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陽光從窗外射來,朦朧中想起是在柳雲家。睜眼一看柳雲不在,忙起身下了床。想去洗洗臉聽到外邊兒有動靜,怕是對面兒那家人還沒上班兒,便坐在外屋床上等柳雲進來。
她回來了,手裡端着一個小鋁鍋兒,上面兒蓋着倆油餅兒。看我坐在那兒笑着說:“對面那家兒馬上就走,一會兒你去衛生間洗臉啊。”
吃過早點,我們倆站在窗前,看着牆外隔着一條小路就是師大果園兒那土牆,我對她說:“以後你想見我時咱倆就去師大果園兒,那裡很安靜。”
“還要翻過土牆嗎?”她問我。
“不用,對着咱校樓門兒那一段兒是鐵絲網,在鐵絲網和土牆相接那塊兒有一個大窟窿可以鑽過去。”我對這些瞭如指掌,滿有把握地告訴她:“以後我要想讓你去師大果園兒時就向你假裝兒伸個懶腰,然後我就到果園兒去等你。”
“行,那我要想你時也這樣嗎?”她認真地說。
“不用,你一女的在學校里那樣兒多難看呀!嗯——這樣吧,你想我時就站在昨兒晚上你掉下紙那窗口兒唱‘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我就知道了。不然老到你家來肯定會被學校知道,佩猴子他們班有一人就住樓下。”對我周密的安排她很高興。
“太好了,我正發愁以後怎麼見面兒呢。”她笑了,又說:“咱今天晚點兒走。”
她指着窗外陸陸續續走向學校的同學們說:“等他們都過去了,咱倆拉着手兒走到學校路口兒,肯定沒人看見。就拉這一次行不行?”
“甭說一次,天天拉着我都願意,我才不怕他們看見呢。你信不信?”說着我打開窗戶雙手作成喇叭探出頭,深吸了一口氣:“我和柳雲拉手嘍,我喜歡柳雲!”
聲調兒憋得特別高,音量卻很小地嚇唬她。她先是一驚想捂我嘴,跟着她也學我的樣子擠在窗前用同樣的聲調兒喊着:“我愛沈猛!永遠永遠愛他——”眼裡閃爍着幸福的光彩。
“好啦,咱們該走了。”她把窗戶關好,把紅衛兵袖章放在兜兒里。我奇怪地問她:“你幹嗎不戴上?”
“我只有到學校門口兒時才戴上,出了校門兒就摘掉。”她邊穿着外衣說:“別人戴時都很驕傲,我從有了它那天起就沒有過這種感覺,我嫌它髒。”
“髒?”我莫名其妙地說:“怎麼會髒呢?我從沒聽別人這樣說過。”
“是的,別人的都很乾淨,只有我的髒,相當的髒,髒得使我經常噁心想吐。”她悲憤地表情使我驚訝。
“昨天夜裡我本想向你說明一切,但我又渴望着把自己全部給你。一想到我給你的是不純潔的就是對你的不忠,是欺騙時又想控制自己。看到你那麼激動,那麼愛我,又想滿足你的動情。這矛盾的心理使我掉下了無助的眼淚,後來看你生氣了我又不敢說了。”她轉過身去,趴在床上,肩膀抽動起來。
我有些明白了,想起她從提到冬尼婭到攥住我那兒時斷斷續續說的那些話,我預感到這紅袖章里有一個使她心酸悲憤的事。
我慢慢地坐在她身邊兒,撫着她兩肩輕聲說:“柳雲,你要相信我,我會替你分擔痛苦的。”
“我不敢相信,我害怕,我怕我同我媽媽一樣。爸爸以前是那麼愛媽媽,但當文革媽媽被批鬥時,聽到別人說媽媽為了入黨被她們劇團的黨委書記強姦過後說媽媽瞞着他,欺騙了他,和媽媽提出了離婚,那時他還沒被打倒下台。媽媽在團里天天挨斗挨打都挺住了,可是爸爸要同她離婚她受不了了,在一次批鬥大會後跳樓自殺了。她根本不在五七幹校,我不願向別人說這些事兒,才這樣講的。我---從十三歲開始就是一個---人這麼熬---過來---的。”她哭的傷心極了:“今天我---好不---容易才有---了一個我愛並且---也感到愛---我---的人,我可以向他剖---開心扉---亮---出一---切---但這件事我----左思右---想不---知怎樣才---好---我---不想失---去你---”她說不出話了,起身撲在我的懷裡,號啕大哭。
