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人间舞台》之一《叫板》 生旦净末丑 狮子老虎狗 该出手时不出手 后悔药没有 台上是疯子 台下是傻子 不在台上装疯 就被踹到台下卖傻
第十章:精神病真好,我也快犯病了 大牛最近有些坐立不安,后来买的两套房子,一套也没卖出去。眼看到了二期付款的日子,大牛能不着急吗?当初他的分析没错儿,往城南发展是对的。正因为是对的,所以好些地产开发商也相中了城南。先是在玉泉营环岛南边,建了一个大型蔬菜批发市场,叫新发地批发市场,后来又在新发地南边,修建了九龙山庄。 九龙山庄破土动工的时候,可把大牛吓一跳,要是在这儿建了住宅楼,大兴的房不就瞎了吗?大牛这个着急呦!后来主体结构起来了,大牛才放了心,原来不是普通住宅楼,像是高级公寓,对大兴的房子威胁不大。夜长梦多,快点儿卖吧,心里是这样想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人买。开始时还有人问讯一下,大牛说是二十二万,还说有商量,人家连回话都没有。后来,大牛就不敢多说了,只说二十万,仍然没人问津。 这时候,九龙山庄南边又开始了一片工程。大牛一看,连连叫苦,原来这就是名叫郁花园的住宅小区,是普通住宅楼。每平米价格和大兴一样,那谁还上大兴去买呀?这时赶上一个急茬儿,买主只出十八万,大牛一咬牙卖了。大牛的房子是分期付款,一期付百分之三十是六万,二期付百分之四十是八万,最后再付百分之三十还是六万。这次到手的十八万,先拿出十四万结清房款,再添上四万凑成八万,交了最后一套的二期付款。 大牛这回真急了,头一回拿出三万来,这回又赔了两万。如果最后一套也能卖十八万的话,这三套房子一共得赔七万。可谁知道能卖多少呀?反正,看来情况有些不妙,这套房子无论如何要尽快出手!早卖一天早塌实。大牛只要接到电话,就陪着人家去看房,好话说了千千万没用,买房的现在也学精了,他要看全额付款的凭证。这房子价格是每平米两千五,而郁花园是每平米两千三,这不明摆着赔钱吗? 大牛就像沾上了一块烫手的年糕,怎么也甩不掉了,急得他尥蹦儿。大牛买第一套房子的时候,房地产开发还不这么热呢,但是后来发展的速度,是任何人也想不到的。南二环南三环,一片一片地起高楼,也就一半年的事。闹得大兴房价一落再落,先是落到两千一,总得比郁花园便宜呀,还是没人买,落到一千九才有人探问。这样,大牛这套价值二十万、建筑面积八十平米的房子,就只能卖十五万了。如果不要,退是不行的,开发商可以收,收的价钱是八万。这不跟杀人一样吗?何况连上二期付款,已经交了十四万,傻逼才八万块钱给他丫挺的呢!就算这房子卖十五万,自己一分钱不得,还得再拿出五万来结清全部房款。不行,即使房子卖了,第三期房款也不给他了,大牛已经给这家开发商贡献五十四万了,即便不给他,想他也不会追究了。但是,买主能答应吗?人家拿的不是全额交款的房契,能放过自己吗?对了,以后卖房不能留家里的电话号码,只能留个呼机号,大牛又赶紧去撕广告,贴上新的广告。 在家里呆着烦,大牛就骑着摩托到处转,转饿了走进一家饭店,想吃点儿东西。小姐先给大牛倒了一杯茶,然后拿着小本子等大牛点菜。大牛看着菜单不知道吃什么好,便从口袋里掏烟,掏出烟盒一看没有了。刚想问,你们这儿有三五烟吗?又怕是假的,就把烟盒攥在手里。小姐连忙递上一支相同牌子的香烟,并给大牛点上。大牛这才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这个小姐,细眉、细眼、高鼻梁,一张嘴很大,感觉是很舒服的。大牛说:“我不点了,你看着给我上吧,够我一人吃的就行。” “酒呢?白的,啤的?” “先来瓶燕京,我渴了。再来一口杯。” 喇叭里放的歌儿,大牛不知道是什么名,只听见一个男人声嘶力竭地呼喊:舍不得让你走,怎么能让我一个人留……大牛忍不住乐了,他妈的,一个人怎么流呀? 小姐转身离去,转眼工夫,端上来一碟炸小黄鱼,一碟老虎菜。行,还真对心思。大牛不由得冲她笑了一下,她也笑着瞟了大牛一眼。大牛喝着酒,打量着这家不大不小的饭店,面积有八十平米,装饰得有点土。柜台里边有个黄脸皮男人,大概有三十多岁,看样子是老板。只有三个服务小姐,个子矮的那个脸蛋比较漂亮,中等身材那个长相一般,给大牛上菜的小姐个子最高,大概有一米七,身材是满好的。 这时,喇叭里又换了一个女人在唱,急迫得几乎和哭一样:抠我抠我,给我感觉——抠我抠我,给我感觉……大牛不由得在心里骂了一句:臭丫挺的!再往下一想,就觉得一股热流往下涌。小姐又端来一盘京酱肉丝,还说:“您尝尝我们的豆皮儿,味道特好。”就这一个儿音,大牛听出她是南方人了,于是没话找话地问她:“小姐是哪儿的家?”小姐笑着说:“湖南。”看大牛的烟抽完了,又从自己身上掏出一根香烟来给大牛点上。大牛见没什么客人,就拉住小姐的手说:“坐下喝点儿。” “上班时间嘛,老板要怪罪的。” “老板怪吗?”大牛扭过头去大声问。 “喝点儿就喝点儿,反正也不忙。”老板低着头算帐。 小姐在大牛身边坐下,大牛抓住小姐的手按在自己硬邦邦的老二上边,小姐笑着小声说:“你急得要死呀!”大牛把手放在小姐腿上,顺着大腿往里摸,小姐噌地一下站起来说:“还有一个虎皮尖椒,我去给你端来。”虎皮尖椒端来后小姐却不坐了,背着手远远地望着大牛,脸上似笑非笑。 大概是酒的缘故,大牛有些晕菜了,浑身热血沸腾,喝了一瓶啤酒和一个口杯,好像饭也没吃多少。大牛说结帐,小姐走到跟前,大牛小声问,能不能亲热一下。小姐说:“上班时间老板要不高兴的……其实,宿舍就在后头。” 大牛起身来到柜台跟前,给老板亮出来两张一百元的钞票:“玩儿会儿可以吗?最多一个钟头,反正你这儿也没人。”老板什么话都没说,把钱收了起来。大牛回头一看,小姐正立在厨房门口望着自己,大牛笑着朝她走去。拐过厨房是一间只有六平米的小屋,里边除了一张床什么也没有。屋里弥漫着单身女人的气味,这让大牛很亢奋,回身将屋门插了。因为前头有鼓风机的声音,两个人便毫无顾忌地折腾起来。这一番云雨,真个是一场伏天的雷暴,连着干两次,大牛依然觉得意犹未尽,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今天这么雄挺英壮。看看时间不早了,小姐连忙穿衣裳,大牛问,还想我来吗?小姐只笑却不说话。大牛依依不舍地骑上摩托走了,他觉得今天特爽,好像年轻了二十岁一样。 一般没事,胡大英不愿意去母亲那里,可呆在家里又实在烦,他不记得在哪本书里看见过,一个人被关押着不能出去,就在牢房里来回走,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是七步。现在分的这套房子,小间是六平米,大间是十二平米,门厅只有四平米。屋子里被家具塞得满当当的,只有一条弯弯的小过道。每天早晨,大兰和馨玉,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只剩下胡大英一个人的时候,无边的寂寞和孤独让他喘不上气来。从小间走到大间是十三步,从大间再走到小间还是十三步,真烦!比那本书上说的多四步。四步,唉,死步。怎么把自己弄到死步上了呢?这跟坐牢有什么区别?这样会把人真的逼疯!不行,不能这样下去,一定要有事情做。没事也必须走出去! 于是,他就天天去赶早市,买完菜送回家,然后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看着那些北墙根围坐着打牌的老头儿,虽然羡慕却不可能和他们坐在一起;看着那些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的年轻人,心中更是生起无限的无奈。