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十月一日國慶節,我們學校選二十名學生參加天安門國慶典禮,我被選在這二十名之內。起先,我不以為然。是被選中的學生在一起集中訓練前的講話激動了我,那講話的人說:“------當最後少年兒童擁向天安門時你們可能會見到毛主席------”
啊,毛主席,我能見到毛主席!這是我做夢也不敢想的事兒啊。從上幼兒園我就知道世界上最偉大的人,中國人民的大救星毛澤東這響亮的名字。今天,我終於有機會見到他了。雖說是可能,可也讓我驚喜萬分呢!
回家後,我講給媽媽聽並鄭重地提出我的要求:“我一定要穿一身新衣服,一雙新的白球鞋。媽媽,您知道我從來沒要求過您給我買衣服或鞋,一直穿哥哥剩下的。每次學校舉行活動時我敲着大鼓還要老想着縮大腳趾頭,生怕人家注意到我的鞋破的大拇哥都出國了,影響少先隊的光輝形象。我非常願意敲着大鼓雄赳赳地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心中驕傲極了。可又怕人家看到我從球鞋尖兒上頂出的大腳指頭,總是緊縮着。每次活動回來時腳酸疼酸疼的,但我從沒跟您說過。我知道咱家很困難,您工作很辛苦。可這次不同,這是去見偉大領袖毛主席呀。”
“嚯,瞧你,還這麼一堆道理。行,媽明天就給你買去。”
國慶節這天是個陰天,間歇下着稀稀拉拉的小雨。一大早兒我穿好了新衣服,一件潔白的襯衣,一條學生藍的褲子,一雙白的扎眼的球鞋。領巾系了三次我才感覺滿意,左臂端端正正戴上了兩槓兒的中隊長臂章。一看這會兒沒下雨,連早點也沒吃超起花環一溜煙兒地向學校跑去。
五星紅旗在天安門廣場上空高高飄揚,莊嚴肅穆的人民英雄紀念碑屹立在廣場中央,巨大的馬恩列斯畫像並排分列在南側廣場,東側的革命歷史博物館與西側的人民大會堂相對而視,笑看這由氣球,鮮花匯成的歡樂海洋。
今天的天安門城樓更加宏偉壯麗,紅身黃穗兒的巨大燈籠高掛城樓,五彩繽紛的旗幟迎風飛舞,正中並排懸掛着毛澤東主席和劉少奇主席的巨幅畫像。
金水橋後面的觀禮台上人頭攢動,密密麻麻地坐滿各國使節、佳賓和人民代表。
到處人山人海,一片歡樂景象。
太陽出來了,紅艷艷的太陽穿過依稀可見的雲霧升起在東方,金色的陽光照耀着大地,照耀在天安門城樓上,照耀在天安門廣場。人們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悅,激動地望着天安門,等待着國慶典禮的開始。
我們是團體操中組成的“萬”字第一筆的開頭兒,正對着金水橋兒。天安門城樓上出現了人影兒,國家領導人陸續登上了城樓,中間兒也有人了,那是不是毛主席呢?太遠了,我看不清楚,心裡猜測着。
十點整,北京市市長彭真操着山西口音宣布:國慶典禮,現在開始!
奏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
斗米嗖嗖嗖拉嗖------軍樂隊奏起了威武雄壯令人振奮的國歌。
鳴放禮炮!
轟轟轟,二十一響禮炮震耳欲聾,響徹天空。
遊行開始了。首先是中國人民解放軍陸海空三軍儀仗隊。
人民戰士昂首挺胸,手握鋼槍,邁着堅定有力地步伐,以方陣形勢從東向西走來。率先走來的是陸軍。他們身着黃色軍裝,精神抖擻,猶如戰神馳騁沙場,所向披靡,象徵着中國人民解放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軍魂。
海軍方陣過來了。無沿兒黑邊兒白色軍帽微微斜扣在頭上,兩根飄帶垂至在藍白色相間的披肩上,好似巍巍戰艦奔馳在茫茫的海防線上,警惕地守衛着祖國的海疆。
年輕的人民空軍走來。他們目光炯炯,意氣風發,勝似銀鷹在萬里長空中展翅翱翔,隨時保衛着祖國的領空,殲滅一切敢於來犯之敵。
最後過來的是民兵方陣。小伙子個個兒生龍活虎,故娘們人人英姿颯爽,雖身在生產第一線,可他們時刻準備着在母親需要的時候拿起武器奔向戰場,讓敵人葬身在人民戰爭的大海汪洋。
少年兒童擁向天安門!
