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出生以前,也就是家裡開始破落時,我家有個花兒匠。他是京北郊區的人,原來是我爸爸的馬弁,我爸爸棄武后就在我家養花兒修草,看家護院。五零年他拿了我家許多金銀首飾,騎走一輛“三槍”牌兒自行車兒跑了。六三年秋天,他給我家來封信,說他在昌平,請我們去他家。他之所以還敢來信,是因為他太了解我媽媽的為人了。他愧疚地在信中寫道:
--------當時我在幾經輾轉不眠之下還是決定偷走了這些東西,認為您家大業大,少了這些不會沒飯吃。而我每月的關餉一斷,全家就沒得吃,所以我昧着良心做出了這事兒。我跑到石家莊,想把這些東西變賣掉做些生意,誰知我叫人騙了。正是命里有三斗,莫去爭一升啊。沒辦法我偷偷地回了家,種地為生。四老爺去世時我是知道的,羞愧的心讓我不敢登門祭奠。四老爺火化後我在八寶山四老爺的骨灰前跪拜了一天,總算把心中的懺悔說給了四老爺在天之靈。過後我定下心來在家安心種地。現在剛過三年困難時期,不知您及少爺小姐們生活怎樣?京郊農村到還好過一些,光自留地我兒種的玉米就收穫不少。如您能來此一游,也算您原諒了我。就是我走後,心中也能寬慰一點兒,因為我不想下地獄。
今天我能寫信,也是四老爺和您多年來在閒暇之餘一筆一畫兒地教的我啊。作孽,真是作孽!不寫了。
恭候您。
不肖小人 侯孝純 敬上
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一日
看了這信,三姐說:“這種人理他幹嘛,甭去。”
媽媽沒說話拿起筆寫了幾句話:
孝純,來信據悉。知你能在京郊安心種地,自食其力,甚為高興。這才是為人之本。
本想親自去看望於你,無奈家務、幼子纏身。故叫二女排排,三女迎迎及三子猛兒特去看望。
祝闔家幸福!
四嬸
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八日。
寫完後疊起放在信封兒里交給我二姐說:“你和迎迎、小猛去看看他,我看這字寫的斷續無力,恐怕是有什麼徵兆。要真是這樣兒,應該讓他安心離去。”
當我和二姐三姐到了他家後,他已處於彌留之際,但他還能認出我二姐三姐。他激動地用顫抖的雙手摸着了我的手,哆嗦着嘴唇想說什麼,可他已不能說話了,兩行熱淚順着他的眼角兒流到了枕頭上------
黃昏時分我們告辭往回趕,他老婆和兒子熱心地給我們裝了許多花生、瓜子兒、核桃和一大包袱皮兒剛摘下來的老玉米。我們再三說拿不動了,他們卻堅決不肯,非讓我們帶上,我們只好拿上了。幸虧二姐是運動員,我小時胖胖的挺有勁兒,連背帶抱的總算拿回了家。當晚,我家瀰漫着蒸青玉米香噴噴的氣味兒。全家吃着玉米時三姐問媽媽:“媽,當初老侯偷走咱家那麼多貴重東西,您怎麼沒報案讓公安局抓他呢?”
“咳,他在那時候做出這事兒一定有他的原因,對與錯他早晚會認識到的。讓公安局抓了他,他可能也後悔,但只是後悔這件事兒的本身。現在他的認錯兒,才是發自內心的懺悔。”媽媽平淡地說着。
三年級時我們的班主任老師姓王,叫王玉琴。中等個兒,不胖不瘦,白白的臉上有幾個淡淡的雀斑。長得很清秀,說話愛拉長音,但很好聽。她是個和藹可親,工作認真,讓人尊敬的老師,也是我們班少先隊的輔導員。
一天,王老師讓大家填寫入隊申請表。她將表格發到我們手裡說:“拿回家以後再填,不懂得地方可以問家長。”
到家裡我認真地填寫着,當看到有一欄寫着“出身”時我問媽媽:“什麼叫出身呢?”