好在插过队,什么苦也能吃得了,他决定找个工作,不为挣钱,为的是不闲,闲着实在受不了。红着脸买了几张招聘报纸,胡大英开始搜寻征聘广告。开始的时候,他不敢面对那些大公司的招聘广告,动辄便是熟练英语和电脑操作,最要命的是年龄,要么是二十五岁以下,要么是三十五岁以下。他感到很困惑,年龄怎么就成了一个最大障碍呢?已过不惑之年的他,当然懂得什么事情都有两面性,年轻自然好,但是年轻肯定没有阅历。作为老三届,吃亏的就是不会外语不懂电脑。但是,他们会的懂得的东西,又有多少人珍惜和了解呢? 无意之中,他发现一条广告,一个台商专门招聘下岗的共产党员,这让他感慨了许久。当然,春风得意的党员是不会下岗的,应聘的党员肯定是倒霉蛋。看来这个台商,还是具有一定眼光的。首先他知道,共产党员应该是有事业心的人,应该是一个好人;同时,他又懂得一个不得不去应聘的党员,肯定不会投机钻营,是塌实肯干的人。一个资本家,要在共产党员里边寻找人才,他感到很悲哀,自己就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不得不放弃自己热爱的工作的共产党员。但是,因为这家公司是经营药物的,自己不懂得医药,他便把目光移开了。如果和自己所学或者所长稍微靠近一些,他会去应聘的,能否聘用无所谓,起码他想见见这位台商。 接下来,看到一则广告公司,征聘文案和策划。文案当然没有问题,对于策划,胡大英感到有些茫然和神秘。他知道,过去中国的大学里没有广告专业,目前从事广告的人员,多是从新闻口转过来的。既然别人能干得了,自己难道就不行?他向自己发出挑战,一定去应聘策划,到底看看策划是干什么的!看了几本书才知道,原来他认为很神秘的东西不过如此。看得多了也闹明白了,原来策划就是出主意想办法。这有何难?但是,他毕竟没有进过广告公司,完全是凭着自信,他走进第一家广告公司。 当胡大英说完履历的时候,连他自己也感到有些意外,明明说没有干过广告策划,但他还是被录用了。这让他感到很兴奋,觉得自己没有被社会淘汰。其实是,广告公司最近接了一个房地产项目,但是他们做出的文案,客户不认可,文字太差,于是胡大英就上了班。广告公司并不是天天有事,忙起来一阵儿,闲下来也没事。胡大英来往自由,每个月回一次单位,去了就是领钱,每个人都对胡大英送上羡慕的眼光:“来啦,来领钱啦。” “没办法,不领会计不干。”胡大英也故意大声说给许凡健听。 这天,胡大英在楼道里遇见李晓燕,李晓燕回头张望了一下,小声说:“老胡,涨工资了,你要是上班能拿九百多。”说完立刻走了。胡大英知道,李晓燕又不定因为什么事,反正她给自己说的话,都是发泄她的不满。虽然她是想让自己跟领导闹,替她出气,但她总是提供了一个信息,作为一个弱者也怪可怜的。胡大英想了一下,就去找许凡健,许凡健正在看稿子。胡大英说:“对不起,打搅一下。” 许凡健摘下眼镜,用手指了一下对面的椅子,说:“坐下说。” 胡大英大模大样地坐下:“我该上班了,老这么白拿钱还行?” “哎,咱们是有长期协议的,你不能上班。” “你找出来看看,哪有什么长期呀!” 许凡健连忙翻找,找到戴上眼镜一看,自言自语道:“噢,对了,长期俩字让你给勾了。” 胡大英冷笑一声,说:“标题上的‘长期’俩字儿让我给勾了,可是你再看看文章里边,那俩字儿我可还留着呢!用得着那俩字儿,我就跟你抠文儿;用不着那俩字儿,我就跟你抠题儿。我是干什么的?我就是玩字儿的!玩字儿你还玩得过我?” 许凡健的脸都气绿了,他嘴唇哆嗦着问:“那,你的意思是……” “少废话,上班。” “我不是说过吗?实在是不好安排你。” “那,我也不难为你,给我涨钱。” “这倒好商量,你说你想涨多少?” “一千。” 许凡健犹豫了一下:“你等一下好吗?我们研究一下。” 胡大英闲着没事先回自己办公室里,打开铁柜取出两个大信封,拿着来到许凡健的办公室,一边看报纸一边等着。过了将近一个钟头,许凡健才走进来对胡大英说:“我们研究好了,又弄了一份协议,你看行不行。”胡大英接过来扫了一眼,差点儿乐出声来。其他两条都没变,每月工资由七百变成了一千,只是后边加了一条期限,本协议由某年某月某日起,至某年某月某日止,把活期变成死期了。胡大英点点头说:“没问题,签字吧。” 许凡健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胡大英拿过来看了一眼,便把协议叠起来装进口袋里。许凡健奇怪地问:“你怎么不签呀?”并偷眼打量桌子上的大信封。 “我不签。” “你既然不签字,那------你要这个协议------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了。现在我们是私了,私了你就得让我高兴。你什么时候让我不高兴了,我就上法院告你去!告你迫害我。”一个跳蚤掀不起一床被来,但是能叫你不舒服,叫你睡不着。 “我们这样对待你,你------你怎么还说我们迫害你呀?”许凡健急得站了起来,那张黄不拉叽、绿了吧唧的脸,一下子变成了猴儿倒立。 “你说你没有迫害我,那为什么我不上班,每月白给我一千块钱?还有福利、奖金,连编辑费都有,到底是我有病,还是你们有病?”胡大英也站了起来,说话的嗓门儿很高,听见的人越多越好,他才不怕人听见呢。 许凡健瞬间脸色蜡黄,嘴唇哆哆嗦嗦地说:“老胡,我对你不薄,你可不要玩儿我呀!” 胡大英哼了一声,用手指着许凡健的鼻子尖说:“许凡健呀许凡健,许你犯贱,怎么就不许我玩儿你?你也知道让人玩儿不好受啦?当初你是怎么玩儿我的?啊?我不写不行,我写了也不行,我写得多好都不行!存心让我完不成任务,好扣我的奖金。你让我上小礼堂去采访,你们明明知道那个会不让报道,却故意耍着我玩儿。我回来告诉你们,人家不让报道,你们仰着脖子哈哈大笑。现在你还笑呀!怎么不笑啦?再笑一个我瞧瞧,我特别爱看你笑!” “那,那都是老孙的主意。其实,其实我真的不愿意得罪你。” “笑话!我算老几?你怕得罪我?老孙要下台了,你就要成为一把手了,你才是憋了一肚子臭屁呢!你看看,”胡大英说着,从大信封里取出一沓子被他们枪毙的稿件,又取出几张照片:“一共九个月,你们枪毙我三十篇稿子!可以拿到法庭上看看,有没有反党?有没有反社会主义?有没有破坏四化建设?有没有泄露国家机密?你们这样做,不是迫害是什么?你再看看这几张照片,这是刚调进来时候照的,三十九岁像吗?办出入证的时候,我说三十九岁,黄英说我撒谎。这是第二年去张家界照的,四十岁的人,大家说连三十岁都不像。这是第三年,你们迫害我九个月,体重掉了二十斤!这是什么?这是物证!告诉你!衙门口朝南开,有一分能耐,我都懒得打官司!但是,你们不要把我逼急了!” “那------你说怎么办?你愿意怎么办吧?”许凡健的口气像奴才问老爷,刚才还是老爷的面孔,一抹脸皮就变成孙子,比川剧中的变脸还快。原来,恶人也不是谁都不怕,只要你比他还恶! “什么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老签这破协议多麻烦。既然是你们不叫我干活儿,剥夺公民的劳动权,你们是公仆,我这主人也没办法。但是主人的经济,一丝一毫都不能受损失!咱们的性质是,你们不给我干活儿的机会,不让我上班,没有我的岗位,可不是我不干啊。这回听明白了吗?不依着你们不行,那就这么着吧。”听见李淑琴喊他领饮料费,胡大英走出许凡健的办公室。 胡大英猜的一点儿都不错,李晓燕最近不太开心。过去她老哄着孙泽贝,现在孙泽贝马上就退休,儿子的婚事办完了,钱也捞够了,加上让胡大英整了一家伙,就不那么爱管事了。许凡健嫌她眼里只有孙泽贝,早就对她有些怀恨。其实,只要李晓燕答应他,那还有什么说的。许凡健曾经向她试探过一次,被李晓燕拒绝了,她知道许凡健是个变态狂。