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人間舞台》之一《叫板》

 生旦淨末丑  獅子老虎狗    該出手時不出手  後悔藥沒有

 台上是瘋子  台下是傻子           不在台上裝瘋  就被踹到台下賣傻

第九章：你不會改換門庭，找個不可恥的去

孫澤貝本想擠走胡大英，卻不想碰上這麼一塊滾刀肉！人有時候挺愛叫勁的，尤其是碰上這種切不開，剁不斷，嚼不動，煮不爛的玩意兒，那氣就不打一處來。我就不信！我就不信弄不了你！孫澤貝的兒子已經結了婚，有黨委書記作後盾還怕誰？可是，攤上這麼一個胡大英，他可玩不轉了。其實，最想制伏胡大英的並不是孫澤貝，而是許凡健。孫澤貝馬上就退休，他不過是堵一口氣。許凡健要接任一把手，他既沒有後台也沒有根基，只是靠鬧派性押對了賭注，才鑽進機關爬了上來。在這個報社裡，只有制伏胡大英，許凡健才能樹立起自己的絕對威信，如果制不伏胡大英，他就算栽倒了，而且永遠也起不來了。所以，儘管目前他不是社長，他也要使出拉屎的勁兒來修理胡大英，他真是憋足了力氣，脫肛也在所不惜！開始的時候，是孫澤貝找麻煩，故意要審稿，其實社長沒必要審稿，應該是總編審稿，孫澤貝不過是搗亂。許凡健也覺得這樣做，不太理直氣壯，就勸孫澤貝退後，由他來出面收拾胡大英，總編審稿名正言順嘛。你不寫不行，寫不好不行，寫好了還不行！寫多好也不行！一篇稿子也不叫你上，月月讓你完不成任務，月月讓你拿基本工資！而且在全體人員面前聲明：完不成任務就算待崗，待崗期是一年，結束就解聘。這下孫澤貝痛快了，胡大英可就不得不考慮了：已經半年多了，讓他們槍斃的稿件有二十篇，日月如穿梭，一年的時間，真是太快了。如果真的讓他們解了聘，找個工作也不是什麼難事。但是自己不就輸了嗎？難道這個世道，真是好人事事受氣，壞人處處得意？不行，非得跟他們斗！可是，怎麼個鬥法呢？俗話說：胳膊擰不過大腿，人家有職有權，自己是個小老百姓，在生物鏈中處於最底層，就像一隻螞蟻，人家只消兩個指頭輕輕一捻，自己就嗚呼哀哉了。可是任何事物都具有雙重性，胡大英不相信自己處於絕對的劣勢。插隊給他最大的收益，就是生存能力增強了，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要活下去，都要頑強地活着！活着就是生命的價值！要好好地活着，為的就是讓壞人不舒服！讓他們難受！

胡大英想起在山西工作的時候，曾經在報紙上看到過一條消息，說有個大夫醫德不好，接受四百塊錢，就給患者開具精神病證明，患者拿着證明回單位辦了病退，然後下海去做買賣。當時胡大英覺得，這世上真是有能人，竟然能想出穿着救生衣下海的好辦法，看來自己也得走這條道了。當然，什麼事情一上報紙，那就肯定辦不成了。但是，條條大路通羅馬，證明開不成，可以用別的辦法呀。胡大英想好了，就用看病的辦法。只要我去看病，只要大夫給我看病，那我就是有病，還用什麼證明呀？胡大英找了有關書籍，查看精神病都有哪些症狀。原來精神病分兩大支，一支是燥狂症，就是人們常見常說的瘋子，混打混鬧人事不知。一種是抑鬱症，抑鬱寡歡，覺得活着沒有意思，嚴重了甚至有自殺行為。胡大英覺得自己真是活的沒意思，家裡外頭兩為難，越看越像，說不定自己真是抑鬱症，於是胡大英去了安定醫院。遇上一個姓溫的女大夫，態度特別好，對待病人真是溫暖如春，噓寒問暖體貼入微。胡大英總算找到了社會主義主人翁的感覺，越說越氣憤，越說越委屈，竟然哭了起來。溫大夫給胡大英開了些阿米替林和舒樂安定，他回到家按大夫說的吃了一些。但是，阿米替林太厲害，吃了就犯糊塗，光想睡覺，說話都結巴。胡大英把藥扔到一邊，他覺得自己頭腦還行，還能把握住自己。之所以去看病，是因為國家有政策：精神病患者，任何單位不許解聘。這是胡大英偶然在老婆拿回家的文件上看到的，搞文字工作的人，尤其是干新聞的人，見到什麼東西，都要問個究竟，鬧個明白，這回可是派上了用場。

    許凡健繼續折磨胡大英，把胡大英捏在指頭之間，就像揉泥球一樣，他就不信揉不圓，非得把胡大英揉夠了拉倒，非叫他自己說出滾蛋不行，但是這回他可錯了！胡大英又看了幾次病，心裡就有了底。於是他找許凡健攤了牌：我有精神病，國家文件規定，你解不了我的聘。不信你可以去安定醫院查，我的病例號是196851。太好記了，我是六八年插隊，五一年出生。許凡健的臉當時就綠了，連忙去找孫澤貝商量，馬上派曹洪賓拉着黃英去安定醫院查問，196851號果然是胡大英。再一翻有關文件，果然不許解聘。這下，孫澤貝和許凡健才算弄明白，這回是碰上了難剃的腦瓜，這可怎麼辦？三個人在一起商量。別看史壘不是報社領導，眼下卻成了個核心人物。因為孫澤貝收下史壘的心意就向她明確表了態，自己退休就讓史壘接班，所以制伏胡大英，史壘也是義不容辭。三個人商量來商量去，決定先穩住胡大英，不要叫他鬧事。於是，第二天孫澤貝讓黃英把胡大英找到辦公室，嬉皮笑臉地說：“老胡同志呀，沒想到你有這個毛病，組織上實在對同志們關心不夠。這樣吧，你的待崗期結束了，馬上安排上崗。你不要在記者部了，就給咱們搞資料吧。每天來了報紙，你負責把有關資料剪下來，然後粘貼在一起，再複印一份。你看怎樣？”胡大英說可以。

    許凡健在一旁裝腔作勢地開了言：“老胡同志呀，我對你可是有一點意見。你不管怎麼說，也是一個黨員，對組織應該忠誠老實。當初調進來的時候，記得我曾經問過你有什麼病，你沒說有這種病呀？你這可是欺騙組織呀！這是黨性原則的大問題！”

    胡大英冷笑了一聲：“你說你可笑不可笑？你問我有什麼病？沒問我曾經或者將來會得什麼病。如果你問我有什麼病，我卻跟你說，沒準兒會得精神病，那我才有病呢！”

當下許凡健的臉就黃了，連孫澤貝都瞪了他一眼，覺得他這句話說的太沒水平。孫澤貝又說：“老胡同志，前邊扣了你的工資，到年底給你補上，這個你就放心吧。”這樣，胡大英這個有十六年新聞工齡、在宇航報資格最老的新聞工作者，竟然干起了資料員的工作。胡大英想：不管你讓我幹什麼我都干，只能是你不讓我干，不能是我不干，千萬不能把自己弄到沒有道理的地步，畢竟權力在人家手裡，不能授把柄於人。

這期間，報社又搞了一次雙向選擇擇優上崗，實際上就是報社領導給中層幹部的權力。養狗追兔子，就得餵骨頭。這次按照孫澤貝的指示：中層幹部都要去找胡大英，他願意去哪個版面就去哪個版面。於是，史壘頭一個來找胡大英，說你的工作能力是沒人能比的，你來我的版吧，咱們一起干，肯定比任何一個版都強。胡大英想，我就是有能力也不會往你臉上貼金，說：“上次你和李曉燕吵了一架，又和姜軍幹了一場。你的脾氣我了解，我的脾氣也不好。本來我們沒矛盾，不要將來鬧不好翻了臉，那就太沒意思了。”塞給史壘一塊不涼不熱的切糕，噎得她半天說不上話來。秦曉陽放不下架子，自己不願意來，叫何仙姑來找胡大英，說以往都是孫澤貝故意刁難，以後他不刁難就沒問題了，不管怎麼說，在記者部比別的部門隨便。胡大英說對不起，我實在寫不了有行業特色的文章，我寫通訊和消息不是特長，我就願意回四版。何仙姑嘆口氣走了。現在是石若虛負責四版，他聽說胡大英想來四版，馬上來找胡大英，說歷史博物館有個大型畫展，有興趣看去嗎？胡大英說好呀。倆人就騎着車子出發了，一路走一路聊，聊得很開心。到歷史博物館門前，石若虛不往前走，在台階上磨磨蹭蹭。胡大英心裡暗笑，想什麼呢你？想讓我巴結你，拿你當個處長，是吧？你等着。胡大英走上前去，問門票多少錢一張。人家說三塊，加上精品展覽一共是八塊錢。胡大英對石若虛說太貴了，不值八塊錢，拉倒吧，咱不看了，在天安門廣場遛一會兒得了。石若虛說好不容易騎車來了，八塊就八塊吧，要不我買票？胡大英說，那就你買吧。石若虛買完了票，進去就不搭理胡大英了。心說：你現在得罪了領導，我這兒好心好意主動接納你，還跟我擺大爺的譜！你不買我的帳，我可不敢選擇你，愛找誰找誰去吧！

胡大英想：把我弄到這個地步，你們稱心如意了，都跑到我面前人五人六的，還想擺出個官架子讓我巴結你們；山西人講話：球事！老子不想幹了，也沒法幹了。但是，休想從我嘴裡說出不干來。得讓你們都不要我，得叫你們不讓我干；是你們不叫我干，不是我不干！不是玩嗎？咱就玩唄。不是演戲嗎？咱就演演。世界就是一個大舞台，人生就是一齣戲，裡邊除了瘋子就是傻子。台上是瘋子，台下是傻子，大家都瘋的時候你不瘋，你就會被踹下台去當傻子。誰願意被人踹下去呀？該瘋的時候就得瘋，由不得你不瘋。瘋就瘋唄，看誰把誰踹下去！胡大英現在首先考慮的是生存，面子不是重要的。搞資料，剪報紙，不是挺好嗎？十幾年的新聞工齡算什麼。在宇航報社這個特殊的環境裡，胡大英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今後事態會怎樣發展。就像一個麻將老手，到了一群麻將盲面前，倒輸個一乾二淨。到了緊要三關，該現眼的時候也得現眼，胡大英豁出去了。

可是，豁出去意味着什麼呢？已經聲明了自己是精神病，但畢竟是在小範圍內，難道真要像梅蘭芳唱《宇宙鋒》一樣，演一回瘋子讓世人都知道嗎？或者演一回裝瘋，這名聲畢竟不好聽啊。況且，自己能否承受得了人們對待瘋子的態度呢？胡大英開始認真思考起來，自己到底要幹什麼，要想怎樣？但是，問題往往不是你要怎樣，而是你能怎樣。活着是生命的價值，但是生命的價值僅僅是活着嗎？作為一個地主的孫子和中統特務的兒子，在文革那樣的惡劣條件下，胡大英活下來了。作為一個知青，在插隊那樣艱苦的環境中，他也活過來了。改革開放，民主法制，腳下的道路越走越寬。現在人們常常掛在嘴邊的就是生活質量，那麼生存的質量又怎樣呢？胡大英這一代人，經歷過文化革命，經歷過上山下鄉，坐過大學課堂，體驗過撥亂反正，也旁觀過下海經商。他們有着自己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準則，那就是：要像人一樣地活着！對於醜陋和卑劣，每個人都有責任進行鬥爭。只是所處的位置不同，方式方法也不會相同。正如生物界的謀生手段一樣，沒有高低之分，也沒有對錯的區別。

胡大英知道，比起發達國家，人家的昨天就是我們的今天；人家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水流千遭歸大海，長江後浪追前浪。既然明白了這個道理，儘管今天不是那麼美好，那也應該以自己獨有的方式進行鬥爭，以證明自己的存在，給邪惡以威懾和打擊，給良善以榜樣和鼓勵。懲惡揚善是上蒼賦予人這種具有辨別是非能力的生靈，特殊的權利和使命。

分房方案出來了，胡大英分到了一套兩居室，是別人騰出來的舊房子。簡單裝修一下，就趕緊搬了過去，因為天氣又到了冷的時候。眼看到年底了，胡大英去找孫澤貝：“你不是說，到年底把扣我的工資補上嗎？這都九個多月了，我實在是很緊張。”

孫澤貝這段時間一直暗地裡觀察胡大英，一是看他工作有條不紊認真細緻，對人說話條理很清楚，不像個精神病，精神病應該混打混鬧，他很正常呀。二是中層幹部向他匯報了優化組合的事，他也有些惱火，於是他又耍開了無賴：“我沒說過這話。”

    “你是當着許凡健和黃英說的，你怎麼忘了呢？”

    “什麼忘了？誰忘了？根本就沒說過！當着誰也沒說過！告訴你說，說了也不算！你怎麼着吧！”

    “那你怎麼給我安排了工作呢？這可是同時說的。”

    “安排工作我願意，補錢我不願意。”

    胡大英非常嚴肅地說：“我提醒你一下，孫澤貝同志！從年齡上講，我應該管你叫叔叔；從職務上說，你是局級領導。你是個受黨教育多年的老黨員，怎麼可以對自己說過的話，這樣不負責任呢？”

    “誰說我不負責任？我還沒下台哪！我現在就是要負責任，我要對你負責到底！我看你不是精神病，我就不給你補！你現在就給我滾蛋！我就不信制不服你！”孫澤貝站了起來，嗓門兒也高了。

    “你！”胡大英一時張口結舌，渾身哆嗦，他努力克制自己：“你不是在我一個人面前，說這種話了，你在打字員那些小姑娘面前，也耍過這種無賴，動不動就是沒說，說了也不算。你已經六十歲了，這樣做算人嗎？你不覺得太可恥嗎？”

    “我就是這麼可恥！你不會改換門庭，找個不可恥的去！”

    “好，好，好！你既然承認你可恥，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氣。我曾經跟你說過，你敢扣我三千，我就砸你三萬！”胡大英站在孫澤貝面前，像面對一頭倔強的叫驢。

“你砸呀，你砸！今天不砸你就不是人！”孫澤貝站了起來，用手指着胡大英。胡大英真是氣瘋了，他抄起一個啤酒瓶子就在屋子裡亂砸開了。眾人聽見都來拉，孫澤貝冷笑着說：“你們誰也不許動，讓他砸！他砸多少，我叫他賠多少，從工資里扣他的！他是在砸他自己，砸去吧！”大家就不敢攔了。

胡大英一邊砸一邊罵：“我就操你個孫澤貝的祖宗！老王八蛋操的！不是人揍的……”從孫澤貝的辦公室砸到了電腦機房，竟然沒有人攔，一直砸到第三台電腦的時候，胡大英忽然覺得自己錯了。這都是公家的東西，跟自己無冤無仇，砸這些絲毫損傷不了孫澤貝，對，應該去砸那個老王八蛋！於是，他轉身出來找孫澤貝。見孫澤貝正在樓道里抱着肩膀看熱鬧，氣更是不打一處來，抓起一隻機房門口不知誰換下的皮鞋，朝孫澤貝撲了過去。這下史壘、許凡健、秦曉陽、石若虛、黃英、李曉燕，連會計李淑琴，所有的黨員都圍了上去，把孫澤貝緊緊保護在中間，孫澤貝十分蔑視地冷笑。

