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沈猛。”
我正在西四大街上走着,忽然聽到有人叫我。跟着他跑了過來,原來是來子。他也住在小西天兒,離我家不遠。我雖然認識他但沒什麼來往。
“你怎麼這麼晚還在大街上溜達?今兒晚上大抄(全城戒嚴搜捕),十二點開始。你是不是沒地兒刷呀?我知道你從學習班跑出來好多日子了。走,我帶你到我們農場去,那兒穩(安全保險)。”
看到他如此真誠熱情,我便跟他來到了他工作單位西山農場。那天是周六,他同宿舍的人都回家了,只有我們倆人倒很安靜。來子非常愛聊外邊玩兒的事兒,總問我這些天是怎麼活着的,我躲躲閃閃地敷衍着他。
“你知道華山聚會嗎?”他問我。
“什麼華山聚會?我不知道。”我漫不經心地說。
“你玩兒半天玩兒什麼呢,誰不知道六月初師哥招集全國各地的玩主在華山聚會呀?這次聚會被公安局定為反革命大聚會,現在全國各地都在通緝師哥和那次聚會的人呢。”來子神秘地說。
“真的,你聽誰說的?”我騰地一下兒坐了起來急迫地問他。
“我舅和我媽聊天時我聽到的,肯定是真的。我舅是市局刑警隊的,今兒晚十二點大抄就主要是衝着師哥去的。有點子(給公安局提供情報的流氓小偷兒)說師哥在北京。”來子看我這麼着急不知所以地將他聽到的全說了出來。
“不行,我得走!”我蹦了起來,飛快地穿着衣服。我要去告訴師哥,讓他馬上離開北京。
“你大夜裡的上哪兒去呀?”來子奇怪地問我。
“我得趕快回城裡去找一個人兒。”我說着就往外走。
“這時候兒你怎麼去呀?連車都沒有。”來子拽住了我。
“沒車?怎麼會沒車呢!”我瞪着他問。
“你以為這兒跟城裡似的通宵都有車,十點以後就沒有往城裡開的車了。再說你有什麼事兒啊至於這麼急?”來子追問着。
“你甭管了,反正我得回去。能借輛自行車嗎?借不着我就走着回去。”我說。
“沒地兒借車去。走着?別逗了,百十來里地明兒夜裡你都到不了。你要是非走的話也得等明兒早晨八點頭一班車,那也比你走着快多了。”來子勸着我。
我想了想也只得這樣兒了。躺在床上翻來復去睡不着,我擔心師哥他們不知道大抄會折了。來子再怎麼跟我說話我也沒心思聊了。我想起來了,殿環是和我說過他們在今年六月份時去過華山。是師哥去年從新疆跑時對工二師的哥們兒們說有本事的就明年六月初華山見,後來在隴海線沿途對各地兒的玩主也是這麼說的。果然六月初的華山成了玩主的天下,先後去了幾百人,殿環就是從那兒以後跟着師哥玩兒的。他本來是陝西插隊學生,在西安玩兒時認識的師哥,約定在華山見面兒。如果說是聚會也只能算是流氓聚會,怎麼能定為反革命聚會呢?在文革期間一旦沾上反革命這仨字兒罪名可就大了。師哥又是招集人,很可能是死罪呀!不行,明兒早上一定要趕回去通知師哥趕緊離開北京。
時間走的忒慢,窗外還是那麼黑乎乎的,真急人。來子已經打起了呼嚕,今天要不是碰上來子沒準兒就被抄進去了。一想自己也不能在北京再呆下去,去哪兒呢------
咦,小胖兒!你怎麼跑山西來啦,師哥和殿環呢?哎,你別跑啊,小胖兒!
