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么多的粮食扔在地上,我想要是给我点儿多好,就不用发愁和弟弟的吃饭问题了。如果自己要有个红袖章戴在胳膊上不也就可以随便去拿这些吃得了吗?我现在特别想拥有一个红袖章和一个红卫兵证件。
嗳,小辫儿刘。他怎么也戴上了红卫兵袖章?还大模大样儿的去拿筐里的馒头,盛着桶里的菜。这里是十三中啊,他比我还小一年级怎么成了中学红卫兵啦?
小辫儿刘是我们刘海小学的,小时头前边儿推得光光的只是在后脑勺儿留下一撮儿还编成个小辫儿。我们踢球时他老在旁边儿看热闹儿捡捡球,从来上不了场,我们都叫他小辫儿刘。
今儿他早看见我了,故意不离我,成心走我眼前去拿饭。他扭着矮墩墩的身子,晃着圆圆的脑袋,大摇大摆地从我面前走了几次。看我还不理他,只是盯着大筐里的馒头便停在我面前举起手中的馒头问我:“要不要?”
我看了他一眼,故意扭过头儿去,其实心里真想要。他转到我眼前说:“我看见你好几回了,你不就是想拿几个馒头吗?这还不好办。你加入我们组织,胳膊上戴袖章,兜儿里揣证件,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怎么样,来不来?”
他把馒头往我怀里一塞,从兜儿里掏出一个红卫兵证件打开让我看。嘿,还真是他的照片儿,写着刘广富。
“刘广富?”我念着这个名字抬头儿看看他。
“是啊,我就叫刘广富。以后别叫我小辨儿刘了啊,听见没有!”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上四年级时和他同年级但不是一个班,我们上五年级了他还留在四年级,所以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尊姓大名儿,只知道他叫小辫儿刘。这红卫兵的证件和袖章吸引了我,便小声儿问他:“出身不好的你们也要吗?”
“嘿,你真够傻的。你上学时不是学习挺棒的吗?怎么现在这么笨啊。”他趴在我耳朵上神秘地说:“出身随便填。你就写革干,不高干,你像高干的孩子,我还填革干呢。”
“革干?你爸不是登三轮儿的吗?人家不查呀?”我担心地说。他笑着说:“查?谁查呀?咱们司令就是我们院儿的土鳖。走吧,跟我找土鳖去!”
土鳖在文革以前是个流氓,偷东西,打架,欺负女孩儿。凡是别人不耻的事儿他都做,而且还做得挺棒。文革时被剃了阴阳头,铰了瘦腿儿裤儿,戴个大牌子游街。后来就再也没出来晃过,怎么这会儿成了司令啦?
“他是什么司令呀?”我问小辫儿刘。他指着左臂上的袖章一字一句地对我说:“首都红卫兵第四野战兵团铁骑纵队。土鳖是纵队司令。看什么呢,就看见馒头啦?”
还真是,我刚才光顾着想怎样能拿到馒头还真没注意他的袖章。原来他戴的是红绸子袖章,比一般的袖章宽,“铁骑纵队”四个字在正中又大又粗。小辫儿刘不定在家背了多少遍才记住这冗长的名称,不然就凭他认得的那俩字儿我敢说得有一半儿他念不下来。
我还是拗不过那馒头的诱惑,心说管他什么人当司令呢,先把袖章和证件弄到手再说。
“那好吧,你再给我一个馒头,我就跟你去。”
“这算什么呀,你等着,我再给你拿俩去。”他说着转身走向大笸箩。
“喂,小孩儿,是红卫兵嘛,有证件吗?”一个正在往笸箩里添满头的大师傅停下到了一半儿的大筐问小辫儿刘。小辫儿刘不慌不忙地掏出证件在那人眼前一晃拍着胸脯儿说:“不但是,还是四野铁骑纵队的。”说着收回证件拿起两个馒头大摇大摆向我走来。到我面前他没停,冲我使了个眼色向外走去。我跟在他身后边儿,心想这证件太有用了,今儿我一定要弄到手。出了十三中西门儿他把馒头给了我就往他家走。我说:“你们总部在哪儿啊?”
“在北海,不过今儿土鳖在家呢,去他家就行了。”
“那你等会儿我,我马上就回来。”我抱着馒头飞快地向家中跑去。到家把馒头往笼屉里一放对小沉说:“饿了你就吃,都吃了也没关系,我明天还能拿回好多。”
小沉惊异地说:“真的,哪儿来的?”
