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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妈妈 2023-10-25 11:30:43

 

“守望妈妈”

——信仰传承系列之三

 

/潘惠

《生命季刊》第107期

 

相关阅读:

信仰传承系列之一: 我和我的父亲母亲

信仰传承系列之二: 走近父亲

 

 本文音频由喜乐姊妹朗读,背景音乐为黄滨姊妹/孙锺玲姊妹/翟耀光弟兄圣乐,及大光宣教中心制作“再相会”/宇宙光百人大合唱“再相会”:

 


 

“守望妈妈”是母亲的网名。写母亲比较困难,但是心中又有强烈的感动要写出来,于是祷告又祷告之后才动笔。

 

父亲如伟岸的泰山,挺拔坚毅,稳定执着,是可靠的,恒定的。而母亲则像一条河,婉转萦回,有波浪翻卷的激扬,也有呜咽悲鸣的凝滞;山有多高,环绕它的水就有多长,山水相依,不可分离。

 

不少主内年轻一代的弟兄姊妹在网上认识母亲。在大家的印象中,“守望妈妈”是一位忠心爱主、豁达、睿智的老妈妈,更年轻的人会称她“守望奶奶”。其实母亲的身世坎坷,经历了世态炎凉、跌宕起伏。她曾经如压伤的芦苇在风暴侵袭时簌簌坠落;也曾如将残的灯火阑珊殆尽、奄奄一息。是神无尽的恩典托起了曾经软弱的母亲,神按着祂美好的旨意成就了一代“守望妈妈”。

 

大海之上

 

母亲的故事起源于一衣带水的邻邦韩国。

 

上个世纪初,一位韩国青年从韩国去了中国。据说,他是韩国的第一位宣教士;在中国服事了近三十年,几乎走遍了半个中国,传福音,建教会。他学会了中文,还娶了一位漂亮的中国太太;数以万计的中国人通过他听到了福音。四九年后,他不得不离开中国。而他的大部分家人却留在了中国。上海与汉城之间,隔了一个海,而架在这大海上的,是一帘铁幕:他走了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回中国,与家人再也没有团圆……

 

这位韩国牧师洪大卫,就是我的外祖父。外祖母曾就读金陵神学院,也是一个传道人。1973年外祖母收到了几经辗转传来的书信,告知外祖父在韩国大丘去世的消息。外祖母遂写信告诉母亲外祖父去世,信中说,她与外祖父1919年相识,此后二人相聚、相守27年;二人分离、相思也是27年。记得母亲接到外祖母的信时,哭泣不止,父亲就在一旁安慰她说:外祖父进了天堂与主同在了,将来可以团聚啊。

 

我母亲于1925年出生在这样的一个牧师/宣教士之家,是不折不扣的“PK”(牧师子女)。据母亲说,四岁之前,她跟着她的韩国奶奶说韩语;奶奶离开她回韩国后,母亲才开始说中文。外祖父是由西国宣教士带领信主、并奉献全职事奉的,似属于信义宗的差会,所以母亲的“原生家庭”相当西化。母亲早年生活在青岛,自幼受婴儿洗礼,长大明白重生真义后受坚振礼(confirmation)

 

 

青岛生活给母亲留下的,全是美好记忆。她自幼接受典型的基督教教育,过正常的教会生活:赞美敬拜,读经祷告,在教会出演圣诞剧,参加各种聚会。她曾听过宋尚节博士讲道,直到晚年还重复着宋博士当年的讲道内容,说他拉着一个大棺材当道具放在台上,说到人死在罪恶过犯中,就一下子跳进了棺材;说神要你们活过来,便从棺材中跳出来。说他讲“信的与不信的不能同负一轭”时,一下子就跳上讲台桌子,一下子又跳下来,累得满身大汗,以此说明在台上的很难把台下的拉上去。深信母亲从宋博士的讲道中得益匪浅。

 

那时母亲的生活似乎既属灵又浪漫。除了读书、学习,她还学习绘画,常常背着大画夹子在海滨写生。圣乐在她生活中也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我们的孩提时代,她常常给我们唱教会30年代的诗歌剧,内容多是劝人行善、广施爱心的那种。最感人的是那首“再相会”歌。她说那时常常要送别宣教士回国:宣教士登上海轮,一声汽笛长鸣,海轮缓缓离岸;在岸边的她们一边挥手,一边大声唱“愿主同在直到再相会”,海轮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人影。浩渺的大海上,依然飘荡着优美、委婉的旋律,而最后的副歌“再相会”那一句的曲调却分外高亢,直直地飞进人的心灵。