曹洪賓叫來了機關民警，把胡大英推進他自己的辦公室。民警把別人打發出去之後，和氣地請胡大英坐下，有話慢慢說。胡大英出生在姥姥那樣的生意人家裡，從小規矩大，長這麼大沒有罵過人，他沒想到，原來罵人可以發泄心中的不平之氣，那些髒話一出口，竟像射精一樣痛快舒服，而後就是說不出的疲倦。胡大英臉色鐵青，腿直哆嗦，只好坐了下來。民警很冷靜，先給胡大英喝了一杯水，情緒穩定之後，問了一下原因，胡大英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民警聽了說：“你說的這種情況，在咱們部里很普遍，不是一個單位一個人的問題，我相信你說的不假。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好嗎？”

民警出來對孫澤貝說：“這種事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簡單。人家確實有精神病史，那就不能按正常人對待。眼下他情緒很狂燥，必須送他去醫院。但是，我們沒有權力送，必須徵得他的監護人、也就是他妻子的同意，你們趕快通知他的家屬吧，我還得做他的工作，他死活不去也是麻煩。”

這下，孫澤貝才知道猴兒拉血，沒治了。有狗屁的辦法？派車接胡大英的妻子去吧。

民警回到屋裡坐下，和顏悅色地對胡大英說：“現在你的情緒很不穩定，這對於你的身體很不好。你一定要承認有病，不然的話，不但得拘你十五天，你還得賠償全部損失。我這可是為你好，如果你聽我的，答應去治療，我可以向你保證，什麼事兒都沒有。你看呢？”此時，胡大英的心情也平靜了許多，等王蕙蘭到宇航報的時候，他已經同意去醫院。

汽車拉着胡大英沒有去安定醫院，卻一直往西走，胡大英心裡有些起疑心，這是上哪兒呀？胡大英聽說過山裡有軍事機構，該不是把我拉到測謊中心，像電影裡演的一樣，用電打昏了我，再測試我是否真的有精神病。直到汽車開到醫院門口，看見醫院的牌子，胡大英才放了心。換上病號服，胡大英進了病房，黃英和王蕙蘭辦好手續就回去了。夜裡胡大英無論如何睡不着，護士給了他幾片安眠藥。

報社裡這幾個人也一宿沒睡，都聚在孫澤貝家裡，研究了大半夜。最後，終於研究出一個方案：給胡大英辦理病退手續，讓他馬上退休，不過這得徵得醫生同意，而且還要開出證明來。可是，當他們開車來到醫院開證明時卻碰了釘子。許凡健對大夫說：“胡大英已經喪失了腦力勞動能力，不適合工作了。您給我們開個證明，讓他退休算了。”

大夫說：“昨天我已經跟他談了，他的頭腦很清晰，思維很敏捷，一點兒都不胡塗，並沒有喪失腦力勞動能力。如果真像他說的那樣，你們也太不像話了！這都什麼年頭兒了，哪有這麼欺負人的？現在，你們又跑來開證明，我更沒理由不相信他說的了。你們這樣迫害人家，年紀輕輕就讓人家病退，這是剝奪人家的勞動權力，我不能開證明。他最多住兩個月，情緒穩定了就可以出院，想辦法給他安排工作去吧。”

許凡健回到報社跟孫澤貝一說，從來沒打過敗仗的孫澤貝，這回可傻逼了，他怎麼也沒想到會栽在胡大英手裡！怎麼辦？誰也惹不起，一不高興就砸，想打誰就打，這不整個一大爺嗎？請進來送不出去了。許凡健卻暗自高興，幸虧這是孫澤貝進的人，要是我進的，不定怎麼找我麻煩呢。可他一點兒也沒流露出來，因為孫澤貝還有半年就退休，這麻煩就是他的了。無論如何要和孫澤貝一起解決這個問題，要充分利用孫澤貝，讓他出頭露面為自己掃雷。孫澤貝即使退休了，作為他的同事，許凡健可以利用孫澤貝的關係去和黨委書記套近乎，這才是最重要的。於是，他裝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對孫澤貝說：“大夫說了，他頂多住一個月就出院。到時候，我擔心他對你的安全有威脅，老孫你一定多注意呀！咱們要想個穩妥的辦法才好。”

    “你叫史壘來一下。”孫澤貝一籌莫展。一聽這話，許凡健心裡就酸溜溜，原來什麼事情孫澤貝首先想到史壘，而不是自己這個二把手。這個史壘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許凡健真想不清楚了。將來史壘當上總編，會把自己放在眼裡嗎？她會不會騎到自己頭上去呀？上次領導來考察幹部，許凡健連想也沒想就推薦了史壘，沒想到她過河就拆橋。尤其是知道了孫澤貝和黨委書記聯姻的事，她更是無所顧忌。想起最近三個人在一起吃飯，史壘給孫澤貝敬酒，那個肉麻，那個嗲，居然坐在孫澤貝的大腿上，還把手伸進孫澤貝的衣服里，一點兒也不把許凡健放在眼裡。看着人家倆人那個樣，直看得許凡健起急，就主動去和史壘碰酒，史壘卻不願意搭理。孫澤貝和史壘坐在對面看着許凡健，像看一隻正在發情的公猴，看得津津有味的，真把許凡健氣壞了。可是眼下顧不上想這些，三個人必須齊心協力制服胡大英，於是，他趕快出去把史壘找了來。史壘進門就說：“這有何難？第一，可以給他一筆錢，就跟他說是一大筆，讓他走人。可以跟他說十萬，讓他辦理調動手續，手續完畢就給他錢，一手交錢，一手交手續。我想他會同意的，這輩子他也未必能掙到十萬。到時候給他一張空支票，讓他一分錢也拿不着，空歡喜一場。如果這樣不行的話，就讓他在家裡歇着，每月給他五百塊錢，願意上哪兒工作，咱們給他開下崗證明，反正不能讓他再上班了。咱們已經跟機關領導匯報他有精神病，如果再讓他上班，他再寫文章發表在報紙上，咱們怎麼交代呀？無論如何不能讓他上班。”

    孫澤貝連連點頭，許凡健心裡也很佩服，這個女人果然有膽有識，就依着她的意思辦吧。許凡健把黃英找來，讓她把王蕙蘭接到報社，把這想法一說，王蕙蘭說：“這事情我可做不了主，得他自己決定。”孫澤貝就對王蕙蘭說：“你可以先給他吹吹風，擺擺厲害關係，這樣對你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尤其是第一個辦法，你們已經分到了房子，還可以拿一大筆錢，換個單位有什麼不好？房子我們不收，而且把檔案給他弄得好好的，這事一點兒都不提。”王蕙蘭答應禮拜天去了醫院再說。

禮拜天，報社開車送王蕙蘭到醫院，跟胡大英說了報社的決定。胡大英說：“鬼才相信他們哩！他憑什麼給我一大筆錢？他們恨我不死！再說了，他們見過錢嗎？他們說的一大筆無非是三萬、五萬，要是給我三十萬，我就走，他們也得出起這個錢呀。第二個方案倒可以考慮，你算算我應該拿多少錢。”王蕙蘭是搞勞資的，抄起筆來一算，胡大英每月所有項目全加上，應該是六百六十塊錢。胡大英說，跟他們要七百。王蕙蘭耷拉着臉埋怨胡大英：“你這人就是脾氣古怪，老和人搞不好關係，讓我這麼一回一回跟着現眼！你知道嗎？人家審我跟審犯人一樣，去你們報社跟過堂似的，真是討厭死了！”

胡大英說：“我怎麼古怪了？在山西的時候，我在單位人緣多好，逢年過節生了病，領導哪回不上家裡去看望？在豐臺才幹了一年，人家回回春遊叫上我。按說你也多少了解一點兒我們報社的情況了，根本就不是脾氣的問題，你怎麼倒向着他們說話呀？”人可以爭氣卻不能賭氣，攤上一個不理解自己的老婆，胡大英沒有一點兒辦法。

王蕙蘭說：“得了得了，別說了！煩死我了！”然後坐車來到報社，孫澤貝、許凡健和史壘都等在那裡，王蕙蘭說完胡大英的意見就回家了。

“他果然不上這個套兒。”史壘也有些失望和泄氣了。

許凡健心裡有些得意，卻憂心忡忡地對孫澤貝說：“看來不好辦，只好是第二個方案了。他要七百就七百吧，免得夜長夢多，他再改了主意。我跟他談的時候，先不答應給他七百，儘量爭取往下壓，你看呢老孫？”

孫澤貝立刻同意了，他真有點兒怕胡大英，胡大英就是打他一頓也白打。這幾天，他反覆想了好長時間，想來想去，覺得還是不能讓胡大英上班。因為他已經對部領導匯報說，胡大英舉着菜刀在樓道里追他，還砸了報社三台電腦。如果讓胡大英上班，而且再發表文章，他對上級可怎麼說呀？有目共睹，胡大英的寫作能力很強，每次一發表他的東西，機關里就有人評論一番，眾口一詞都說好，這才是最難辦的事情，說什麼也不能讓他上班！不能讓他的文章見報！

許凡健看着孫澤貝愁眉苦臉的樣子暗自發笑，提醒道：“那，咱們得先拿出個東西來，比如協議之類的。”史壘也說對，應該有個協議，否則的話我們就太被動了。於是，三個人趴在一起研究協議，整整研究了一天，才把協議弄出來。

    胡大英只住一個月就出院了。其實，連一個月也不到，才二十天的時候，胡大英跟大夫說，在這裡特別悶得慌，心情反而不好。大夫看他能克制自己，讓他回家了，只是要求他先不要露面，在家裡養些日子再去單位。一個月的時候，胡大英來到報社要求上班。許凡健說不行，現在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已經沒有你的位置了。胡大英問他怎麼辦？許凡健拿出一張紙來，放在胡大英面前。胡大英低頭一看，是一紙協議書：《關於胡大英同志長期病休的協議》，鑑於目前胡大英同志身體的具體情況，經本人要求和報社領導研究決定，胡大英同志可以長期養病休息。養病期間待遇如下：第一每月領取五百元工資，第二享受報社職工一切福利待遇，第三醫藥費百分百報銷。胡大英沉着臉對許凡健說：“我不是說了七百嗎？”

    許凡健笑嘻嘻地解釋：“咱們上班的都拿不到七百，你不上班，拿七百，是不是有點兒不合適？”

    “沒什麼不合適的，誰能保證不漲工資呀？你要是為難，我就上班。”

    “這個好商量，好商量。你再看看，別的還有什麼意見嗎？”

    胡大英拿起筆來，把題目中“關於胡大英同志長期病休的協議”裡邊的“長期”倆字勾掉，又把文中的“本人要求”也勾掉了。誰要求了？是你們逼我，我是死活不會要求的。

    許凡健拿起來看了一眼說：“我們研究研究，馬上給你答覆，請你耐心等一下。”說着上孫澤貝屋裡去了，十分鐘後回來了，對胡大英說：“老孫開始有些不同意，我又給他做了做工作，最後他總算同意了，每月給你七百，你要是沒有意見就簽字吧。”

胡大英接過來一看，是重新打印的一張，題目上的“長期”倆字去掉了，文中“本人要求”也去掉了，五百改成了七百，其他內容沒變，於是就簽了名，許凡健也簽上他的名字，一式兩份各存一份。許凡健告訴胡大英，已經跟會計說好了，去領補發工資吧，一共兩千九百八。胡大英起身來到會計室，李淑琴趕緊關上門，對胡大英笑着說：“真有你的！老孫從來沒有栽過這麼大跟頭！這回，可把大伙兒樂壞了。你瞅瞅，現在你多合適，不上班拿的比我們上班還多，上哪兒找你這樣的好事兒去呀？”

    “那可沒辦法，他們不叫我上，不是我不上。不告他剝奪公民的勞動權，就算對他客氣了。”

“得了，別占便宜賣乖了。給你，補發的錢你點點。人家都是停薪留職，您可倒好，玩兒了個停職留薪！天下第一。”李淑琴羨慕地瞟了胡大英一眼。胡大英也沒說話，點完錢裝在身上，把自己的辦公桌收拾了一下打算回家。剛走出辦公樓，碰上司機曹洪賓，他看看周圍沒人，就對胡大英咬牙切齒地說：“解恨！真他媽解恨！我也是窩了一肚子火，快他媽欺負死人了。”見遠處有人，曹洪賓趕緊走了。出二門的時候，又和李曉燕走個碰頭，李曉燕也先看看四周，然後對胡大英說：“老胡，我無論何時都站在你一邊！這幫混蛋，就欠你這樣治他們！”胡大英笑笑沒說話，他想不出曹洪賓是什麼原因，只知道他愛發個牢騷。但是，他知道李曉燕是有原因的。開始孫澤貝讓她負責四版，結果又被石若虛搶了去。她心裡不平衡，她以為她把孫澤貝哄樂了，其實差遠啦！石若虛幾乎見天晚上去孫澤貝家，陪孫澤貝的老婆打麻將，哪回都故意輸給孫澤貝老婆幾百塊錢，這錢能白輸嗎？你以為你是個女的又年輕，到了孫澤貝跟前，甜言蜜語一番，就能把他哄轉了向。沒門兒！除非你像史壘一樣獻身又獻金，可你又不肯，那你只好靠邊站！就算你勇於獻身獻金，你還得當心史壘，總得有個先來後到呀。世上最難測的是女人心，鬧不好讓史壘吃醋多了心，你就吃不了兜着走！論心術，李曉燕不比史壘低多少，史壘當然不願意讓李曉燕當版面負責人，日後當了總編，她願意用男的，不願意用女的。

    胡大英不上班了。那天上街買了一張南方周末報，上邊登了一則廣告，說中國文聯和國際關係學會要舉行一次文化藝術品拍賣會，現在徵集作品，除了書法、繪畫，小說、散文、詩歌和劇本，都在徵集之內。只要交納十元報名費即可。胡大英想起自己寫的劇本還沒着落就報了名，並且把劇本寄了過去。在這之前，劇本已經在《飛天文藝》上發表了，不用擔心被人剽竊。鄰居有個女人叫李惠，聽說胡大英寫的劇本不錯，找上門來想看看，說自己在北京影視圈有人，可以幫胡大英推出去，胡大英就給了她。兩條腿走路不是更好嗎？李惠拿走以後，拍賣組委會又來一份函，說作品要請專家評定等級，收四十元評定費。胡大英覺得這是應該收的，看長作品很費神，哪有白看的道理。很快組委會寄回來等級證書，胡大英的劇本被評為文學類一級作品，確實讓胡大英高興了幾天。當初組委會制定的規則是四六開，既作者拿六成組委會拿四成。一般拍賣會都是拿百分之十一到百分之十七，而這個拍賣會竟然拿百分之四十，這不明明是宰這些無名之輩嗎？有什麼辦法呢？胡大英覺得這個拍賣會，很可能不至於流產，因為他們不會把十元報名費和四十元評審費看到眼裡的，應該拿那個百分之四十。組委會又來信函說，為了拍賣會成功舉行，還要印一本書介紹拍賣作品，書要用高檔銅版紙，每本五十八元，胡大英又寄過去五十八元。

    李惠拿走劇本一個多月，回來跟胡大英說：“我找了五個導演和製片，他們輪流把劇本看了一遍，一致認為：第一，這個劇本可以拍，不是那種不能拍或者可拍可不拍的；第二，需要改，必要的時候請你參加；第三，用你創作的歌曲；第四，一次性買斷；第五，價錢是六萬。你同意嗎？”

    “我同意。”胡大英覺得自己一個無名之輩，第一個劇本能賣六萬很不少了。拍賣組委會又來了信函，說因為作品收集得不夠理想，所以拍賣會要延期舉行。眼下能賣六萬，先拿六萬再說，誰知道拍賣會能否舉行或者什麼時候舉行。

    見胡大英同意了，李惠得意地說：“知道為什麼用你的劇本嗎？因為明年世婦會在北京召開，你寫的女性題材很感人，我讀的時候哭了好幾次。拍這個電視劇，就是要趕這個大會，你趕上機會了。”

    胡大英真誠地說：“謝謝。”