“我现在是红卫兵了,是有证件的红卫兵,可以随便拿馒头。”
证件,我忽然想到证件需要照片儿,我没钱去照像啊!找旧的。我叮了哐当地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也没有合适的照片儿,好容易找到了一张我们兄弟三人小时的合影。一看头还大些,也清楚就装在了兜儿里。一出院儿门儿又飞跑起来。
从尚勤胡同到我家也就三百米,加上我找相片儿总共不过七八分钟,小辫儿刘却等急了。看我跑回来才放心地说:“我以为你拿着馒头就颠(跑)儿了呢,我都跟土鳖说好了,他在家等着呢。”
土鳖长的就挺像土鳖的,矮矮的个子,黑了吧唧,五官倒挺团结的,紧紧缩在一块儿。脖子非常短,好像脑袋是直接从脖腔里长出的。他比我大四五岁,是北海中学初三的学生,他穿着一身儿人字呢黄军装戴着一顶军帽儿。一看我们进来了,把帽子往后脑勺儿推了推,对小辫儿刘说:“我还以为你丫不来了呢。快让他填表儿,三天了你丫才他妈发展了一个人儿。”
“别着急,大哥。我明儿还能找几个人儿来,向毛主席保证!”小辫儿刘点头儿哈腰儿地说着接过一张表格给我。
合辙这铁骑总队就一个司令一个兵。嗨,这怕什么的,先填了表儿再说。我接过来认真地填写着。出身这一栏儿我想了半天还是添了个工人,心想这不算说瞎话,我妈就是个工人嘛。填好后递给了土鳖,他连看也没看转身从他家一个破箱子里拿出一摞袖章抽出一个给我,又给我一个别针儿说:“拿别针儿别上,从今儿起你就是铁骑纵队第一分队长。要紧跟毛主席革命路线,指到哪儿,打到哪儿,决不许临阵退缩,你丫听见没有?”
我愣了一下儿,还没弄明白我怎么就成了第一分队长,更不知道毛主席指的是哪儿,一看土鳖正瞪着我就大声儿说:“是,决不退缩!”
土鳖满意地拍了拍我肩膀儿说:“行,篡儿(脑筋)还挺亮(聪明,快)。噢,对了,还没给你证件,明儿你拿张相片儿来,我好发你证件。”
“我带来了。”我把相片儿递给他。我今儿就想拿到证件,这样儿就有的吃了。
他看着我这照片儿直皱眉头,小辫儿刘凑过去踮着脚尖儿一看说:“这相片儿哪儿行呀,得一寸的头像。”
“我没钱照相去,再说照还得好几天才能取。能不能先凑合用这张?”我很担心,几乎要求他了。
“这样儿吧,我今儿先给你一个,等你照了相后再换一新的。”他说着又从破箱子里拿出一摞证件,好像是成心显摆。从中拿出一个,用剪子把我的头像很巧妙地从哥哥弟弟中间儿分了出来。你别看他长的粗了吧唧,手倒很巧。剪下的头像和一寸照大小一致,关键是不细看就看不出是从合影中铰下来的。他把相片儿贴好,从一个小方硬纸盒里拿出一枚公章,沾了印泥,小心翼翼地盖在证件上,双手使劲儿按住,然后直上直下地拿起。呵,好漂亮的印章,红鲜鲜的,清清楚楚地盖在了我的照片儿左下角儿和证件上。我伸手去拿,他拦住我的手说:“别着急,先让它干一下儿。”
“大哥,他刚来就当上了分队长,你看能不能给我个什么官儿啊?”小辫儿刘有点儿醋意地说。
“你呀,门插官(棍)儿。”说着还在小辫儿刘的后脑勺儿上扇了一下儿。
我收好证件,又看了看臂上的袖章心满意足地对土鳖说:“司令,我先走了。”
“先别急,以后不用叫我司令,就叫大哥。咱们是他妈哥们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到关键时候儿别装松就行了。”他从兜儿里掏出两张一块的钱递给我说:“明儿你照张相去,你那相片一看就是个小孩儿。咱这证件得正规点儿,照完赶快拿来找我。听见没有?”
我退给他一块说:“照相三毛七,用不了这么多。”他笑着说:“你丫还真他妈老实,都拿着吧。我还不知道三毛七,剩下是给你留着花的。只要你跟着我,保你丫不缺钱花。”
小辫儿刘跟着我出了院门儿,他挑着大拇哥对我说:“怎么样?我大哥够意思吧!”我说:“是挺好的。”
“那给哥们儿擗点儿吧,见一面儿分一半儿嘛。”他冲我挤挤眼儿,我不明白什么叫擗点儿就问他:“什么擗点儿啊?”