“就是你生在什麼樣兒的家庭,你的爸爸是做什麼的。”她和着面回答我。
“那我是什麼出身啊?”
她撣撣手上的面奇怪地走近我,看到我筆下的申請表無奈地說:“你就填舊軍官吧。”
我在出身這欄內工工整整地寫下了“舊軍官”三個字。
第一批入隊的名單上沒有我。這是我萬萬沒想到的。同學們用詫異的眼光看着我又看看老師,我舉起了手。
“沈猛,你有什麼事?”老師問我。
“老師,請您再念一遍入隊同學的名單好嗎?”我想老師一定是漏讀了我的名字。
老師沒有再讀一遍。她把名單放在講台上,一字一句地說:“入隊是對每一個同學的考驗,不是說你入了少先隊就完美無缺了。反而你要更加嚴格要求自己,爭取更大進步。這次沒能入隊的同學也不是就一無是處,這是對你們的考驗。你要認真地問自己,我有哪些地方和已經入隊的同學存在着差距。趕快追上來,爭取下一批入隊名單上有你。這才是正確的態度。個別的人家庭出身不好,我們就要對你的入隊問題慎重一些。周總理說過,一個人的家庭出身是無法選擇的,但他所走的道路完全可以由自己選擇。希望你能正確對待這個問題。”
出身問題第一次在我九歲的心靈上烙下了痕跡。我低着頭兒,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沈猛!”桑奇戴着鮮艷的紅領巾從後面追來。他是我們班女生中最引人注意的一個。老是穿新衣服,鉛筆也多,橡皮就十幾塊。而且她最愛和男生一起玩兒。有時我們踢球時少個人,她會自報奮勇地補上,還專愛守大門兒。
她拉我站住,摘下紅領巾一邊兒往我脖子上戴一邊兒說:“別不高興,全班第一批入隊的只有八名。雖說你應該排在第一二名,可是還有四十來個沒入隊的呢。第二批准有你,來,你先戴我的。”
我一把揪下來扔到她懷裡說:“我不要你的,我一定要帶上真正屬於我自己的。”
李石,程娜,呂康也圍過來說:
“下一批准有你。肯定的!”
“你就是因為出身不好,你忘啦,有一次在你家練節目,你拿出一張大相片兒給我們看。還指着你爸爸說多威風,那中間的是蔣介石,是大壞蛋。老師都知道了。”
這時陳東,付巫也跑過來,他們倆這次也都沒能入隊。陳東是因為太調皮,上課從來沒老實坐着過,學習成績也不是很好,他沒能入隊還是正常的。可付巫為什麼呢?他學習挺好的,還寫得一手很好的毛筆字。他從很小就練,那“柳”體正楷寫得像我們上大字課時描的紅模子。老師曾多次誇獎他的毛筆字,連老師自己都寫不出來那麼棒,說他以後能做書法家。他也沒能入隊,會不會是因為他家有個日本大戰刀?我默默地琢磨着。
從那兒以後,我再沒拿出這些照片兒看過。老抗那時早入隊兩年了,似乎對天天戴領巾已感到麻煩。每當他忘記戴時我就偷偷地在家裡戴上,照着鏡子美不嗞兒的。
第二批加入少先隊的同學入隊儀式舉行了。王老師帶着紅領巾,把全班集合在操場,準備宣布第二批隊員的誕生。
這是秋天。蔚藍色的天空中點點白雲緩緩地向東方移動,燦爛的陽光照耀着大地。幾許秋風掃過,捲起莊嚴的隊旗,撩動她胸前的領巾。她微眯雙眼,手拿名單,慢慢地舉到了眼前。
我忐忑不安地睜大眼睛,豎起耳朵,迫不及待。
“陳東,黃際平,林子云,程紅,付巫,沈猛------”
道,我大聲地答了一聲兒,剛想邁出隊列又止住了腳步。別聽錯了吧?我疑惑地問自己,又看看王老師。她的目光直直地盯在我身上,看我不動,微微地向我點了下兒頭。是我,我沒聽錯。我挺起胸脯,大踏步地向隊旗下走去。
“我是中國少年先鋒隊隊員。我宣誓,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熱愛中國共產黨,熱愛社會主義。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高舉先烈的旗幟,踏着先烈的腳步,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生!”