    “告訴你說，他們初步擬定女主角是李雪飛，這可是大明星呀！”

    胡大英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說：“我覺得她不合適。因為女主角要從十八歲演到五十八歲，她是大明星不假，演技好我也承認。但是，把她化裝成十八歲的小媳婦，太勉強；而且，最後她是得食道癌死。你也知道，食道癌就是活活餓死的，她那麼胖，哪像食道癌患者呢？她不適合。最好找一個往下能化裝成十八歲小媳婦，往上也能化裝成五十多歲的老太婆，演員一定要瘦一些。”

    “嘖，這你就不要管了！”李惠不耐煩了：“是導演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

    胡大英沒有吭聲，他覺得對方有點兒要挾和霸道的味道。

    “人家李雪飛有票房價值，這樣的劇本就得用她！”

    “我不是說不考慮票房價值。大明星是大明星，這我不否認。但是，我有我的想法。我承認一個好演員，能夠吸引觀眾，增加票房價值；但是你也得承認，一個好劇本，能使一個無名之輩的演員成為明星。我的想法最好能跟導演交流一下，你能不能安排我和導演見一面……”

“現在你根本見不着導演！人家憑什麼見你！”

胡大英明白了，中間她黑了一道。但是這沒關係，誰也不能白忙活，你給六萬，我不嫌少，我只是想拍得更理想一些。你去領錢你上稅，我幹得六萬很知足。劇本才五萬字，一個字一塊多，哪兒找這麼高的稿費去？“我不是為了錢，我是想，有些話得和導演交流一下……”

    李惠揮了一下手，不讓胡大英說下去，她說：“少說這沒用的費話！你到底賣不賣吧。哎老胡，我還不是跟你吹，也就是我，能在北京給你找來這麼痛快的主兒，一下子給你開六萬。不信的話，你可以拿着劇本出去轉去，轉一圈兒，你還得來找我！你信不信？”

聽了這話，胡大英垂下眼皮說：“謝謝你，我不賣了，您請便吧。”和着我成叫花子了？你以為現在人都向錢看，為了錢就不擇手段，為了錢就下三爛。對不起，你走眼了，我可不是那種人！我月月有工資，天天揭得開鍋，犯不上受你這一套。

李惠也奇怪地望着胡大英，她萬萬沒想到，現在居然還有這麼迂的人！機會來了他不干，給六萬塊錢他不賣，便搖搖頭走了。

胡大英天天看電視，那些電視劇實在慘不忍睹，粗製濫造一塌糊塗。既然看不上別人的，難道自己也可以只為錢就不負責任嗎？那樣起碼對不起自己。寫這個電視劇，胡大英是一邊哭一邊寫的，構思某些情節都是在上班的路上，一邊騎車一邊想，眼淚就嘩嘩地淌下來。這是用心血寫的，不然李惠怎麼可能光讀劇本就哭好幾次呢？從這個劇本在北影的遭遇，也可以看出它的分量，為什麼不爭取把它拍好呢？自己沒到揭不開鍋的時候，真到了那一天再說。這和賣別的東西有什麼兩樣？櫃檯上只擺着一個劇本，賣出去之後，人家再來買，還沒有了呢。着什麼急？第一先把它改好，第二接着再創作，第三等着拍賣會。寫完了第一個之後，胡大英有些找到感覺了。在寫第一個劇本的時候，他根本不會寫，只是看了一本《籬笆、女人和狗》的劇本，便照着葫蘆畫瓢，寫得雖然不一定理想，但是卻給了他信心。話雖然是這樣說，畢竟等待是難熬的，吃不香，睡不穩。第二個劇本只寫了個開頭，就寫不下去了。總算沒過多久，書還真的寄來了，前半部分是書畫，是銅版紙印的，後邊是作者的通訊地址和簡介。十分遺憾的是，書法家和畫家都介紹得十分詳細，其他只有個地址。胡大英看見自己的劇本連名字都沒寫，更甭提劇情介紹了，明白這次是上了一回當，而且也不提拍賣會的事了，看來就為出書賺錢。

胡大媽來電話了，在電話里她哭了，懇求老蔫兒千萬不要記恨她，還說想看看大兒子。對於母親的話，老蔫兒沒有動容，他覺得母親只不過是害怕自己不理她，沒奈何只好答應回去。一走進十八號院，迎面看見王平，叫了一聲大哥，低着頭出去了。老蔫兒見她袖子上戴着黑箍，也沒介意。隔着玻璃胡大媽看見老蔫兒回來了，立刻站起身來，像蝴蝶一樣張開雙臂呼扇着撲上來，老蔫兒一進門，胡大媽就把老蔫兒摟在懷裡，眉開眼笑地說：“哎呦，我大兒子來了，可想死媽媽了！媽媽白天想，黑間想，睜眼是淚，合眼是淚，你就一點兒都不想媽媽。”這話說得讓老蔫兒渾身肉麻，好像時光倒退四十年，媽媽上幼兒園來接自己一樣。老蔫兒感到十分不舒服，因為從來沒有這樣的事！母子之間這樣演戲，讓人感到很彆扭，就掙脫了母親，把路上買的大水蜜桃兒放在桌子上。

“嗬，這麼大桃兒！多少錢一斤？”胡大媽的視線立刻轉移了。

    “一塊二。”

    “我想着一塊錢也買不下來。”胡大媽說着趕緊洗了一個，撕着皮吃起來，一邊吃一邊說：“真甜，水兒真多。你們也吃點兒，別捨不得。不過，你們要吃，就不買這麼貴的了，得吃一塊錢二斤的。”

    這倒是句良心話，老蔫兒說：“我們吃一塊錢三斤半、四斤的。”

    “那，你也吃一個吧？”胡大媽向老蔫兒努了一下嘴。老蔫兒搖搖頭，一共買了六個，五個桃兒就三斤，就算給了小分量，也不會差太多，這桃兒確實個兒大，一個至少半斤。看着母親那麼愛吃，老蔫兒沒捨得吃，他知道父親更愛吃甜食和水果。經過那麼一場不愉快，老蔫兒覺得和母親沒有話說，干坐着很無聊，就問了一句：“我爸呢？”

    “上牛街給你買牛肉去了，電話里我大兒子一說來，我就讓他趕緊給你買去啦。今兒我給我大兒子燉一回牛肉，你嘗嘗你媽做的牛肉，看看香不香，你就吃好東西吧。”一個電話就把大兒子叫來了，還給自己買了這麼好的桃，胡大媽心裡很高興。看見王平又回來了，老蔫兒便問：“北屋陳家怎麼啦？王平幹嘛戴黑箍？”

    “呦，你還不知道哪，老五死啦。”胡大媽一邊擦嘴一邊說。

    “是嗎！怎麼死的呀？”太突然了，老蔫兒實在沒想到。

    “咳，上廣州進貨去了，他不是賣服裝呢嗎？在廣州下館子吃飯，他嫌大蝦不新鮮，讓老闆給退了，老闆不給退，他就跟人家動了手。他的個子那麼大，老闆還能不吃虧？人家是當地人，還能吃這個虧？回到廚房裡就舉着菜刀出來了。老五一看不好，噌地一下躥到馬路上，剛好過來一個小臥車，開得飛快，一下把老五撞出十丈遠，當時就沒氣兒了。人家一看他讓車撞死了，也沒出飯館，這下倒好，死無對證了。”

    “他一個人去吃飯的？”

    “倆人呀。”

    “那怎麼能說死無對證了？”

    “就算拿出菜刀，人家也沒砍他，是他自己往外跑讓汽車撞死的，跟人家有什麼關係。這是該着他死，該着死在外邊，他就是個遊魂野鬼。”胡大媽毫無表情地說，好像在說鄰居一隻偷嘴的貓。

    老蔫兒在家裡坐着也沒意思，就說：“我上北屋看看去。”

    “呆會兒就回來，別看不是親的，人家陳大媽挺難受的。”

    “我知道。”老蔫兒才走到院子當中，耿大媽趕緊從東屋裡迎了出來：“老蔫兒回來啦，來這屋坐會兒。”坐下耿大媽先給老蔫兒點了一根香煙，然後嘆口氣說：“唉，你說這是怎麼話兒說的？我這兒沒事兒正琢磨呢，我真後悔死了！老五蒸一袋面的包子，才用一斤豬肉，我就說急發財快死，越快越完蛋；還說你缺德吧，往後不得好死。你看看，晴天白日，紅口白牙的，可是讓我給咒着了。哎呦！我可後悔死了！好幾宿了，一閉眼就是老五，滿頭滿臉是血，跟我哇哇地哭。”耿大媽真是痛心疾首，一邊說一邊抹眼淚，好像真是她咒死了老五，早知道自己的咒語這麼靈，可是不敢隨便咒人！

    “咳，這跟您有什麼關係？人的命天註定，該着他是這麼死。您甭瞎想了，也不用埋怨自己，您歇着，我上北屋看看去。”

    “去吧，有空兒這屋呆着來呀。”耿大媽只送到屋門口。

    老蔫兒一踏上台階，陳大媽趕緊立起身來。老蔫兒進屋拉住陳大媽的手，陳大媽眼圈就紅了，老蔫兒扶着陳大媽坐下。陳大爺沒抬屁股，光點了點頭。王平從裡屋出來給老蔫兒斟上杯茶，立在一旁。

    “聽我媽說了，真是意想不到。”老蔫兒攥着陳大媽的手搖了搖。

    “唉，誰說不是呢？這個短命鬼呀，可坑死我啦！”陳大媽又哭了起來。老五從三個月上跟着陳大媽，是陳大媽用糨子餵大的，和親兒子有什麼兩樣？小時候老淘氣，惹事生非，讓陳大媽着那麼大急。大了又打架鬥毆，送到新疆去勞改。好不容易現在回來了，也知道賺錢過日子了，說走就走了。陳大媽本來說別的兒子靠不住，晚年就跟老五一塊兒過，給他把孩子拉扯大。王平大大咧咧的，倆人挺能享錢，老來吃喝不愁，也算沒白當這個後媽。可是，王平這麼年輕能守着嗎？帶着孩子就不好找婆家，不帶孩子就得給自己留下，這不是老了老了不松心嗎？陳大媽深深地嘆口氣：“唉，你陳大媽命不好哇。”

    每天美在屋裡看見老蔫兒上陳家了，也拿着那把水牛角攏子，一邊梳頭一邊走進陳家：“呦，我當是誰呢？老蔫兒回來啦？哎，我問你，你那房子是怎麼裝修的？總共花了多少錢呀？”

    “就鋪了一層地磚，四白落地，沒花多少錢。”老蔫兒是看望陳大媽來了，不想說這事情。

    “就鋪了一層地磚呀！”每天美撇撇嘴，“通體磚還是釉面磚？”

    “釉面磚。”

    “釉面磚滑，沒通體磚結實。好不容易住上新房，你可真摳門兒！”

    “不是摳門兒，是沒錢。再說也不是新房，是舊房。”

    “你當大記者的，還能不趁錢？”她聽大牛說過一個記者，外號“北京名妓”，早發了。

    “牟們就是不趁錢。”老蔫兒索性不搭理她了。

    “要是我住上樓房，我就全是木地板木牆裙，門上包皮子，裝水晶吊燈，一切都照賓館那樣裝修。住新樓房嘛，就得讓它有個新鮮勁兒。”每天美說得挺帶勁，可是屋裡誰也不搭茬兒，每天美覺得挺沒意思的，悶了一會兒，問陳大媽：“陳大媽，晌午吃什麼呀？我吃炸醬麵，您要麵條嗎，我給您帶回來？”陳大媽搖搖頭，說還有昨天剩的烙餅呢，呆會兒炒炒得了。沒心情做飯，也沒心情吃飯。每天美見王平的臉沉着，就轉身回自己屋去了。

    老五的事是陳老大和陳老三去廣州辦的。一來他們倆是軍人，這些年部隊機關沒什麼要緊事，比較有空閒；第二是去兩個有級別的軍人，處理事情可能會好辦一些。他們去之前不清楚細節，只知道打架出了車禍，本心想多要些索賠，弄點兒貓膩。到那兒才知道是這麼回事，既然要不着索賠，馬上就把老五火化了，哥兒倆又上珠海和佛山玩兒了幾天才回來。老三把骨灰盒扔到這兒就走了，老大直接回家了，打電話說累了，過幾天再過來。

    老蔫兒對陳大媽和陳大爺說：“想開點兒吧，人死不能復生。還是活人要緊，老五給您撂下個孫子，她們娘兒倆還得您照顧呢，您老倆可得保重身體。”站起身來剛要走，看見陳老大和陳老三進了院子，老蔫兒連忙走出陳家，在院子裡沖他們哥兒倆點了一下頭，回屋了。

見大兒子和三兒子都來了，本來說晌午湊合一頓的陳大媽，又趕緊提上網兜去買菜。陳老大和陳老三這次來有兩個意思，一是要弄清老五這幾年掙了多少錢，不能讓王平控制着。假如她走主兒的話，錢得給陳大爺留一半，陳大爺和陳大媽是理所當然的繼承人。第二是把事情經過給陳大爺匯報一下，把旅差費報銷了。進了門，屁股還沒坐熱乎，老大就把車票掏出來放在桌子上。沒想到，剛說起第一個問題，王平就不幹了：“牟們有多少錢你管得着嗎？這是牟們兩口子的事！”

    陳老大理直氣壯地說：“怎麼管不着呀？他不光有老婆孩子，還有父母呢！對於父母他有贍養義務！父母生了他，養了他，怎麼着？老了他就不管啦？”

    王平眼縫裡根本不夾陳老大，嗓門兒頓時高了：“那你跟他說去呀！你跟我說不着。你不就是眼紅牟們這點兒錢嗎？這錢是牟們倆掙的，不是他一人的！”

    陳老三馬上衝到王平面前：“你少廢話！怎麼跟我大哥說話呢？你再說一遍我聽聽。”看那意思好像還想打人，部隊裡服從命令是天職，他想把這一套拿到家裡來。

王平才一點兒不怵他呢：“幹嘛？想打我是怎麼着？你打！你打呀！缺德的陳老五！你個短命鬼呀，看看你這是什麼親人呀！人家合夥兒來，欺負我們孤兒寡母，你個狠心的賊呀，你就不管我啦……”王平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老五死了之後，老大死活不讓她去廣州，說是車禍死的肯定很慘，怕她受刺激，一家子都不讓她去，她也沒辦法。老五走的時候，頭天夜裡倆人弄事，還把孩子弄醒了，老五半截停下來，抱着兒子哄半天，才把兒子哄着了，倆人也沒接着再弄。那天是王平把老五送到火車站的，直到車開了，王平才往秀水街趕着去支攤兒。這才幾天？生龍活虎的一個大老爺們，就變成了一把灰。王平哭累了就昏睡，睡醒了又接着哭。後來，她怕陳大媽受不了，強忍着自己的悲傷。不管怎麼說，老五留下一個兒子，這幾天嚇得兒子直發呆，都不會淘氣了。王平不哭了，自己難受自己知道。沒想到，好不容易盼着大哥和三哥來了，進了門，一滴眼淚沒有，竟然先說起錢來了。

    半天沒吭聲的陳大爺開了口：“你大哥不是不能問，問問你也是關心。”他一向把大兒子看得很重要，作一個師長的爸爸，是他一輩子的光榮。陳大爺接着說：“這事情，不是都仗着你大哥呢嗎？人家飯館老闆還不干哪，人家有被老五打傷的證明，不是你大哥鎮唬着，能那麼快火化嗎？你大哥是替你辦事去了，你怎麼還跟你大哥鬧呢？”

    “爸，您還別說這個。誰大哥呀？他是誰的大哥？噢，他兄弟死在外頭了，他不應該去嗎？他完全可以不去呀！他不會別認這個兄弟，誰讓他去啦？”反正老五活着的時候，在王平面前也沒說過大哥好。剛開始做買賣缺錢，老五厚着臉皮跑去借也沒借着，哥們兒要是處不好，還不如朋友呢。