“我操,你丫也忒抠逼了吧?给我一块。”小辫儿刘有点儿不高兴了。
噢,我这才明白擗就是分。他要我分给他一块钱,我赶快掏出钱来给了他一块。小辫儿刘乐得眼眯成了一道缝儿忙不迭地说:“成,哥们儿,够意思。那明儿咱还上十三中啊,我找你去。”说完转身回家了。
我高兴地哼着“拿起笔做刀枪”这首红卫兵才能唱的歌儿回到了家中,看见小沉正在看小人儿书就对他说:“明儿我带你去动物园儿好不好?”
“太好了!可是我们没有车钱和门票钱呀?”他担忧地说。
“有,明儿咱先去白雪照相馆,我照张一寸照片儿,照完相咱们就去。”我已算过了,门票儿童是五分,两个人一毛。弟弟坐车不要钱,我有红卫兵证件也不用花钱。还可以买两个面包两瓶儿汽水儿,一共六毛,剩那三分给弟弟买一根儿冰棍儿。我第一次有了可以自行支配的这么多钱,好久没带他玩儿玩儿了,明儿又是礼拜日,正好儿过一个愉快的星期天。
第二天我们先去了照相馆,照完要三天以后才能取,我把收据叠好放在了裤兜儿里。和弟弟坐上了11路无轨电车,这路车的总站就是动物园儿。检票时售票员儿看我戴着红袖章连问都没问。本来我还有点儿担心那照片儿,看来是多余的了。现在各条战线的人把对本职工作的负责精神都已转移到文化大革命的热潮中,天天那么多戴红袖章的坐车谁有工夫去挨着个儿地检查证件呢?再说也检查不过来啊。
到了动物园儿,看到买票的人挺多,就叫弟弟在动物园儿大门前的花坛边儿等,我扎进人群中去买票。如今干什么都不像以前那样儿按先来后到地排队了,一切都没秩序。也没有人来维持,就是强者生。你有力量,有高招儿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我玩儿命往售票口儿挤着。
“哎哟,你踩我---哟,沈猛是你呀?”我踩到了一个人的脚,他刚一喊一看是我高兴地叫着。是粟小刚,我同班同学。只不过他是五年级下半学期从别的学校才转来的,和我在一个班上了几个月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这是停课以来第一次见面儿。
“你也想买票啊?”我对他说:“你到外边儿等我,我多买一张就行了。”我看他个子小就自报奋勇地说。
“不用不用,咱们一块儿挤,劲儿更大。”他不肯退出去。
我们俩使劲儿向里挤去。忽然他塞给我一个东西紧张地说:“快塞兜儿里。”我正要低头儿看时,他身边儿一个妇女一把抓住他说:“唉,我的钱包儿呢?你偷了我钱包儿!”
唿的一下儿人们把他围了起来。他个子很小,我看不到他了,低头儿看时手里是一个钱包儿。这时听到他的哭声:“我没偷,我怎么会偷你钱包儿呢?”
“我左手一直捂着兜儿,就刚才后边儿一推我松了一下儿,钱包儿就没了。只有你一直紧贴着我,不是你是谁?”那女人说着就翻他身上,翻了半天没有,粟小刚哭得更委屈了。
“我看这小孩儿不像小偷儿。”这时旁边儿一个男子说。是,粟小刚长得挺好看,总是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我也不相信他会偷钱包儿。
“我找我妈去!”粟小刚看那女人犹豫不决地看着他便喊着钻出了人群。他明明看见了我却从我身边儿跑了过去,只是擦我而过时小声儿说“就站这儿等我”便一溜烟儿地向西跑去。
我把钱包掖到裤兜儿里,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孩子站到了我面前。说他十六七岁是从他长相上看的,要说个儿他也就比我高一点儿点儿,身子倒满结实。
“孙子,你丫干吗打我弟弟?”他挑着老鼠眉,瞪着母狗眼向我喝问。全身重量放在一条腿,斜棱着肩膀儿,另一只脚用脚尖儿着地,还不停的抖着,就想屁眼儿里插着电门。
“谁打你弟弟啦?”我莫名其妙地说。
“你丫还他妈不承认,我弟弟就在那儿边儿呢。走,咱过去对证!”他指着动物园儿对面儿的铁道那边儿说。
“走就走,你肯定认错人了。”我理直气壮地跟他走到了铁道边儿,根本没人。我问他:“哪儿呢,你弟弟?”