看,五顏六色的氣球徐徐升上天空,少年兒童手舉鮮花歡呼着湧向天安門。
我不知我是怎麼跑到金水橋下的。我的頭一直使勁兒揚着,仰望着天安門城樓,渴望着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我的眼前。我沖在了最前邊,離天安門城樓西南角兒也就是一百多米的距離了,不可以再向前了,我剎住了腳步,手舉花環望眼欲穿,希冀着毛主席的出現------。
毛主席,毛主席,毛主席!我看到了那魁偉高大的身軀,甚至看到了那張每日都可看到的熟悉的臉龐。啊,和照片上的一樣,是那麼的慈祥。他笑了,他在向我招手。是的,是向我招手!
毛主席微笑着站在天安門西南角兒的城樓上向少年兒童們招手致意。
人們騷動了,沸騰了,跳躍着,歡呼着。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眼前的一幕,一個偉大的人,和千千萬萬個熱愛他的人。
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
這聲音鋪天蓋地,淹沒了一切,奔向蒼穹,飛往世界。每個人的呼喊都是竭盡全力,發自肺腑的,每個人眼裡都含着激動的淚花。那聲音顫顫的,那眼淚熱熱的,都是發自內心的。
毛澤東,太偉大了!五千年的古國,賢帝明君數不勝數,可哪一個受到過人民如此地愛戴。他是人民心目中的神!
五年級下半學期也就是六六年的四五月份,語文課突然多了一個課題。學習文匯報刊登的姚文元撰寫的“評[海瑞罷官]”這篇文章,六月又叫我們結合北京報批判“三家村”的文章寫作文。“三家村”指的是鄧拓、吳含、廖沫沙,這三個人都是當時的大文人,作家,還是文化部和全國文聯及作家協會的負責人。說他們是資產階級文藝路線的代表,是資產階級文人,為資本主義的復辟在鳴鑼開道。這還了得嗎?黃世人的惡霸地主形象即刻出現在我的腦海里,我按照老師的要求寫了一篇“狠批三家村”的作文。
以前我的作文經常得到老師的表揚,可這次我寫的是那麼的空洞乏味,從頭至尾就是空喊乾嚎,東拼西湊,甚至連“一顆藤上三癩瓜,鄧拓、吳含、廖沫沙”都寫上了。
第一次寫了一個連自己都感到沒勁的作文,扣着交到老師的手裡。晚上向媽媽說起這事兒,她說:“盲人騎瞎馬能知道往哪兒走嗎?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裝懂。”
媽媽的話點醒了我。是啊,自己為了迎合形勢連鄧拓、吳含、廖沫沙寫的東西都沒看過,卻批判起他們來了,真是驢唇不對馬嘴。
大批判的範圍擴大了,整個兒文化界教育界行動起來。北京大學聶元梓等七人寫的攻擊北大黨委及教育部、北京市委的大字報在教育界引發了混亂,引起了爭執。在各大高等院校里造成了騷亂。毛主席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的出爐,掀開了空前的,史無前列的,觸及了每一個人靈魂的,轟動了世界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序幕。
一天晚上,小丫兒興沖沖的跑來叫老抗:“沈抗,走,造反去。我們去抄吳老師的家!”
她有意地挽挽袖子,舉起左手說:“快走啊!”