 

后来外祖父受差派从青岛转到开封服事。当时开封是河南的省府,母亲在开封读高中。她才思敏捷,品学兼优,体、音、美也都不错。她在全省的运动会上获女子铁饼和标枪第一名;绘画比赛时,她画的“和平”入选得奖; 当时正值抗战,她画的是鸽子和橄榄枝,取材挪亚方舟,表达人心向往和平的愿望。她也曾到当时的省广播电台朗诵播音。母亲讲述自己这些少年往事时,并没有以此自夸,只是淡淡地说:开封的教育水平比青岛差很多,所以才把她给凸显出来了。1943年她参加了高考,但是因为战乱,高考录取工作停滞,所有的考生就再也没有收到任何通知。据我的一位姨母说,那时候母亲赋闲在家,就参与很多善事,包括在龙亭湖边替抗战的伤兵洗那些血污纱布和衣服。

 

母亲是外祖父最疼爱的长女。外祖父去商丘讲道的时候,遇到了一位爱主的好青年(即我的父亲),于是就为自己的女儿定下了这桩婚姻。父母亲大约是在1945年初第一次见面相识,6月1日第二次见面订婚,8月22日第三次见面就是婚礼了。那时候他们是靠书信联络的。母亲第一次给父亲写信寄到商丘,爷爷看到信封便大吃一惊:这女子是一笔好字啊。

 

1949年,外祖父离开妻儿,乘船东去。以后的年月里,母亲在孤独寒冷的暗室,不止一次地吟唱“愿主同在直到再相会”——她的歌声,能够穿越那不可跨越的大海吗?

 

巴别塔下

 

婚后不久,母亲就与父亲一起到一个偏僻的县城开福音诊所。一起经历了战乱,一起在国共双方拉锯战中,躲避着双方的子弹,同时也救护着双方的伤员。风起潮落,父母亲与这个民族一同跨进了新时代。那是一个万众一心、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的时代,是一个同仇敌忾、不允任何异己存活的时代。

 

 

母亲说,在我出生前后,父亲曾被关押在一间黑屋里,门口由民兵把守、不得自由,母亲每天给父亲送饭。因着那些艰难,所以我一出生就先天不足,母亲也非常瘦弱,没有奶水喂养我。重重逼迫中,父亲尚能靠神的怜悯站立得住(参《走进父亲》,本系列文章之二),而从象牙塔中走出来的母亲,曾被她的父母亲严严地呵护着、此前一帆风顺的母亲,却如黑暗大海中的一片孤舟,被风暴卷起抛下,随巨浪跌宕沉浮。

 

我在大约四岁的时候,父母亲就把福音传给了我(参《我和我的父亲母亲》,本系列文章之一)。之后的某一天半夜时分,我突然就莫名其妙地睡醒了。我睁开了眼睛,房间里有罩子灯的亮光,父母亲都背对着我站立在桌子旁,他们高大的身影就映在高墙上和天花板上。我听到母亲非常沉重的抽泣声,她一边哭一边说:“他们按着我的头往墙上撞,我的头发……被撕掉一大把……”父亲则发出更加沉重的叹息,又心疼又责备地说:“梅青啊,你勒住你的舌头吧!”

 

当时的我知道一定是有很坏的事情发生,但是我完全不能体会什么是“撞墙”,什么是“撕掉头发”;一忽儿功夫,我又睡着了。

 

后来过了不久,有几个凶神恶煞的人跑到我们家门口,拿着两张写着黑色大字的纸贴到我家的大门上。比我大五岁的姐姐大哭着反抗,不允许他们贴,母亲则为了保护孩子,提醒姐姐不要哭了。但是一个孩子的哭声怎么能抵挡住他们的恶行呢。我还没有上学,只认识几个有限的字,不知道他们贴了什么东西,但是我知道那一定是对我们家的羞辱,我就伸出小手从纸边上一丝一丝地往下撕。后来我长大了,问姐姐那些字写的是什么,姐姐说是“盼国民党”四个大字。那个时候你若“盼国民党”就是敌人,是死罪。

 

再后来有一天的黄昏时分,我从院子里跑回家。家中没有人,房间里昏昏暗暗的。我看见原来母亲躺在床上,我就跑到床边,喊:妈妈!妈妈!母亲没有回答我,我就用手摇她,一边摇,一边喊:妈妈!妈妈!母亲仍然躺在床上,回答我说:不要叫我,我要睡觉!