“这儿呢,这就是我弟弟!”只见他低头儿从铁道边儿拣起了一块大石头向我举着:“你这小佛爷(小偷儿)!”
我往后退了一步:“什么小佛爷?你认错人了。”
“你丫还不承认,我看见那小逼个儿偷出来递给你了。你蒙别人儿行了,还蒙得了我西外赵。我在西外晃了多少年了,佛爷洗(抢)的多了,今儿你丫不把那钱包儿给我就花(打破头)了你丫的!”
噢,原来佛爷就是小偷儿,洗佛爷就是把小偷的钱抢走。这西外赵一定是他的绰号儿了?我明白了,这小子想贼吃贼。
“哼,你瞎了眼!我管你什么西外赵还是东外赵呢。给,我也得给粟小刚,还轮不到让你白占便宜呢!”我毫无惧色地对他说。
他举起手中的石头向我头上砸来。我闪身躲过石头,同时飞起一脚踢中他的小腹。“唉哟”一声儿他蹲在了地上。我冲上去骑在他身上挥拳如雨,他忙乱中又摸到了一块石头打着了我鼻子,血流了他一身。我连鼻子擦都不擦一下儿继续猛击他的脸。他头上脸上到处是包,眼睛肿得什么也看不见了,满脸是血,有他自己的也有我的。我手都打木了,站起来用脚踢着他。
“大哥,我服了,我服啦!我不是晃(大流氓)儿,你是,你是晃儿!”他一个劲儿地给我作揖,哀求着我,再无还手之力。
“好汉不打躺下的”。我想起水浒中的好汉,停住了手。看他比我大那么多却这么松,轻蔑地说:“滚蛋吧!”
他一骨碌儿爬起来跑了,刚跑出去几步又站住了,回过头儿来点头儿哈腰儿地说:“哥们儿你哪儿的,咱们交个朋友,我看你这么点儿就这么鲁(勇猛),将来一定能绰起来(有名声)。你绰号儿叫什么?”
我虽没听说过这些流氓术语,可这意思我还是明白的。心想谁是你哥们儿啊,我才不会和你们这些流氓小偷一样呢。就没好气儿地对他吼道:“快滚!要不再让你尝尝我这正脚面。”
我一抬腿,他吱溜一下儿转身就跑,一边儿跑还一边儿喊:“好,好,我滚,我滚!”
看着他跑去的背影,我觉得我就像景阳岗上的打虎英雄武松,神气极了。只不过没有八抬大轿来抬我,我打的也不是虎,是一只癞皮狗,社会渣渣。却不知道自己也正在一步步地向这种人走去。
我回到动物园儿,还没过马路粟小刚就跑过来说:“你跑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想眯货(把偷的钱独吞)呢。哟,你鼻子怎么流血了?”
我向他要了张纸把鼻子擦干后告诉他刚才的事儿,然后掏出钱包递给他说:“别当着我弟弟提这事儿啊!”
他打开一看有二十五块钱高兴地说:“今儿我请客,咱先到广东餐厅去撮一顿好不好?”