自己好不容易找个如意郎君,她可不愿意为这小利益丢失了家庭。报社里以前的广告提成,是百分之二十五,现在越来越难拉广告了。这种系统的产业报发行量只有一万份,往这上边登广告,不是白扔吗?于是报社就往上加码,提到了百分之四十。这样的比例实在少有,如果再上税的话,报社可以说是赔本赚吆喝。好在单立了一本帐,不上税报社就有利可图。按说只要报纸上登出广告,人家把款打过来,记者就可以拿提成。但是,最近李晓燕拉的广告都拿不着提成,也不说不给,就是拖着你。李晓燕心里明白,是许凡健在犯坏,但是她惹不起他。如果说报社有困难,大家都拿不到,那也没什么说的。流坏水和何仙姑每次都能拿得着,这就让李晓燕气死了。她不知道流坏水是怎么回事,但是她知道何仙姑。前边说过,何仙姑这个女人有容奶大,长得也漂亮,但这都不是主要的,主要是她能满足许凡健那种特殊的需求。正好许凡健有求,何仙姑必应,两个人一拍既和。何春瓶原来担心史垒会吃醋,其实是多虑,史垒现在已经不愿忍受那种呲牙咧嘴的痛苦了,孙泽贝马上退休,她的材料都报了上去,只剩一个批的程序。连秦晓阳都觉出自己没戏了,跟史垒争半天,也没争过人家,赶快调走了,史垒一旦大权在握,秦晓阳是没好果子吃的。流坏水早就从他姐夫那里知道了史垒要当总编,所以他早就开始伺候史垒了。李晓燕光会花言巧语不来真的,那管什么用啊?难怪她拿不着钱。见胡大英领饮料费,李晓燕心里当然不平衡,就小声问:“老胡,你还有饮料费哪?” “那当然了。”李淑琴说:“奖金都有,药费还是百分之百呢!” “哎呦!”李晓燕这一声发自内心的叹息,一点儿也不顾忌胡大英怎么想。她是来报销药费的,可是李淑琴说,今天没钱了,明天再说吧。李晓燕只好又收起了自己的单据。心里却想:什么没钱了,我就不信连六十块钱都没有?欺负人罢了。她最讨厌李淑琴看人下菜,报销药费就是她的权力,她说有钱就有钱,她说没钱就没钱。她看见过何仙姑报销药费,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报,从来就没有过没钱的时候。李晓燕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唉,精神病真好!我也快犯精神病了。” “别介。精神病多难听,你还这么年轻。”胡大英望着她的背影暗想,你不是八面玲珑吗?你不是会唱《借东风》吗?怎么又想唱《宇宙锋》了?人怎么都有演戏的欲望呢?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活该。路是自己走出来的,甘苦自知,什么都不用说,悄悄的,没人想知道。 李淑琴见李晓燕走远了,小声对胡大英说:“犯病也得有水平,不是谁想犯,就犯得了的。你说不是?我还想犯呢,可咱没这本事。” 这算什么本事?胡大英知道李淑琴绝对不是侮辱自己,但是,背上这么一个名声,是谁也不愿意的。在这种生存状态里挣扎,胡大英感到很悲哀。他想起海里有一种小鱼,因为没有防御能力,只好把乌七八糟的东西沾在身上,活像一堆垃圾,以躲避凶猛的天敌。还有乌贼,动不动就把海水弄得漆黑一团,这能怪它吗?谁不想法儿活着呀? 李淑琴看看没有人在附近,就小声对胡大英说:“下回想着给我开点儿药,你是百分之百,我才百分之八十五。” “要什么药?” “先锋4号开两瓶,再开点儿感冒冲剂。” 胡大英知道李淑琴并没有什么恶意,不过是个八片光而已,自己不掏一分钱,何不送个顺水人情?于是,答应一声回家了。 那天大牛在外头吃了饭喝了酒,还打了泡,回到家就觉得特别累。睡了一觉又睡不塌实,浑身不得劲。好像跟感冒一样,可又不太一样,反正说不出的难受。折腾半天,大牛忽然明白了,上套了,那骚货给自己的烟卷里肯定有东西!本来他都觉得喝的有些晕乎,后来为什么那么雄挺英壮?那么精神抖擞?平常不是很坚挺的,已经有些疲软了,勉强也就是干一次,那天居然干了两次,感觉像年轻了二十岁,怪不得吸毒的人,都瘦得跟鬼一样。他妈的!找这小丫挺的去!大牛越想,心里越生气,身上说不出的难受,折腾了一夜也没睡着。第二天早上,快九点了大牛才起来。 耿大妈从早市上回来,买了二斤茴香,坐在门前择茴香。陈大妈看着孙子拉屎,俩人说闲话。王平上秀水街出摊儿去了。陈大爷吃完了早点,攥着卫生纸从屋里出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哼唱:拉美子儿拉,拉美子儿拉,拉美子儿拉屎拉不拉……走到耿大妈跟前说:“走,跟我上茅房。” “去!讨厌劲儿的,谁跟你上茅房呀?” 陈大妈站得腿都麻了,孙子的屎还没拉完,就不耐烦地说陈大爷:“你快滚蛋吧啊,别呆会儿拉一裤兜子。孙子,你倒是还拉不拉呀?” 陈大爷一听这话,连忙转身跑了。 耿大妈“咯儿,咯儿”笑开了:“你说你这人,说话也真是够一戗!爷爷孙子往一块儿搅和……”刚说半截儿,见金道全走出来,耿大妈的脸就沉下来了。金道全提着塑料水桶,在水管子跟前接了一桶水,只冲陈大妈微微笑了一下,转身回去了。陈大妈看了一眼皱着眉低头择菜的耿大妈,心里纳闷,却什么也没问。 大牛全身披挂好了,出来推摩托,每天美抱着肩膀不言声。 “又骑着马大哈,上哪儿呀?”平常耿大妈根本不问这个,大牛来去匆匆的,肯定人家有买卖。最近,她看大牛好像不那么忙了,心想:这小子一定是赚足了钱,都懒得赚了,便随口问了一句。 大牛浑身没劲儿,懒得说话,只说:“上班儿去。”然后耷拉着脑袋,推着摩托走了。 “都什么年头儿了,他还上班儿?”耿大妈显然不相信。 每天美转身进了屋,昨天夜里大牛这一通折腾,闹得她也没睡好。她原以为大牛是想弄那事,得等女儿小秀睡塌实了,可是等来等去,等了俩钟头,小秀早睡得跟死人一样了,大牛也不动她一下,只在那里翻过来倒过去地烙饼。每天美这份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肯定是又想哪个野老婆呢。每天美现在没工作,吃大牛,喝大牛,她不敢得罪大牛,过的是忍气吞声的日子。可她不愿意让外人知道,要不上回何赛丽一说:连你男人都不待见的东西……她就急了。她是个要强的女人,无奈现在要不了强了,男人给一个就花一个,男人不给她也没办法。有时候,她不得不求助于女儿小秀,让她编个瞎话,跟大牛要钱。没办法,熬着吧。可是,熬到什么时候是头儿呢?她一点儿也没谱儿。什么时候大牛彻底完蛋,干不了那事就老实了,她盼望着大牛快点儿完蛋,她心疼的是钱。 胡大妈和胡大爷终于按耐不住做买卖的瘾,自己办了一个照,开起了小铺。一方面,胡大妈是买卖人出身确实有瘾,往屋里一坐就点钱,能没瘾吗?另一方面,让大勇给撵回来,也咽不下这口气,非得自己开个小铺,看看谁干得过谁!再一方面,老蔫儿走了,屋子空了,老两口子整天看着空屋子也心烦,得找点儿事儿干。当然事先会商量的,但是,他俩不跟老蔫儿商量,跟老三和老四商量。别看老蔫儿是老大,在胡大妈眼里,这是个外人,什么也不能跟他说。她最后悔的就是当初一高兴,告诉老蔫儿偷了老二的钱。她现在时刻担心老蔫儿,把这事抖落出来,所以隔三差五的,给老蔫儿打电话,开小铺的事也告诉了老蔫儿,迟早瞒不住。 胡大妈在电话里对老蔫儿说:“我呀,跟你爸爸晚年什么都好,有退休金,你们也都孝顺,真是没急着。可是整天这么吃饱了睡,睡醒了再吃,有什么意思呀?这不是吃喝等死呢吗?想来想去,我就跟你爸爸开了个小铺。咱们不是图赚钱,就图个什么呢?一是我们老俩有事干;二是你们想吃什么、用什么,你们就说,我给你们进,咱就图个进价,省下钱干什么不好?” 老蔫儿想起大勇进货累得那样子,就说:“忘了你们都七十啦,出去进货,多让人不放心呀!” “这你就不知道了,现在用不着出去进货,什么什么都给你送货上门儿,不过是让上几分钱的利。咱们为了解闷儿,又不是为赚钱,就让他给咱送呗。” 