 

哦,母亲要睡觉了,那我也要睡觉!我两岁时弟弟就出生了,所以母亲就把我交给了保姆,晚上我是与保姆睡在一起的。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我非常渴望母亲的怀抱,现在弟弟不在,是我的机会啊。于是我先踏上了床前那个沉重的枣木脚踏板,然后从脚踏板上使劲往上爬,爬到了床上。那是父母亲的大双人床,配有一个深红色的雕花弧形床头板。我爬上了床,又爬到母亲的肚子上(感觉母亲的身体很软很温暖),然后翻了过去,翻到了床的里面,躺在了母亲的身边。我枕在母亲下意识伸出的胳膊上——哦,母亲的怀抱也是很软很温暖的!在母亲的怀抱中,我甜甜地美美地睡着了。之后发生了什么我浑然不觉,没有任何记忆。

 

1995年母亲来美国探亲与我们同住。那一年母亲的灵命有了一个极大的复兴,她以书写的形式讲述了那天接下来发生的事。当时的时代背景是反右运动:最高执政者“先让人们大胆‘鸣放’,然后将他们一网打尽”。母亲告诉我,医院里几个人写大字报给领导提意见,他们央求母亲替他们抄写,因为母亲的字好。当时母亲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危险就答应了。结果母亲被打成右派,受尽了折磨和侮辱。她说她很软弱,那种侮辱、殴打是她无法承受的,她实在受不了。那天的黄昏,她吞服了超过致死量10倍的安眠药,唯求一死。然而在她吞药之后的剎那间,她突然想到了自己的丈夫,想到了自己四个年幼的孩子,想到了她应当信靠的神。于是她心意回转,祷告说:神啊,救我!之后她就昏迷了过去。

 

神垂听了她急难中的祷告,救了她。试想父亲回来后看到的是何等令人心碎的画面:妻女二人躺在床上,女儿酣然入睡,而妻子则是奄奄一息、命悬一线。所幸父亲抢救中毒病人极有经验,他一秒钟不耽搁地下胃管、洗胃……母亲就这样被救活了。

 

母亲的书信中还写到,在父亲抢救母亲的过程中,有一个护士在旁边同情地说:要是她抢救不过来,她的那四个孩子可咋办啊!这位护士因为说了这句怀有恻隐之心的话而被批斗,说她同情右派就是右派,就应该被批斗。

 

1995年我和先生正在三一神学院读书,第一次得知母亲曾经经历了如此悲怆的过去,大为震惊,不禁泪流满面,感慨万千。既充满了对母亲的同情,更充满了对神的感恩:原来,我的母亲是“失而复得”的呀!我的思绪回到了幼年——

 

记得后来我上小学了,那时候我非常瘦弱,身体不好,经常拉肚子,人又胆小,不敢举手要求去厕所。我上学后的第一个冬天,我忍着肚子痛不敢吱声,熬到了下课,谁知刚一站起来,就拉裤子里了。我很无助,那时候我穿的是棉裤,两条裤腿里是臭烘烘、粘糊糊而且是冰冰凉的,于是我叉拉着腿,慢慢地,一步挪一步地走回家去。好在学校离家很近,快到家门口时候,我就又无助又担心地喊:“妈!”我不知道如何向母亲解释,我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也准备着挨骂、打屁股。

 

母亲隔着门看见我,马上说:“拉裤子啦?”

 

“嗯!”有点吃惊我还没有说呢,母亲就知道了。

 

那天母亲先在炉子上烧热水,然后拿盆子来把臭烘烘的我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给我吃了药,用被子把我裹起来围到床上。接着她拿刷子刷洗那条臭棉裤(那个时代一个冬天人只有一条棉裤可穿),又把整条棉裤拆了,把棉裤的表和里都洗干净,在炉子上架起了一个大筐子,把洗干净的布放在上面烤干,然后连夜把污染的棉絮揭下来,重新一片一片地铺上新棉絮,再把整条棉裤一针一针地缝起来。不知母亲熬到了什么时候才做完,第二天一早,一条散发着香味的新拆洗的棉裤已经摆在了我的床头。

 

……母亲,如若没有你,那个寒冷的冬天里那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无助的孩子该怎么办啊?