我夢中的喊聲把我和來子同時驚醒。
“你喊誰呢,誰是小胖兒?”來子揉着眼睛問我。
“幾點了?頭班車開走了吧?”我嚇了一跳,怕錯過了頭班車。
“哪兒啊,剛六點半。早着兒呢,再睡會兒。”來子說着翻身向里睡去。
我說什麼也不敢睡了,為了不耽誤事兒我坐起點了根兒煙,慢慢兒抽了起來。好容易熬到了七點半趕緊穿上了衣服,一看來子還睡着就想不叫他也好。便從兜兒里掏出20塊錢放在了桌子上,轉身向農場車站走去。到那兒還差十多分鐘才開車呢,我又抽起了煙。
車子好容易發動了,後邊兒又有一個人喊等會兒。是來子,他氣呼呼地跑上來沖我嚷到:“你丫真不仗義,怎麼偷偷摸摸一人兒跑了。還放錢,我是那種人嗎?踩估(小看)誰啊?”
我看他真生氣了忙解釋說:“我看你睡的挺香就沒叫你,這錢是讓你買煙的,你那兒好像沒煙了,一會兒你上班兒沒煙抽多彆扭呀,真沒一點兒踩估你的意思。”
“我上什麼班兒啊,今兒禮拜天。昨兒我不是為了陪你才回來的嘛!要不我早回家了。”來子消了氣不嚷了。
我這才明白他為什麼生氣,我不上班兒也不上學,腦子裡根本就沒有星期幾的概念。便笑着說:“我忘了今兒是星期日了。”
他笑着把錢塞給我。
“都給你了我再拿回來,你這不是踩估我嗎?”我把錢推了回去。
我不想讓來子知道我具體去哪兒,就想提前下車。我倆倒了兩趟車來到宣武門我說“下車”,然後讓他在宣五武門等我,便一個人去找師哥。
敲了半天門林婄才開,一看是我馬上讓我進去還把門插上了。我還沒問她她倒先問起了我:“你昨兒個去哪兒了?我們等了你一夜。晚上我去買夜宵兒,看到大街小巷全是警察和街道小腳兒偵緝隊的在盤查過往行人。我回來跟師哥一說,師哥覺得不是好兆頭兒。說北京可能要緊 (危險) 了,決定明兒一早兒就離開北京。這不今兒天剛亮就走了。”
“已經走了?太好了!”我心一下落了地。又把來子說的話詳細地說了一遍,讓她想辦法轉告師哥。最後又問她:“你怎麼沒跟師哥走啊?”
“師哥說太匆忙帶我不方便,讓我留下來正好等你。過些日子他會叫人來接我們。”林婄說完又問我吃飯沒有。我說不吃還有事兒,等過些日子再來找她就走了。
我長出了一口氣,輕鬆地回到了宣武門。來子等得不耐煩了,一看見我就說:“你跑哪兒去了?怎麼跟特務似的這麼假神秘。”
我笑了笑說:“沒事兒,去找了個人兒。走,咱倆上四川飯店撮一頓兒去,我請客。”
四川飯店是一個兩進的四合院,吃飯時給人感覺很舒適。就在絨線胡同里,離宣武門很近,我倆溜達了過去。
這會兒剛十一點半,還沒什麼人兒吃飯,服務員都在聊天兒。那會兒的服務員在和顧客說話時是很少有笑臉兒的,越大的飯館越是這樣兒。因為是國營的,每月就是固定那點兒錢,笑也不能給多笑出點兒來,所以你很少能碰到她們的笑臉兒。往往笑的是顧客,尤其是外地出差來北京的,為了趕時間想讓服務員菜上的快點兒,就儘量陪着笑臉說話。趕上服務員這兩天在家沒鬧彆扭兒,您這笑臉兒算是沒白陪,能讓你熱熱乎乎吃完這頓飯走人。可要是趕上她今兒不高興,您可就倒了霉了,那臉拉的那長,驢見了都把頭兒扭一邊兒去,根本不敢和她比。話都橫着出來,能噎你一大跟頭。識相兒的您就忍着點兒火兒,還能將就把這頓飯吃完。否則讓您不但更耽誤時間,飯還吃不成,花錢買一肚子氣兒走。
對此我們早已熟知,便抽着煙慢慢兒聊着。反正也沒事兒,巴不得在這兒多坐會兒呢。
“服務員!”鄰桌兒一個客人等不急了。這是個黑胖的四十歲上下的男人,五官都很豐滿,眼睛細小的成一道縫兒。他操着一口山東話叫着服務員兒,看的出是個典型的山東倔漢。
聊天兒的四個服務員兒正侃到興頭兒上,其中一個聽到叫聲瞟了那山東人一眼,那三個就跟沒聽見似的繼續侃着。那山東人有點兒氣了,他又叫了一聲說:“你們是上班呢還是拉話呢?真不像話。”
“着什麼急呀,頭回下館子吧。趕着出殯呢!土老冒兒。”
剛才瞟了那山東人一眼的服務員兒很不情願走了過來。她個兒不高,小巧玲瓏挺利索,嘴像機關槍似的打出了一大串兒,頻率快的使那山東人沒聽懂。但最後這土老冒兒仨字兒他是懂的,這是那會兒外地人在北京最不愛聽、也是最敏感的仨字兒。他臉騰地一下兒紅了,站起來說:“你說啥,俺是土老冒兒。俺土老冒兒可俺坐在這兒吃飯,你得給俺斷(端)!”