我擎起右手,高頌誓詞。臉頰通紅,胸中激盪着一股熱血。英雄們一個個出現在我眼前,鍘刀下,十五歲的劉胡蘭英勇就義;山坳里,王二小舉着牧羊鞭把鬼子引進雷區與侵略者同歸於盡;硝煙瀰漫的碉堡下,董存瑞手舉炸藥包;火舌四射的槍眼上,堵着黃繼光的胸膛------
“我們新中國的兒童,我們新少年的先鋒。團結起來,繼承革命的傳統。不怕困難,不怕擔子重。為了新中國的建設而奮鬥,學習偉大的領袖——毛澤東!”
莊嚴的隊歌,響徹在天空。我感覺此刻是那麼神聖。
入隊不久,我被選為中隊長,負責組織工作。自此,每次過隊日就由我來籌劃安排了。
三年級時我不胖了,個子很高,在全年紀也數一數二。在同學們中我力氣算是很大的,全年級有什麼活動時我負責敲大鼓,全學校就只有這麼一個大鼓啊!
那大鼓第一次挎在我胸前時不得不三次縮短了皮帶才較合適的挎好。大隊輔導員剛要一下下兒地教我,卻聽到了“咚——咚——咚——咚——咚咚——咚”的標準隊鼓聲音,那節奏分毫不差。我早已在羨慕高年級大鼓手的同時把鼓點兒的節奏手法學的諳熟了。
每當我敲着大鼓走在隊列的最前面,後面兒跟着四個小鼓手時自豪極了。尤其是路邊兒的行人指點我們時就更來勁兒了。 雖然我沒聽到他們說什麼,但我知道他們的話肯定是讚美之言。我們的鼓號隊沒有號,也沒有指揮,完全由大鼓手來操控。於是我就利用這個特權,不時地暗示小鼓手們開練。弄得他們個個汗流浹背,而我更是大汗淋漓了。大家沒有一個說累喊停的,整齊的步伐,鏗鏘的鼓聲從始至終。
明天星期天要過小隊日,我們決定去北海。我算了一下兒,門票錢三分,兩根冰棍兒一根三分的一根五分的,一瓶汽水一毛,大麵包是一毛五,兩人合吃一個每人七分半。好,我在放學時宣布每人要帶三毛錢。如果家裡不給的可在今天晚上通知我。
那時的人家裡大部分都很貧窮,我家雖然也在貧窮之列,但我知道家裡再困難這種錢媽媽也會毫不猶豫地給我的。可別人的家長能不能給就不知道了。
晚上九點了,沒有人來找我,我心踏實下來,準備洗洗睡覺,明天好早早起來。就在這時門縫兒里傳來微弱的一聲:“沈猛。”
我開門一看是郝建國。他低着頭兒說:“明天我不去了,我媽說這是月底家裡沒錢。”
“那你怎不早點兒告我呀,我可以找幾個人每人多帶五分就把你的攤出來了。這麼晚了我怎麼挨這個兒敲人家門兒去呀?”我直埋怨他。
“我想多磨我媽一會兒,誰知快九點了她還是不答應。”郝建國囁嚅着。
這時一雙我熟悉的手從我腦後伸到我們倆中間:“你可以去,這裡有。”媽媽笑着對郝建國說。
“這------”郝建國看看媽媽又看看我沒有去接錢。我一把拿過來說:“行了,你明天早上八點來我家集合吧!”
郝建國高興地轉身往家跑,他跑了幾步回過頭兒來喊道:“謝謝伯母!”