    陳老三馬上接過去說：“你還用不着在這兒抖機靈，誰讓我們是賤骨頭，我們活該我們認了。廢話少說，把車票給我們報了！既然你不仁，也休怪我們不義。”說着，也掏出一把車票扔在桌上。

    “哎，想清楚好不好？不是我叫你們去的，是你們不叫我去。要是我去了，一分錢也用不着你們的！愛找誰報，找誰報去，我不管，我看你們也是活該！”王平不在乎這幾個錢，主要是心裡不痛快。

陳大爺和稀泥地說：“拉倒吧，我給報還不行嗎？”說着就動手整理那些車票。

王平一把搶了過來：“不行！我的男人死了，這個錢我出！我出得起！”

    陳老大沒想到事情會說僵了，從老五結婚以後，他來過有數的幾回，每次王平都挺客氣，大哥大哥叫個不停，沒想到這娘們兒還挺厲害。現在他有些後悔了，因為他倆把去珠海和佛山的車票也擱到裡頭了。原以為王平正難受呢，不會在意的，稀里糊塗混着把錢拿回來就算了。

王平低着頭整理車票，忽然發現不對頭，就問：“哎，這珠海的車票是怎麼回事兒？”

陳老大啞口無言，陳老三趕緊說：“肇事車是珠海的，不去珠海行嗎？”

“那，佛山的車票呢？老五是幾輛車軋死的？”

這下，陳老大和陳老三真是答不上來了。

王平冷笑了一聲，說：“好哇，你們的兄弟死了，還有心思游山逛景？你們游山逛景，還跑到我這兒報銷來？窮瘋了你們啦！啊？玩兒得起玩兒不起？”

這回，可問得陳老大和陳老三沒話說了。雖然是親弟兄，有的當官，有的為民，不是一個階級，自然不是一個心氣兒。陳老大上哪兒去玩，自己出過錢？上哪兒下館子，吃的是自己？習慣成自然。這回兄弟死了，他這麼辦絕對不是存心故意，就是占便宜占慣了，好像小偷見了錢包不偷，手就痒痒一樣。

王平用手指着陳老大說：“一奶同胞，一個娘腸子爬的，你是當大哥的，你就這麼當大哥？呸！噁心死了！別看你是個師長，讓我哪個眼珠兒看得起你！什麼他媽雞巴玩意兒！”

當着老三的面兒，老大真是下不來台了，滿臉通紅，站起身來就往外走，老三也緊跟着追出來。

陳大媽買菜回來，一看哥兒倆要走，連忙說：“別走呀，我這不是都買回來了嗎？”

陳老大沒說話，老三卻賭氣地說：“你們自己吃吧，我們可不敢吃！”

這話讓王平在屋裡聽見了，大聲喊着：“吃吧！吃不着絕戶，吃寡婦，老娘管得起！沒飯轍了，就腆着個臭逼臉，帶着老婆孩子都來吃吧！小心別噎死你們！”

陳大媽這才聽出來是吵架了，就沒有攔他們。

耿大媽見他們哥兒倆走了，這才和疙瘩包子進了北屋。王平手裡捧着那一堆車票，對耿大媽說：“耿大媽，您瞧見了吧？這是人嗎？是人幹的事兒嗎？”把車票扔到地上，趴到床上嗚嗚地哭。陳大爺也覺得大兒子這事，辦得太不露臉，只好由着王平哭罵。

耿大媽從頭到尾都聽見了，拍着王平的膀肩勸王平：“唉，甭搭勾他們！好人不理臭狗屎。”

每天美和見天賤也隨着話音兒進來了，見天賤說：“真沒見過這樣當哥哥的！哪有這麼着的？噢，為你兄弟跑跑腿兒，花點兒錢是應當的呀！就是不看在兄弟和兄弟媳婦的面兒上，也得看你侄兒的面兒呀！孩子沒爹了缺一角，外人看了還心疼呢。何況你們這些當大爺的？真是少有！”

疙瘩包子哼了一聲，說：“要不人們就罵操你大爺了？”

沒人搭這個話茬兒。每天美也坐下來勸慰王平：“咳，甭搭理他們，誰離了誰不能活呀？這幾年，他們沒管你們，你們不是也過得挺好嗎？人比人該死，貨比貨該扔。你看人家我哥吧，什麼好事都想着我，有一點兒好吃的，就趕緊給我送來。這不，剛給我送來的燉肘子，我給你端一碗來。”說完起身就要走。

王平趕緊扯住每天美：“牛大嫂甭介，我吃不下去，您甭拿。”

每天美本來也不是真的，就說：“我說也是，你現在心情不好，吃下去回頭再做病，油漬麻花的，不是什麼好東西。”

見天賤說：“耿大媽咱走吧，讓王平也歇會兒。”

大家都出來了。耿大媽說，呆會兒熬棒子麵粥，叫疙瘩包子端過來，不讓陳大媽做稀的了，陳大媽說行。

胡大媽對老蔫兒說：“吃了飯，你去建工醫院看看你舅媽去。”

    “怎麼啦？住院了？”

“啊，一個多禮拜了。高血壓、糖尿病，還有心臟病，都趕到一塊堆兒了。下藥都不好下，治這樣的犯那樣，治那樣的又犯這樣，這回夠戧。你說你舅舅多傻！人家你舅媽病得要死要活的，他跟人家說，他們單位有個老頭兒，老伴兒死了才半年，現在又娶了個後老伴兒，倆人感情好着哪！你說你舅媽，人家能愛聽嗎？要不怎麼說他傻呢！”

老蔫兒沒說話，心說：這是傻？這是壞！這是逼着人家快點兒死，死了好給自己騰地方，好娶後老伴。想當初大姨死的時候，舅舅和母親在背地裡咬牙切齒地說過大姨父：不信咱看着，不出半年，他就得找後老伴兒。但是人家到現在，五、六年了也沒找。你可倒好，結髮夫妻還沒咽氣呢，你就等不及了。想到這裡，老蔫兒覺得舅媽真可憐。雖然姥姥活着的時候，也跟舅媽婆媳不和。但是有一樣，這倆人是一致的，就是都非常疼愛老蔫兒。老蔫兒從小在舅媽身邊長大，原來婆媳倆還商量過，胡大媽生了四個小子，舅媽生了五個閨女，兩家做門親事，不管哪一對兒成了，胡大媽就有了閨女，舅媽也就有了兒子。按老理兒說：姑作婆可以，舅不能作公。女兒嫁出去，生了女兒再嫁回來，這叫骨肉還家。林黛玉之所以不能嫁給賈寶玉，也有這個原因。四姨出面跟老蔫兒說，老蔫兒不同意，他對這些表妹像親妹妹一樣，根本沒有那種念頭。儘管如此，舅媽仍然一如既往地疼愛老蔫兒。老蔫兒罵了舅舅的大女婿，也就是老發叔，舅舅惱了，舅媽並不惱。每次去了，舅媽都趕緊從腰間解下鑰匙，從柜子裡給老蔫兒取女婿給她買的好煙，她捨不得抽，也捨不得給女婿們抽，只是給老蔫兒留着。老蔫兒喝水，她看着；老蔫兒抽煙，她還看着；老蔫兒說話，她不錯眼珠地看着，眼神里透着無盡的愛意，像看自己的愛子。舅媽年輕時非常漂亮，是胡大媽姐妹們比不上的。舅媽就是一樣不如人，沒有給舅舅生下兒子，讓姥姥家成了絕戶，這是舅媽一輩子最大的罪過！其實，老蔫兒在母親手裡，一點兒也不幸福，如果自己是舅媽生的，那該多好！舅媽和自己都是沒福氣的人。想到這裡，老蔫兒心裡很難受，眼淚在眼圈裡打轉，就轉過頭去，望着窗外不吭聲。

小超提着一塑料袋東西進了曹家，曹老太太現在撒拉熱窩了。

    “又給曹老太太送東西來了。”胡大媽一邊準備涼菜，一邊說：“這小子到是還管曹老太太。老騷幫子，這回動不了啦，被窩裡吃，被窩裡拉。小超給她買一兜方便麵，見天泡方便麵吃。”

胡大爺回來見了老蔫兒，也是滿臉堆着笑，把買的牛肉取出來，胡大媽說：“看，還是人家牛街的東西好，你先洗乾淨了，然後切成塊兒。”

老蔫兒連忙站起身來，說：“得了，得了，我來吧。”胡大爺一輩子沒幹過活兒，這塊牛肉叫他洗，他能洗一個鐘頭；叫他切，他能把手指頭帶肘把兒，都切到裡頭。讓他幹活兒，還不夠揪心的呢。喝了酒，吃了飯，胡大媽、胡大爺和老蔫兒都睡了覺。

晌午吃了飯，耿大媽照例搬個板凳，坐在大門道里和見天賤聊天。

“耿大媽，”見天賤說：“我們大小兒的婚事定了，您說我這一間屋子，可怎麼辦呀？就算把推出去的小後屋給他們小兩口，閨女總不能跟我們老倆，睡一張床鋪上吧，娥子也二十一啦。我要是把廚房往前推出一尺去，娥子就能在裡頭搭個單人床，可我不知道人家同意不同意。”

    “誰不同意呀？”耿大媽不明白。

    見天賤朝裡頭胡家努了一下嘴，說：“以往曹老頭子事兒多，可他是個順毛驢，給幾句好話他就找不着北了。這個胡大媽，可不是個好惹的，我怕她不叫我挪。”

    “這麼寬的院子，礙着她什麼相干呀？你管她呢，挪你的。”

    “要不，還是先說說好，免得叫她說我瞧不起她。”見天賤一直懼怕胡大媽。

“願意說你就說去吧。”耿大媽覺得不是事，見天賤有些多慮了。沉默了一會兒，耿大媽忽然說：“聽說現在生意可不好做了。你要是沒事兒在大街上走，哪個飯館和商店的玻璃上，都貼着‘招急’倆字兒。你說我就納了悶兒了，買賣不好干，賺不着錢，瞎着急管什麼用？再者說了，你就是心裡頭着急，也不能寫到紙上貼出來呀，人家一看，不是更不敢上你那兒去啦？”耿大媽年輕的時候念過識字班，認識幾個字。她說不清自己跟不上形式了，還是這年頭兒出了毛病，大兒子和二兒子都下崗了，這回她真鬧不懂了，好好的廠子，怎麼會沒活兒干呢？見天賤沒留心這事情，就沒接這個話茬兒。

一輛紅色的夏利出租車停在大門口，王凱和西斯拉伊庫下車走進來。“耿姥姥歇着呢。噢，您也歇着呢。”王凱願意叫耿大媽，嫌見天賤年輕，不願意叫她姥姥。

“來了，凱。又帶你朋友來了。”耿大媽看着這個外國小伙子，還是覺得新鮮，頭髮黃了吧唧，胳膊上卻長着一寸長的黑毛，領口隱約露出濃密的胸毛，想着脫光了衣裳，肯定就是一隻毛猴。

    原來，王凱和西斯拉伊庫是來找老蔫兒的。王凱並不知道老蔫兒已經搬走，不在這兒住了，可偏偏湊巧今天老蔫兒回來了。倆人在後院坐到兩點鐘才上前院來，正好胡大媽和胡大爺歇晌起來，老蔫兒還睡着。胡大媽連忙打開門請他們進來，王凱問：“胡姥姥，大舅在家嗎？”

    “在，我給你叫他。”

    “睡覺呢。您別叫，我們沒急事兒，隨便聊聊。”

    胡大媽說：“睡的工夫不小了，再睡晚上該睡不着了。”就把老蔫兒叫了起來。老蔫兒擦了把臉，三個人坐在一起就說開了。西斯拉伊庫花八千塊錢買了一塊透光鏡，一般銅鏡對着陽光，只能在牆上照出一個圓圓的光團，而這種透光鏡，能把背面的文字和花紋照到牆上，所以叫透光鏡。老蔫兒認識一個在博物館工作的朋友，他用半塊鏡子研究了兩年，終於能夠複製這種鏡子了。西斯拉伊庫一拿出來，老蔫兒就說是複製的。這種鏡子屬於青銅一類，青銅就是摻有錫和鉛。摻的越多顏色越發青，表面形成一層防腐層，呈現出一種水銀一樣的光澤，也叫水銀鏡。所以，一般的透光鏡都沒有鏽，這一點西斯拉伊庫沒有錯。純銅就是紫銅，黃銅是雜銅，青銅更是雜銅。當摻的錫和鉛超過百分之十五，接近百分之二十時，就呈現水銀色了。最多不能超過百分之二十五，否則一碰就碎，即便在百分之二十五以下，也是很容易碎的。因為銅摻別的金屬多了以後，硬度增強了，強度自然就下降了。所以，水銀鏡出土的時候大多是碎的，完整的水銀鏡很少見。王凱說：“大舅，您只憑這，就能斷定它是假的嗎？”

    老蔫兒說：“第一，這種工藝過去很神秘，現在很簡單，造假比較容易。第二，要看上邊的花紋。水銀鏡以漢鏡為多，文字似篆似隸，自成一體很有特色；花紋細緻，西漢時期以線條為主，一般沒有高浮雕。鏡鈕比較大，多為饅頭鈕。東漢時期花紋更加細緻，也叫鐵線銀鈎，出現了浮雕和圓雕，文字多以吉祥如意為主。你這塊鏡子太完美了，紋樣是柿蒂規矩四靈鏡，顏色接近百分之二十五，很難完整地保存到今天。如果是真的，這麼大的鏡子，賣主絕不會以八千的價錢賣給你，它起碼要值十萬八萬。”

    西斯拉伊庫也聽明白了，他說：“看來，我是上當了。”

    老蔫兒反覆看着這塊鏡子，說：“不過，復製得這麼細緻，這麼逼真，不是也能把背面的花紋照到牆上嗎？應該說，你也沒吃多大虧。”

    王凱有些得意，問西斯拉伊庫：“怎麼樣？我大舅能耐大了。”三個人都笑了。西斯拉伊庫站起來說：“謝謝，這是一點小意思。”說着拿出一張百元的美鈔，放在老蔫兒的面前。

    “這是幹什麼？收起來！”老蔫兒看了王凱一眼，王凱趕緊替西斯拉伊庫裝起來，倆人告辭了。

胡大媽既不明白，也不滿意地說：“你說你傻不傻，白給一百塊美金，還不要，真是什麼人都有！”

老蔫兒裝沒聽見，出去上茅房，見路邊躺着一個農村小伙子，牆上靠着一輛用自來水管子焊的自行車，上邊馱了很多木頭。小伙子躺在地上，用手捂住肚子打滾。老蔫兒彎下腰問：“你怎麼啦？”

    “疼，肚子疼。”小伙子皺着眉頭，一腦門子汗。

“你先忍一會兒。”老蔫兒說完，趕緊往廁所跑，撒完尿跑回家，從抽屜里找藥，找到一包黃連素，倒了一杯白開水，端着往外走。

胡大媽追出來，嫌棄地皺着眉頭問：“你給誰送去呀？小心是傳染病，再傳上咱們家。”

老蔫兒當下非常生氣，真成了見死不救啦？於是他賭氣地說：“他喝完了藥，我就把這杯子摔了，再給您買一打新的，行不？”這話噎得胡大媽沒話可說，扭頭回去了。老蔫兒看着小伙子喝完藥。過了一會兒，他說不怎麼疼了，不常吃藥的人，吃點兒藥就管事。老蔫兒把剩下的藥給了他，讓他把杯子帶上，過兩個小時再喝一回。小伙子問老蔫兒姓什麼叫什麼，老蔫兒說沒必要，小伙子仔細地看了看這個大門，然後千恩萬謝地走了。