老蔫儿知道母亲跟自己说这事情,并没有征求意见的意思,不过是告诉你一声。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是为解闷儿,我能说什么?我能不叫爹妈解闷儿吗?这样的儿子也太可恶了。于是,老蔫儿只好说:“反正我离您这么远,您自己量力而为吧,这么大岁数了,还是身体要紧。” 胡大妈听出儿子不赞成的意思了,嘴上说:“那你就放心吧。”心里骂道:这个混蛋东西!什么也说不到一块儿去,怎么他妈养了这么一个儿子?话也懒得说了,“呱唧”一声挂上了电话。 馨玉到了礼拜天,除了看书做作业就是找同学聊天,从来也不说去爷爷奶奶那里看看。这让老蔫儿有些不高兴,一是觉得孩子这么大了,一点儿也不体谅父母;父母在爷爷奶奶面前生分得很,虽然不是父母的错误。但是如果馨玉不去,奶奶肯定会说这是老蔫儿和大兰的挑唆。再者毕竟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为了学画画儿,爷爷奶奶也付出辛劳。老蔫儿就教育馨玉:“你该去看看爷爷奶奶了,大人的事你不要掺和。为了你学画画儿,爷爷奶奶风里来雨里去的不容易,你不能没有良心。”于是,馨玉硬着头皮去了。也难怪孩子不愿意去,爷爷奶奶眼睛里只有孙子大庆,孩子是很敏感的,她当然知道爷爷奶奶疼谁。每次回来,奶奶给装的都是小铺卖不出去的东西,有破了口的话梅和过期生虫的各种小食品。孩子拿回来往桌上一扔,根本不吃。但是每个月,胡大英至少让馨玉去一趟。 对于馨玉的教育,胡大英倾注了全部心血。馨玉两三岁的时候,胡大英就教她画画儿,巧的是馨玉好静也愿意学。开始就是描,馨玉描胡大英给她上色,培养孩子的兴趣。孩子画完了,胡大英就把画儿贴在墙上,邻居来了一鼓励,孩子的兴趣就更高了。后来馨玉学了水墨画,胡大英省吃俭用,把她的画儿都装裱出来,今天挂这张明天挂那张,为这花了不少钱。虽然只有一个孩子,两口子也横下心,把馨玉送到北京来念书。因为北京有少年美术馆和专业老师,比山西条件好得多。 没想到,馨玉在美术馆学完回到家,胡大妈求成心切,老师让画三张画儿,胡大妈就让馨玉画六张。孩子功课多,效率又低,不愿意画。胡大妈就逼着她画,还说什么:“我还不是为你好,将来你成了大画家出了名,奶奶也跟你沾点儿光,坐坐小卧车,出国去玩玩儿?”孩子更不爱听。到胡大英两口子从山西回来的时候,馨玉跟画画儿已经有了仇。胡大妈说:“这个死丫头我是管不了了,你让她画画儿她就跟你瞪眼。现在你们回来了,你们看着办吧。” 胡大英心说:您可千万别管了,您再管,我这个孩子就算交代了,她可能一辈子也不愿意画画儿了。 三口子被胡大妈赶到长辛店的时候,整整一个夏天,胡大英从来不提画画儿的事,礼拜天就带馨玉到水库边捡石头或者逛农贸市场。闲下来胡大英自己画画儿,馨玉在旁边看着手就痒痒,终于又把孩子的兴趣又调动起来了,所以很顺当地考上了美术职高。 这段时间,胡大英发现孩子有些不对头。馨玉从小穿的衣裳,都是两个表姐的旧衣裳。现在大了,大兰觉得太委屈孩子了,想给馨玉买几件衣裳。胡大英就从地摊儿上,给她买廉价的牛仔服,馨玉也很喜欢。但是,那天他发现馨玉下学回来,把一条裤腿从脚跟一直画到了裤腰,五颜六色花里胡哨的;而另一条腿则是素的,当下胡大英就让她洗掉了。过几天,又看见馨玉把一条牛仔裤剪成了裤衩,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没有裤衩,这条裤子裤腿太瘦,穿脱特别费劲,胡大英也没说什么。 但是,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讲的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原来这群女孩子太疯了,以为上了职高就像上了名牌大学一样,不好好念书,不好好画画儿,一味地追求臭美。一说扎耳朵眼,十个孩子一起扎。上课聊大天,描眉画眼;下课玩儿骑驴,比男孩子都疯、都野。说是班风不好,希望家长回去教育自己的孩子。 胡大英回家后,跟馨玉谈了一晚上。他说为了让你考上这所学校,我们费了多大的劲?但这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还要继续考大学,你这样怎么能考得上大学?说了半天,馨玉就是不吭声,胡大英也没办法,只好慢慢来。没过多久出事了。那天是小测试,馨玉和另外一个叫白玲的女孩先做完了题,老师让她们俩出去呆一会儿,大家都做完之后练习唱歌,因为学校要组织歌咏比赛。后来却找不着她俩了,原来她俩上街玩去了!老师就把她俩叫到办公室批评她们。馨玉倒是没吭声,白玲是老师一句她一句,最后气得老师骂了一句:白玲你死不要脸!骂完之后,老师也有些后悔,便打发馨玉先回教室,单独和白玲谈。 馨玉回到教室,脸上很不好看,班长李娜问馨玉怎么啦。馨玉说:“没见过这样的老师,开口就骂人家死不要脸,人家一个大姑娘,怎么死不要脸啦?”这下十几个女生都不干了,一窝蜂去找校长、找教导主任,要求罢免这个老师,说这个老师张嘴骂人,不配为人师表。回到家,馨玉还气愤地对胡大英说,礼拜一要罢课,给学校施加压力。胡大英耐心解释:“傻孩子,你可千万不要参加这种事情。你还小,你不懂,学生再好,哪怕你将来成了大画家,也不过是人家学校里毕业的一个学生,是个过客,你懂吗?人家对你就负责这三年。但是,对老师校方要负责一辈子,因为那是他的员工。我知道,你这孩子不会撒谎,很可能老师确实骂人了,那也是因为你们太不像话引起的。在这件事情上,你一定要听爸爸的,礼拜一不要参加罢课,去给老师承认错误,保证以后不再气老师了。”馨玉虽然点头答应了,但是礼拜一放学回到家,胡大英问今天怎么样。馨玉兴高采烈地说:“今天的事儿可闹大了,我们班一天都没上成课。校长来了,教导主任也来了,所有的老师都来了……” “你给我住了!”胡大英气得变了脸色:“跟你怎么说的?我不是让你不要参加吗?” 女儿还振振有辞:“我要不参加,同学就该说我是叛徒了。” 胡大英用手指着馨玉,生气地说:“同学的议论要紧?还是上学、拿毕业证要紧?你知道吗?你闯下大祸了!你还傻高兴呢。”胡大英没时间跟孩子磨牙玩,他现在想的是:明天赶紧去学校承认错误以及去了怎么说。 第二天一早,胡大英骑着车子来到学校,先找到班主任承认错误,老师一时转不过弯来,脸色很不好看,不愿意搭理胡大英。胡大英又找校长和教导主任,让人家狠狠呲儿一顿,教导主任说:“您这孩子是关键,她没回去,班上好好的,大家都在复习功课。她一回去,就全班大乱,她起了挑拨离间的作用。在这次罢课风潮当中,她又煽风点火,是一个核心人物。这次学校也下了决心,一定要扭转这种不良风气,清除这些害群之马!不过,您这个家长确实比较少见,能够主动找到学校配合学校的工作,我们觉得比较欣慰。近期,我们打算开个家长会,到时候您一定要配合我们,带头儿发个言好吗?”胡大英连忙答应了。 馨玉放学回来脸沉着,胡大英问怎么回事,馨玉说:“这次学校要严肃处理这件事,让我写检查。如果检查写不好,很可能记大过一次,开除团籍。” “对,就应该这样!否则你们也太无法无天了。你既然有本事捣乱,就写你的检查去吧。”胡大英也不跟她客气。 “爸,我不会写,你教教我怎么写。” “你爸更不会!你爸长这么大,从来没写过检查,你自己蹩去。” 晚上吃了饭,大兰看了一会儿电视就睡了觉,什么事也不耽误她睡觉。胡大英一直看电视,因为馨玉在她的屋里写检查。一直等到十二点,馨玉才嗫嗫喏喏地过来说:“爸,我写完了,你看行吗?” 胡大英接过来看了一眼,说:“标题不行,不能叫我的检查,应该叫我的认识。你说你没犯错误,你说的都是实话,那你写的什么检查?检查就是你错了。