 

 

那一年,母亲从死亡线上被抢救回来后,身体极其虚弱,住院住了很久。我记得那时已经是冬天,母亲穿着一双棉鞋,扶着墙在院子里慢慢地走步,旁边有一个凶神恶煞的人监视着母亲,并且呵斥着:你这不是能走路吗?你不要装病啦!父亲也在一旁,却不被允许搀扶母亲,但是他尽量地靠近母亲,母亲每一个踉跄,父亲的手就会立刻伸出去,伸向母亲……后来,母亲直直地盯着前方,喃喃地喊道:我要回家!这时父亲扶着了她,说:这不是你的家吗?母亲无语,目光呆滞,还是喃喃地喊:我要回家!

 

上帝设立了婚姻家庭,赐给了每一个人父亲、母亲。人类历史就是这样在神的普遍恩典中得以延续。而在巴别塔下,乌托邦式的“主义”被传扬,以人取代上帝的偶像被高举,罪恶在蔓延,仇恨在泛滥:人人都犯了罪,人人都被仇恨充满:母亲从嗷嗷待哺的幼儿身边被拉到批斗场,儿女被逼迫揭发、控诉自己的父母;最美好的舐犊之情被践踏,最珍贵的恻隐之心被摧毁。而遭受这种摧残的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家庭,不是一个城市,而是整个民族:无数的家庭被拆散,无数的生命成了巴别塔下的牺牲品。一生执教的爷爷(参 http://hx.cnd.org/?p=209774)告诉我,他当时任职的师范专科学校,所有的教职员工全部被打成右派,学校停办,30多位教师有上吊死的,有栽进水缸自尽的;幸存下来的全部被赶到乡下“改造”。在那里,目不识丁的施暴者命令所有的“右派”彼此扇耳光、吐唾液,彼此羞辱殴打,若不服从,你将受到更重的殴打和侮辱!

 

 

追溯母亲这段不堪回首的遭遇,回望当年只有32岁的年轻母亲的软弱,我心中便涌出一种深深的怜悯。历史,让我更看清了人的有罪,人的软弱和可怜。任何“主义”,不管它多么动听诱人;任何“巴别塔”,不管它建造得多么宏伟壮丽,最终都会把人引向死亡。人的罪有多么深重,人的心有多么黑暗,人对福音就有多么迫切的需要!因为唯有福音的大能,可以刺透人刚硬的石心,唯有福音的大光,可以照亮人心的黑暗!孩提时期便目睹母亲受苦,后经历家族的悲剧,品尝民族的苦难,那是一种何等的切肤之痛。然而正因为此爱之深,此痛之切,使重生后的我立定心志:不要试图在圣经之外寻找拯救。除祂以外,天下人间,没有赐下别的名,我们可以靠着得救。当我或有淡忘之心时,先知耶利米的话便在耳边响起:

 

我若说:我不再提耶和华,也不再奉祂的名讲论,我便心里觉得似乎有烧着的火闭塞在我骨中,我就含忍不住,不能自禁(耶利米书20:9)

 

压伤的芦苇,

将残的灯火……

 

 

50年代和60年代的中国历史,是由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写成的;父母亲的境遇也随着这些运动的冲击而跌宕起伏。

 

60年代初的大饥饿之后,我们家的处境,或者说是母亲的心境,似乎平和了一些。那时候,母亲常常给我们讲故事(文学故事及圣经故事),也常常唱早期的教会诗歌。短暂的平静期之后,文革开始,父母亲便面对着前所未有的大逼迫。父亲的信仰根基比较坚固,而且父亲特别有属灵的智慧,所以蒙神的恩典,父亲总是能够从容不迫地带领全家面对各样的逼迫。不过母亲有一次说过“你爸爸哭的时候你们不知道”,足见父母亲为了保护这些没有成年的孩子,刻意不把软弱展现在我们面前。

 

值得感恩的是,外在的逼迫反而使父母亲的关系更加亲密。他们在文革中风雨同舟,彼此扶持,在火一样的试炼中得胜了。但是在文革结束后的70年代末期,外在的压力减轻了,母亲反而越来越软弱了。那时候母亲里面充满了苦毒,充满了抱怨,与父亲常常因为一些琐事争吵不休。她最多的抱怨是:“你爸爸心里从来都不想着我,对我连一分也没有!”我们寒暑假回家,每天早上不到6点钟,母亲就起来了。我们全家都是夜猫子,唯有母亲是早起的人。而母亲一起床就开始砰砰啪啪地收拾房间,吵吵闹闹地责备这里的东西放错了,那里的东西搞坏了。让全家人不得安睡,真烦啊。

 

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完全不能理解母亲。其实外表强悍的母亲,里面已经是伤痕累累,她实际上是处在心力交瘁、严重透支的状态。