我着急找弟弟,头也不回地说:“我弟弟没准儿都急了。”一眼看到小沉正焦急地东张西望,眼泪还挂在腮边。我急忙跑了过去,粟小刚也追了过来。他看小沉哭了,从兜儿里掏出一大把牛奶糖塞到小沉兜儿里说:“别哭,别哭,咱仨一块儿玩儿去,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
小沉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糖,而且还是牛奶糖。他不哭了,剥了一块儿放嘴里又剥一块儿给了我。苏小刚买了三张门票我们进了动物园儿。
到了里边儿苏小刚又买了许多吃的,分成了三份儿,说每人拿一份儿喂动物玩儿。这会儿的动物园儿没人管喂动物了,以前是不可以游客喂动物的。这下儿我们可欢了,尤其是小沉,他高兴得一蹦一跳地到了猴儿山儿。一会儿扔块儿糖,一会儿撒一把爆米花儿、花生,招的猴子们都往他那儿跑。他又扔了一块儿糖给一个小猴子,窜过来一只大猴子从小猴子手里抢跑了。他对我喊道:“那只大猴子真坏,咱们就不喂它,专喂那些小的儿。”
我说:“这些动物是没有脑子的,他们看到好吃得就抢着吃,不像人,大的是知道让着小的儿的。”
说完后觉得人也不是这样儿的,刚才那母狗眼儿不就是想以大欺小吗?只有自己强壮,才能不怕任何人欺负。
我们到了大狗熊那儿。憨笨的大狗熊其实很可爱,它不断地向你作揖,乞求你给他点儿吃得。你别看它作揖的样子又笨又蠢,可当你扔下吃得时它那嘴一张就吃了进去,又轻松又准确。然后又拜着向你要,逗得我们不断地把吃得扔给它。
我们玩儿得非常开心,又跑到了北极熊那里。这边儿游客很少,粟小刚看看四周没人,拣起一块砖头,绕到围墙下面儿有北极熊进出的大门儿上方,等待着北极熊出来。一会儿有一只北极熊从洞门口儿露出了前半身儿站在那不动。苏小刚用砖头使劲儿向它砍去,正好砸在了它鼻子与眼睛之间。这是一只大北极熊,它疼得“噢”地一吼,嗖——地一下儿窜起来有一丈多高,看样儿就像要窜出围墙,吓得我们撒腿就跑。跑出很远回头儿一看,没窜出来,这才停住了脚步。
“你干吗拿大砖头打它呀?”我责怪着粟小刚。
“我没想到砸它鼻子了,我是想逗着玩儿来着。谁知道它这么厉害,差点儿窜出来。”他心有余悸地说。
“我不想玩儿了,我要回家。”小沉脸色还没变过来,后怕地说。
我一看太阳都落下去了就说:“好吧,咱回去了。”
出了动物园儿,粟小刚说:“咱们撮一顿去。”
我们到了动物园儿对面儿一个小餐厅,他问我们俩:“想吃什么?”
“肉包子,馅儿饼。”小沉饿了,流着哈喇子说。我们要了十个包子,六个馅儿饼,三碗鸡蛋汤,个个儿吃了个肚儿圆。出了餐厅分手时苏小刚拿出十块钱对我说:“咱们一共才花了五块钱,这二十咱俩一人一半儿。”
我说:“我不要,你留着吧。”他急赤白脸地说:“要没你这钱早让那晃儿(大流氓)给抢走了。再说一块儿玩本来就得擗一半儿。要不显得我也太不仗义了!”
他把钱硬塞在我手里。
我真不敢相信我有这么多钱了,这能买多少东西呀!要先看妈妈去!
还没进大门儿,就看见小辫儿刘等在那儿了。一看见我就嚷:“你丫跑哪儿去了?我找你好几趟了。”
我说:“有事儿吗?”
“土鳖说让我带你去总部儿找他,他保准儿都等急了!”
“明儿再说吧,这会儿天都黑了。我们家没人,我弟弟怎么办呢?”我拉着小沉往院儿里走,他拦住我说:“不行,天黑也得去,土鳖说让我今儿一定得带你去!”
我想了一下儿说:“那好吧,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一进屋我把那十块钱压在褥子下对小沉说:“你叫小冬儿来陪你玩儿会儿,就在家里玩儿别出去,我一会儿就回来。”
到了北海,小辫儿刘拿出证件给看门儿的一看说“上总部儿去”,大摇大摆地带着我往里走去。我纳闷儿地问他:“北海不是早就不对外开放了吗?怎么还能在这里边儿设总部儿?”
小辨儿刘晃着脑袋说:“这不是小菜儿嘛,咱是铁骑纵队,哪儿不怵咱呀。土鳖多油儿啊,挑这地儿绝了。土鳖说了这叫‘姨夫当官,万福---万福---’------”
“这句话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我看他说不出来就提醒他道。
“对,对,还是你学习好,知道的词儿多。反正那意思是倍儿棒!要是有人想砸咱总部儿保证让他攻不进来。”说着我们到了总部儿。
这是在白塔西边儿的半山腰上,一个围墙顺坡儿而上的小院儿。进门后有一条羊肠小道儿顺着陡峭的台阶儿上去才能到达总部儿屋里,还真是易守难攻。这五间屋子雕梁画柱,异常优雅,只是屋内的气氛让人感觉阴森沉闷。屋里空荡荡的,只有正中这间屋里放着一张办公桌儿和一把椅子。土黄色的桌椅和这紫檀花梨的雕梁、隔断、屏风的色调很不搭配。靠墙角儿还立着一杆大旗,旗身团缩在一起隐约露着“纵”字的半边儿。挨着墙边儿还立着几根儿斜着削尖一头儿的钢管儿扎枪和几根儿垒球棒。
土鳖正坐在椅子里把两只脚放在桌子上,手里摆弄着一把挺精致的匕首。见我们俩进来头儿也没抬阴阳怪气儿地说:“昨儿我还以为你丫是把好手儿呢,敢情今儿一天都没露面儿。你丫上哪儿晃去了?”