夏天的北海公園美麗極了。湖面上碧波蕩漾,點點小舟星羅棋布,情侶們輕歌盪槳。五龍亭任人們在它的脊背棲息,百靈鳥歡唱跳躍在岸邊的垂柳上。九龍璧前留下遊客的讚嘆,玉帶橋一波三折、高高拱起,橫跨兩岸。回音璧下傳來孩子們驚奇地呼喊,高聳入雲的白塔倒映在湖面。咆哮的瀑布像倒掛的珠簾,色澤鮮艷的魚兒翻滾其中,流連忘返。百合、丁香、牡丹、石榴、君子蘭競相開放,爭奇鬥豔。
高大的白楊樹整齊挺拔的站在園中甬道的兩旁,茂密的樹葉兒遮擋住似火的驕陽,即便是三伏天兒你走在林蔭道上也很涼爽。高高的紅牆在綠樹掩映下蜿蜒起伏,圍繞着院內的景色,擋住外面的車水馬龍,讓你仿佛置身於世外桃源。
大家歡呼着比賽爬山,看誰第一個兒站在白塔之顛。當氣喘吁吁的我們爬到了白塔上時,又被眼前的景觀震撼了。
極目遠望,藍天似海,山河壯觀。低首俯瞰,古城北京盡收眼底。
向南望去,中南海內綠樹婆娑,潺潺流水與北海相連。莊嚴雄偉的天安門巍峨聳立,閃爍光芒。寬闊的長安街從東向西筆直伸展,暢通無阻。前門樓子古樸淡雅,悠然而立。
往東看去,景山峰巒之上的亭閣與白塔暗送秋波,遙遙相望。東南角兒上,悠久古老的故宮宏偉壯麗,錯落有致的宮殿金碧輝煌。
再望西邊,白塔寺在民居中拔地而起。西直門城樓隱隱做聲,似乎水龍王已漫過高粱橋逶迤而來。
看西北,巨龍般的長城沿着蜿蜒起伏的山脈躍向遠方,烽火台上的硝煙還依稀可見,述說着中華民族幾千年來的嗚咽感慨。正北方,德勝門城樓鼓聲未息,歡迎着抵禦外侵的大軍凱旋歸來。
面對此情此景,不禁心潮澎湃。中華化民族啊,你飽經滄桑,歷盡磨難,不屈不撓,奮勇直前。祖國啊,偉大的母親!你用你部滿蒼夷的軀體,擠盡你帶血的乳汁,哺育出千千萬萬個驕兒,萬萬千千的豪女。他們用自己的鮮血生命保衛着你,用自己的勤勞智慧維護着你,使你蒼老的面容年輕了,彎駝的脊背伸直了,你越發讓人讚美尊敬了。身為你的兒女,我是多麼滿足,多麼自豪啊。我一定努力學習,打好基礎,長大以後報效於你,也不枉你的養育之恩。
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況且我們還沒走盤山道,順着山坡直衝而下。林子云怯步了,她是我們班最矮小的一個女生。瘦瘦的鴨蛋臉上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一張小嘴兒。說話像蚊子,做什麼事兒都不聲不響。常常讓人忘記她的存在,我們叫她古蘭丹姆,是真古蘭丹姆。
有一次上課時,大家都在聚精會神地聽老師講課。卟兒——不知是誰放了個屁。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順着聲音找出肇事者,但“卟兒”聲嘎然而止。老師正奇怪大家在找什麼,一看大家的目光又投向了自己,就繼續地講了下去。然而又是卟,卟卟,卟兒——
顯然是放屁者憋了半天憋不住了,憋到了極限時使得這卟聲兒先是發出幾聲兒急促而暫短的,跟着向洪水衝破了大堤傾瀉而出。大家目光一下兒集中在林子云身上,她羞得使勁低下了頭兒。
哈——哄堂大笑。她坐在第一排緊挨着教室門兒,只見她白淨的小臉兒漲得通紅,起身竄到門口兒哭着拉開門兒跑了出去。上體育課都沒見她這麼利落過。