把它改成认识,我们是学生、是团员,写一百个认识也没关系,只要一写检查,就是承认自己犯了错。没犯错儿,你写什么检查?” 馨玉答应马上改过来,胡大英继续看下去,无非是讲了一遍事情的经过,最后写道:我承认我错了,愿意接受校方给我的任何处分。胡大英说:“不行,这里也要改。愿意接受校方给你的任何处分?开除你,你也接受吗?” 那怎么改呀?馨玉眨着眼小声问。 “改成我承认我错了,希望校方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看我今后的实际行动吧。改完之后好好抄一遍,字迹要工整,明天交给老师。”说完这话,胡大英才躺下睡觉。 没过几天,学校召开家长会。会上校长讲,教导主任讲,班主任讲,各科任课老师讲。都讲完了,校长就冲胡大英努嘴,胡大英明白该自己讲了,于是红着脸上去了。坐在讲台上,他心里很难过,今天他要当着众人承认错误,给学校赔礼道歉。可是有谁知道,他为这个孩子付出了什么?这一代人的婚姻,谈不上什么爱情,两个人在性格和许多方面存在很大差异,胡大英纯粹是为了孩子,才维持这个家庭。因为小时候父母不和睦,自己和弟弟们受了那么多的罪,吃了那么多的苦,他深知道父母离异,会给孩子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和伤害。最后他决定:宁可毁了自己,也不能毁孩子。然而,孩子就是这样不懂事!但是现在不能说这个,他只好说:“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学校严格要求一点儿错儿都没有,孩子出现了问题,是我这个家长的责任,在这里我向学校和各位老师赔礼道歉。我们这个孩子的教育,大概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三岁上我教她画画儿,五岁时送回北京,一直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众所周知,隔辈人总免不了要娇惯,这个孩子就是被娇惯坏了。我们回到北京,管得严了,爷爷和奶奶不高兴,深了浅了都不是,我们也很为难。现在都是一个孩子,将来走上社会,这个样子怎么行?我知道,这次班上出的事情,不是偶然的。我有责任,各位家长都有责任,我们有责任配合校方,各自管好自己的孩子。光我一个人,是扭转不了这个班的班风的,光靠学校也是不行的,我希望各位家长都行动起来,回去各自管好自己的孩子。拜托了,我求求大家。”胡大英起身向校长、老师和所有家长流着泪鞠了一躬。许多家长都流下了眼泪,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不少家长也都纷纷发言,家长会开得很成功,学校也很满意。 不料,第二天馨玉放学回来,脸还是沉着。胡大英问怎么回事,馨玉说:“看来老师是放不过我了,她说我写的不是检查,一点儿都不深刻,让我重新写,不得少于三千字。”原来,馨玉以为没事了,今天高高兴兴到了学校,李娜问馨玉:“哎,你那个检查,写了几页。” “三页。告诉你说,我的不是检查,是认识。”馨玉颇有些得意。 “认识,检查,这有什么区别?噢!我明白啦!谁让你这么写的?” “我老爸。” “你老爸是干什么的?” “编辑。” “唉!怪不得呢。我爸打了我三天,不叫我睡觉。” 可是没想到,老师那里还是通不过,馨玉又发愁了。 胡大英想了一下,说:“这你不用管了,明天我去一趟学校。” 第二天,胡大英又来到学校找到校长。胡大英说:“孩子昨天回去跟我说了,老师还是放不过她,我劝您跟这位老师谈谈,就此拉倒吧。我佩服这位老师的诚实,她在我一个人面前讲的,和在全体家长面前讲的一样。她说:我什么时候都对我说的话负责,我没有骂白玲,你死不要脸。我是这样说的:白玲,作为一个中学生,为什么给你脸,你都不要呢。校长,我是搞文字工作的,我们姑且把她这句话分析一下,去掉定语、状语和补语,那么这句话就剩下什么了?就剩下,白玲,脸和不要。白玲是主语,脸是宾语,不要是谓语,在语法修辞上,这叫宾语前置。一般人说话不这样,在外交场合或者是别有用心才这样做。我想您也听明白了,不论您向谁,哪怕向一个三岁小孩儿说,你不要脸,你脸不要,他都知道,你是在骂他。我可以断定,您的这位老师就是骂了人!孩子无非是上街玩了一会儿,耽误了练习唱歌。但是,为了学校的工作,为了孩子的前程,我让孩子承认错误,这已经是很委屈孩子了。我从始至终没有打孩子,但是,李娜的父亲打了她三天,她家住在六楼上,万一孩子想不开跳了楼。那时候,学校就没有一点儿责任吗?家长会轻易放过你们吗?到那时候,家长反过来就会冲你们开火。作为家长,我觉得我已经尽到了责任。那天开家长会,您作为校长发言,您真是那么心里难受吗?您红着眼圈说,我们这个老师怎么怎么不容易,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您不就是要一个气氛吗?不就是要让家长重视吗?那么反过来说,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至于在台上当着众人掉眼泪吗?我不也是配合您烘托这个气氛,让各位家长都重视起来,行动起来,配合校方的工作吗?后来结果怎么样?家长会开得成功不成功,您心里很清楚。再者,不管怎么说,她们也是未成年人,您就劝劝这位老师,算了吧。可以打我,可以骂我,但是不要和孩子一般见识。我知道老师也是气坏了,这孩子们也太淘气了!如果不是她们太不像话,能逼得老师开口骂人吗?希望您把我的意思转达给老师,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好吗?”校长只一个劲儿点头,却一言不发。 回到家里,馨玉胆怯地望着父亲。胡大英手指着馨玉说:“你给我记住了,有本事捅娄子,你就自己去补窟窿!要是没这个本事,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从那儿以后,馨玉果然老实多了,更多的心思用在了学习上,后来考上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不能说没有这个因素。 胡大英在广告公司干了三个月就回家了,倒不是让人家炒了鱿鱼,而是他自己不干了。原因是全部策划案都做好了,客户和广告公司都很满意,只是在软广告上产生了分歧。起先,胡大英不知道什么是软广告。经理说,就是不写通讯地址的宣传文章,软广告写好了,比一般广告效果还要好,这是广告公司之所以招聘胡大英的原因。现在,人们都知道广告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而且知道广告费用要摊在成本上。但是,在读报纸看文章的时候,往往没有这种戒备心理,人们相信政府,就相信报纸,所以软广告比一般广告作用要好。经理简单一说,胡大英明白了,不就是有偿新闻吗?胡大英先在心里设了一道防线,他觉得有些讨厌。客户要求必须写出楼盘紧靠三环边,其实在三环以外一公里处,而且两头够不着车站。按客户的要求,胡大英原先写的广告词,没说是在三环里边,还是在三环外边,心里本来就有些别扭。后来,他到实地看了一回,步行得吭哧吭哧走半天,开车还是单行线,就觉得自己是帮助贼在骗人。胡大英虽然做了些退让,婉转地说明了小区的交通比较方便。但是,客户要求写交通非常方便,还有多少路汽车直达通过小区,这不是胡诌白咧吗?胡大英毕竟是党报记者,这样胡说八道,他可做不到。广告公司原以为找来了一个神笔马良,没想到胡大英这么死脑筋。经理说了多少好话,胡大英就是不同意改。因为软广告是要署名的,胡大英不愿意把名字写在这种“文章”后边,借口生病辞职了。 