 

——50年代她所遭受的逼迫、践踏,已到极处,是她不能承受的苦,她心灵的创伤从来没有得医治。

 

——母亲是全时间的职员(化验员/医生),同时担负着全家七口人的衣食住行。生活中的一切,事无巨细,全靠母亲打理。生活的艰辛是当代人无法理解的:秋季之前她需要用两根长长的毛衣针织出来7套毛衣毛裤,冬季之前她需要缝制好7套棉衣棉裤;每天的粮食菜蔬都是她亲力采购,连做饭取暖使用的蜂窝煤,也是她以一个女人的肩膀拉板车运回家的。因为太过聪明能干,大家竟然都以为母亲理所当然就该这样操劳辛苦。她毕竟不是铁打的人,常年生活的重担,再加上一个致命的因素:有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她受逼迫每天早上要在医院的院子里被体罚扫地、卸煤,她的身体终于被压垮了(腰椎严重受损,整个腰椎变形)。

 

——更严重的是,她的心灵被压垮了。每个人都在向她索取,却没有人关心她。父亲忽略了母亲的需要,孩子们不懂事,徒添她的烦恼。文革时期,父母亲还是在一起祷告着共度难关的;文革结束了,病人和本地的弟兄姊妹,占据了父亲的全部生活。每天晚上,父亲不顾一天的疲乏,抱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拧来拧去地在吱吱吱的噪音中寻找“良友广播电台”,找到了就兴奋地做笔记,好与弟兄姊妹们分享,全然不顾身边忙忙碌碌的母亲在做什么。父亲以为母亲不需要呵护,不需要保养顾惜。母亲是孤独的:得不到肯定,得不到理解;没有朋友,没有安慰。心里的创伤没有人抚平,属灵的匮乏没有人喂养。她里面微弱的灵命,早就透支了。

 

哦,母亲!压伤的芦苇,将残的灯火……

 

祂不折断,祂不吹灭

 

随着80年代的国门渐开,教会也越来越兴旺起来,母亲的光景也似有好转。她和父亲一起曾两次去上海看望他们一生敬仰的王明道老人家夫妇,也开始联络许多外地的圣徒。我在1982年重生得救,这对父母亲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安慰。那时候我对教会史一无所知,从宣教士老师那里听到的一些词语,都得回来问父母亲。我问他们,什么是“little flock”,母亲就很兴奋地给我讲解:“就是小群啊……”显然神借着这样的机会使母亲重温祂的作为。

 

1991年,我和先生蒙神呼召负笈美国,就读慕迪圣经学院;两年后毕业又进芝加哥北郊的三一神学院学习。1993年8月 24日母亲给我的信中说道:

 

“我很希望有一个穆静的环境,能够一心仰望神。因为我一生坎坷动荡不安,闻及风吹草动,便使我心惊胆战……”

 

看来,母亲里面仍然有恐惧,有创伤;但她愿意“一心仰望神”。诗篇34:4-5节“我曾寻求耶和华,祂就应允了我,救我脱离了一切的恐惧。凡仰望祂的,便有光荣;他们的脸,必不蒙羞。”神的应许,会临到母亲吗?

 

1994年11月,父母亲应我们的邀请来美探亲。住在神学院里,往返于神学院和教会之间,自由地敬拜,查经,祷告,郊游,野餐,随时放声唱诗赞美神——这是母亲久违了的早年的生活!父母亲所接触到的人,全部是牧师、传道人,神学生,教会的弟兄姊妹;凡是见到父母亲的人,都带着一种亲切,一种敬重。这种被很多海外基督徒看来极其正常的团契生活,对母亲来说意义非凡:她在这种团契生活中感受到了主里的爱和尊重,她受伤的心灵在一点一点地被医治。另外,我先生是在国内一信主就马上出国读神学的,母亲这次来看到他生命的改变,甚感欣慰,母亲的灵命因此也受激励。

 

 

1993年的暑假,我和韩国同学金姊妹一起短宣,先回中国,然后去韩国。短宣回来后,我深有感动,就写了两篇关于这次短宣的文章。当时作为我们的Mentor(导师)的林慈信牧师便把这两篇文章印成了一个单行本,题目是“中国之旅杂感与韩国行”,分发给许多有宣教负担的弟兄姊妹阅读。我在“韩国行”那篇文章中,记录了我所见到的韩国教会的情况,也详细描写了这次“寻根”——探访韩国亲人的点点滴滴。其中有一段文字是:

 