這服務員兒一看就是久經沙場了。
“你連菜都點不出來就讓我給你斷(端),我給你斷啥呀?”她既用學人家口音來譏笑人家,又巧妙地轉了話峰以攻為守。
“誰說俺點不出,俺今天就點給你瞧瞧。拿菜譜兒來。俺就不信,瞧不起人兒了還。”那山東人倔勁兒上來了。
“咳,你要什麼菜單兒呀,你不是頂多要一菜一湯嘛。我告兒你,一個回鍋兒肉,一碗雞蛋湯不兒得了嘛。您還能點出大菜來,有那麼多錢嘛,您再嚇着我?”這服務員兒又激又將又損又踩估的,機關槍開始掃射了。她牢記着那會兒服務員兒與顧客吵架時的法寶:先學不生氣再學氣死人兒。
倔漢上道兒了,他把錢包兒掏出來往桌上一拍。雄糾糾地說:“你雪(說)吧,啥是大菜俺就點啥。”
“這可是你說的啊,別後悔。”機關槍不掃射了,她強忍住笑故作認真地說。
“伽,瞧你雪的,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來吧!“山東倔漢拍着胸脯兒說。
“辣椒黃魚、水煮牛肉、麻辣肚絲兒、宮爆雞丁兒,”機關槍停了一下問那倔漢:“怎麼樣,您再來瓶兒好酒?”
“中!”山東倔漢梗着脖子說。
“一個大拼盤兒,一瓶兒五糧液,一共是三十三塊八,您交錢吧。”機關槍開完菜單兒拿着山東人交的四十塊錢竊笑着走了。她給山東人點的這些菜足夠四五個人吃的。
山東人這一喊倒把我們的菜給催快了,那三個聊天兒的服務員兒停止了閒聊,其中一個過來給我們開了單子送進了廚房。一會兒我們後叫的菜都上來了,那山東人的菜還沒一點兒動靜兒。正當他忍不住時酒和拼盤兒上來了,等我們都快吃完時他的熱菜還一個沒上。他幾次催那服務員兒,機關槍都很耐心地說馬上來,馬上來,而且說話也不那麼快了,一字一句彬彬有禮,可菜就是上不來。氣得他急也不是不急也不是,哪兒還有胃口吃飯?