大勇死活就是不回来,胡大妈也没办法。那天胡大爷出去了,胡大妈一个人在家忽然犯了心绞痛,见天贱赶紧跑去叫大勇,大勇说不管,这下就把胡家的矛盾暴露出来了。胡大妈觉得见天贱真是讨厌死了,谁用你多管闲事!大坚和大强来了,听胡大妈说起这件事,要去打大勇。胡大妈反倒说:“站住!只要我有一口气,你们谁敢动他!”大强心里明白,闹得大坚莫名其妙。胡大妈生怕老蔫儿也不来了,就隔些日子打个电话,叫老蔫儿回来一趟。反正老蔫儿现在也不上班,没有借口不回来。 回来才发现,并不是母亲讲的那样,什么货都有人给送,许多货都得自己去取。胡大爷每天骑着车子到处去进货,胡大妈一个盯柜台,俩人忙得连饭也懒得做。当然,叫大儿子回来就不能凑合了,不是炖点儿肉,就是做条黄花鱼。要是做了肉,她就说:“我们现在不爱吃鱼,腥气烘烘的,有什么吃头儿。”要是买了鱼,她又说:“人家现在都说吃鱼好,脂肪少,对脑子好。”老蔫儿很熟悉母亲这一套,反正你买什么,我就吃什么。老蔫儿在那儿呆一天,也看不见有几档子买卖,生意冷清得很。胡大妈发愁地说:“你不进这样货,他就点着名儿要买,你进回来,他也不来了。可不如以前老二那时候啦!那时候,这趟街就他一个小铺。现在三步一家,五步一个,这买卖简直的话儿说,没法儿做。你说咱们这个大院儿吧,要是都买咱们的货,也够咱赚的。可是人家就不买,都是气人有笑人无!宁可绕过去买别人的,也不买咱的,那个钱就是不让你赚!可气人着呢!一天下来,多了卖个十块、二十块的,少了卖几块钱,还不够房钱呢?” “怎么会不够房钱呢?”老蔫儿不明白、也不太相信。 “涨啦!你一做买卖,人家房管局就按铺面房收房租了。”原来如此。买卖不好,老两口子不高兴,老蔫儿在那儿呆着也挺难受。吃了饭,睡一觉,没事就上老二的小铺去呆会儿,哥儿俩聊会儿天。他想做做大勇的工作,知道大勇心里窝囊,但是,他现在也不能说出来,只讲做儿子应该怎样,劝大勇要做好自己应该做的。老人有千不好万不好,生养一场,不能忘了养育之恩。无奈,无论老蔫儿怎么说,大勇就是不回去。老蔫儿知道弟弟性格倔强,一时半会儿说不通,先这么维持着吧,自己两头跑着就是一座桥,迟早得把他们拉到一起来。如果做不到或者做不好,这都是自己这个老大,不可推卸的责任。从大勇那里回来,显然看出母亲不高兴了,胡大妈翻了老蔫儿一眼:“你又上他那儿去啦?” “啊,去说了会儿话。”老蔫儿心里很坦然,当然没必要撒谎。但是,他感觉母亲和父亲不愿意让他去。或者说,怕他去了说些什么不利于他俩的话。老蔫儿觉得真烦!俗话说:半世的爹娘,一世的兄弟。爹妈再好,也不能跟儿女一辈子,兄弟之间要走动一生。但凡是个明白的老家儿,宁可自己吃点儿亏,也不能给儿女拆生,要让兄弟姐妹之间,互相团结,互相帮助。可胡大妈不是这样,她讨厌谁,大伙儿都不许理他!臊着他!不认爹妈的人就是畜生。大坚和大强都听话,不理大勇。 老蔫儿一是觉得大勇冤枉,二是觉得自己是老大,别人不管可以,自己有责任把这个家团结起来。爹妈做的事不对,虽然不能谴责爹妈,但是总可以做一些工作,弥补爹妈的过失。可是,这对子糊涂爹妈,居然疑心自己和老二串通一气!这是何苦来呢?话不投机半句多,赶紧回去吧,在这儿呆着,也是让人家不待见。老蔫儿知道,自己回来的任务,就是给父母脸上贴金,父母脸上太没光彩了。人家不是真的想你,也并不需要你,但是,你必须经常回家看看,或者转转,做个样子给外人看。老蔫儿觉得这样的父子母子关系真没劲!老蔫儿走的时候,看见大牛走着回来了。 大牛上瘾了,手头儿上的钱,没多少日子就花光了,卖了摩托才顶一个礼拜。还有一套房子没卖出去,结果一着急,只卖了十三万。卖给了一个山西人,那人光在价钱上争,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房子还没交清全部房款,将来房地产开发商还得跟他打官司。看这个趋势反正得赔,耽误的时间越长赔得越多。而且大牛现在也没办法,等着买粉儿呀!攥着这笔钱大牛想,要是这么下去,光出不进能维持多久?这可怎么办?大牛是个脑筋活动的人,那就做买卖呗。那个小姐告诉大牛,去海淀新疆街,找一个大鼻子阿拉提,他手里有货。大牛算算自己手里这十几万块钱,一部分得给小秀她们娘儿俩留出来,剩下一半儿当本钱,大牛开始贩毒了。在贩毒的过程中他了解到,阿拉提的货是接浙江村的,而浙江村又是接广州的。为什么不直接去广州呢?一手倒一手,说明大家都有钱赚,直接上广州,不就赚大钱啦,傻逼才不干呢!想好了,大牛就从银行取回钱,到家给了每天美五万。每天美一下子就懵了!自从大牛开始做买卖,他什么都不跟每天美念叨,也从来没给过每天美这么多钱,每天美激动得哭了起来。 大牛觉得很不吉利,皱着眉头说:“别哭了!心烦。”每天美忽然觉得,这是不是分手告别的前奏呀?该不是一脚踹,要离婚吧。噢,就给我五万,就想打发我?姥姥!谁知道你有多少?不行,得跟他多要!反正是最后一锤子了,砸出来多少是多少。就跟砸核桃一样,砸不好,吃不着,也得把它砸烂了!反正不能便宜了这个王八蛋!想到这里,每天美就沉着脸说:“你就给我这点儿呀?” “那,你想要多少?” “甭看你不跟我说,我也知道你有多少钱。往少了说,你至少也有三十万。你就是不给我一半,还不给我十万呀?二十多年,我跟你一心一意;夫妻一场,我给你生了一儿一女。每天每给你看门守户,每天每伺候你吃,伺候你喝。拍拍良心,我是对得起你们老牛家的。就是块石头,在怀里揣二十多年,也捂热乎了,难道你连块石头都不如?到头来,拿出这五万块钱,你就想打发我走?啊------”每天美声泪俱下,真是伤心透了。 大牛这才知道老婆误会了,他无可奈何地惨笑了一声,说:“咳,这个傻老婆,你看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想出去做点儿买卖。出去说不定得多少日子,就说给你和孩子留点儿钱,要不你们花什么。” 哎呦!原来如此。每天美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赶紧擦干眼泪,破涕而笑地说:“我说呢,你哪能就给我这点儿钱?我以为你要跟我离婚呢。你上哪儿做买卖去呀?”大牛说是广州,原来广州有朋友,地面上人也熟。“什么买卖呀?”每天美连忙给男人做饭,好几年了,难得男人跟自己说这些话。每天美今天很高兴,连忙从冰箱里取出鱼和肉,打算给大牛好好做一顿饭。“去了再说,到那儿看情况。”大牛当然不能说出自己的想法。 王连第单位分房,给他分了一套三居室。他和王婶儿带着儿子六神儿、四丫儿、五丫儿搬走了。三丫儿也找到了对象,果然找的比两个姐姐强,小伙子在外语学院读书,人样子也精神,高高的个头儿,浓眉大眼,是在三丫儿的店里实习时认识的。遗憾是外地户口,可是三丫儿不嫌。这儿光剩下三丫儿一个人的户口,三丫儿白天在店里上班,晚上还得在仓库值班,于是,胖丫儿和苗小郎赶紧搬了回来。原来八口之家,现在他们三口住,显得宽绰多了。胖丫儿总算心满意足了,到礼拜天做点儿鱼,还知道给她婆婆送去。“苗小郎,去,给老帮子送鱼去。”她的本意是想让院子里的人听,她这个媳妇做点儿差样的,还想着给婆婆送。 却不想这话让陈大妈听了真生气,就告诉耿大妈:“您听听,啊?这是人说话呢吗?当着她男人的面儿,管她婆婆叫老帮子!” 耿大妈也说:“王家的闺女,一个赛着一个混蛋!” 见天贱挪厨房的时候,胡大妈果然出面干涉了,她不让见天贱往外挪,说:“你挪一点儿可以,但是你现在挪的太多了,我出进不方便。” 见天贱赔着笑脸细声细气地说:“胡大妈,我也不多挪,您看呀,这一块砖竖着使,里头就能放个单人床,娥子就能在里头睡觉,横着使就放不下床。儿子要结婚了,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但凡有一点儿辙,我都不这么办,您就高抬贵手吧。” 