老蔫兒趕緊去建工醫院看望舅媽去了。

第九章：你不會改換門庭，找個不可恥的去

孫澤貝本想擠走胡大英，卻不想碰上這麼一塊滾刀肉！人有時候挺愛叫勁的，尤其是碰上這種切不開，剁不斷，嚼不動，煮不爛的玩意兒，那氣就不打一處來。我就不信！我就不信弄不了你！孫澤貝的兒子已經結了婚，有黨委書記作後盾還怕誰？可是，攤上這麼一個胡大英，他可玩不轉了。其實，最想制伏胡大英的並不是孫澤貝，而是許凡健。孫澤貝馬上就退休，他不過是堵一口氣。許凡健要接任一把手，他既沒有後台也沒有根基，只是靠鬧派性押對了賭注，才鑽進機關爬了上來。在這個報社裡，只有制伏胡大英，許凡健才能樹立起自己的絕對威信，如果制不伏胡大英，他就算栽倒了，而且永遠也起不來了。所以，儘管目前他不是社長，他也要使出拉屎的勁兒來修理胡大英，他真是憋足了力氣，脫肛也在所不惜！開始的時候，是孫澤貝找麻煩，故意要審稿，其實社長沒必要審稿，應該是總編審稿，孫澤貝不過是搗亂。許凡健也覺得這樣做，不太理直氣壯，就勸孫澤貝退後，由他來出面收拾胡大英，總編審稿名正言順嘛。你不寫不行，寫不好不行，寫好了還不行！寫多好也不行！一篇稿子也不叫你上，月月讓你完不成任務，月月讓你拿基本工資！而且在全體人員面前聲明：完不成任務就算待崗，待崗期是一年，結束就解聘。這下孫澤貝痛快了，胡大英可就不得不考慮了：已經半年多了，讓他們槍斃的稿件有二十篇，日月如穿梭，一年的時間，真是太快了。如果真的讓他們解了聘，找個工作也不是什麼難事。但是自己不就輸了嗎？難道這個世道，真是好人事事受氣，壞人處處得意？不行，非得跟他們斗！可是，怎麼個鬥法呢？俗話說：胳膊擰不過大腿，人家有職有權，自己是個小老百姓，在生物鏈中處於最底層，就像一隻螞蟻，人家只消兩個指頭輕輕一捻，自己就嗚呼哀哉了。可是任何事物都具有雙重性，胡大英不相信自己處於絕對的劣勢。插隊給他最大的收益，就是生存能力增強了，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要活下去，都要頑強地活着！活着就是生命的價值！要好好地活着，為的就是讓壞人不舒服！讓他們難受！

胡大英想起在山西工作的時候，曾經在報紙上看到過一條消息，說有個大夫醫德不好，接受四百塊錢，就給患者開具精神病證明，患者拿着證明回單位辦了病退，然後下海去做買賣。當時胡大英覺得，這世上真是有能人，竟然能想出穿着救生衣下海的好辦法，看來自己也得走這條道了。當然，什麼事情一上報紙，那就肯定辦不成了。但是，條條大路通羅馬，證明開不成，可以用別的辦法呀。胡大英想好了，就用看病的辦法。只要我去看病，只要大夫給我看病，那我就是有病，還用什麼證明呀？胡大英找了有關書籍，查看精神病都有哪些症狀。原來精神病分兩大支，一支是燥狂症，就是人們常見常說的瘋子，混打混鬧人事不知。一種是抑鬱症，抑鬱寡歡，覺得活着沒有意思，嚴重了甚至有自殺行為。胡大英覺得自己真是活的沒意思，家裡外頭兩為難，越看越像，說不定自己真是抑鬱症，於是胡大英去了安定醫院。遇上一個姓溫的女大夫，態度特別好，對待病人真是溫暖如春，噓寒問暖體貼入微。胡大英總算找到了社會主義主人翁的感覺，越說越氣憤，越說越委屈，竟然哭了起來。溫大夫給胡大英開了些阿米替林和舒樂安定，他回到家按大夫說的吃了一些。但是，阿米替林太厲害，吃了就犯糊塗，光想睡覺，說話都結巴。胡大英把藥扔到一邊，他覺得自己頭腦還行，還能把握住自己。之所以去看病，是因為國家有政策：精神病患者，任何單位不許解聘。這是胡大英偶然在老婆拿回家的文件上看到的，搞文字工作的人，尤其是干新聞的人，見到什麼東西，都要問個究竟，鬧個明白，這回可是派上了用場。

    許凡健繼續折磨胡大英，把胡大英捏在指頭之間，就像揉泥球一樣，他就不信揉不圓，非得把胡大英揉夠了拉倒，非叫他自己說出滾蛋不行，但是這回他可錯了！胡大英又看了幾次病，心裡就有了底。於是他找許凡健攤了牌：我有精神病，國家文件規定，你解不了我的聘。不信你可以去安定醫院查，我的病例號是196851。太好記了，我是六八年插隊，五一年出生。許凡健的臉當時就綠了，連忙去找孫澤貝商量，馬上派曹洪賓拉着黃英去安定醫院查問，196851號果然是胡大英。再一翻有關文件，果然不許解聘。這下，孫澤貝和許凡健才算弄明白，這回是碰上了難剃的腦瓜，這可怎麼辦？三個人在一起商量。別看史壘不是報社領導，眼下卻成了個核心人物。因為孫澤貝收下史壘的心意就向她明確表了態，自己退休就讓史壘接班，所以制伏胡大英，史壘也是義不容辭。三個人商量來商量去，決定先穩住胡大英，不要叫他鬧事。於是，第二天孫澤貝讓黃英把胡大英找到辦公室，嬉皮笑臉地說：“老胡同志呀，沒想到你有這個毛病，組織上實在對同志們關心不夠。這樣吧，你的待崗期結束了，馬上安排上崗。你不要在記者部了，就給咱們搞資料吧。每天來了報紙，你負責把有關資料剪下來，然後粘貼在一起，再複印一份。你看怎樣？”胡大英說可以。

    許凡健在一旁裝腔作勢地開了言：“老胡同志呀，我對你可是有一點意見。你不管怎麼說，也是一個黨員，對組織應該忠誠老實。當初調進來的時候，記得我曾經問過你有什麼病，你沒說有這種病呀？你這可是欺騙組織呀！這是黨性原則的大問題！”

    胡大英冷笑了一聲：“你說你可笑不可笑？你問我有什麼病？沒問我曾經或者將來會得什麼病。如果你問我有什麼病，我卻跟你說，沒準兒會得精神病，那我才有病呢！”

當下許凡健的臉就黃了，連孫澤貝都瞪了他一眼，覺得他這句話說的太沒水平。孫澤貝又說：“老胡同志，前邊扣了你的工資，到年底給你補上，這個你就放心吧。”這樣，胡大英這個有十六年新聞工齡、在宇航報資格最老的新聞工作者，竟然干起了資料員的工作。胡大英想：不管你讓我幹什麼我都干，只能是你不讓我干，不能是我不干，千萬不能把自己弄到沒有道理的地步，畢竟權力在人家手裡，不能授把柄於人。

這期間，報社又搞了一次雙向選擇擇優上崗，實際上就是報社領導給中層幹部的權力。養狗追兔子，就得餵骨頭。這次按照孫澤貝的指示：中層幹部都要去找胡大英，他願意去哪個版面就去哪個版面。於是，史壘頭一個來找胡大英，說你的工作能力是沒人能比的，你來我的版吧，咱們一起干，肯定比任何一個版都強。胡大英想，我就是有能力也不會往你臉上貼金，說：“上次你和李曉燕吵了一架，又和姜軍幹了一場。你的脾氣我了解，我的脾氣也不好。本來我們沒矛盾，不要將來鬧不好翻了臉，那就太沒意思了。”塞給史壘一塊不涼不熱的切糕，噎得她半天說不上話來。秦曉陽放不下架子，自己不願意來，叫何仙姑來找胡大英，說以往都是孫澤貝故意刁難，以後他不刁難就沒問題了，不管怎麼說，在記者部比別的部門隨便。胡大英說對不起，我實在寫不了有行業特色的文章，我寫通訊和消息不是特長，我就願意回四版。何仙姑嘆口氣走了。現在是石若虛負責四版，他聽說胡大英想來四版，馬上來找胡大英，說歷史博物館有個大型畫展，有興趣看去嗎？胡大英說好呀。倆人就騎着車子出發了，一路走一路聊，聊得很開心。到歷史博物館門前，石若虛不往前走，在台階上磨磨蹭蹭。胡大英心裡暗笑，想什麼呢你？想讓我巴結你，拿你當個處長，是吧？你等着。胡大英走上前去，問門票多少錢一張。人家說三塊，加上精品展覽一共是八塊錢。胡大英對石若虛說太貴了，不值八塊錢，拉倒吧，咱不看了，在天安門廣場遛一會兒得了。石若虛說好不容易騎車來了，八塊就八塊吧，要不我買票？胡大英說，那就你買吧。石若虛買完了票，進去就不搭理胡大英了。心說：你現在得罪了領導，我這兒好心好意主動接納你，還跟我擺大爺的譜！你不買我的帳，我可不敢選擇你，愛找誰找誰去吧！

胡大英想：把我弄到這個地步，你們稱心如意了，都跑到我面前人五人六的，還想擺出個官架子讓我巴結你們；山西人講話：球事！老子不想幹了，也沒法幹了。但是，休想從我嘴裡說出不干來。得讓你們都不要我，得叫你們不讓我干；是你們不叫我干，不是我不干！不是玩嗎？咱就玩唄。不是演戲嗎？咱就演演。世界就是一個大舞台，人生就是一齣戲，裡邊除了瘋子就是傻子。台上是瘋子，台下是傻子，大家都瘋的時候你不瘋，你就會被踹下台去當傻子。誰願意被人踹下去呀？該瘋的時候就得瘋，由不得你不瘋。瘋就瘋唄，看誰把誰踹下去！胡大英現在首先考慮的是生存，面子不是重要的。搞資料，剪報紙，不是挺好嗎？十幾年的新聞工齡算什麼。在宇航報社這個特殊的環境裡，胡大英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今後事態會怎樣發展。就像一個麻將老手，到了一群麻將盲面前，倒輸個一乾二淨。到了緊要三關，該現眼的時候也得現眼，胡大英豁出去了。

可是，豁出去意味着什麼呢？已經聲明了自己是精神病，但畢竟是在小範圍內，難道真要像梅蘭芳唱《宇宙鋒》一樣，演一回瘋子讓世人都知道嗎？或者演一回裝瘋，這名聲畢竟不好聽啊。況且，自己能否承受得了人們對待瘋子的態度呢？胡大英開始認真思考起來，自己到底要幹什麼，要想怎樣？但是，問題往往不是你要怎樣，而是你能怎樣。活着是生命的價值，但是生命的價值僅僅是活着嗎？作為一個地主的孫子和中統特務的兒子，在文革那樣的惡劣條件下，胡大英活下來了。作為一個知青，在插隊那樣艱苦的環境中，他也活過來了。改革開放，民主法制，腳下的道路越走越寬。現在人們常常掛在嘴邊的就是生活質量，那麼生存的質量又怎樣呢？胡大英這一代人，經歷過文化革命，經歷過上山下鄉，坐過大學課堂，體驗過撥亂反正，也旁觀過下海經商。他們有着自己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準則，那就是：要像人一樣地活着！對於醜陋和卑劣，每個人都有責任進行鬥爭。只是所處的位置不同，方式方法也不會相同。正如生物界的謀生手段一樣，沒有高低之分，也沒有對錯的區別。

胡大英知道，比起發達國家，人家的昨天就是我們的今天；人家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水流千遭歸大海，長江後浪追前浪。既然明白了這個道理，儘管今天不是那麼美好，那也應該以自己獨有的方式進行鬥爭，以證明自己的存在，給邪惡以威懾和打擊，給良善以榜樣和鼓勵。懲惡揚善是上蒼賦予人這種具有辨別是非能力的生靈，特殊的權利和使命。

分房方案出來了，胡大英分到了一套兩居室，是別人騰出來的舊房子。簡單裝修一下，就趕緊搬了過去，因為天氣又到了冷的時候。眼看到年底了，胡大英去找孫澤貝：“你不是說，到年底把扣我的工資補上嗎？這都九個多月了，我實在是很緊張。”

孫澤貝這段時間一直暗地裡觀察胡大英，一是看他工作有條不紊認真細緻，對人說話條理很清楚，不像個精神病，精神病應該混打混鬧，他很正常呀。二是中層幹部向他匯報了優化組合的事，他也有些惱火，於是他又耍開了無賴：“我沒說過這話。”

    “你是當着許凡健和黃英說的，你怎麼忘了呢？”

    “什麼忘了？誰忘了？根本就沒說過！當着誰也沒說過！告訴你說，說了也不算！你怎麼着吧！”

    “那你怎麼給我安排了工作呢？這可是同時說的。”

    “安排工作我願意，補錢我不願意。”

    胡大英非常嚴肅地說：“我提醒你一下，孫澤貝同志！從年齡上講，我應該管你叫叔叔；從職務上說，你是局級領導。你是個受黨教育多年的老黨員，怎麼可以對自己說過的話，這樣不負責任呢？”

    “誰說我不負責任？我還沒下台哪！我現在就是要負責任，我要對你負責到底！我看你不是精神病，我就不給你補！你現在就給我滾蛋！我就不信制不服你！”孫澤貝站了起來，嗓門兒也高了。

    “你！”胡大英一時張口結舌，渾身哆嗦，他努力克制自己：“你不是在我一個人面前，說這種話了，你在打字員那些小姑娘面前，也耍過這種無賴，動不動就是沒說，說了也不算。你已經六十歲了，這樣做算人嗎？你不覺得太可恥嗎？”

    “我就是這麼可恥！你不會改換門庭，找個不可恥的去！”

    “好，好，好！你既然承認你可恥，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氣。我曾經跟你說過，你敢扣我三千，我就砸你三萬！”胡大英站在孫澤貝面前，像面對一頭倔強的叫驢。

“你砸呀，你砸！今天不砸你就不是人！”孫澤貝站了起來，用手指着胡大英。胡大英真是氣瘋了，他抄起一個啤酒瓶子就在屋子裡亂砸開了。眾人聽見都來拉，孫澤貝冷笑着說：“你們誰也不許動，讓他砸！他砸多少，我叫他賠多少，從工資里扣他的！他是在砸他自己，砸去吧！”大家就不敢攔了。

胡大英一邊砸一邊罵：“我就操你個孫澤貝的祖宗！老王八蛋操的！不是人揍的……”從孫澤貝的辦公室砸到了電腦機房，竟然沒有人攔，一直砸到第三台電腦的時候，胡大英忽然覺得自己錯了。這都是公家的東西，跟自己無冤無仇，砸這些絲毫損傷不了孫澤貝，對，應該去砸那個老王八蛋！於是，他轉身出來找孫澤貝。見孫澤貝正在樓道里抱着肩膀看熱鬧，氣更是不打一處來，抓起一隻機房門口不知誰換下的皮鞋，朝孫澤貝撲了過去。這下史壘、許凡健、秦曉陽、石若虛、黃英、李曉燕，連會計李淑琴，所有的黨員都圍了上去，把孫澤貝緊緊保護在中間，孫澤貝十分蔑視地冷笑。

曹洪賓叫來了機關民警，把胡大英推進他自己的辦公室。民警把別人打發出去之後，和氣地請胡大英坐下，有話慢慢說。胡大英出生在姥姥那樣的生意人家裡，從小規矩大，長這麼大沒有罵過人，他沒想到，原來罵人可以發泄心中的不平之氣，那些髒話一出口，竟像射精一樣痛快舒服，而後就是說不出的疲倦。胡大英臉色鐵青，腿直哆嗦，只好坐了下來。民警很冷靜，先給胡大英喝了一杯水，情緒穩定之後，問了一下原因，胡大英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民警聽了說：“你說的這種情況，在咱們部里很普遍，不是一個單位一個人的問題，我相信你說的不假。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好嗎？”