我和來子吃完飯出來後提起這事兒我說:“這服務員太過份了,以前哪兒有這樣兒的服務員兒啊。”
來子笑着說:“這剛哪兒和哪兒啊,比這過份的有的是,沒讓你碰上。我媽是老服務員兒了,連她都看不慣。也難說,以前服務態度好還能評個勞模兒,發點兒獎金。雖然不多吧,但總是個想頭兒。互相能比比,叫叫勁兒,有點兒奔頭兒。現在你干的再好也是那點兒錢,所以這服務態度越來越差。說是幹什麼都是為人民服務,那誰不願意坐在辦公室去為人民服務啊。這人一沒奔頭兒就該想邪的歪的了,她們把跟顧客吵架當成了一樂兒。你信不信就今兒這事兒,那幾個丫頭能聊上三天,晚上到家了都忘不了和家裡人當新聞笑話兒說說。我媽講話,現在這服務員兒小丫頭兒一個比一個厲害,尤其是對外地人。心說你一個土老冒兒坐那兒又吃又喝,讓我他媽伺候你?你是我爸行了。”
來子這一番話把我給說樂了。是啊,這人一沒有上進心了就會一下兒塌下來,就跟那開了口子的水渠似的越沖越大。
“咱上哪兒啊?”來子問我。
“嗨,沒事瞎逛唄。”我懶洋洋地說。又從兜里掏出煙來遞給來子一根兒。現在的我也有了煙癮了,沒事兒就抽煙。
“哎,我看你一天到晚的除了吃就是抽,也沒見你幹什麼,你哪兒來的錢啊?”來子小聲兒問我。
“不干?不干指望什麼活着呀。只不過我不像他們沒夠,我是有的花就歇了。”我若有所思地說。我又想起了殿環小胖兒他們,不知師哥他們上哪兒去了,是否安全。
“要不咱倆蹬兩趟車,我陪陪你。你現在刷着呢,我還花你的錢,心裡怪不落忍的,可我又沒錢幫你。“來子真誠地說。
“有你這句話我就知足了,其實你已經幫了我大忙兒了。哥們兒之間好不在錢上,在心。看得出你心裡是把我當哥們兒看的。”我說的是心裡話,只是有一句話我沒說。就是來子是獨生子,又好歹有個工作,我不想讓他跟着我幹這事兒,他爸媽還指着他養老送終呢。
“那咱找個公園兒坐會兒,北海怎麼樣?”來子問我。
上公園兒坐會兒倒是行,可我不想去北海。那裡是我小時候常常遊玩兒的地方,少先隊過隊日也常到那裡。那裡的一草一木我都非常熟悉,那裡有着我對童年的美好記憶。但是我現在從來不想也不敢去北海了,因為我不想讓現在骯髒的我去玷污了我一生當中唯一的也是最純真聖潔的一頁,更不敢在面對兒時的理想時悔恨蹉跎齷齪的現在。
“不想去北海,乾脆上紫竹院吧。”我覺得紫竹院特別適合一隻受傷的狼在那裡舔舐。
到了紫竹院,我倆坐在河邊兒聊起了天兒。
“我怎麼看你一天到晚腦子裡都像在想事兒,跟國家領導似的。你考慮什麼國家大事兒呢?”來子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我。
“你說這人甭說玩兒不了一輩子,就算能的話有勁嗎?”我問來子。其實這是費話,不用問,我心裡早有答案:沒勁。
“要說起來也是沒勁。不過我倒是佩服那些真正的玩主,他們不受任何約束,想幹什麼幹什麼,多自在呀!其實我小時想長大後當空軍,做一名飛行員,駕駛着一架飛機在天空中自由飛翔,那該有多狂啊!可惜我們這屆分配全部是東北軍墾,人家那些軍乾子弟全都走後門兒當了兵。我甭說當飛行員了,就連參軍都沒門兒。要不是因為我是獨生子,正好我爸因病提前退休讓我去接班兒,我現在連這個農場職工都當不上,早給分到北大荒去了。到了農場我才知道什麼叫社會,敢情這社會分好幾層兒。工人有工人的;農民有農民的;軍人有軍人的;幹部有幹部的;市民有市民的;學生有學生的。而且這每一層里還分成幾個小層。就像我們上學時幹部子弟是一層;平民子弟是一層;愛打架鬧事兒的又是一層。跟什麼人學什麼,和什麼人說什麼話兒。你別看這農場職工學習開會時發言一個比一個革命,一到晚上躺在宿舍里聊得那叫牙磣。咱當學生時哪兒聽過這些呀?我都沒法兒跟你學舌,反正都是那些男盜女娼的事兒。也難說,我們農場十個二十五到三十五的人里得有六個找不着對相。農村的看不上,找城裡的吧又找不着。憋的這幫光棍兒一躺床上就聊女人,要是哪個說着說着不說了,那準是正舒服呢。”