“在大舅妈和表哥家里,望着保持得十分整洁的外祖父生前的卧室和书房,我心中不由百感交集。我想起了我的小舅舅洪约瑟,外祖父离开时,他尚未成年。他一直不结婚……因为他要去找他的父亲。一直到74年得知外祖父去世的消息后,他知道他再无希望在这个世界上见到他的爸爸了,他才在四十二岁的高龄上结了婚。六年后他因车祸身亡,留一遗孤。

 

“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我记得我四、五岁时,妈妈几乎被迫害得神经失常。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妈妈拼命地喊:我要回家!爸爸扶着她,问她:你的家在哪儿呢?她无语,目光滞呆,还是喃喃地喊:我要回家!妈妈,你当年所说的家是这个有父亲保护的家吗?

 

“我想到了我的外祖母,她一生中与外祖父断续相聚27年,至外祖父去世,又断续分离27年。从世人角度看,她中年失夫,老年丧子,人生之三大悲哀她尝尽了两个,但她仍是那么坚强地,可以说是刚强地信着!不管怎么说,一切都过去了。‘那先前忍耐的人,我们称他们是有福的。’(雅各书5:11)”

 

母亲来美后看到这个单行本。读这篇文章时她哭了。我听到母亲在隔壁房间低声地抽泣,依稀记起了幼年时听到她也曾这样抽泣。之后,母亲写了一封长信给我。母亲在信中告诉我当年她所经历逼迫的残酷真相,同时对自己的灵命做了深刻的省察。她说在反右之前,她受世界的洗脑,感觉那些建造“巴别塔”的理论,也似有几分道理,她在不知不觉中被吸引,信心开始软弱,并且一步步地离开神了。现在她回首当年往事,知道神是借着苦难挽回她。她为当年远离神而悔改,更对神的怜悯充满了感恩:感谢神救她性命,以致她有机会重新回到主里面。她切实体会了“我受苦是与我有益,为要使我学习你的律例”(诗篇119:71),切身经历了“压伤的芦苇,祂不折断;将残的灯火,祂不吹灭”

 

此后,母亲的生命完全被复兴。她心中的苦毒、惧怕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安稳,欢喜快乐。虽然她已年近七旬,却仍然充满活力,唯愿将余生献给主。在美10个月的短暂旅居,成了她疗伤、复兴、修整的憩站。1995年秋天父母亲一同回国,如同两位重返战场、精神抖擞的老兵,开始了他们人生中最后的、却是最美的事奉主的历程。圣灵在母亲生命中所做的工作尤为显著:

 

——母亲与神的关系愈发亲密,也立定心志服事主的教会,决不再“回埃及”。她以自己的模式开始每日的灵修:她打开电脑从创世记1章1节开始,每日清晨,一边打字一边默想经文含义。母亲来美探亲时第一次接触电脑,便极感兴趣,拿着一张废弃的电脑碟片,用剪刀剪开,要看看这张小小的碟片,到底是用什么神奇的材料制成的。当时我先生正在写一本名为“比较人论”的书,母亲以70岁的高龄主动学习电脑打字,把先生的那本10万多字的手稿全部打了出来。回国后,她购置了电脑,开始打字灵修。她先用拼音输入法,后来自己学了五笔和仓颉输入法,大约用了十来年的时间,把圣经整整打了七遍。后来手机兴起,再加上她的身体日渐衰弱,才改用手机软件灵修。

 

——母亲与父亲同心合意,牧养教会。父母亲晚年的配搭服事堪称完美。父亲负责在真理上教导,而母亲则负责教会的管理,包括安排每周的主日敬拜,带领祷告会,查经会,赞美敬拜,培训同工,教会行政财务,还有探访关怀等等。父母亲的家总是敞开的,每天不是有聚会,就是有信徒来访。主日早上八点钟敬拜,但是早上六点就有信徒敲门来聚会了。父母亲服事的不仅是本地市民,也做学生事工。不少师专的学生是在“屈爷爷、屈奶奶”家信主得救,甚至奉献做传道人的。

 

 