喲,她的左臂上戴着一個紅色的袖章,上面印着三個黑色的大字“紅衛兵”。腰間還繫着一根寬寬的軍用皮帶。總是蒼白的臉上泛出了紅光,異常興奮。她身後還站着幾個戴着同樣袖章的她們學校的同學。
紅衛兵,抄家------老抗一路琢磨着跟在小丫兒的身後向吳老師家走去。
去抄人家的家,而且是老師的家。怎麼抄呢?我好奇地跟在他們身後。
吳老師是我們學校六年級二班的班主任。白白的,大高個兒。她的兒子在我們學校時和小丫兒是同班同學。她家就住在我們家東口兒左轉第二個門兒,柳蔭街二號。
“吳靜,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我代表革命的紅衛兵小將向你這個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開炮!”小丫兒連門兒都沒敲,推開門兒就大吼一聲。
吳老師正在看書,嚇了一大跳,慢慢地摘下了眼鏡兒,不知所以地看着小丫兒,又看看和她一起的紅衛兵們。
“你站起來,老老實實地接受革命群眾的批判!”小丫兒柳眉豎起,杏眼瞪圓,一改以前的羞澀,判若兩人。
革命倆字嚇倒了吳老師,她乖乖地站在了屋子的正中。她兒子是個白白淨淨非常瘦弱的孩子。此時手足無措地問道:“我媽媽怎麼啦?”
“你這個資產階級的狗崽子,給我老老實實地站那兒別動,要不連你一塊兒斗!”另一個紅衛兵用手中的皮帶指着吳老師的兒子吼道。嚇的他深深地埋下了頭,再也不敢說話了。
“你說,你是不是按資產階級的教學方法教的我們?”小丫兒上前一步,按着吳老師的頭:“低頭,再低點兒!”
“我是按着課本兒教的。”吳老師低聲說。
啪,寬大的皮帶抽在吳老師的背上,疼得她一咧嘴。不知什麼時小丫兒的皮帶已握在手中,隨時恭候着她。
“那些課本兒都是在資產階級權威統治下的舊教育界編的,你執行了資產階級教育路線,是資產階級的忠實走狗。”
“打倒反動的資產階級教育路線!”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紅衛兵們義憤填膺地呼喊着,皮帶雨點般地落在了吳老師的身上。她淺藍色的睡袍兒一道道兒地裂開了,鮮紅的血濺了出來,沾滿了皮帶,濺到牆上。
“翻翻他家有沒有資產階級用品,反動書籍,反動日記。”
吳老師已趴在了地上,她兒子哭着縮成了一團。紅衛兵們打累了,開始翻箱倒櫃,胡摔亂砸起來。屋裡一片狼藉,似乎國民黨匪徒在洗劫村莊。
他們沒有找到可以證明吳老師是資產階級的東西,只是翻到了一張吳老師的丈夫戴着博士帽兒照的相片兒。一個紅衛兵用皮帶的鐵頭兒點着爬在地上的吳老師的臉說:“你這幾天要好好檢查,下次要交代清楚這張相片兒是怎麼回事兒。”
紅衛兵們勝利地收兵了。原來這就是抄家,破四舊,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我糊塗了。這就是革命的造反行動嗎?老師是可以打的嗎?難道世界要翻個兒了嗎?
“沈抗,你今天怎麼沒說話?你表現得很不好。你要注意和資產階級家庭劃清界限。”在回來的路上,小丫兒看着一旁低頭不語的老抗說。
進了院門兒,她又對老抗說:“這是階級鬥爭,你家庭出身不好,可要好好考慮考慮呀!”
小丫兒說完走向自己家中。我和老抗也回到家裡。
奇怪,今兒這麼早家裡窗簾兒就掛上了,而且還掛得這麼嚴實,連門上的玻璃都堵上了。一推門兒,還插着,“媽媽,開門!”
一進屋迎面兒一股嗆人的燒東西的氣味兒。媽媽正在一個大澡盆里燒着相片,火苗兒挺高,盡頭兒冒着藍煙兒。盆里已有少半盆兒的灰燼,盆邊兒還放着一堆沒燒的。媽媽一點點兒的燒着,後窗大開,濃煙從這裡往外鑽着。小沉蹲在旁邊兒,還不時地拿起一張遞到媽媽手裡。媽媽問我們:“你們上哪兒去啦?”