“什么正舒服呢?”我沒聽明白就插了一句。
“咳,就是砍一管兒唄。色憋的沒轍了只好自己解決。”來子用手比劃着撇着嘴說。我笑了笑沒再說話聽他繼續講。
“你說整天呆在這麼一個環境裡有什麼意思?還不如到外邊兒玩兒呢。我敢說那幫光棍兒要是知道怎麼拍婆子帶圈子保準兒都到外邊玩兒來。也許有一個半個的不來,你猜怎麼着?”來子看着我笑得很壞的樣子問。
“我不知道。”我老老實實地回答他。
“一個是陽萎,那半個是二乙子。”他話一出口跟着哈哈大笑起來,我也忍俊不禁隨着他笑了起來。
“哥們兒,你們丫哪兒的?”不知什麼時候身後站了兩個人,陰陽怪氣兒地問我們。同時一個涼嗖嗖的東西頂在了我側肋下胯骨上。
“我們是太平湖的,哥們兒有什麼事咱好商量,先別動手兒。”來子用非常和緩的語氣說。原來對着他那個人手裡沒傢伙兒,只是扽住了他的脖領子。
我心裡放鬆了許多,心想這就好辦多了,我可以不用顧忌來子,隨時找機會動手。但必須一下兒制他於死地,否則乾脆別動。
“什麼他媽太平湖的,太平湖的都是我孫子。看你這樣兒頁子夠活(錢多)的吧?怎麼着,拆的拆的吧!哥們兒這兒扛(餓)一天了。”拿刀的人說。
“拆的點兒倒沒什麼,就是您這插子太嚇人,我都不敢掏兜。”我很害怕地說,一動也沒動。
他見我挺老實,拍拍我肩膀說:“這還差不多,算你篡兒亮(聰明),省了我濺血了,站起來讓哥們兒洗洗(翻翻)。”
我站起來慢慢地轉過了身,看清了他。他有二十一二歲,長相很兇,但個子沒我高。我穩住了,尋找着機會。來子那邊兒已乖乖兒地把兜里的東西全拿了出來,我知道我不動手兒來子是不會動手兒的,因為他怕我被刀傷着。那小子一邊兒往自己兜里裝一邊兒對拿刀的說:“還有兩張兒,沒白洗!”
拿刀的見我們倆都挺松(膽小),便把右手刀尖衝下攥着的刀掂到左手上,平端着謄出右手來想翻我兜兒。
機會來了,我一拳狠狠地打在了他的下額。不幸的是他只是晃了晃沒有倒下。他縱身撲向前來,左手的刀呼的向我捅來。但不夠快也不是那麼有力,這一拳還是起作用了。說時遲那時快,我左腿往後一撤側身閃過刀鋒,左手抓住他的手腕向後一擰,同時右手在他後背一送。沒白跟師哥學這一手兒,真是四兩撥千斤。“撲嗵”一聲他竟然摔出兩米多遠,一頭栽進了河裡,匕首也已然掉在了我的腳下。我撿起匕首,站在河邊兒看他剛爬上來一把抓住他的頭髮,用刀尖抵着他的喉嚨說:“太平湖的是你孫子嗎?”
“不是不是,我是孫子,太平湖的都是我爺爺!”他嚇的臉都白了。
“你是再下去游一圈兒還是讓我捅你一下兒?”我拿刀尖蹭着他臉說。
“我再游一圈兒---我再游一圈兒---”我鬆開手一腳把他踹了下去。實際上他要是一句松話不說我倒放過他了。我最恨這種見着松人壓不住火兒,恨不得捏出你尿來,見着橫人就磕頭如搗蒜,恨不得嚇得自己拉拉尿的人。
來子這時已和那人滾成了一團,我跑過去拿刀對着那小子說:“鬆手!鬆手我不動你。再不鬆手就插了你丫的!”
那小子一愣,鬆了手。來子一拳打過去說:“你丫把錢還給我,太平湖的什麼時候丟過這份啊!”