胡大妈坚决不让挪,还把已经砌起来一尺高的墙给踹了。见天贱惹不起胡大妈,只好缩了回去,忍气吞声地把厨房盖上,让娥子跟老俩一起睡觉,为此两家不说话了。本来老蔫儿不赞成母亲这样做,这不是仗着儿子多,欺负人吗?可是,母亲在院子里嚷的时候,他甚至还帮母亲说了两句话。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表态的话,母亲肯定不会高兴的。后来见天贱看见老蔫儿,也不像从前那么亲热了。也是凑巧,才娶了媳妇儿没多久,大小儿就分了房子,儿子和媳妇儿搬走了,娥子睡到小后屋,见天贱也宽绰多了。耿大妈过去串门儿,她对耿大妈说:“甭看她欺负我们,不叫我们挪厨房,她可挡不住我儿子分房。” “这也就是你,换上我她就不敢!这个娘们儿,欺软怕硬,不是善茬儿!”耿大妈不怕胡大妈,更有看着胡大妈不顺眼的意思。 “可是人家命好呀,儿子们都那么孝顺,娶的儿媳妇也都那么好,没有一个咬群的。”见天贱心里也有点儿不平衡,自己只有一个老实巴交的儿子,谁也不敢惹。 “人家现在的年轻人,谁跟她这样儿的计较呀?你还看不出来,他们老头子敢说句话吗?连个屁也不敢放,他们家阴阳颠倒,邪气太盛!” 见天贱赞同地不住点头:“哎,耿大妈,您说他们老二是怎么回事儿?可有一程子不回来了,是头年十一不回来的吧?那天胡大妈犯了病,我这儿好心好意跑去叫老二,人家说不管,爱找谁找谁。我还纳闷儿呢,儿子怎么能这样儿对待亲妈呀?可是您看见没有,胡大妈一句骂老二的话也不说。您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呀?我老想不通。” “这事外人怎么会知道。我反正认定一个死理儿,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也甭说人家儿女不孝顺,你忘了她姐姐死那年,她见天晚上骂老蔫儿,你听见老蔫儿还过言儿吗?她骂老蔫儿害死了他大姨,你相信吗?还不定是怎么档子事呢。要是人家儿子没有理,就她这样儿的,早就打到老二的小铺去了。” “我说也是,再怎么说,一个亲妈,儿子也下不了那样的狠心,说断就断了?肯定有原因,不过是咱们不知道罢了。” “人呀,千万不能糊涂!可是摊上糊涂人,谁也没办法。”耿大妈喝干净杯里的茶,起身做饭去了。 大牛走了也就两个月,小伟回来了。每天美这个高兴呀,在院子里就把儿子搂住了。小伟的脸却沉着,把每天美拉进屋里,小声告诉母亲,爸爸在广州贩毒,让人家逮住了,一百五十多克,够枪毙三回的了。每天美当下就昏了过去,醒来以后捂着嘴小声哭,不敢让院里人听见。但是,她忘了顶棚是一层纸,娘儿俩说的话,全让何赛丽听了去。何赛丽连忙跑到东屋跟耿大妈说:“耿大妈,大牛,大牛要枪毙啦。” 耿大妈惊讶地问为什么。 “贩毒。” 耿大妈眨巴着眼,盯着何塞丽,还是没闹明白,“什么叫犯毒呀?”她知道什么是犯坏,犯毒肯定比犯坏更缺德!更孙子!更他妈不是东西! 何赛丽想了一下,说:“啊对了,就是倒腾白面儿,卖白面儿。” 耿大妈这回听懂了,解放前就有卖白面儿的,有抽的当然就得有卖的。解放后共产党不叫抽那玩意儿,可是有年头儿,没听说过这种事了。耿大妈在电视上看见过抓吸毒的,说是吸毒,她看见人家是用针管子往胳膊上扎,这在解放前叫扎药针儿,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买卖这玩意儿犯法,耿大妈知道,但是她不知道是死罪。就问:“他在哪儿让人家逮住的?倒腾这玩意儿就枪毙?”她担心小儿子疙瘩包子,不知道他那种事犯什么罪。 “我听见小伟说,是在广州一个旅店,他在那儿包了间房。人家警察搜出来一百五十多克,您知道吗?只要贩卖五十克,就该当枪毙,他够枪毙三回的了。这回,看她每天美,还臭美不臭美?”何赛丽说这话时,脸上露出十分得意和解恨的样子。 耿大妈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这是干嘛呀?给你解恨了是怎么的?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呀?耿大妈虽然也讨厌每天美这个烧包劲儿,谁都瞧不起,谁都看不上,谁要是比她强,她就气破肚皮,还有说话招人不待见。但是,毕竟在一个院子里住了这么多年,谁也没把谁的孩子扔到井里。就是文革那几年,虽然不清楚谁家什么成分,有什么问题。不过是少一些来往,并没有人给谁使坏。南屋胡家搬来,耿大妈觉得这家人可能有点儿问题,看胡大爷那个长相和做派,不像是个老能民。文革结束、改革开放以后,才知道果然是地主成分。这个大院子里,一共住了十几户人家,没有一户让红卫兵抄家的。 想起闹地震的时候,还可笑呢。那天夜里,忽然“咕噔”一声,大伙儿都胡里糊涂地往院子里跑。大牛知道是地震,指挥大家尽量往院子中间站,说房子倒了砸不着。这时候,见一个人从西屋里往外走,走一步摔一跤;爬起来再走,又是一步一摔跤,黑咕隆咚的耿大妈就问:“谁呀那是?” “我。耿大妈,救命呀!”原来是每天美抱着小秀。大牛赶紧过去把她搀到人群跟前,每天美气得扇了大牛一个嘴巴子:“你他妈真不是玩意儿,就顾自己逃命。”原来,每天美一觉出不对劲,先给儿子小伟抓衣裳,小伟穿上衣裳跑出去了。她抓了一条裤子穿上以后,抱着小秀想往外跑,却怎么也跑不动,一抬脚就是一个跟头。站在院子中间没危险了,才发现穿的是大牛的裤子,而且居然把两条腿,伸进一条裤筒里去了,怪不得跑不动呢。虽然正在闹地震,大伙儿还是笑了好一阵子。 耿大妈说:“你说你怎么那么能格儿?两条腿愣塞到一个裤筒里去了!” 每当说起这事的时候,每天美自各儿也乐,还一个劲儿骂大牛:“关键时刻见真情,您横是看见了吧?当妈的就是当妈的,一有动静他先跑了。我这儿给儿子紧着穿衣裳,儿子跑出去了。我抱着小秀心里又想,坏了,我们小伟跑出去了,谁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安全不安全呀?早点儿不撒手就好了。可这个当爹的,就顾他自己,蹿得比兔子还他妈快!您说可恨不可恨。” 现在,每天美摊上了倒霉事,肯定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也不便马上过去安慰,况且安慰也管不了事。看着幸灾乐祸的何赛丽,耿大妈就给了她一句:“得了,谁家也有个山高水低的时候,保不齐哪一阵子走背字,该干嘛干嘛去吧啊!” 何赛丽放屁砸了脚后跟,红着脸回去了。 王蕙兰下班到家,一般就得快八点了。每天晚上的饭,都是胡大英给准备出来,主食买回来,菜给洗干净切好,王蕙兰到家再炒菜。电话响起来,胡大英一接是老四大强:“大哥,干什么呢?吃饭了吗?”那语气和话音儿,亲切得过了头,让人很不舒服,甜腻腻、假惺惺的。 “没干什么,还没吃呢。有事儿吗?” “没事儿,好些日子没给大哥打电话了,问候问候。我大嫂回来了吗?” “做饭呢,你有事儿找她?” “没事儿没事儿,快吃饭吧,都什么时候了,我挂了啊。”如此这般,天天打电话问候,胡大英觉得他肯定有事,可他又偏说没事。胡大英也懒得问他,只是觉得他有点儿小儿科。原来,大强工作的牙膏厂倒闭了,反正他已经弄了一套房子,倒闭就倒闭吧,再找个好单位。思来想去觉得大宝是个好单位,一打听,大宝的一个副厂长,是大嫂王蕙兰的同学,听口气关系还挺铁,于是,他就接二连三地给大哥家里打电话。当初听母亲的话,骂了大嫂一顿,大强现在后悔死了。怎么跟大嫂说呢?但是,他知道大嫂听大哥的。必须曲线救国,先把大哥哄好了,只要大哥没问题,事情就有希望。大强很了解他的大哥,大哥是个顾面儿的人,他肯定会答应的。