我不喜欢他这腔调儿,没说话。
“大哥问你呢?”小辫儿刘捅捅我。
“早上照相去了,照完相带我弟弟上动物园儿了。”我不情愿地说。
土鳖抬头儿看着我,忽然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儿说:“你这衣服上怎么有血呀?”
我低头儿一看,可不是嘛,左胸前有几块儿干了的血迹,我不想和他说这些事儿就说:“这不是血。”
“你丫蒙谁啊?以为我傻逼呀?哥们儿玩儿这么多年了,血迹我再看不出来我他妈甭玩儿了。你告诉我,是谁打的,大哥我给你出气去。我不打瘫了丫的!”土鳖盯着我说。
“沈猛,你就说吧,没事儿,咱有什么事儿都用不着瞒大哥。”小辫儿刘也想知道我这血是怎么回事儿。
我想了一下儿没提粟小刚只把西外赵的事儿说了一遍。
“谁?西外赵?你丫没吹牛逼吧,你给西外赵打跑了?丫可是老泡儿(老流氓)了。”土鳖不相信地看着我。
“他自己说叫西外赵,要不我都不知道有叫西外赵的人儿。”
“你丫行啊!他不是叫西外赵,这是他绰号儿。几年前丫还洗(抢)过我呢------”土鳖发觉说走了嘴看看我们俩又补了一句:“让我给丫花了。行了,你没吃亏就行了。咱还是说说咱们的事儿吧。我听辨儿刘说你们学校有辆平板儿车,看门儿那老头儿不认识辨儿刘,所以我叫你把那板儿车蹬出来。”
“要它干吗啊?”我不解地问。
“现在‘北航红旗’报特抢手,我想去拉一车来。可没车,人抱才能拿几张呀。”土鳖在屋里来回走着说。
“看门儿那石老头儿不让我把板儿车蹬走,他不认识我。所以想叫你去,石老头儿认识你。”小辫儿刘插嘴说。
我觉得这事儿好办就答应道:“行,明儿我找你去,咱俩去学校。”
“别明儿啊,这报纸都是连夜印出来的,一大早儿好出手。最晚明儿早上八点就得把报纸摆在新街口儿了,所以这车现在就得去拿。然后直奔北航,第一批一印出来咱就拉走。”土鳖耐心地向我解释着。
“可我们家没人,就我弟弟一人儿哪儿行啊!”我有点儿急了。
“我操,你弟弟都九岁了,你们院儿又那么大,怕什么呀?”小辫儿刘说。
“这可是你头一回参加咱组织行动,你不是戴着袖章拿着证件就是为了往家里拿馒头的吧?”土鳖那让人讨厌的声调儿又来了。为了证明我不是光为拿馒头的,我一狠心说:“好吧,咱现在就去。”
“这还差不多。”土鳖高兴地说。他从桌儿上拿起那把匕首插进腰间的皮套儿里,用肥大的军衣盖好了说:“走。”
学校大门儿关着,小辫儿刘一推小门儿开了。我们刚一进去看门儿的石大爷就从传达室的窗口问:“学校没人儿,你们找谁啊?”
“石大爷,我们想用一下儿三轮车。”我对石大爷说。他从传达室里走出来看到是我:“哟,是你呀,你也是红卫兵啦?”
我把胳膊往起抬了抬说:“是啊,这俩都是我们组织的,我们准备去北航拉一车红旗报,想借学校的三轮车使一下儿。”
“噢,好事儿,这事儿得支持。”他开了大门又说:“用完了想着送回来啊!”
“您放心吧,用完就送回来!”