那小子把來子的錢和東西都掏了出來說:“你們現在是倆對一個還拿着叉子,我不說什麼了。”他把錢和東西不情願地遞給了來子。
“孫子,你這意思是不是不服啊?”來子說着又給了他一大嘴巴。
這時水裡那小子哆哆嗦嗦地上了岸嘴都凍紫了,作揖說:“哥們兒我服了,我真服了。放了我吧,我求你們了。”
這會兒已是晚秋時節,也確實夠冷的。我說“滾蛋吧”!他轉身就跑了。連自己的哥們兒也不顧,這就是小流氓兒,臭地痞,永遠也當不了玩主。這還不過是流氓打架,要是警察來抓他還不幫着警察抓自己哥們兒。我想起師哥說那三個欺負林婄的痞子,“別給玩主丟臉了”!
“來子,放了他吧。你瞧剛跑那孫子哪兒有點兒仗義勁兒啊,還號稱玩主,一看就是痞子。”我又對那小子說:“你走吧,以後這樣兒的哥們兒少交,關鍵時非把你給賣了。”
那人一聲兒不吭地低頭兒走了。剛走出去幾步又走了回來對我說:“哥們兒,我看你是條漢子。咱交個朋友怎樣?”
“誰跟你們這些土混混兒交朋友啊!趁早兒滾一邊兒去。”來子罵他。
他臉紅了,想再說什麼又停住了。我看他五官端正不掛壞像兒就問:“你叫什麼呀,哪兒的?”
他見我有和好的意思笑着說:“我叫蔣國生,家就住西外。可我不在西外玩兒,我是在西安鐵路局工作的。”
一聽他說的就是實話,但看他不過二十歲怎麼跑西安去工作了呢?
“你剛多大呀,怎麼在西安工作了呢?”我好奇地問他。
“我都二十一了,是老初三的。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時因我們家出身不好我爸媽把我給我姨了,就為了以防萬一好給我家留條命根兒。結果我爸還真讓紅衛兵打死了。我通過我姨夫的關係在西安鐵路局找了個工作。”他說完後又問我:“你知道師哥嗎?我來北京就是找師哥來的,我在西安認識的他。剛才那小子是我前天才認識的,他說他是師哥的兄弟,說他能幫我找着師哥,我才跟他在一塊兒的。這兩天他就知道讓我請他撮好飯館兒,還老跟我要錢,把我都弄微(沒錢)了。我倒不是在乎錢,沒了再搬兩家兒唄。可他又不敢,非說洗倆佛爺就有了。告兒我他在西外綽得多響,是佛爺就得給他上供,所以才跟你們碴(打)起來的。 多能牛逼呀!我看你們玩兒的不錯,真想跟你們一塊兒玩兒。有戲嗎?”
我一琢磨師哥能看上的人應該還可交。要能有個人一塊兒搬大閘好得多,省了天天去玩貨。就對他說:“我看你人還可交,咱就一塊兒玩吧。可咱先把話說頭裡,在外邊兒玩兒,玩兒的就是仗義這倆字兒,你既然跟師哥一塊兒玩兒過這些就不用多說了。一句話,到關鍵時候兒別裝孫子就行了。”
“哥們兒,你比我小,我要是做對不起你的事兒我不是人操的。你放心吧!”他認真地發了誓。
他這話要是擱到八、九十年代的小流氓說,打死我也不信。但在那個年代的玩主基本上是把義氣放在第一的。不像八、九十年代的人就認識錢,為了錢可以不認爹媽,為了錢老婆也可以獻出去。我相信了他,自此我倆成了好哥們兒。
“走咱上老莫兒(莫斯科餐廳)吃飯去。”我對他倆說。
到了老莫兒,我們找了個靠窗戶的位置坐了下來。我讓他倆點菜,他倆說不會點西餐。我說:“沒關係,隨便點。”
他倆還是不點。我雖說跟師哥來過幾次但我吃飯從來不記菜名兒, 看他們實在不點服務員又站在桌邊兒等着,就隨便點了幾個。
