽走到大門邊兒上的一個小窗口兒,遞進去一張小紙條兒。不一會兒大門上的小鐵門開了,她低頭對我說:“你在這兒等着,我一會兒就出來。”
“不,我要跟着您。”我拽着她的褲子說。
“不行,你就在這兒等着!”她說着把我的手甩開,夾着棉被走了進去。
我第一次看到她發這麼大的火兒,嚇得乖乖地等在了門外。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媽媽終於走了出來。她目光呆滯,身子也有些發抖,沒有理我,徑直向前走去,我緊緊地跟在她的身後。突然她站住了,慢慢轉過身來,看着監獄的方向,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她沒有去擦,也沒有哭聲,只是任淚水濕透她的衣衫。微風吹動她的長髮,帶起兩鬢的髮絲,我第一次發現媽媽有了幾絲白髮------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大豫有什麼罪,遭到了怎樣的處罰,是活着還是死了?
不過我相信,如果他還活着,一定會找到爸爸媽媽在京郊八寶山的墓地,去祭奠父母。雖然他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沈家親生的兒子,但在他的心目中早以自己能有這樣的父母而感到自豪了。
疲憊的媽媽終於在每晚的冥想中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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