第二天沒見她來上學,第三天還沒來,也沒假條兒。放學後王老師把我留下說:“林子云兩天沒來上課了,今兒你跟我去她家看看。”
王老師這時已懷孕七八個月了,圓圓鼓起的肚子使勁兒向前挺着。肚子上又凸出兩個大球球,一走路上下蹦個不停,頂端兩個尖兒尖兒還支棱着。平時扣襻兒皮鞋輕盈的“嗒嗒”聲也沒有了,換成了條絨扣襻兒布鞋。前臉兒和扣襻兒間也鼓鼓的,撐的那鞋齜牙咧嘴地變了型兒。她走路很費勁,可還堅持去家訪。
走了一段兒時,她把左手搭在了我的右肩上。我放慢了腳步,把書包帶兒轉到右肩上使書包順着左腋下墜在左屁股蛋兒上,以免它老是蹭着老師。我聳起右肩,讓她的手實實在在地放在我肩上,享受着老師的親切、溫暖、信任------
林子云家住在新開胡同西口兒,離學校不遠,不一會兒我們到了她家。看到我們,她感到很意外,指着一個老太太說:“這是我奶奶,我媽媽上班了還沒回來,我爸爸部隊有任務經常不回來。”原來她爸爸是解放軍,他家住的是部隊大院兒。我說怎麼一進院子看到每家門前都洗晾着軍裝呢。
她奶奶操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話招呼我們坐,還忙着端上水來。王老師問林子云:“你是不是病了,怎麼兩天沒上學呢?”
林子云吭哧半天:“---沒病。我---我放的屁---”
“放屁?”王老師奇怪地睜大了眼。
“為什麼別的同學也在課堂上放過,可並沒人笑。我這是第一次放,而且還使勁兒憋着,卻讓全班同學哈哈大笑。所以我不想在這個班了,我想轉學。”林子云低着頭兒小聲說,兩手不停的扭着衣角兒。王老師想起那天的情形,她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屁會引起哄堂大笑,便把目光轉向了我。
“是,我們全笑了,誰讓你憋着呢。別人放屁嘭一下兒就完了,很隨便。你偏憋着,憋又憋不住,憋的那聲兒都拐彎兒了。跟花腔兒女高音似的,能不笑嘛。”一想起那聲兒我又笑了:“下回你甭憋着,屁是人生之氣,哪有不放之理?痛痛快快的一下兒放出去保證沒人兒笑。”
我越說她越不安,頭兒低得快扎褲襠里了。王老師終於明白了,她微笑着抬起林子云的頭說:“少先隊員即便犯了錯誤都會勇敢地改正,何況你根本沒犯錯誤啊。不就是放了個屁嗎?同學們笑一笑就不敢上學了,這是一個隊員應有的作風嗎?勇敢點兒,明天早上一定要來,我帶領全班歡迎你,向你道歉。”
“對,今天我就第一個兒向你道歉。以後不管你放什麼樣兒的屁我也不笑了。真的,我保證!”我站起來鄭重其事地向她敬了個隊禮。
林子云笑了:“我明天一定上學去!”
今兒她又膽小了。我伸出手對她說:“來,跟着我,保證摔不着你。”
我們倆拉着手最後一個兒到了山腳下。同學們都等得不耐煩了,吵着要去划船。我說:“劃什麼船,光押金咱們也沒有啊。”
“我有。”黃際平一聲大喊掏出兩張十塊的鈔票在我眼前得意地晃着。喔,二十塊錢!一個小孩兒拿着二十塊錢隨便花在當時是很少見的。
“沒關係,我請客,不用大家還。”他說着把錢往我手裡一塞說:“還是由你掌握,租船剩下的買吃的,大家吃!”