民警出來對孫澤貝說：“這種事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簡單。人家確實有精神病史，那就不能按正常人對待。眼下他情緒很狂燥，必須送他去醫院。但是，我們沒有權力送，必須徵得他的監護人、也就是他妻子的同意，你們趕快通知他的家屬吧，我還得做他的工作，他死活不去也是麻煩。”

這下，孫澤貝才知道猴兒拉血，沒治了。有狗屁的辦法？派車接胡大英的妻子去吧。

民警回到屋裡坐下，和顏悅色地對胡大英說：“現在你的情緒很不穩定，這對於你的身體很不好。你一定要承認有病，不然的話，不但得拘你十五天，你還得賠償全部損失。我這可是為你好，如果你聽我的，答應去治療，我可以向你保證，什麼事兒都沒有。你看呢？”此時，胡大英的心情也平靜了許多，等王蕙蘭到宇航報的時候，他已經同意去醫院。

汽車拉着胡大英沒有去安定醫院，卻一直往西走，胡大英心裡有些起疑心，這是上哪兒呀？胡大英聽說過山裡有軍事機構，該不是把我拉到測謊中心，像電影裡演的一樣，用電打昏了我，再測試我是否真的有精神病。直到汽車開到醫院門口，看見醫院的牌子，胡大英才放了心。換上病號服，胡大英進了病房，黃英和王蕙蘭辦好手續就回去了。夜裡胡大英無論如何睡不着，護士給了他幾片安眠藥。

報社裡這幾個人也一宿沒睡，都聚在孫澤貝家裡，研究了大半夜。最後，終於研究出一個方案：給胡大英辦理病退手續，讓他馬上退休，不過這得徵得醫生同意，而且還要開出證明來。可是，當他們開車來到醫院開證明時卻碰了釘子。許凡健對大夫說：“胡大英已經喪失了腦力勞動能力，不適合工作了。您給我們開個證明，讓他退休算了。”

大夫說：“昨天我已經跟他談了，他的頭腦很清晰，思維很敏捷，一點兒都不胡塗，並沒有喪失腦力勞動能力。如果真像他說的那樣，你們也太不像話了！這都什麼年頭兒了，哪有這麼欺負人的？現在，你們又跑來開證明，我更沒理由不相信他說的了。你們這樣迫害人家，年紀輕輕就讓人家病退，這是剝奪人家的勞動權力，我不能開證明。他最多住兩個月，情緒穩定了就可以出院，想辦法給他安排工作去吧。”

許凡健回到報社跟孫澤貝一說，從來沒打過敗仗的孫澤貝，這回可傻逼了，他怎麼也沒想到會栽在胡大英手裡！怎麼辦？誰也惹不起，一不高興就砸，想打誰就打，這不整個一大爺嗎？請進來送不出去了。許凡健卻暗自高興，幸虧這是孫澤貝進的人，要是我進的，不定怎麼找我麻煩呢。可他一點兒也沒流露出來，因為孫澤貝還有半年就退休，這麻煩就是他的了。無論如何要和孫澤貝一起解決這個問題，要充分利用孫澤貝，讓他出頭露面為自己掃雷。孫澤貝即使退休了，作為他的同事，許凡健可以利用孫澤貝的關係去和黨委書記套近乎，這才是最重要的。於是，他裝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對孫澤貝說：“大夫說了，他頂多住一個月就出院。到時候，我擔心他對你的安全有威脅，老孫你一定多注意呀！咱們要想個穩妥的辦法才好。”

    “你叫史壘來一下。”孫澤貝一籌莫展。一聽這話，許凡健心裡就酸溜溜，原來什麼事情孫澤貝首先想到史壘，而不是自己這個二把手。這個史壘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許凡健真想不清楚了。將來史壘當上總編，會把自己放在眼裡嗎？她會不會騎到自己頭上去呀？上次領導來考察幹部，許凡健連想也沒想就推薦了史壘，沒想到她過河就拆橋。尤其是知道了孫澤貝和黨委書記聯姻的事，她更是無所顧忌。想起最近三個人在一起吃飯，史壘給孫澤貝敬酒，那個肉麻，那個嗲，居然坐在孫澤貝的大腿上，還把手伸進孫澤貝的衣服里，一點兒也不把許凡健放在眼裡。看着人家倆人那個樣，直看得許凡健起急，就主動去和史壘碰酒，史壘卻不願意搭理。孫澤貝和史壘坐在對面看着許凡健，像看一隻正在發情的公猴，看得津津有味的，真把許凡健氣壞了。可是眼下顧不上想這些，三個人必須齊心協力制服胡大英，於是，他趕快出去把史壘找了來。史壘進門就說：“這有何難？第一，可以給他一筆錢，就跟他說是一大筆，讓他走人。可以跟他說十萬，讓他辦理調動手續，手續完畢就給他錢，一手交錢，一手交手續。我想他會同意的，這輩子他也未必能掙到十萬。到時候給他一張空支票，讓他一分錢也拿不着，空歡喜一場。如果這樣不行的話，就讓他在家裡歇着，每月給他五百塊錢，願意上哪兒工作，咱們給他開下崗證明，反正不能讓他再上班了。咱們已經跟機關領導匯報他有精神病，如果再讓他上班，他再寫文章發表在報紙上，咱們怎麼交代呀？無論如何不能讓他上班。”

    孫澤貝連連點頭，許凡健心裡也很佩服，這個女人果然有膽有識，就依着她的意思辦吧。許凡健把黃英找來，讓她把王蕙蘭接到報社，把這想法一說，王蕙蘭說：“這事情我可做不了主，得他自己決定。”孫澤貝就對王蕙蘭說：“你可以先給他吹吹風，擺擺厲害關係，這樣對你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尤其是第一個辦法，你們已經分到了房子，還可以拿一大筆錢，換個單位有什麼不好？房子我們不收，而且把檔案給他弄得好好的，這事一點兒都不提。”王蕙蘭答應禮拜天去了醫院再說。

禮拜天，報社開車送王蕙蘭到醫院，跟胡大英說了報社的決定。胡大英說：“鬼才相信他們哩！他憑什麼給我一大筆錢？他們恨我不死！再說了，他們見過錢嗎？他們說的一大筆無非是三萬、五萬，要是給我三十萬，我就走，他們也得出起這個錢呀。第二個方案倒可以考慮，你算算我應該拿多少錢。”王蕙蘭是搞勞資的，抄起筆來一算，胡大英每月所有項目全加上，應該是六百六十塊錢。胡大英說，跟他們要七百。王蕙蘭耷拉着臉埋怨胡大英：“你這人就是脾氣古怪，老和人搞不好關係，讓我這麼一回一回跟着現眼！你知道嗎？人家審我跟審犯人一樣，去你們報社跟過堂似的，真是討厭死了！”

胡大英說：“我怎麼古怪了？在山西的時候，我在單位人緣多好，逢年過節生了病，領導哪回不上家裡去看望？在豐臺才幹了一年，人家回回春遊叫上我。按說你也多少了解一點兒我們報社的情況了，根本就不是脾氣的問題，你怎麼倒向着他們說話呀？”人可以爭氣卻不能賭氣，攤上一個不理解自己的老婆，胡大英沒有一點兒辦法。

王蕙蘭說：“得了得了，別說了！煩死我了！”然後坐車來到報社，孫澤貝、許凡健和史壘都等在那裡，王蕙蘭說完胡大英的意見就回家了。

“他果然不上這個套兒。”史壘也有些失望和泄氣了。

許凡健心裡有些得意，卻憂心忡忡地對孫澤貝說：“看來不好辦，只好是第二個方案了。他要七百就七百吧，免得夜長夢多，他再改了主意。我跟他談的時候，先不答應給他七百，儘量爭取往下壓，你看呢老孫？”

孫澤貝立刻同意了，他真有點兒怕胡大英，胡大英就是打他一頓也白打。這幾天，他反覆想了好長時間，想來想去，覺得還是不能讓胡大英上班。因為他已經對部領導匯報說，胡大英舉着菜刀在樓道里追他，還砸了報社三台電腦。如果讓胡大英上班，而且再發表文章，他對上級可怎麼說呀？有目共睹，胡大英的寫作能力很強，每次一發表他的東西，機關里就有人評論一番，眾口一詞都說好，這才是最難辦的事情，說什麼也不能讓他上班！不能讓他的文章見報！

許凡健看着孫澤貝愁眉苦臉的樣子暗自發笑，提醒道：“那，咱們得先拿出個東西來，比如協議之類的。”史壘也說對，應該有個協議，否則的話我們就太被動了。於是，三個人趴在一起研究協議，整整研究了一天，才把協議弄出來。

    胡大英只住一個月就出院了。其實，連一個月也不到，才二十天的時候，胡大英跟大夫說，在這裡特別悶得慌，心情反而不好。大夫看他能克制自己，讓他回家了，只是要求他先不要露面，在家裡養些日子再去單位。一個月的時候，胡大英來到報社要求上班。許凡健說不行，現在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已經沒有你的位置了。胡大英問他怎麼辦？許凡健拿出一張紙來，放在胡大英面前。胡大英低頭一看，是一紙協議書：《關於胡大英同志長期病休的協議》，鑑於目前胡大英同志身體的具體情況，經本人要求和報社領導研究決定，胡大英同志可以長期養病休息。養病期間待遇如下：第一每月領取五百元工資，第二享受報社職工一切福利待遇，第三醫藥費百分百報銷。胡大英沉着臉對許凡健說：“我不是說了七百嗎？”

    許凡健笑嘻嘻地解釋：“咱們上班的都拿不到七百，你不上班，拿七百，是不是有點兒不合適？”

    “沒什麼不合適的，誰能保證不漲工資呀？你要是為難，我就上班。”

    “這個好商量，好商量。你再看看，別的還有什麼意見嗎？”

    胡大英拿起筆來，把題目中“關於胡大英同志長期病休的協議”裡邊的“長期”倆字勾掉，又把文中的“本人要求”也勾掉了。誰要求了？是你們逼我，我是死活不會要求的。

    許凡健拿起來看了一眼說：“我們研究研究，馬上給你答覆，請你耐心等一下。”說着上孫澤貝屋裡去了，十分鐘後回來了，對胡大英說：“老孫開始有些不同意，我又給他做了做工作，最後他總算同意了，每月給你七百，你要是沒有意見就簽字吧。”

胡大英接過來一看，是重新打印的一張，題目上的“長期”倆字去掉了，文中“本人要求”也去掉了，五百改成了七百，其他內容沒變，於是就簽了名，許凡健也簽上他的名字，一式兩份各存一份。許凡健告訴胡大英，已經跟會計說好了，去領補發工資吧，一共兩千九百八。胡大英起身來到會計室，李淑琴趕緊關上門，對胡大英笑着說：“真有你的！老孫從來沒有栽過這麼大跟頭！這回，可把大伙兒樂壞了。你瞅瞅，現在你多合適，不上班拿的比我們上班還多，上哪兒找你這樣的好事兒去呀？”

    “那可沒辦法，他們不叫我上，不是我不上。不告他剝奪公民的勞動權，就算對他客氣了。”

“得了，別占便宜賣乖了。給你，補發的錢你點點。人家都是停薪留職，您可倒好，玩兒了個停職留薪！天下第一。”李淑琴羨慕地瞟了胡大英一眼。胡大英也沒說話，點完錢裝在身上，把自己的辦公桌收拾了一下打算回家。剛走出辦公樓，碰上司機曹洪賓，他看看周圍沒人，就對胡大英咬牙切齒地說：“解恨！真他媽解恨！我也是窩了一肚子火，快他媽欺負死人了。”見遠處有人，曹洪賓趕緊走了。出二門的時候，又和李曉燕走個碰頭，李曉燕也先看看四周，然後對胡大英說：“老胡，我無論何時都站在你一邊！這幫混蛋，就欠你這樣治他們！”胡大英笑笑沒說話，他想不出曹洪賓是什麼原因，只知道他愛發個牢騷。但是，他知道李曉燕是有原因的。開始孫澤貝讓她負責四版，結果又被石若虛搶了去。她心裡不平衡，她以為她把孫澤貝哄樂了，其實差遠啦！石若虛幾乎見天晚上去孫澤貝家，陪孫澤貝的老婆打麻將，哪回都故意輸給孫澤貝老婆幾百塊錢，這錢能白輸嗎？你以為你是個女的又年輕，到了孫澤貝跟前，甜言蜜語一番，就能把他哄轉了向。沒門兒！除非你像史壘一樣獻身又獻金，可你又不肯，那你只好靠邊站！就算你勇於獻身獻金，你還得當心史壘，總得有個先來後到呀。世上最難測的是女人心，鬧不好讓史壘吃醋多了心，你就吃不了兜着走！論心術，李曉燕不比史壘低多少，史壘當然不願意讓李曉燕當版面負責人，日後當了總編，她願意用男的，不願意用女的。

    胡大英不上班了。那天上街買了一張南方周末報，上邊登了一則廣告，說中國文聯和國際關係學會要舉行一次文化藝術品拍賣會，現在徵集作品，除了書法、繪畫，小說、散文、詩歌和劇本，都在徵集之內。只要交納十元報名費即可。胡大英想起自己寫的劇本還沒着落就報了名，並且把劇本寄了過去。在這之前，劇本已經在《飛天文藝》上發表了，不用擔心被人剽竊。鄰居有個女人叫李惠，聽說胡大英寫的劇本不錯，找上門來想看看，說自己在北京影視圈有人，可以幫胡大英推出去，胡大英就給了她。兩條腿走路不是更好嗎？李惠拿走以後，拍賣組委會又來一份函，說作品要請專家評定等級，收四十元評定費。胡大英覺得這是應該收的，看長作品很費神，哪有白看的道理。很快組委會寄回來等級證書，胡大英的劇本被評為文學類一級作品，確實讓胡大英高興了幾天。當初組委會制定的規則是四六開，既作者拿六成組委會拿四成。一般拍賣會都是拿百分之十一到百分之十七，而這個拍賣會竟然拿百分之四十，這不明明是宰這些無名之輩嗎？有什麼辦法呢？胡大英覺得這個拍賣會，很可能不至於流產，因為他們不會把十元報名費和四十元評審費看到眼裡的，應該拿那個百分之四十。組委會又來信函說，為了拍賣會成功舉行，還要印一本書介紹拍賣作品，書要用高檔銅版紙，每本五十八元，胡大英又寄過去五十八元。

    李惠拿走劇本一個多月，回來跟胡大英說：“我找了五個導演和製片，他們輪流把劇本看了一遍，一致認為：第一，這個劇本可以拍，不是那種不能拍或者可拍可不拍的；第二，需要改，必要的時候請你參加；第三，用你創作的歌曲；第四，一次性買斷；第五，價錢是六萬。你同意嗎？”

    “我同意。”胡大英覺得自己一個無名之輩，第一個劇本能賣六萬很不少了。拍賣組委會又來了信函，說因為作品收集得不夠理想，所以拍賣會要延期舉行。眼下能賣六萬，先拿六萬再說，誰知道拍賣會能否舉行或者什麼時候舉行。

    見胡大英同意了，李惠得意地說：“知道為什麼用你的劇本嗎？因為明年世婦會在北京召開，你寫的女性題材很感人，我讀的時候哭了好幾次。拍這個電視劇，就是要趕這個大會，你趕上機會了。”

    胡大英真誠地說：“謝謝。”

    “告訴你說，他們初步擬定女主角是李雪飛，這可是大明星呀！”