“柳雲,你放心。我說的話是真心的,無論發生什麼事兒我對你都不棄不離。你不用說你不願提起的事兒了,我不想讓你難過,知道不知道都沒關係,對我們的關係不會有任何影響的。”我真心地安慰着她。
“不,我要說,我絕不能瞞你。好壞不如早說,我要讓你知道我的一切。”她不哭了,擦幹了眼淚,一字一句從牙縫兒里說着:“如果我是一個純潔無瑕的女孩兒,昨天我會主動地把自己完全給你。可是我的底下是骯髒的,是被一個披着人皮,打着毛主席的旗號的豺狼給糟蹋過的。雖然只一次,但我永遠覺得那裡是髒的,髒得連我自己都不想碰。一開始他總是找我談話,說我出身不好,要多接受工人階級的再教育。誇我有才能,說不要耽誤了。說只要聽他的話他會讓我入紅衛兵,入團,將來大有前途。還看我一個人怪可憐的在學校食堂給我買飯吃,說他用同樣的飯票兒可以得到比別人多一倍的飯菜。因為他們是工宣隊兒的,是來執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是代表毛主席的。還說我要是聽他的話也就是聽毛主席的話,還講了許多人怎樣為革命為毛主席獻身等等。雖然他說的有些生搬硬套地強加在一起,我也沒在意,認為他沒文化,表達能力差,意思是好的,是真心幫助我。他逐漸地把我留在他辦公室里很晚。有一天都十點了,學校的人都走了。我剛要起身回家,誰知他突然把燈關掉一下兒將我按倒在他辦公室那張床上。我狂喊亂蹬,他堵住了我的嘴,將我褲子扒掉不顧我滿臉的淚水把我糟蹋了。事後我哭得死去活來。他求我看沒用又威脅我說,如果我把這事兒說出去,不但沒人信,還會說我是污衊工人階級,是替被打倒的走資派的爸爸和自絕於人民的媽媽向無產階級報復。甭說入不了紅衛兵入不了團,一輩子都是反革命。他的話止住了我的哭聲,他又跪在我面前說讓我原諒他。說他是一時衝動,說我太漂亮了,他這一生也沒接觸過這麼惹人心動的美人兒。看在他是工宣隊長的份兒上饒過他,並保證一星期內讓我戴上紅衛兵袖章,畢業前入團。其實這時我對這些已沒興趣了,只是覺得他是工人階級的一員,是毛主席派來的工宣隊兒的,我說出去也真是給工宣隊兒抹黑。事已至此,說出去也不能挽回了。就說你只要不再這樣做,我可以不說。他連連說保證不這樣兒做了。
從這兒以後我看到那些大男人的臉時都覺得那只是一張面具,它掩蓋着卑鄙、齷齪。三天后我戴上了紅衛兵袖章,然而這紅袖章卻讓我時時想起那痛苦的一頁。戴上它就有一種骯髒噁心的感覺,覺得自己的心靈深處已不會再有春天了。
沒想到今天碰上了你,當我感到心底有小鹿般的碰撞時既驚喜又害怕。驚喜我還有愛,並且碰到了我的唯一,害怕的是會不會失去他。昨天你睡着後,我一直乞求着上天,就把他恩賜給我吧,我一生都知足了------”她已哭得說不出話了。
我憤怒的不可遏制。原來這些打着毛主席旗號的人盡做這畜牲事兒。
“他是誰?”我怒如天公,聲似雷神。這一聲使她打了個冷戰,她仰臉兒看着我,哆哆嗦嗦地說:“賀大頭。”
“你不說我也猜到是他了!”我吼着跑到了廚房提拉起一把菜刀沖了出去。
“你回來!我求你了。”柳雲瘋了似的大叫着追了出來。我根本不顧她的喊叫,也不知道怎麼跑下的樓,向右一拐直接竄上了牆頭兒翻了過去。