小辫儿刘不愧是蹬三轮儿的儿子,早把板儿车蹬出去了。我正要往外走,土鳖拽住我指着一辆自行车小声儿说:“把这自行车儿也蹬走,有什么事儿比三轮儿快多了。”
我看是一辆老旧的车,就对石大爷说:“石大爷,这车我也用一下儿,到时一块儿送回来。”
他有点儿犹豫地说:“其实这自行车儿倒是一直搁这儿没人儿用---要不这样儿,你打个借条儿,我也好对学校交待。”
“把你证件留这儿。”土鳖对我说,我伸手掏证件时一想明儿我还得去拿馒头就说:“放你的吧,我明儿还得用证件呢。”
“我操,不就是馒头嘛,明儿我请你丫撮烤鸭店去。再说你那相片儿就快照------”土鳖话到嘴边儿一看石大爷过来了改口说:“我忘了带了,把你的放这儿吧。”
我不再说话,走进传达室写了个条儿交给了石大爷。土鳖美滋儿滋儿地骑上车一拍后架子说:“上车!”
我一蹿骑在了后架子上,土鳖紧蹬两下儿追上了小辫儿刘。一路上还不停的咂着嘴儿说:“这老丫的还真他妈相信你,你丫可以啊!”
我不知他是在骂石大爷还是在夸我。
到了北航,土鳖冲着传达室喊了声儿“领红旗报的”连车都没下就带着我们进去了。小辫儿刘气喘吁吁地说:“大哥,大哥,慢---慢点儿---我骑不动了。”
“瞧你丫那松像儿,去晚了就没了!”土鳖一点儿不减速,轻车熟路直接就到了“北京航空学院红旗公社”总部儿。他对小辫儿刘说:“看着点儿车。”
他把折着的袖章往下一放,招手让我随他进去了。报纸就快印好了,已经有几个男女红卫兵在等着领报。土鳖向一个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红旗战士走去,掏出证件登记了一下儿。这时从里面儿走出两个人,每人推着一辆小车儿,车里是刚刚印好的报纸。坐在桌子后边儿那人站了起来向先到的那几个红卫兵招招手说:“你们是先来的,来拿报吧。”
他转身带着他们向里走去,忽见土鳖迅速地伸长手臂把办公桌的抽屉拉开,连摸带抓地往兜儿里装着,身子几乎趴在了桌子上。前后不过十来秒,抽屉已经关好了。
我们领了足足一车报纸,小辫儿刘根本蹬不动,我又不会骑三轮车。土鳖把自行车给了我,让我带着小辫儿刘,他自己蹬起了三轮车。一开始他蹬得还挺快,但骑到花园路时没劲儿了,他让小辫儿刘在后边儿推,我也一只手扶着自行车把,一只手使劲儿地推着三轮车。板儿车又跑了起来,可怜小辫儿刘顺着脑瓜子淌汗,幸亏文革后他不敢留小辨儿了,不然那小辫儿非得贴在脖子上不可。
“不行,我实在是跑不动了。”小辫儿刘上气不接下气地坐在了马路上。
“要不咱们歇会儿吧,你看他确实没劲儿了。”我对土鳖说。他回头儿看了看小辫儿刘无可奈何地停下了车,嘴里骂着:“你丫就是个吃货,一到关键时就他妈掉链子。”
他侧靠着板儿车,把兜儿里的东西一样儿样儿地掏出来放在报纸上。我一看光钢笔就四五支,还有一个望远镜,个儿不大但很精巧。我说:“你在那儿给人家看过证件,还登了记,明儿人家还不找你来?”
“这你就傻帽儿了吧,我登记使用的是这证件。”他从兜儿里掏出一个证件在我眼前一亮,“北京四十一中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我这时才想起来去时他的臂章是折起来的,到了北航时才放下来。不由得抬头儿看他袖章,原来他袖章也是“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敢情这小子是早有预谋的。月光下他向我诡谲地挤挤眼儿:“看看这支笔是派克儿的,金尖儿。这望远镜是外国的,明儿白天你试一下儿,几里地以外的人看得倍儿清楚,要是女的,连二部(乳房)都能看出来。”
“ 嚯,土鳖!你丫够牛逼的,弄这么多北航红旗,还两辆车!怎么着,咱哥们拆得拆得(分分)?”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两个穿黄皮(黄军装)的红卫兵,歪砍(戴)着军帽,每人手里还拎着把弹簧锁,俩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儿。
土鳖看他们俩人儿都挺狂(厉害)的就说:“嘿,是地主呀,没得说,拿走一半儿,可你们怎么拿呀?”