父母亲的晚年事奉中,还有一件值得纪念的事。本世纪初,血殇事件在河南等地爆发:成千上万的底层民众,因贫穷而卖血,因卖血感染了艾滋病。我们在海外率先得到消息,看到故乡的一个个村头新坟累累,看到染病的百姓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心中万分沉痛,急忙祷告,分享异象,呼吁国内家庭教会行动起来,到艾滋病村传福音。不料国内几家大团队教会的回应非常冷漠,以各种“理由”搪塞推托。正着急无奈之时,母亲打电话过来,原来父母亲以80岁的高龄,率先带领自己的教会开启了对艾滋病人传福音的事工。那是2004年,父母亲是亲自带着同工们一起走进“艾滋一条街”,走进“艾滋村”,送药物、送食物,送各种生活用品,更重要的是把福音传给了他们,把基督之爱传给了他们。神动工、很多病人重生得救,父母亲便为他们建立团契,建立教会,差派同工定期地去牧养关怀。豫东好几个县城都布满了他们佳美的脚踪。那段时间也是我与母亲同工最多、最亲密的时间。每次回去,母亲都会细细分享整个事工的情况,分享福音同工们的恩赐和负担,分享各地病人的状况,讲述一个个病人的故事和得救的见证,以及离世的见证。她告诉我:“上次你见到的那个X弟兄,去世了。临走前很平安,说主来接他了,他要走了。他太太灵里面也很好,他家的聚会点继续开放……”

 

母亲分享这些故事的时候,总是带着深深的同情,也带着深深的感恩。10年后母亲的体力实在不支,她说:我不能下去了,光坐在家里听汇报不行啊。好在我的妹夫已经被神兴起,她便把这项事工交给了妹夫。

 

母亲在晚年与主的关系愈加亲密,对主的事奉也愈加忠心。她与父亲一直是在顶着逼迫、顶着压力坚持聚会的。在她里面,再也没有一丝惧怕、怯懦,也没有一丝的妥协、退让。在她90岁高龄时,三自的一个工作人员以关心的名义来拜访她,说:“洪姨,你们这边不要再聚会了,都到三自去吧,三自的人多。”

 

母亲回答说:“人多我们就去?拜佛的人更多,我们能跟着去拜佛吗?”

 

那人又说:“咱信的都是一个神,咋不能合一呢。”

 

母亲答:“咱信的不是一个神。你信的神,是需要政府保护的神;我们信的神,是保护我们的神!”

 

父母亲晚年的关系也愈加亲密。母亲在91岁以后,把教会交给了妹夫等四位弟兄继续带领,而她就专以服事父亲为主了。母亲对父亲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父亲失忆后,仍然牢牢地记得母亲的名字,记得她是自己的另一半,对母亲是又关心又依赖。他们二人的身体也都越来越衰弱了。那一年刘传章牧师夫妇在商丘地区事奉,见到父母亲便问候他们的身体如何,母亲答道:“年老了,都有问题啊。我的硬件坏了(腰椎严重损伤不能行走),他的软件坏了(记忆功能失去了,不能储存)。”母亲机智的回答令人莞尔。

 

 

母亲从70岁开始学习使用电脑,接着学习发电邮,上QQ, 使用Skype参加网上的越洋祷告会,使用手机,注册微信……一路走过来,一点也不比年轻人差。她一直使用的网名就是“守望妈妈”。晚年她使用手机陪父亲灵修,教父亲唱诗。父母结褵77年,晚年更是鹣鲽情深、相濡以沫,甚为感人。

 

再相会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这是台湾诗人余光中的“乡愁”一诗诗的开头,容我套用他的诗歌:

 

疫情中

乡愁是一篇篇属灵文章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最后一次见到父母亲是2019年10月。之后疫情兴起,便无法回国探望父母了。好在可以借着网络联系着彼此的思念和牵挂。母亲还是一如既往,每天按时朗读生命季刊发的文章给父亲听。其实我们的每一篇文章都配有语音,但是母亲还是一字不漏地亲自读给父亲听,因为自己读和听的效果不一样,加之父亲更熟悉母亲的声音。我们是从2013年8月18日开通了微信公众号,每天播发属灵文章,从不间断。微信号被封杀7次后,我们便使用生命季刊的网页继续播发。我的工作之一,是负责每天晚上的文章,编辑,校对,加语音,加图片,审核版面后,发送出去。十年如一日,没有一天间断,虽然辛苦,但甘之如饴;因为我知道我在北美按下发送的电键,立刻在地球另一边的母亲,还有像母亲那样渴慕追求的父老乡亲们,便收到了信息。试想他们读到文章时的喜悦欢欣!

 

母亲最后一次在群里与大家互动是2022年8月21日。那天是主日,我们播发了龚文辉牧师讲的主日信息。母亲在群里求助,说这篇主日信息她打不开。的确在微信群里,我们的文章常常被封。母亲在群里说话,秀红姊妹回应她说:上帝爱你,我们都爱你!