我看老抗沒回答也就沒說話。
“文化大革命了,媽媽每天可能晚些回來,你們不要出去亂跑,多在家看看書。聽到沒有?”她看着我們,眼裡露出些許不安。
“知道了。”我們回答着,誰也沒問她為什麼燒相片兒。不用問,這些肯定是資產階級的東西,我們也幫媽媽燒了起來。這一刻我們誰都不說話了,心中有一種不祥的預兆,似乎這場革命運動是衝着我們來的。
這天晚上,媽媽抱着我們仨哭了。她說:“現在所有的資產階級都要被轟回老家去,可你們的原籍沒有人。我只有一個選擇,帶你們仨去農村。我已經向廠里的革命群眾請示了,我們隨時都會走的。媽媽對不起你們,對不起你爸爸,不能讓你們念書了。”
我們雖還不太明白什麼,可看到媽媽在哭,也不覺得留下了淚。我們哭的是媽媽的哭,因為除了爸爸去世、大豫被抓我們沒見她哭過。
這相片兒燒的真及時,晚一天燒,我們全家就可能相互告別了。
第二天,我放學回來比每天早。學校沒文化課了,也沒人管理,一切自由行動。好多人早就走了,我是看實在沒人了又沒的幹才回了家。
剛進胡同口兒,小丫頭兒老遠就向我跑來,邊跑邊喊:“小猛哥哥,有好多人上你們家搶東西,亂翻亂扔,還挖地了呢。我不讓他們翻,他們踢了我一跟頭。”
她撩起右褲腿兒讓我看,可不是嘛,膝蓋都破了。小丫頭兒是石家的小閨女,有兩個哥哥,一個比我大一歲叫石建平小名兒小平,一個和小沉一邊兒大叫石廣平小名兒二平。她最小,那時也就六七歲,頭髮黃黃的,又特別細,像乾草,眼睛生下來就是對眼兒,她媽在她一兩歲時就去世了。爸爸是修自行車兒的,頭兩年又給她娶了個後媽。這後媽來時帶着個比她大兩歲的女孩兒過來的,又生了個小妹妹。
小丫頭兒看着挺可憐的,可小心眼兒挺好。我們踢球時老在大門兒後離老遠看着,球一出界就跑着去揀,雙手抱着給送過來。看到有人欺負她時我們都會幫助她。我聽她一說拔腿就往家中跑。
我家門開着,門上的玻璃還碎了一塊。屋裡地上被挖了個大坑,地磚東一塊西一塊的扔着。屋裡被翻得亂七八糟,櫃門兒開着,抽屜都拉了出來,幾隻箱子蓋兒也都打開,裡面的衣服扔了滿地。我那把心愛的小胡琴兒一折兩斷地躺在屋角兒。頂棚也撕爛了好幾處兒,棚紙耷拉在頭頂兒。小沉正坐在地上哭,院兒里的鄰居們都躲在屋裡不敢出來,膽兒大的也只是趴在玻璃上遠遠地觀望。
只有小丫頭兒看來那麼柔弱的小對眼兒卻奮不顧身地撲了上去,但只輕輕的一腳就讓她飛出門外抱膝而泣了。
看着眼前這破爛不堪的家,困惑不解。他們在翻什麼,抄什麼?我家連一件像樣兒的無產階級的藍制服都沒有,更不要說什麼資產階級的奢侈品了。
相片兒,我猛然想起昨晚燒的相片兒,那張人民公敵蔣介石居中、一大群國民黨軍人的照片兒。媽媽留這些照片兒幹什麼呢?是為了復辟資本主義?