一條船押金是兩塊,我租了三條船,十二個人正好四個人一船。又買了好多好吃的,什麼米花糖,綠豆糕,栗子面兒小窩頭兒等一大堆。分給大家後我們上了船向湖心划去。三條船分別由我,黃際平,陳東來劃。我和黃際平的小舟飛快地向湖心挺進。陳東的船可就遭了秧,光在原地打轉兒,就是不往前走。沒辦法,他只好和麻蒙建並排坐着,一人一隻漿奮力向前划去。小船兒動了,一搖一晃地向我們駛來。趕巧兒林子云又在這條船上,緊張得一手緊攥船舷,一手扒住座板,兩眼盯着船身,生怕翻了。剛一靠近我們船連忙喊道:“我不坐這條船,沈猛我要坐你的船!”從沒見過她這麼大聲兒的喊過,聲兒都喊差了。
沒辦法,只好讓我們船上的程紅和她交換。換船時,程紅一邁腿兒就過去了。林子云不敢邁,她先用雙手扒住我們的船舷,再把腿挪過來。誰知她往前一趴,倒把兩條船分開了。她“啊”的一生還沒喊出,卟咚一聲下半身兒已掉在了水裡。幸虧手還緊攥着船舷,才沒和魚蝦搶水喝。我急忙把她拽了上來,她坐在那裡渾身打顫,小臉兒白得像紙一樣。那天很熱,她那是嚇的。
“讓我們當起雙槳,小船兒隨波蕩漾。水面倒映着美麗的白塔,四周環繞着綠樹紅牆。小船兒輕輕,飄蕩在水中,迎面吹來了涼爽的風------”
愉快的歌聲迴蕩在水面上,魚兒不時地躍出水面為我們喝彩,垂柳在岸旁搖搖晃晃的為我們鼓掌。
林子云不再害怕了,緊繃的小臉兒綻開了甜蜜的笑容。雙手打着節拍,與大家盡情地歌唱。
桑奇脫掉了鞋,側跨船舷,赤裸着雙腳在水中來回踢打着。陳東舉起船漿拍打水面,激起陣陣浪花。黃際平把麵包捏碎,不斷地向水中撒着,招來了一群群魚兒。程紅最愛跳舞,竟在船上手舞足蹈起來。大家開心極了,不知不覺夕陽西下,太陽公公微笑着和我們道別了。
我們還了船,退回的押金我如數兒交給了黃際平,他又買了一大堆吃的給大家分了。這時一個警察走過來,讓我們跟他走,我們莫名其妙的被帶到了北海公園兒派出所。挨個兒問過後把我們都放了,唯獨留下了黃際平,直到晚上十點多她媽媽來了才把他領回了家。
由於我們的奢侈引起了警察的注意,知道是黃際平的錢後把他留下了,非問他是在哪裡偷的。直到她媽媽來領他才知道偷是偷的,不過是他偷偷地從家裡抽屜里偷的。為了大家玩兒得痛快,他受到了家中嚴厲的斥責。
愉快的隊日就這樣不歡而散了。
隨着時間的推移我認得字越來越多了。我非常喜歡看書,從三年級我就看西遊記、水滸、三國演義、苦菜花兒等小說兒。不認識的字我就查字典,問媽媽。後來又喜歡上外國文學,像巴爾扎克的[高老頭]、雨果的[悲慘世界]、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高爾基的[童年]、[母親],還有許多記不起作者名字的像[歐燕妮.葛朗台]、[牛忙]、[基督山恩仇記]、[魯賓遜漂流記]等等。總之凡是我能拿到的書我都愛不釋手。
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是保爾的一段話,“當你離別這個人世時能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
再就是牛忙說的“不管我活着,還是我死了,我都是一隻快樂的大蒼蠅”。
這兩句話始終伴隨着我坎坷的人生:保爾的話時常讓我悔恨自己,羞愧的無地自容。牛忙的話又在我絕望的時刻給我以力量,點燃我活下去的勇氣。
我不喜歡基督山伯爵,如果他沒有一個意外的財富,就沒有他後來的一切。我喜歡冉阿讓,他那百折不撓,奮勇直前的精神,鋼鐵般的意志使我十分敬佩,是我行動的楷模。