“这还不好说,用这三轮车拉呗!”一个满脸疙瘩的从自行车后架上下来晃着走了过来,用手里的弹簧锁指着三轮车说,他就是地主。
“那不行,这车是我们学校的,明儿还得给送回去呢!”我一听他要骑走三轮车急得嚷道。
“哟,这小丫的哪儿的呀,找我花了你丫的呢?”那跨在自行车儿大梁上的大个子喊着冲我晃了晃手中的弹簧锁,说着就要放下车。
看样子他们是非要抢这车不可了,如果让他们先动了手儿我们可就情着吃亏了。先下手为强,我大喊一声“土鳖,跟他们拚了” !同时一脚踹在大个子的胯上。咔嚓他连人带车摔了个嘴啃泥,一条腿还别在车下边儿,手中的弹簧锁也飞了出去。我双脚蹦起同时跺在了他后背上,车把硌着了他肋杈子,疼得他大叫一声。我骑上他正挥拳狠揍时砰的一声,不是什么打在我背上。疼入心扉,是地主的弹簧锁抽在了我的后背。
原来土鳖没有动手儿,地主才能抽出身来帮助大个子。这会儿土鳖醒过闷儿来,他抽出匕首一下儿捅在了地主的屁股上。“哎哟”一声惨叫,地主坐在了地上。我后背疼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慢慢地站了起来。大个子看地主流了一地血吓得脸都白了:“得,得,土鳖,我服了。大哥了,看在咱们以前认识的份儿上放哥们儿一马,我真服了。”
“你丫长的是马眼啊,也不看清楚我们这小兄弟是谁。你说是玩儿跤还是玩儿拳,是玩儿叉子还是板儿带?我这小兄弟都敢赔你玩儿。今儿也不挤兑你,就让他和你单挑儿,你说玩儿什么吧?”土鳖把匕首上的血在他身上蹭着说。
大个子一个劲儿地作揖,:“不敢不敢,我服他了,你们俩我都服。”土鳖把匕首往他脸上一贴说:“你要是不敢今儿我就破了你丫的盘儿(脸,五官),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你说吧,让我干什么都行,我真不敢和这哥们儿单挑儿。”大个子头上直冒冷汗,是真怕破了盘儿。
“这两把弹簧锁就算你们给我们的见面礼了,把你丫这件黄皮扒下来给我们这小哥们儿穿上!”土鳖说着又踹了他一脚,大个子慌忙脱了上衣递给了他。“滚吧,瞧你丫这松像儿,还号称老泡儿,别给老泡儿丢人现眼了。快他妈滚!”
大个子站起来去扶车,一看车链子也掉了。慌慌张张地装了几次链子也没装上,好不容易装上后把地主扶在车后架儿上说:“这儿离北医三院近,我先带你去三院缝针吧。”
他骑上车带着地主向北医三院奔去。
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中土鳖冲我挑着大拇哥说:“小哥们儿,你够鲁的。今儿我一看他们俩这架势,心说栽了。你这么小,又没在外面儿玩儿过,辨儿刘又根本指不上---哎,辨儿刘呢?小辫儿刘!”
“这儿呢!”小辫儿刘从几米开外的一棵树后闪出,出溜儿出溜地颠儿了过来。
“你小王八蛋操的跑哪儿去啦,打架时连影儿都找不着你?”土鳖踢了他一脚问道。
“我一看是俩老泡儿,手里又都拿着家伙儿。我怕你们俩吃亏,就跑那边儿找砖头去了。”小辫儿刘红着脸说。
“去你妈的吧!这路边儿上这么多砖头,用你丫跑那么远去拣?你丫倒没说坐火车上天津找菜刀去了。你丫再瞎逼编我插了你丫的。”土鳖说着假装要插他。
“别,别。大哥,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不过你们俩真够牛逼的,把那俩捶成逼形儿了。”小辫儿刘竖着俩大拇哥满脸堆笑地奉承着。
“少他妈废话,你丫就会溜沟子舔眼儿,小心嘬你丫一脸屎。罚你丫一人儿把车蹬回去,快去!”土鳖抬手儿要煽他,小辫儿刘一缩脖儿躲了过去,蹬上三轮车就跑。不知哪儿来的劲儿,连座儿都不沾,身子一左一右的随着脚磴子上下颠着,三轮车飞了起来。
“哥们儿,穿上这件黄皮,人字呢的,这才像干部儿子弟老红卫兵呢!来,上车!”他将那黄军装扔给我,骑上车冲我一拍后架子飞快地向小辫儿刘追去。 原创作品 谢绝转载 版权属:zhangcy319@hotmail.com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