不會的,絕對不會的。她是擁護社會主義,擁護共產黨的。為了我參加國慶典禮,家裡那麼困難她還破例地給我買了新衣裳、新鞋。雖說這是小事兒,但足以說明她對我的支持和對毛主席的熱愛。她這人是個馬大哈,天大的事也不會放在心上。解放後生活這麼艱苦,尤其是三年困難時期。她整天用白菜頭,豆腐渣充飢,節省下自己的口糧讓我們能多吃一口。在那整日飢餓纏身的日子裡也從沒見她抱怨過,更沒提及過以前的榮華富貴。媽媽很早就作了工人,是多次受到廠里表揚的模範,在工人話劇團演的第一個劇目就是“學習張百發”。
她留下這些照片無非是做個紀念。呀!幸虧昨天晚上媽媽給燒了,不然這可是說不清的罪證啊。如果今天這張照片兒落在紅衛兵的手裡可了不得了。試想,誰家能抄出蔣介石的相片兒啊?後果不堪設想,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我敢說,我家人都是熱愛共產黨,擁護社會主義的。抗美援朝時我大姐還是個學生就去參加了志願軍。我的二姐雖是個運動員,可她打球也是努力地為祖國爭光。三姐為了加入共青團,把我家最後的一點兒生活補貼工廠的股份都交給了國家。老抗是在紅旗下生長起來的新少年,是優秀的少先隊員。我曾在很小的時候就立志做革命接班人,入隊時莊嚴宣誓: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生。
國慶節的大典上,我完全融化在群眾歡騰熱情的火焰之中。盡享着社會主義大家庭的溫馨,見到偉大領袖的幸福。我曾慶幸我生在一個偉大的時代,自豪是一個新中國的兒童,驕傲是中華民族的子孫。小沉會唱的第一支歌就是電影[英雄小八路]插曲,“我們是共產主義的接班人------”。
小沉已經不哭了,看着地上發呆。我開始收拾起來,先把滿屋的衣服放回原處兒。小胡琴兒,看到它如此悽慘便用紙包起想留下,又一想一看到它時只能引起悲哀,就忍痛扔掉了。用鏟子把地下挖出的土填回到坑裡,把磚頭再碼上去,高低不平。咳,先湊合吧,還有許多事兒要干。門上的玻璃沒辦法,只是將碎玻璃揀乾淨。好在這是夏天,沒玻璃也不會冷的。頂棚紙讓我撓頭了,想了想拿了個凳子放在大白椅子上,讓小沉幫我扶着,手拿剪刀站在上面把能夠剪到的剪齊。下來後巡視了一下屋子滿意地噓了口氣。一看都八點半了,媽媽和老抗還沒回來。肚子餓得咕咕叫了,這才想起還沒做飯。做飯已經是我的任務了,我會蒸窩頭、饅頭、烙餅、擀麵條兒、燜米飯、炒白菜等家常飯,好壞就很難說了。有時蒸的窩頭裡面的起子(蘇達)會聚成一個個深棕色的疙瘩;饅頭裡面也經常出現一個個鹼面兒形成的黃團團兒;烙餅在吃的時候才會有層兒,共三層兒,加上嘴。可總算能讓媽媽下班兒回來喘口氣兒了。
我想燜米飯,米缸是空的。看看還有點兒掛麵,就煮了個熱湯兒面,裡面渥了四個雞蛋。怕媽媽老抗回來吃涼的,我和小沉吃完後把剩下的放在爐台兒上烤着。把碗扔在盆里泡上水,等着他們回來吃完後一塊兒刷。
快十點了,他們還沒回來。我讓小沉睡覺,他說不困,我就帶他到大門口兒去等媽媽。我們倆坐在院兒門口兒的石台兒上,眼巴巴的望着胡同西口兒。從我家大門兒到胡同西口兒大概有百十來米。每次媽媽從松樹街一拐進來,無論天多黑我們一眼就能認出來,馬上像參加百米賽似的飛奔過去,嘴裡喊着媽媽,一頭扎進她的懷裡。冬天時還會把雙手塞進她衣服里,用她的體溫來暖凍得發僵的雙手。這時勞累了一天的媽媽疲憊的臉上立刻會綻出欣慰的笑容,任由我們撒嬌,雙手不停地摸着我們的頭向家中走去。一進屋先從書包里摸出幾塊水果糖來給我們一人一塊,然後才去洗手做飯。我十歲以前幾乎天天如此,近兩年隨着年齡增長已不坐在院兒門口兒張望等待了。
今天,這麼晚了,不但媽媽沒回來,老抗也沒回來。十一點了,我有了不祥的感覺。小沉靠在我肩膀兒上打起了瞌睡,我把他背回家放到了床上,他立刻睡着了,嘴裡喃喃着“媽媽”。
我們倆第一次在沒有媽媽的羽翼下度過了漫長的一夜。我沒有害怕,只是不安。
媽媽和哥哥都在本單位作為黑五類受到批鬥了。媽媽的罪名是反動軍官太太,哥哥是資產階級的狗崽子,來抄我家的就是他們學校的紅衛兵。他們在學校先把老抗臭揍了一頓,邊打邊問:“你爸爸是不是國民黨反動派?你是不是你爸爸的孝子賢孫、狗崽子?”