啊——一聲慘叫使我站住,回頭兒看時她已從牆上頭朝下地摔了下來。我急忙奔過去將她抱起,一股鮮紅的血順着她的額頭流了下來。她雙手緊緊摟住我的脖子用顫抖的聲音說:“如果你不想失去我,你就回去。不然咱倆就永遠分開了。你要是真為了我好,趕快回去,我求求你了。”
我抱着她一步步地回到了她家,用棉花給她的臉擦洗乾淨,上了點兒消炎粉用紗布蓋好粘上了膠布。做完這些把她抱到床上讓她躺下,坐在旁邊兒靜靜地看着她。
我感到萬般無奈,為什麼學生間的愛慕不敢公開的表達,而必須領導一切的工人階級卻利用權力去強迫一個無助的女孩兒交出她最寶貴的東西。這本是她一生唯一的,她要在最需要表示自己純潔的愛時奉獻給他所愛的人的珍品。這使她本來渴望得到的、引為榮耀的東西得到時卻又感到骯髒,沮喪。人到底應該為什麼而活着呢?
生存是人的權利,本能。生活才是人的願望,念想。可為什麼我們的生存是這麼艱難,付出的與得到的根本不能用等價來衡量?生活在於我們只是含有活着的意思,我們有什麼念想?這念想可憐到只希望能公開表達自己的情感,以及對平等自由的渴望。
當一個人受到欺壓,凌辱,踐踏,蹂躪後連述說的權利都沒有時,還談什麼社會主義人道?還談什么正義的伸張?如果文革以來每一個步驟,每一個策略都是為了實現共產主義的偉大理想,那麼這理想真要實現的話不知要奠基着多少人的死亡!如果毛澤東真是一個偉人的話,那麼我真希望最好不要有這樣的偉人出現在世界上。你可曾看到這偉人的造就需要用多少無辜的生命作為抵償?這背後有着多少使人心碎,催人淚下,酸楚悲傷的故事。
此刻,我覺得自己是那麼軟弱,可憐。十九世紀沙俄時代的普希金都可以為了自己的情人而舉槍決鬥,二十世紀社會主義中國一個精力充沛的青年卻不能在自己的愛人被人蹂躪後為她雪恥。我還是個男人嗎?
“你不要再想這些事兒了,誰讓我們出生在一個資產階級家庭呢?比我們倒霉的人有的是。我們應該向前看,把這一段學生時期熬過去,等我們一走上工作崗位就好了。只要你不嫌棄我,我會永遠守在你的身旁的。”柳雲小心翼翼地安撫着我。
我什麼也沒說,我完全被迷茫與悵惘淹沒了。什麼言語也表達不出我此刻的心情,我的心是空的,不疼,不痛,只是木木的。像一塊在雨水中泡的腐爛了的木頭,連在水中漂浮的能力也沒有了,就要沉入水底。
這一天,我們倆都沒有去學校,也沒有什麼話,大部分的時間都是默默相對,相互摟抱着。我問她疼不疼,她總說不疼,只要我能聽她的話她就什麼疼痛都感覺不到,只有高興,欣慰。
中午,我們煮了點兒掛麵吃,然後我說我要走了,不然對面兒那家兒人回來不好。她說他們下午六點才回來,五點半再走,多陪陪我。她叮囑我下星期一定要去參加學工勞動,到工廠去看看,換換環境心情會好一些。我默默地點着頭兒,儘量以行動來安慰她,讓她感覺到我很聽她話,是真心地愛她。
我想起“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書中有一段兒寫到安娜被人強姦後她的男友關心的不是她心靈受到的傷害,而是一再追問是否成為事實,保爾對這種舉動的蔑視。我雖然第一次對異性表達這不成熟的,朦朧中的愛,但我是發自內心的。我喜歡的是柳雲這個人,不是她身體的某一個部位,或什麼處女,我愛她和她所有的一切。對這件事兒,我只是恨和憐。我恨的是賀大頭利用特權欺負一個孤獨的十六歲的女孩兒,我憐的是這麼一個純潔的女孩兒卻讓一個骯髒的幽靈玷污了。使她那美麗的眼睛裡蒙上了一層灰色,陰鬱過早地籠罩了她天真無邪的心靈。這創痛豈止是終生難忘,它已深深地注入我們的靈魂,作鬼都難忘。
她看我答應着她的一切要求,如此聽話,非常高興。為了讓我也高興起來她說:“我給你跳‘紅色娘子軍’里吳清華的片斷吧!”