    胡大英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說：“我覺得她不合適。因為女主角要從十八歲演到五十八歲，她是大明星不假，演技好我也承認。但是，把她化裝成十八歲的小媳婦，太勉強；而且，最後她是得食道癌死。你也知道，食道癌就是活活餓死的，她那麼胖，哪像食道癌患者呢？她不適合。最好找一個往下能化裝成十八歲小媳婦，往上也能化裝成五十多歲的老太婆，演員一定要瘦一些。”

    “嘖，這你就不要管了！”李惠不耐煩了：“是導演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

    胡大英沒有吭聲，他覺得對方有點兒要挾和霸道的味道。

    “人家李雪飛有票房價值，這樣的劇本就得用她！”

    “我不是說不考慮票房價值。大明星是大明星，這我不否認。但是，我有我的想法。我承認一個好演員，能夠吸引觀眾，增加票房價值；但是你也得承認，一個好劇本，能使一個無名之輩的演員成為明星。我的想法最好能跟導演交流一下，你能不能安排我和導演見一面……”

“現在你根本見不着導演！人家憑什麼見你！”

胡大英明白了，中間她黑了一道。但是這沒關係，誰也不能白忙活，你給六萬，我不嫌少，我只是想拍得更理想一些。你去領錢你上稅，我幹得六萬很知足。劇本才五萬字，一個字一塊多，哪兒找這麼高的稿費去？“我不是為了錢，我是想，有些話得和導演交流一下……”

    李惠揮了一下手，不讓胡大英說下去，她說：“少說這沒用的費話！你到底賣不賣吧。哎老胡，我還不是跟你吹，也就是我，能在北京給你找來這麼痛快的主兒，一下子給你開六萬。不信的話，你可以拿着劇本出去轉去，轉一圈兒，你還得來找我！你信不信？”

聽了這話，胡大英垂下眼皮說：“謝謝你，我不賣了，您請便吧。”和着我成叫花子了？你以為現在人都向錢看，為了錢就不擇手段，為了錢就下三爛。對不起，你走眼了，我可不是那種人！我月月有工資，天天揭得開鍋，犯不上受你這一套。

李惠也奇怪地望着胡大英，她萬萬沒想到，現在居然還有這麼迂的人！機會來了他不干，給六萬塊錢他不賣，便搖搖頭走了。

胡大英天天看電視，那些電視劇實在慘不忍睹，粗製濫造一塌糊塗。既然看不上別人的，難道自己也可以只為錢就不負責任嗎？那樣起碼對不起自己。寫這個電視劇，胡大英是一邊哭一邊寫的，構思某些情節都是在上班的路上，一邊騎車一邊想，眼淚就嘩嘩地淌下來。這是用心血寫的，不然李惠怎麼可能光讀劇本就哭好幾次呢？從這個劇本在北影的遭遇，也可以看出它的分量，為什麼不爭取把它拍好呢？自己沒到揭不開鍋的時候，真到了那一天再說。這和賣別的東西有什麼兩樣？櫃檯上只擺着一個劇本，賣出去之後，人家再來買，還沒有了呢。着什麼急？第一先把它改好，第二接着再創作，第三等着拍賣會。寫完了第一個之後，胡大英有些找到感覺了。在寫第一個劇本的時候，他根本不會寫，只是看了一本《籬笆、女人和狗》的劇本，便照着葫蘆畫瓢，寫得雖然不一定理想，但是卻給了他信心。話雖然是這樣說，畢竟等待是難熬的，吃不香，睡不穩。第二個劇本只寫了個開頭，就寫不下去了。總算沒過多久，書還真的寄來了，前半部分是書畫，是銅版紙印的，後邊是作者的通訊地址和簡介。十分遺憾的是，書法家和畫家都介紹得十分詳細，其他只有個地址。胡大英看見自己的劇本連名字都沒寫，更甭提劇情介紹了，明白這次是上了一回當，而且也不提拍賣會的事了，看來就為出書賺錢。

胡大媽來電話了，在電話里她哭了，懇求老蔫兒千萬不要記恨她，還說想看看大兒子。對於母親的話，老蔫兒沒有動容，他覺得母親只不過是害怕自己不理她，沒奈何只好答應回去。一走進十八號院，迎面看見王平，叫了一聲大哥，低着頭出去了。老蔫兒見她袖子上戴着黑箍，也沒介意。隔着玻璃胡大媽看見老蔫兒回來了，立刻站起身來，像蝴蝶一樣張開雙臂呼扇着撲上來，老蔫兒一進門，胡大媽就把老蔫兒摟在懷裡，眉開眼笑地說：“哎呦，我大兒子來了，可想死媽媽了！媽媽白天想，黑間想，睜眼是淚，合眼是淚，你就一點兒都不想媽媽。”這話說得讓老蔫兒渾身肉麻，好像時光倒退四十年，媽媽上幼兒園來接自己一樣。老蔫兒感到十分不舒服，因為從來沒有這樣的事！母子之間這樣演戲，讓人感到很彆扭，就掙脫了母親，把路上買的大水蜜桃兒放在桌子上。

“嗬，這麼大桃兒！多少錢一斤？”胡大媽的視線立刻轉移了。

    “一塊二。”

    “我想着一塊錢也買不下來。”胡大媽說着趕緊洗了一個，撕着皮吃起來，一邊吃一邊說：“真甜，水兒真多。你們也吃點兒，別捨不得。不過，你們要吃，就不買這麼貴的了，得吃一塊錢二斤的。”

    這倒是句良心話，老蔫兒說：“我們吃一塊錢三斤半、四斤的。”

    “那，你也吃一個吧？”胡大媽向老蔫兒努了一下嘴。老蔫兒搖搖頭，一共買了六個，五個桃兒就三斤，就算給了小分量，也不會差太多，這桃兒確實個兒大，一個至少半斤。看着母親那麼愛吃，老蔫兒沒捨得吃，他知道父親更愛吃甜食和水果。經過那麼一場不愉快，老蔫兒覺得和母親沒有話說，干坐着很無聊，就問了一句：“我爸呢？”

    “上牛街給你買牛肉去了，電話里我大兒子一說來，我就讓他趕緊給你買去啦。今兒我給我大兒子燉一回牛肉，你嘗嘗你媽做的牛肉，看看香不香，你就吃好東西吧。”一個電話就把大兒子叫來了，還給自己買了這麼好的桃，胡大媽心裡很高興。看見王平又回來了，老蔫兒便問：“北屋陳家怎麼啦？王平幹嘛戴黑箍？”

    “呦，你還不知道哪，老五死啦。”胡大媽一邊擦嘴一邊說。

    “是嗎！怎麼死的呀？”太突然了，老蔫兒實在沒想到。

    “咳，上廣州進貨去了，他不是賣服裝呢嗎？在廣州下館子吃飯，他嫌大蝦不新鮮，讓老闆給退了，老闆不給退，他就跟人家動了手。他的個子那麼大，老闆還能不吃虧？人家是當地人，還能吃這個虧？回到廚房裡就舉着菜刀出來了。老五一看不好，噌地一下躥到馬路上，剛好過來一個小臥車，開得飛快，一下把老五撞出十丈遠，當時就沒氣兒了。人家一看他讓車撞死了，也沒出飯館，這下倒好，死無對證了。”

    “他一個人去吃飯的？”

    “倆人呀。”

    “那怎麼能說死無對證了？”

    “就算拿出菜刀，人家也沒砍他，是他自己往外跑讓汽車撞死的，跟人家有什麼關係。這是該着他死，該着死在外邊，他就是個遊魂野鬼。”胡大媽毫無表情地說，好像在說鄰居一隻偷嘴的貓。

    老蔫兒在家裡坐着也沒意思，就說：“我上北屋看看去。”

    “呆會兒就回來，別看不是親的，人家陳大媽挺難受的。”

    “我知道。”老蔫兒才走到院子當中，耿大媽趕緊從東屋裡迎了出來：“老蔫兒回來啦，來這屋坐會兒。”坐下耿大媽先給老蔫兒點了一根香煙，然後嘆口氣說：“唉，你說這是怎麼話兒說的？我這兒沒事兒正琢磨呢，我真後悔死了！老五蒸一袋面的包子，才用一斤豬肉，我就說急發財快死，越快越完蛋；還說你缺德吧，往後不得好死。你看看，晴天白日，紅口白牙的，可是讓我給咒着了。哎呦！我可後悔死了！好幾宿了，一閉眼就是老五，滿頭滿臉是血，跟我哇哇地哭。”耿大媽真是痛心疾首，一邊說一邊抹眼淚，好像真是她咒死了老五，早知道自己的咒語這麼靈，可是不敢隨便咒人！

    “咳，這跟您有什麼關係？人的命天註定，該着他是這麼死。您甭瞎想了，也不用埋怨自己，您歇着，我上北屋看看去。”

    “去吧，有空兒這屋呆着來呀。”耿大媽只送到屋門口。

    老蔫兒一踏上台階，陳大媽趕緊立起身來。老蔫兒進屋拉住陳大媽的手，陳大媽眼圈就紅了，老蔫兒扶着陳大媽坐下。陳大爺沒抬屁股，光點了點頭。王平從裡屋出來給老蔫兒斟上杯茶，立在一旁。

    “聽我媽說了，真是意想不到。”老蔫兒攥着陳大媽的手搖了搖。

    “唉，誰說不是呢？這個短命鬼呀，可坑死我啦！”陳大媽又哭了起來。老五從三個月上跟着陳大媽，是陳大媽用糨子餵大的，和親兒子有什麼兩樣？小時候老淘氣，惹事生非，讓陳大媽着那麼大急。大了又打架鬥毆，送到新疆去勞改。好不容易現在回來了，也知道賺錢過日子了，說走就走了。陳大媽本來說別的兒子靠不住，晚年就跟老五一塊兒過，給他把孩子拉扯大。王平大大咧咧的，倆人挺能享錢，老來吃喝不愁，也算沒白當這個後媽。可是，王平這麼年輕能守着嗎？帶着孩子就不好找婆家，不帶孩子就得給自己留下，這不是老了老了不松心嗎？陳大媽深深地嘆口氣：“唉，你陳大媽命不好哇。”

    每天美在屋裡看見老蔫兒上陳家了，也拿着那把水牛角攏子，一邊梳頭一邊走進陳家：“呦，我當是誰呢？老蔫兒回來啦？哎，我問你，你那房子是怎麼裝修的？總共花了多少錢呀？”

    “就鋪了一層地磚，四白落地，沒花多少錢。”老蔫兒是看望陳大媽來了，不想說這事情。

    “就鋪了一層地磚呀！”每天美撇撇嘴，“通體磚還是釉面磚？”

    “釉面磚。”

    “釉面磚滑，沒通體磚結實。好不容易住上新房，你可真摳門兒！”

    “不是摳門兒，是沒錢。再說也不是新房，是舊房。”

    “你當大記者的，還能不趁錢？”她聽大牛說過一個記者，外號“北京名妓”，早發了。

    “牟們就是不趁錢。”老蔫兒索性不搭理她了。

    “要是我住上樓房，我就全是木地板木牆裙，門上包皮子，裝水晶吊燈，一切都照賓館那樣裝修。住新樓房嘛，就得讓它有個新鮮勁兒。”每天美說得挺帶勁，可是屋裡誰也不搭茬兒，每天美覺得挺沒意思的，悶了一會兒，問陳大媽：“陳大媽，晌午吃什麼呀？我吃炸醬麵，您要麵條嗎，我給您帶回來？”陳大媽搖搖頭，說還有昨天剩的烙餅呢，呆會兒炒炒得了。沒心情做飯，也沒心情吃飯。每天美見王平的臉沉着，就轉身回自己屋去了。

    老五的事是陳老大和陳老三去廣州辦的。一來他們倆是軍人，這些年部隊機關沒什麼要緊事，比較有空閒；第二是去兩個有級別的軍人，處理事情可能會好辦一些。他們去之前不清楚細節，只知道打架出了車禍，本心想多要些索賠，弄點兒貓膩。到那兒才知道是這麼回事，既然要不着索賠，馬上就把老五火化了，哥兒倆又上珠海和佛山玩兒了幾天才回來。老三把骨灰盒扔到這兒就走了，老大直接回家了，打電話說累了，過幾天再過來。

    老蔫兒對陳大媽和陳大爺說：“想開點兒吧，人死不能復生。還是活人要緊，老五給您撂下個孫子，她們娘兒倆還得您照顧呢，您老倆可得保重身體。”站起身來剛要走，看見陳老大和陳老三進了院子，老蔫兒連忙走出陳家，在院子裡沖他們哥兒倆點了一下頭，回屋了。

見大兒子和三兒子都來了，本來說晌午湊合一頓的陳大媽，又趕緊提上網兜去買菜。陳老大和陳老三這次來有兩個意思，一是要弄清老五這幾年掙了多少錢，不能讓王平控制着。假如她走主兒的話，錢得給陳大爺留一半，陳大爺和陳大媽是理所當然的繼承人。第二是把事情經過給陳大爺匯報一下，把旅差費報銷了。進了門，屁股還沒坐熱乎，老大就把車票掏出來放在桌子上。沒想到，剛說起第一個問題，王平就不幹了：“牟們有多少錢你管得着嗎？這是牟們兩口子的事！”

    陳老大理直氣壯地說：“怎麼管不着呀？他不光有老婆孩子，還有父母呢！對於父母他有贍養義務！父母生了他，養了他，怎麼着？老了他就不管啦？”

    王平眼縫裡根本不夾陳老大，嗓門兒頓時高了：“那你跟他說去呀！你跟我說不着。你不就是眼紅牟們這點兒錢嗎？這錢是牟們倆掙的，不是他一人的！”

    陳老三馬上衝到王平面前：“你少廢話！怎麼跟我大哥說話呢？你再說一遍我聽聽。”看那意思好像還想打人，部隊裡服從命令是天職，他想把這一套拿到家裡來。

王平才一點兒不怵他呢：“幹嘛？想打我是怎麼着？你打！你打呀！缺德的陳老五！你個短命鬼呀，看看你這是什麼親人呀！人家合夥兒來，欺負我們孤兒寡母，你個狠心的賊呀，你就不管我啦……”王平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老五死了之後，老大死活不讓她去廣州，說是車禍死的肯定很慘，怕她受刺激，一家子都不讓她去，她也沒辦法。老五走的時候，頭天夜裡倆人弄事，還把孩子弄醒了，老五半截停下來，抱着兒子哄半天，才把兒子哄着了，倆人也沒接着再弄。那天是王平把老五送到火車站的，直到車開了，王平才往秀水街趕着去支攤兒。這才幾天？生龍活虎的一個大老爺們，就變成了一把灰。王平哭累了就昏睡，睡醒了又接着哭。後來，她怕陳大媽受不了，強忍着自己的悲傷。不管怎麼說，老五留下一個兒子，這幾天嚇得兒子直發呆，都不會淘氣了。王平不哭了，自己難受自己知道。沒想到，好不容易盼着大哥和三哥來了，進了門，一滴眼淚沒有，竟然先說起錢來了。

    半天沒吭聲的陳大爺開了口：“你大哥不是不能問，問問你也是關心。”他一向把大兒子看得很重要，作一個師長的爸爸，是他一輩子的光榮。陳大爺接着說：“這事情，不是都仗着你大哥呢嗎？人家飯館老闆還不干哪，人家有被老五打傷的證明，不是你大哥鎮唬着，能那麼快火化嗎？你大哥是替你辦事去了，你怎麼還跟你大哥鬧呢？”

    “爸，您還別說這個。誰大哥呀？他是誰的大哥？噢，他兄弟死在外頭了，他不應該去嗎？他完全可以不去呀！他不會別認這個兄弟，誰讓他去啦？”反正老五活着的時候，在王平面前也沒說過大哥好。剛開始做買賣缺錢，老五厚着臉皮跑去借也沒借着，哥們兒要是處不好，還不如朋友呢。