看電影是我最大的奢侈與享受。雖然那時家中生活十分困難,但每禮拜的六或日媽媽會給我兩毛錢看電影。我最常去的電影院是新街口和護國寺電影院。新街口是甲級電影院,一進門兒大廳中掛着許多電影明星的照片兒,什麼趙丹、王心剛、秦怡、王曉棠等,門票比護國寺影院貴。護國寺影院是已級的,票價比新街口便宜五分至一毛錢。但許多新電影護國寺是沒有的,要等甲級影院演過一段才上映。就是這樣,好一些的影片也是幾個影院同一天錯開時間放映。專有一個人負責傳送,第一捲兒剛在勝利電影院放完一個開着摩托車甚至有時是騎自行車的人馬上把這卷送到護國寺影院。
[白毛女]是我看得最早的電影。那是我五六歲時松樹街幼兒園阿姨帶我們去看的。那個阿姨姓高,左手天生殘疾,後來我弟弟上這個幼兒園時也是她教。她正好坐在我後邊兒的位子上,看到喜兒在山洞中抱着死去的嬰兒那悲慘的一幕,她趴在我後邊兒哭成了淚人兒。淚水順着我的脖子流到後脖領子上,濕透了我的衣衫。全影院都是哭聲,黃世仁太可恨了。從小兒我就憎恨地主老財,以至對黃世仁的扮演者陳強也很痛恨。覺得他就是壞蛋,就是黃世仁。
懂事後又看了許多蘇聯影片。其中對[我了解他]印象最深,說的是二戰時一個布爾什維克被德國法西斯逮捕後在敵人嚴刑拷打下堅貞不屈最後裝瘋騙過了敵人獲得自由的英雄事跡。
這時我爸、九歲。不知什麼原因老抗那天沒和我一起去看。還是晚場九點半才開始的,演完已十一點多了。以前我們為了近一些都是走影院後邊兒,從花枝胡同回家,今天這麼晚又是我一個人我就走大路了。沿護國寺大街東行至與廠橋兒相接的十字路口兒左轉,過一條胡同後右轉走尚勤胡同,出東口兒左轉再走五十步就是銅鐵廠了。
街燈很微弱,百米才有一盞。有的燈壞掉很長時間沒人修,那一段兒就更黑了。一開始我沒在意,還沉浸在對電影的感慨里。行至上勤胡同中段時有盞路燈不亮,那天又沒有月亮,漆黑一片,萬籟無聲。這時我有點兒緊張了。忽然我聽到身後沙沙沙沙的腳步聲,我心怦怦地跳起來。壞了,後面有壞人跟着我。於是我加快了腳步,可我一快那後邊的沙沙聲也跟着我快。我不敢回頭兒,更加速了步子。再走五十步就是我家胡同了。我暗暗告訴自己別怕,到了自家胡同就好了。我家胡同口兒有一盞燈。我走到那兒右轉後停了一下兒,想從地上的影子來判斷他與我的距離。沒看到影子,是否他和我走在同一個角度?於是我向右前方斜着踏出一步,還是沒看到。急忙向左邊兒一閃,愣是沒有,可那沙沙兩聲甚是清晰。啊,是鬼!我瘋了似的向家中跑去。呀,大門關着,“開門!”隨着喊聲飛起一腳踹向大門,咣嘡一聲,還好大門是虛掩着的。我根本顧不得關門直向家中奔去。一頭把門撞開,嘴裡喊着:“鬼,有鬼!”手指着後面趴在了床上。
媽媽嚇了一跳,順我手指方向朝外看去,什麼也沒有。回過頭兒來胡擼着我腦袋說:“別怕,哪兒有鬼啊?”
在媽媽的撫摸下,我有了安全感,慢慢轉過身來說:“我一直聽到後邊兒有沙沙聲兒可看不見人。我快它也快,我停它也停就這樣------”我站起來往前走着學給她看。沙沙沙沙,咳!是我的條絨褲子摩擦出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作怪,我摸着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這件事兒讓老抗嘲笑了我好幾天。“楞告訴你什麼都不怕,看個晚場電影都差點兒嚇出屎來!” 原創作品 謝絕轉載 版權屬:zhangcy319@hotmail.com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