老抗眼前立刻湧現出小時爸爸天天抱他去龍頭井兒買小籠蒸包兒的情形,爸爸的慈顏、關愛怎能忘記?他不明白為什麼革命就非要罵自己的父母。
親情濃於血,人性重於革命。他每回答一個問題時都說一句“我爸爸最喜歡我。我是資產階級狗崽子------” 施展出他的狡猾,用自己能明白的意思安慰着自己的良心。
當他們打累了後,張小原(四中紅衛兵頭兒,其父解放軍中將)帶着大隊的紅衛兵來抄我家了。本以為我們家會有許多金銀財寶,貴重物品,甚至會有槍,在挖地三尺後他們失望地走了。沒想到在他們抄的家裡,那些資本家地主或者是個國民黨的團長營長之類的家裡都能抄出點兒貴重值錢的東西,沈抗家怎麼會窮得連普通人家都不如呢?他爸可是國民黨早期的一個中將啊,抄這樣兒的家真沒勁。“我操,沈抗家是真他媽窮”!紅衛兵們失望地走了。回到學校也沒興趣再批鬥老抗,認為我家是徒有虛名。這倒救了老抗,沒有再打他,只是把他關在了學校。
媽媽在幾天前就被批鬥了,只不過她回家不對我們講。她剛一開始被批鬥基本上是形式上的,因為媽媽在工人們中人緣兒很好,有威信。平時工友們有什麼事都愛和她說,徵求她的意見。可在當時的形勢下一個國民黨大官兒的太太在本單位沒挨批鬥那實在是過不去的,那會說明這個單位沒有無產階級革命群眾。因此斗還是要斗的,口號還是要喊的,脖子上還是要掛大牌子的,人還是要厥着的,關還是要關的。當然,有些人為了表示自己是最革命的,立場是最堅定的,對資產階級是最痛恨的,而對媽媽舉起了皮鞭。可你聽不到媽媽疼痛地喊叫,她臉上仍舊是平靜的,目光依然那樣善良。
然而此時此刻她內心卻是萬分焦急,她在想着自己的兒女。他們怎樣了?挨批鬥肯定是跑不了的。但會是到什麼程度呢?他們受得了受不了呢?千萬別流露出不滿地行為,這是運動。運動總會不動的,不可能老動。要忍耐,要學會忍耐,否則就難以生存。要視一切為無物,只有生命存活,才會有機會獲得生活。這麼多年來自己含辛茹苦地把孩子們拉扯大,不就是為了他們能夠有一天過上真正的生活嗎?孩子們還沒真正成熟起來,如果在這時候想不通是什麼事都會發生的------
“啪”皮帶抽在了後背上。
“齊沛如!問你呢!”
媽媽根本沒聽見問的是什麼,只是又把腰往下彎了彎。脖子上掛的牌子快平躺在地上了。時間太長了,她的腿抖動着。一個小伙子從人群中跳到她前面,雙手拽住她的衣領兒讓她抬起了頭,還使勁兒的往上抬着,嘴裡故意惡狠狠地說:“問你丈夫是不是國民黨反動軍官,殺死了多少共產黨?你好好想想,不然我是不會放過你的!”