 

母亲不仅思维敏捷,记忆力也很好,她立刻回应秀红说:“谢谢谢谢你秀红姊妹,你经常在我们的思念中,不断地为你祷告,愿神祝福你……”

 

我真的很感动,便在群里对大家说:“守望妈妈今年97周岁了,感谢主她还是这样的头脑清晰,还是这样地渴慕追求认识主,是我们的榜样!”

 

母亲看到后,便私下给我留言说:

 

“儆聆,你不要在众人面前夸我,实际上我仅仅只做到每日的灵修,我读了后可以再转发出去,我天天躺在床上,又不能出去传福音,又不能出去参加礼拜,我再不做灵修,我怎么信的主啊?我怎么能称为神的儿女呢?所以你以后不要在网上说我了,说的我已经无地自容了!”

 

 

9月11日,母亲摔了一跤后,住进了医院,严重心衰。

 

9月16至17日,母亲在家族的微信群里,对全家人说话:在这末后的日子,全家都要归向主。又说:“主接我去,我就欢喜地回天家;主若不接我去,我要看着这些孩子们都能够归向神,我就心满意足了,阿们。”

 

母亲对我的姑叔们说:“我不能陪伴你哥到老了,我摔了一跤……(说父亲)一直兢兢业业,为主传道,广传福音,治病救人,行善事,做好事……”

 

妹妹录母亲给我的视频中,母亲断断续续地说:

 

“儆聆,我已经活了97岁了,在世的日子已经满足了,我要无愧到神的面前……”

 

“儆聆,唯有和你说,跟你说说知心话……我盼望我能早日回天家,因为这是我好得无比的天家,因为在世上无所夸,赚得了全世界,有什么益处呢?……我学约伯……那样,我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归回;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我今生有很多对不起神、对不起人的事情,求神再次,在我死以前饶恕我的罪过,我能够坦然无惧地见神的面……”

 

我泪如雨下。我与先生在微信群中为母亲祷告,为母亲唱诗歌“奇异恩典”,“举起救恩的杯”,唱“亲爱主牵我手”。家人也纷纷在群里留言、祷告。姐姐说,为母亲反复播放我们的祷告和诗歌,母亲眼角有泪水流出。

 

9月27日北京时间凌晨,妹妹打电话说母亲已进入弥留状态,我通过外甥女的手机含泪与母亲话别,并为母亲做临终祷告。我悲声喊着:“妈,我爱你!”接着我哭着请求母亲赦免我过去顶撞她的罪,我请母亲放心,妹夫会把教会带好,妹妹会照顾好父亲。我知道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全家人得救,我承诺会继续为全家人祷告,继续向全家人传福音。我请母亲一无挂虑、坦然到主面前,深信主会赐给母亲荣耀的冠冕,我告诉母亲将来一定在天上与她再相会。

 

我在祷告中为母亲的一生感恩;求主与母亲同在,使母亲充满平安喜乐,求主让母亲看见天堂的美景,天国的荣耀,看见我的外祖父、外祖母都在主里,好得无比,求主让母亲放下一切的挂虑,求主悦纳母亲的灵魂,赐给她主怀里的安息……

 

我一边祷告,一边流泪,虽然知道是短暂的分别,但心中还是有万般的不舍:母亲,多么盼望此刻能够守在你身边,握住你的手,看见你的慈容;多么盼望能听到你回应我哪怕一句话……

 

三个多小时后,母亲安息主怀,在世寄居97年。

 

母亲的临终遗言中还有最后一句话:神要接她走的话,她求神让父亲与她一起“共赴家园”,因为她放心不下父亲。母亲去世后,我们为母亲在网上举办了追思礼拜,之后,我和先生全力以赴,筹办在辛辛那提召开的一个聚会。那是我和先生必不可缺席的会议。聚会结束后深夜驱车赶回来,第二天10月22日,即母亲去世25天后,父亲安息主怀。原来神完全垂听了母亲的祷告,按她所求的也接父亲回天家。那迟延的25天,是为软弱的我而存留,让我们机构的事工不受影响,也让软弱的我不至于担更重的负担。

 

哦,母亲,你是何等蒙福!母亲,我思念你——

 

愿主同在直到再相会

当危险惊惶缠绕你

上主膀臂必怀抱你

愿主同在直到再相会

 

愿主同在直到再相会

主爱旗帜常引领你

死亡波涛不能伤你

愿主同在直到再相会

 

潘惠 《生命季刊》与《生命与信仰》执行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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