“別,你頭上有傷,最好還是躺着。”我按着她兩肩不讓她起來。
“沒事兒,我現在一點兒都不疼了。我想給你跳,就給你一個人兒跳。你不想看我跳舞嗎?”
“想,尤其是你自編的那段兒‘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我最喜歡了。”我的確喜歡她這段自創的邊舞邊唱的舞蹈。
“真的?那好,我就給你跳這段兒。”她高興地從床上蹦了下來。
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里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淒涼委婉的歌聲迴蕩在屋子裡,我靜靜的看着這可憐的女孩兒從被扭曲的心靈里為自己心愛的人歌唱。優美貼切的舞姿,隨着悲慘的歌詞上下翻滾着,呼喚着。那是一隻在暴風雨中苦苦掙扎的雛燕,是一葉在浪濤激流中奮力搏擊的小舟。她的表情是發自內心的痛苦,目光中放射着對人生的渴求------
學工前一天放學時她又站在二樓窗戶那兒唱歌兒了。我馬上就到了師大果園兒,在那棵每次都偷看着我們卿卿我我的桃樹下坐着等她。這棵桃樹很乖,它的枝杈兒有意地橫向伸開,知道我們怕人家看見,盡力地為我們遮羞。當我們竊竊私語時,它會一聲不響的靜靜地偷聽着。但它能嚴守秘密,絕不會把我們的愛慕之語告訴給任何人。當我們衝動時它會搖動枝杈兒沙沙作響,警告我們不可放肆。你們還小,還沒走入工作崗位,來日方長。幾天的工夫兒我們倆已離不開它了,每天要是不來一趟是睡不踏實的。
不知為什麼今天她叫了我自己卻姍姍來遲。當她坐在我腿上時,我說:“你讓我等這么半天得罰你。”
她解開上衣,將貼身的小背心兒撩起,露出堅實的乳房說:“我認罰,等急了吧?來吧,先讓你吃。不過在你罰我之前我得先親你一下兒,然後你可以親我十下兒。”
說着她使勁兒地長長地親了我一下兒,我一把抱住她,再也不鬆開了。我非常喜歡她的體香,那是一種浸人心扉的馨香,異常舒暢。
“明天你去學工,東西都準備好了嗎?”她關切地問我。
“有什麼好準備的,就是一個背包兒,帶上一身兒換洗的衣服得了唄。”我不想說這些,只顧貪婪地吻着她。
“這是十斤面票兒,五塊錢,你學工勞動一定很累,要多吃點兒。”她總以姐姐的口吻關心我,使人感到很溫馨。
“不用,我媽給我帶的錢和糧票兒足夠了。”我不想要,因為我知道她的經濟情況。
“不行,一定要帶上!”她不容分說地塞進了我兜兒里。又說:“今兒咱們早點兒分手,晚上休息好,明天開始在工廠要努力勞動。別讓人說咱們資產階級出身的孩子不愛勞動。聽見沒有?”
“行,保證拿出全力,天天滿頭大汗,累得躺下就睡,省了想你。”
她笑着打我說:“也不至於那麼賣勁兒,總之不落後就行了。”
剛說完她又使勁兒地親了我一下兒說:“好了,走吧。祝你學工順利,回來見!” 原創作品 謝絕轉載 版權所有:zhangcy319@hotmai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