他雙手繼續使勁抬着媽媽。她是媽媽的徒弟,看到她沒聽到那戴着紅袖章的人問的話,怕那人再打就跑上來提醒媽媽,並藉機讓她直直腰兒,怕她支持不住倒下去。
“殺沒殺共產黨我不知道,那時的女人是不過問男人的事兒的。我只知道在喜峰口戰役前他就打了個異常殘酷的仗,雖然自己幾乎全軍覆沒,可也殺死了對方不計其數兒。”
小伙子啞然了:師傅,你說不知道就行了,幹嗎要說這後邊的話呢?
他焦急地用眼神提醒着媽媽。
“好啊,對方死了不計其數?那這對方就是解放軍啦!”戴紅袖章的人沖群眾喊着,舉起皮帶。
“不是解放軍,是日本人。那是抗日戰爭。”
嘩,工人們笑了。舉起的皮帶僵在了半空。其實媽媽倒希望他們打她,打暈過去就什麼也不用回答了。她寧肯挨打,也不願說違心的話。更重要的是她認為打在她身上的越多,落在兒女們身上的會越少。她現在唯一關心的是孩子們怎樣了,今天能不能放她回家?她心急如焚,急切地想知道孩子們的安危------
此刻,她的孩子們還算幸運。大女兒遠在保定文化館,她從志願軍轉業後就一直在那裡工作。她人非常老實,很少講話,此時還沒有受到任何的衝擊。二女兒在排球隊裡,雖然隊裡停止了訓練,她卻利用這時間看書。三女兒倒是被列為狗崽子,但只是隔離起來,也許是大學裡資產階級太多吧,那麼多老師教授需要修理還沒時間顧及到她這個狗崽子。老抗倒是挨整了,但無大礙,只是把他關在學校了。
一夜之間,北京變了個樣兒。大街小巷,樓宇平房,凡是能貼紙的地方兒全貼滿了大字報,標語。千篇一律的口號,大同小異的勒令。口號基本上是“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誰敢反對毛主席就砸爛他的狗頭”“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
整個世間都變紅了。一半兒是紅紙,一半兒是鮮血。每一個工廠,每一個機關,每一個學校,都在開批鬥地富反壞右的群眾大會。口號兒震天響,哀嚎蓋滿地。每一個街道,每一條胡同都是抄家的紅衛兵。一車車的抄家物資堆滿了各個單位的倉庫,辦公室,教室。紅衛兵們瘋狂的將一切傳統的文化藝術,宗教信仰,風俗習慣都視為“四舊”,加以搗毀燒光。能搬動的裝車搬走,不能搬動的就砸,凡是書籍和文字的東西就地燒為灰燼。大量的古今中外名著,名人字畫,藝術珍品,名勝古蹟,書畫雕塑,宗教寺院,以至文化遺址遭到毀滅。幾千年的文化古蹟奄奄一息,象徵着勞動人民智慧的藝術結晶幾乎滅絕。
八國聯軍燒毀了圓明園,而文化大革命焚毀了中華大地。外人燒,燒的是表面,自己焚,焚的是根基。
所謂“勒令”內容大致是:
某某某地富反壞右份子,必須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滾回老家去。否則,一切後果自負。
所謂“老家”既是原籍出生地,這“後果”自然是棍棒皮帶伺候了。
地主富農是以劃分成份時定的為準,反革命則分歷史反革命和現行反革命。歷史反革命是文革之前被定性為反革命的,現行反革命就由紅衛兵小將和廣大革命群眾來定了。一個舉動,一句話都可能成為反革命行為。因為這時的革命人民警惕性太高了,階級鬥爭這根線繃得緊緊地,兩隻眼睛睜得大大地,睡覺時也不敢把兩隻眼都閉上,隨時隨地地尋找着階級敵人。假如你不小心撕壞了一張大字報或碰掉了一張標語、勒令。那馬上先查你祖宗三代、七姑八大姨兒是否是資產階級或能和資產階級沾上邊兒。一旦沾點兒資產階級的味兒,就立刻成為現行反革命。