    陳老三馬上接過去說：“你還用不着在這兒抖機靈，誰讓我們是賤骨頭，我們活該我們認了。廢話少說，把車票給我們報了！既然你不仁，也休怪我們不義。”說着，也掏出一把車票扔在桌上。

    “哎，想清楚好不好？不是我叫你們去的，是你們不叫我去。要是我去了，一分錢也用不着你們的！愛找誰報，找誰報去，我不管，我看你們也是活該！”王平不在乎這幾個錢，主要是心裡不痛快。

陳大爺和稀泥地說：“拉倒吧，我給報還不行嗎？”說着就動手整理那些車票。

王平一把搶了過來：“不行！我的男人死了，這個錢我出！我出得起！”

    陳老大沒想到事情會說僵了，從老五結婚以後，他來過有數的幾回，每次王平都挺客氣，大哥大哥叫個不停，沒想到這娘們兒還挺厲害。現在他有些後悔了，因為他倆把去珠海和佛山的車票也擱到裡頭了。原以為王平正難受呢，不會在意的，稀里糊塗混着把錢拿回來就算了。

王平低着頭整理車票，忽然發現不對頭，就問：“哎，這珠海的車票是怎麼回事兒？”

陳老大啞口無言，陳老三趕緊說：“肇事車是珠海的，不去珠海行嗎？”

“那，佛山的車票呢？老五是幾輛車軋死的？”

這下，陳老大和陳老三真是答不上來了。

王平冷笑了一聲，說：“好哇，你們的兄弟死了，還有心思游山逛景？你們游山逛景，還跑到我這兒報銷來？窮瘋了你們啦！啊？玩兒得起玩兒不起？”

這回，可問得陳老大和陳老三沒話說了。雖然是親弟兄，有的當官，有的為民，不是一個階級，自然不是一個心氣兒。陳老大上哪兒去玩，自己出過錢？上哪兒下館子，吃的是自己？習慣成自然。這回兄弟死了，他這麼辦絕對不是存心故意，就是占便宜占慣了，好像小偷見了錢包不偷，手就痒痒一樣。

王平用手指着陳老大說：“一奶同胞，一個娘腸子爬的，你是當大哥的，你就這麼當大哥？呸！噁心死了！別看你是個師長，讓我哪個眼珠兒看得起你！什麼他媽雞巴玩意兒！”

當着老三的面兒，老大真是下不來台了，滿臉通紅，站起身來就往外走，老三也緊跟着追出來。

陳大媽買菜回來，一看哥兒倆要走，連忙說：“別走呀，我這不是都買回來了嗎？”

陳老大沒說話，老三卻賭氣地說：“你們自己吃吧，我們可不敢吃！”

這話讓王平在屋裡聽見了，大聲喊着：“吃吧！吃不着絕戶，吃寡婦，老娘管得起！沒飯轍了，就腆着個臭逼臉，帶着老婆孩子都來吃吧！小心別噎死你們！”

陳大媽這才聽出來是吵架了，就沒有攔他們。

耿大媽見他們哥兒倆走了，這才和疙瘩包子進了北屋。王平手裡捧着那一堆車票，對耿大媽說：“耿大媽，您瞧見了吧？這是人嗎？是人幹的事兒嗎？”把車票扔到地上，趴到床上嗚嗚地哭。陳大爺也覺得大兒子這事，辦得太不露臉，只好由着王平哭罵。

耿大媽從頭到尾都聽見了，拍着王平的膀肩勸王平：“唉，甭搭勾他們！好人不理臭狗屎。”

每天美和見天賤也隨着話音兒進來了，見天賤說：“真沒見過這樣當哥哥的！哪有這麼着的？噢，為你兄弟跑跑腿兒，花點兒錢是應當的呀！就是不看在兄弟和兄弟媳婦的面兒上，也得看你侄兒的面兒呀！孩子沒爹了缺一角，外人看了還心疼呢。何況你們這些當大爺的？真是少有！”

疙瘩包子哼了一聲，說：“要不人們就罵操你大爺了？”

沒人搭這個話茬兒。每天美也坐下來勸慰王平：“咳，甭搭理他們，誰離了誰不能活呀？這幾年，他們沒管你們，你們不是也過得挺好嗎？人比人該死，貨比貨該扔。你看人家我哥吧，什麼好事都想着我，有一點兒好吃的，就趕緊給我送來。這不，剛給我送來的燉肘子，我給你端一碗來。”說完起身就要走。

王平趕緊扯住每天美：“牛大嫂甭介，我吃不下去，您甭拿。”

每天美本來也不是真的，就說：“我說也是，你現在心情不好，吃下去回頭再做病，油漬麻花的，不是什麼好東西。”

見天賤說：“耿大媽咱走吧，讓王平也歇會兒。”

大家都出來了。耿大媽說，呆會兒熬棒子麵粥，叫疙瘩包子端過來，不讓陳大媽做稀的了，陳大媽說行。

胡大媽對老蔫兒說：“吃了飯，你去建工醫院看看你舅媽去。”

    “怎麼啦？住院了？”

“啊，一個多禮拜了。高血壓、糖尿病，還有心臟病，都趕到一塊堆兒了。下藥都不好下，治這樣的犯那樣，治那樣的又犯這樣，這回夠戧。你說你舅舅多傻！人家你舅媽病得要死要活的，他跟人家說，他們單位有個老頭兒，老伴兒死了才半年，現在又娶了個後老伴兒，倆人感情好着哪！你說你舅媽，人家能愛聽嗎？要不怎麼說他傻呢！”

老蔫兒沒說話，心說：這是傻？這是壞！這是逼着人家快點兒死，死了好給自己騰地方，好娶後老伴。想當初大姨死的時候，舅舅和母親在背地裡咬牙切齒地說過大姨父：不信咱看着，不出半年，他就得找後老伴兒。但是人家到現在，五、六年了也沒找。你可倒好，結髮夫妻還沒咽氣呢，你就等不及了。想到這裡，老蔫兒覺得舅媽真可憐。雖然姥姥活着的時候，也跟舅媽婆媳不和。但是有一樣，這倆人是一致的，就是都非常疼愛老蔫兒。老蔫兒從小在舅媽身邊長大，原來婆媳倆還商量過，胡大媽生了四個小子，舅媽生了五個閨女，兩家做門親事，不管哪一對兒成了，胡大媽就有了閨女，舅媽也就有了兒子。按老理兒說：姑作婆可以，舅不能作公。女兒嫁出去，生了女兒再嫁回來，這叫骨肉還家。林黛玉之所以不能嫁給賈寶玉，也有這個原因。四姨出面跟老蔫兒說，老蔫兒不同意，他對這些表妹像親妹妹一樣，根本沒有那種念頭。儘管如此，舅媽仍然一如既往地疼愛老蔫兒。老蔫兒罵了舅舅的大女婿，也就是老發叔，舅舅惱了，舅媽並不惱。每次去了，舅媽都趕緊從腰間解下鑰匙，從柜子裡給老蔫兒取女婿給她買的好煙，她捨不得抽，也捨不得給女婿們抽，只是給老蔫兒留着。老蔫兒喝水，她看着；老蔫兒抽煙，她還看着；老蔫兒說話，她不錯眼珠地看着，眼神里透着無盡的愛意，像看自己的愛子。舅媽年輕時非常漂亮，是胡大媽姐妹們比不上的。舅媽就是一樣不如人，沒有給舅舅生下兒子，讓姥姥家成了絕戶，這是舅媽一輩子最大的罪過！其實，老蔫兒在母親手裡，一點兒也不幸福，如果自己是舅媽生的，那該多好！舅媽和自己都是沒福氣的人。想到這裡，老蔫兒心裡很難受，眼淚在眼圈裡打轉，就轉過頭去，望着窗外不吭聲。

小超提着一塑料袋東西進了曹家，曹老太太現在撒拉熱窩了。

    “又給曹老太太送東西來了。”胡大媽一邊準備涼菜，一邊說：“這小子到是還管曹老太太。老騷幫子，這回動不了啦，被窩裡吃，被窩裡拉。小超給她買一兜方便麵，見天泡方便麵吃。”

胡大爺回來見了老蔫兒，也是滿臉堆着笑，把買的牛肉取出來，胡大媽說：“看，還是人家牛街的東西好，你先洗乾淨了，然後切成塊兒。”

老蔫兒連忙站起身來，說：“得了，得了，我來吧。”胡大爺一輩子沒幹過活兒，這塊牛肉叫他洗，他能洗一個鐘頭；叫他切，他能把手指頭帶肘把兒，都切到裡頭。讓他幹活兒，還不夠揪心的呢。喝了酒，吃了飯，胡大媽、胡大爺和老蔫兒都睡了覺。

晌午吃了飯，耿大媽照例搬個板凳，坐在大門道里和見天賤聊天。

“耿大媽，”見天賤說：“我們大小兒的婚事定了，您說我這一間屋子，可怎麼辦呀？就算把推出去的小後屋給他們小兩口，閨女總不能跟我們老倆，睡一張床鋪上吧，娥子也二十一啦。我要是把廚房往前推出一尺去，娥子就能在裡頭搭個單人床，可我不知道人家同意不同意。”

    “誰不同意呀？”耿大媽不明白。

    見天賤朝裡頭胡家努了一下嘴，說：“以往曹老頭子事兒多，可他是個順毛驢，給幾句好話他就找不着北了。這個胡大媽，可不是個好惹的，我怕她不叫我挪。”

    “這麼寬的院子，礙着她什麼相干呀？你管她呢，挪你的。”

    “要不，還是先說說好，免得叫她說我瞧不起她。”見天賤一直懼怕胡大媽。

“願意說你就說去吧。”耿大媽覺得不是事，見天賤有些多慮了。沉默了一會兒，耿大媽忽然說：“聽說現在生意可不好做了。你要是沒事兒在大街上走，哪個飯館和商店的玻璃上，都貼着‘招急’倆字兒。你說我就納了悶兒了，買賣不好干，賺不着錢，瞎着急管什麼用？再者說了，你就是心裡頭着急，也不能寫到紙上貼出來呀，人家一看，不是更不敢上你那兒去啦？”耿大媽年輕的時候念過識字班，認識幾個字。她說不清自己跟不上形式了，還是這年頭兒出了毛病，大兒子和二兒子都下崗了，這回她真鬧不懂了，好好的廠子，怎麼會沒活兒干呢？見天賤沒留心這事情，就沒接這個話茬兒。

一輛紅色的夏利出租車停在大門口，王凱和西斯拉伊庫下車走進來。“耿姥姥歇着呢。噢，您也歇着呢。”王凱願意叫耿大媽，嫌見天賤年輕，不願意叫她姥姥。

“來了，凱。又帶你朋友來了。”耿大媽看着這個外國小伙子，還是覺得新鮮，頭髮黃了吧唧，胳膊上卻長着一寸長的黑毛，領口隱約露出濃密的胸毛，想着脫光了衣裳，肯定就是一隻毛猴。

    原來，王凱和西斯拉伊庫是來找老蔫兒的。王凱並不知道老蔫兒已經搬走，不在這兒住了，可偏偏湊巧今天老蔫兒回來了。倆人在後院坐到兩點鐘才上前院來，正好胡大媽和胡大爺歇晌起來，老蔫兒還睡着。胡大媽連忙打開門請他們進來，王凱問：“胡姥姥，大舅在家嗎？”

    “在，我給你叫他。”

    “睡覺呢。您別叫，我們沒急事兒，隨便聊聊。”

    胡大媽說：“睡的工夫不小了，再睡晚上該睡不着了。”就把老蔫兒叫了起來。老蔫兒擦了把臉，三個人坐在一起就說開了。西斯拉伊庫花八千塊錢買了一塊透光鏡，一般銅鏡對着陽光，只能在牆上照出一個圓圓的光團，而這種透光鏡，能把背面的文字和花紋照到牆上，所以叫透光鏡。老蔫兒認識一個在博物館工作的朋友，他用半塊鏡子研究了兩年，終於能夠複製這種鏡子了。西斯拉伊庫一拿出來，老蔫兒就說是複製的。這種鏡子屬於青銅一類，青銅就是摻有錫和鉛。摻的越多顏色越發青，表面形成一層防腐層，呈現出一種水銀一樣的光澤，也叫水銀鏡。所以，一般的透光鏡都沒有鏽，這一點西斯拉伊庫沒有錯。純銅就是紫銅，黃銅是雜銅，青銅更是雜銅。當摻的錫和鉛超過百分之十五，接近百分之二十時，就呈現水銀色了。最多不能超過百分之二十五，否則一碰就碎，即便在百分之二十五以下，也是很容易碎的。因為銅摻別的金屬多了以後，硬度增強了，強度自然就下降了。所以，水銀鏡出土的時候大多是碎的，完整的水銀鏡很少見。王凱說：“大舅，您只憑這，就能斷定它是假的嗎？”

    老蔫兒說：“第一，這種工藝過去很神秘，現在很簡單，造假比較容易。第二，要看上邊的花紋。水銀鏡以漢鏡為多，文字似篆似隸，自成一體很有特色；花紋細緻，西漢時期以線條為主，一般沒有高浮雕。鏡鈕比較大，多為饅頭鈕。東漢時期花紋更加細緻，也叫鐵線銀鈎，出現了浮雕和圓雕，文字多以吉祥如意為主。你這塊鏡子太完美了，紋樣是柿蒂規矩四靈鏡，顏色接近百分之二十五，很難完整地保存到今天。如果是真的，這麼大的鏡子，賣主絕不會以八千的價錢賣給你，它起碼要值十萬八萬。”

    西斯拉伊庫也聽明白了，他說：“看來，我是上當了。”

    老蔫兒反覆看着這塊鏡子，說：“不過，復製得這麼細緻，這麼逼真，不是也能把背面的花紋照到牆上嗎？應該說，你也沒吃多大虧。”

    王凱有些得意，問西斯拉伊庫：“怎麼樣？我大舅能耐大了。”三個人都笑了。西斯拉伊庫站起來說：“謝謝，這是一點小意思。”說着拿出一張百元的美鈔，放在老蔫兒的面前。

    “這是幹什麼？收起來！”老蔫兒看了王凱一眼，王凱趕緊替西斯拉伊庫裝起來，倆人告辭了。

胡大媽既不明白，也不滿意地說：“你說你傻不傻，白給一百塊美金，還不要，真是什麼人都有！”

老蔫兒裝沒聽見，出去上茅房，見路邊躺着一個農村小伙子，牆上靠着一輛用自來水管子焊的自行車，上邊馱了很多木頭。小伙子躺在地上，用手捂住肚子打滾。老蔫兒彎下腰問：“你怎麼啦？”

    “疼，肚子疼。”小伙子皺着眉頭，一腦門子汗。

“你先忍一會兒。”老蔫兒說完，趕緊往廁所跑，撒完尿跑回家，從抽屜里找藥，找到一包黃連素，倒了一杯白開水，端着往外走。

胡大媽追出來，嫌棄地皺着眉頭問：“你給誰送去呀？小心是傳染病，再傳上咱們家。”

老蔫兒當下非常生氣，真成了見死不救啦？於是他賭氣地說：“他喝完了藥，我就把這杯子摔了，再給您買一打新的，行不？”這話噎得胡大媽沒話可說，扭頭回去了。老蔫兒看着小伙子喝完藥。過了一會兒，他說不怎麼疼了，不常吃藥的人，吃點兒藥就管事。老蔫兒把剩下的藥給了他，讓他把杯子帶上，過兩個小時再喝一回。小伙子問老蔫兒姓什麼叫什麼，老蔫兒說沒必要，小伙子仔細地看了看這個大門，然後千恩萬謝地走了。

老蔫兒趕緊去建工醫院看望舅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