“罐兒燜雞、奶汁兒烤魚、煎豬扒、罐兒燜牛肉、煎尼腸兒、奶油烤雜拌兒、紅菜湯,哎,你們愛喝奶油豌豆湯還是紅菜湯?”我就跟多熟練似的問他倆。
“都行,都行。”蔣國生說。
“那就紅菜湯吧,開胃。再來四瓶兒啤酒一瓶兒茅苔。” 那時在任何一家兒餐館都買不着茅苔酒,只有在老莫還得是消費多少錢以上才可以買一瓶兒。我想買一瓶兒作為禮物送人。
“大瓶兒小瓶兒?”服務員兒問我。
“大的。”我說,那時茅苔酒倒不貴,小的六快錢大的也才八塊。我當然是要大的了。
“一共是四十七塊六,您交錢。”服務員熟練地算完賬後收着錢。那會兒不知為什麼是先收錢,可能是怕中國人吃不起吧。
“你菜點得夠溜兒的呀,經常來吧?”來子小聲兒問我。我沒回答,心裡說,我把我記得起來的都點出來了,再多一樣兒也沒有了。
“今咱只喝啤酒,那茅苔我是留着有用的。”我對他們倆說。
“正好,我就愛喝啤的。再好的白酒我也喝不出好兒來。”來子邊倒着酒邊說。
“來,咱干一杯。為了咱們今後的交情,干!”蔣國生站起來舉杯說。
“對,干!”我們三人都站着端起酒來同時一飲而盡。
從老莫兒吃完飯出來都快九點了。來子說:“咱得趕快走,再晚就沒班車了。”
我便對蔣國生說:“明兒中午十一點半我在動物園門口兒等你,我們得馬上走了。”
“你們要是沒地兒刷到我那兒去,我一人兒住一屋,一張大雙人床能睡的下仨人兒。”蔣國生說。
“我倒沒刷着他刷着呢,我是明兒得上班兒。”來子說。
“那你上我那兒不兒得了嘛,省了明兒還得互相等。”蔣國生熱情地說。我一想來子那兒一上班兒宿舍人都回來了的確不方便就對來子說:“要不我住他那兒吧,你那兒不方便。”
“行,那我先走了。”說罷來子快步向332路車站走去,又回頭喊了聲兒:“有事兒到我家找我去!”
蔣國生家在扣鍾廟兒,院兒里只有三戶人家兒挺安靜。我倆聊了會兒天兒,說好明兒去搬兩家兒就睡了。一會兒他睡不着又問我:“你拍婆子是不是特油兒(棒)啊?”
不知為什麼我總被人這麼看,我不高興地反問他:“你是不是以為我是花兒匠呀,一天到晚就會擺弄花兒。”
“不是,我的意思是---怎麼說呢,就是看你那樣兒挺招女的喜歡,拍婆子准不會炸(女方拒絕甚至罵)的。真的,你帶過幾個婆子?”他興致勃勃地問。
“我就沒拍過。”我不想和他說柳雲的事兒就乾脆說沒拍過。他看我不耐煩了便說:“得得,不想說就算了,在外邊玩兒有幾個沒帶過圈子、沒拍過婆子呀?蒙傻逼行了。”
“你既然認識師哥那你什麼時候見師哥身邊兒帶過圈子,見他拍過婆子?直到幾個月前他才帶的林婄,還是林婄自己上趕着非跟師哥不成。你怎麼能肯定外邊玩兒就非得帶女的呢,照你這麼說不帶女的就不是外邊兒玩的了?”我跟他抬起了扛。
“這麼說你認識師哥啦?那剛才我問你時你怎不說呀?”蔣國生驚喜地坐了起來,又問我:“那師哥現在在哪兒呢?”
“昨兒晚上大抄,他看北京太緊了,今兒一大早兒就上外地了。具體去哪兒我也不知道。”我說。
“嘿,怎麼那麼巧啊,好容易碰上一個認識師哥的吧,人家還走了。該着!”蔣國生惋惜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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