尤其是碰壞了一張毛主席像,那就更遭了殃。不容分說,棍棒皮鞭劈頭蓋臉打將下來。輕者鼻青臉腫,重者血肉模糊,一命嗚呼。壞分子的範圍就更大了。剛開始還是流氓小偷地痞無賴才包括在內,後來沾有點兒男女關係的也括在其中了。尤其是有些作風問題的女人,被稱之為“破鞋”。雖然這“破鞋”之詞並非始於文革,但這“破鞋”之詞的發揚光大着實是從文革。過去“破鞋”二字是指那些依靠出賣肉體來換取錢物的女人,是娼妓的別名兒。這時的“破鞋”就用得太廣泛了。你如果有男女通姦行為是當然的“破鞋”,而喜歡穿戴打扮此時也被視為破鞋。燙髮,抹口紅,敷脂粉,高跟鞋,布拉吉,凡是穿的時髦兒、摩登一些的女人都被囊括進來。
大街上一個女人正在行走,突然會被一群紅衛兵包圍。幾把剪子同時剪向你的燙髮或大辮子,燙髮是資產階級,大辮子算四舊。不是鉸掉了一半兒就是東一下兒西一下兒,剪得你頭上高低不平,如同豬吃狗啃。高跟鞋早已被扒下,幾錘子砸掉後跟兒。布拉吉也被剪掉一半兒或撕得成了星條兒旗。識相兒的,老實低頭兒,一聲兒別吭,完事兒走人。不識相兒的一個不滿的眼神兒,一句牢騷的話立刻招來橫禍。幸運點兒的掛牌批鬥,身披破鞋遊街,倒霉的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男人們的大背頭,瘦腿兒褲,箭頭邁(尖兒皮鞋)被稱之為奇裝異服。也是剪的剪,砸的砸。一時間資產階級被消滅得無影無蹤,人們的服裝絕對沒有奇和異了,穿戴得那叫統一,無論男女只有灰蘭兩色的制服。穿黃軍裝的那一定是皇親國戚了,誰要是穿着一身兒黃色的軍裝走在街上,那可是威風凜凜,揚眉吐氣。
右派們此時再也不右了,恨不得自己將右手砍掉,高舉着左手不停的呼喊“擁護共產黨”“熱愛毛主席”的口號。可是晚了,誰讓你在大鳴大放時忘乎所以,蹬鼻子上臉呢?給你個棒槌你就——紉針(認真),偉大領袖略施小計就把你們真實想法兒掏出來了。這一計叫引蛇出洞,還知識分子呢?看那麼多書連這點兒都看不出來。你們現在這一切都是被嚇得,逼的,是裝出來的,以前說的才是真心話。大牌子還得掛在你狗脖子上,高帽子照樣兒戴在你狗頭上,棍棒皮鞭也絕對不會忘記對你地光顧。
聽吧,北京城到處都是噼噼啪啪皮帶棍棒的抽打聲和地富反壞右的哭叫哀嚎聲。大街上不時走過一隊隊帶着高帽子掛着大牌子的牛鬼蛇神的遊街隊伍。“破鞋”們衣衫不整,披頭散髮,渾身掛滿又臭又髒的爛鞋,手裡還敲着鑼:“我是破鞋,我亂搞男女關係,我不要臉!”
走幾步敲一下兒,喊一聲兒,聲音稍低點兒雨點兒般的皮帶就會落在身上。生命勝過了屈辱,疼痛淹沒了自尊,喊一聲兒也是喊,敲一下兒也是敲,好死不如賴活着,想開了的人們聲嘶力竭地呼喊着辱罵蹂躪自己的話語,讓悲憤與屈辱從嗥叫中釋出。
大街上,院子裡,到處濺的是血,北京城到處是血。空氣中隱隱帶着血腥,從沒見過的血雨腥風。
每時,每天都會傳來後海有人投河了,什剎海有人跳海了,筒子河有人扎進去了。上吊的,跳樓的也時有傳來。那時你可以看到有一種解放牌的大卡車,上面堆着鼓鼓的麻袋,有許多還滲出血跡,這種車是專門兒收屍的。每到一處兒,將死者放進大麻袋,繫緊袋口兒扔在車上,拉到火葬場一燒了之。沒有姓名,不分男女你我,骨灰也化在一起,做鬼都是混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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