这天晚上打电话的时候,他先问候了大哥,才说找我大嫂说个事。胡大英就把电话给了王蕙兰,王蕙兰只听着,不住“嗯,啊”地答应,却什么话也没说,完了挂上电话。 “什么事?”胡大英问。 “哼,他们牙膏厂倒闭了,想去‘大宝’,‘大宝’的副厂长史保齐是我的中学同学,他想让我给他说说。”王蕙兰的脸色很不好看,胡大英没有吭声。“他那回凭什么骂我?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老人胡涂轰我们走,有你什么事?足足骂了我一个钟头,不叫我说一句话,真是气死我了!这事情你说吧,你要说管,我就管,你说不管,我就不管。反正跟你说实话,我是不愿意管!什么东西呀。” 胡大英当然也生气,他早就知道,这小子打电话不会是无缘无故的,肯定有事,弟兄四个就数他奸诈。记得他上小学时候,有一次放学后得意洋洋地举着一张奖状,对胡大英说:“大哥,我得的。”胡大英一看是劳动模范,挺奇怪的,在家里他是老小,什么都不干的他,怎么会成劳动模范呢?就问他怎么得的。他说:“挖防空洞,老师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反正围着老师转,老在他眼前干活儿,当然奖状就是我的了。”胡大英当时觉得很可笑,也没当回事。这到应了那句话:从小看大,三岁到老。要不怎么他在牙膏厂那么吃香,跟厂长一块儿弄一套房子呢?有老王的因素,也是他自己的努力。他这样的人,到哪儿都会得到领导赏识,胡大英讨厌他这种人。但是,不能因此就不管他的事,如果明明能管而不管,母亲是绝对饶不过胡大英的。况且,现在下岗的人这么多,找个理想工作确实也很难,倘若不管,他很可能找不着工作,母亲能依胡大英、能饶过胡大英吗?胡大英心里很烦,脚下的道儿,是你自己走的,如果当初你不骂你大嫂,不用跟我套近乎,你大嫂也会给你办的。现在你大嫂就不愿意给你办,而且,我也为有这样混蛋弟弟不露脸,实在是懒得给他说情。可是转念一想,“唉,算了吧,兴他不仁,不能咱不义。看在父母的面儿上,你给他办了吧。要不他怎么办呀?爸和妈那儿,你也说不过去。”王蕙兰没说话,只点了点头,看得出来,她心里很不高兴。 第二天下班回来,王蕙兰说:“这个史保齐也真够可以的,我刚跟他一说大强的事,他满口应承下来了,接着就说他老婆想办病退。” 胡大英问:“他那事儿好办吗?” “那得专家鉴定,还得市里批准。” 胡大英没说话,他知道,只要是他发了话,不管多难,老婆也会去办的。 过了一个多月,胡大英一家三口人正在吃晚饭,史保齐打电话问王蕙兰:“喂,你小叔子上班一个月了,你知道吗?” 王蕙兰说:“不知道啊。” 史博奇不相信地说:“他都办手续了,我给他办的。你真的不知道吗?不可能吧?” 王慧兰纳闷地说:“我真不知道啊,一点儿都不知道。” 史博奇问:“那,我的事……” “你的事,我已经把你老婆的病历让专家鉴定了,现在报到市里去了,就等着批了。你放心,批了我一定马上通知你。”放下电话,王蕙兰生气地说:“你看看你这样儿的弟弟,这是什么东西!啊?早都上班了,也办了手续,连告诉一声都不告诉!人家史保齐幸亏和我是老同学,知道我是什么人,要不人家还不定怎么骂我呢!没准儿还以为我要索贿受贿呢。”她从来有什么说什么,自己一点儿委屈也不留着。胡大妈就喜欢大兰这个大大咧咧,婆媳关系好处。可谁知道和一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在一起生活,是怎样一种滋味儿?她不管不顾地说了,她痛快了,塌塌实实睡一宿。却把胡大英气坏了,当下他什么也没说,但是,气得他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好觉。第二天王蕙兰上班走了,他就给母亲打电话:“妈,这话我不能不说了。您的宝贝儿子,厂子完蛋了,让我们给他找工作。他上了班,也办了手续,一个多月了,都不告诉我们一声。有这么做人的吗?啊?过河就拆桥?用不着我们了是吧?但愿‘大宝’别倒闭,我们上当只一回。告诉您说,之所以给他办,不是看他的面子,因为您是我的妈,他是您的儿子。” 胡大妈连忙十分惊讶地说:“呦!是吗?还有这样的事儿?牙膏厂倒闭了,我怎么不知道呀?他什么时候找你们,让你们办的呀?他要是真的这么做,那可是他不对。你放心,我得说说他,让他看你去。告诉大兰,看着我,别生气。”胡大英听母亲这么说更生气了,牙膏厂倒闭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你是牙膏厂退休的工人,他是接你的班,厂子里还有你的那个老王,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整天虚情假意,瞎话张嘴就来,没事搬弄是非,一肚子坏主意,这个老四真是太像母亲了。胡大英什么也不想说,挂上了电话。 曹老太太整个完全撒拉热窝了。心锁儿和曹老头儿活着的时候,别看曹老太太一天做好几口人的饭,身子骨儿倒还结实。心锁儿一死,曹老头儿也走了之后,曹老太太忽然老了好些,走道儿也颤巍巍的。有一阵儿,耿大妈还说她是装蒜,后来看她真是走不动了。没多少日子,大概是半年吧,曹老太太就瘫在床上了。小超雇了一个保姆给她做饭,她就在被窝里吃,被窝里拉。人家保姆给她洗,给她涮,还告诉她,要是想尿想拉就说话。可她照样在被窝里尿,被窝里拉,好像故意似的。人家实在不愿意伺候这个,抬屁股走人了。小超给她再也雇不来人,就委托街道给她送点儿吃喝。开始的时候,街道上几个退休老太太还轮流来送,后来有时候就忘,人家忘了,她就只好饿着。院子里的人,都认为她是有人管的,所以也没有人过问。以至于她死了两天之后才被发现,被窝里全是屎,屋门一开特别臭!真是臭气熏天!把曹老太太拉走之后,小超把屋门大开着,通风换气整整一天,还是臭得没法儿呆。所以,小超也不在这儿住,把曹老太太的东西都给扔了。曹老太太藏在一个鞋盒子里的十块西铁城和欧米加手表也叫他扔了,不知道便宜哪个捡破烂的了。 自从不干广告以后,胡大英又找了几回工作,这次是在一个文化公司。广告上说公司正在筹划拍摄电视连续剧,招聘业务总监,要求大学本科文化程度,具有开创精神,具有良好的人际沟通与组织协调能力,年龄不限。奔着最后一条胡大英去了,谈了半个小时,经理认真听了胡大英的经历和目前情况,尤其听说胡大英也在写电视剧本,当下决定聘用胡大英。胡大英的任务是每天读剧本,经理要求每天读十万字,读得胡大英晕头转向。但是,胡大英还有信心,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正经工作。看了四、五天,胡大英发现了一个剧本,故事情节比较完整,就把情况向经理汇报了。经理认真倾听了胡大英的意见,把那个剧本要过去,回家连夜读去了。 第二天,经理把胡大英找了过去,说剧本不错,胡老师很有眼光,我决定筹资拍这部片子,让胡大英写一个招聘广告。广告词写出来交给经理,刊登出来却大变模样:年龄不限,男女不限,文化程度不限;培训结束之后,保证人人都有上镜头的机会!只要你是一个人才,就有可能成为明星大腕!报名费每人一百元,培训费每人七百元。广告一经刊登,应聘的人挤破了门,多数是外地来京青年和本地下岗人员。胡大英明显地感觉到,有些人掏这八百元钱实在吃力,曾劝说经理能否在今后的工资里边扣,被经理一口回绝了,并用那么一种眼光看着胡大英,好像胡大英不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个外星人一样。 一边招聘,一边培训。经理说:“现在招聘的任务不太紧张了,胡老师您去帮助培训吧,那边忙不过来了。” 胡大英说:“我不会表演,我能帮什么忙呢?” 经理说:“迂!什么年头儿了,您怎么还这么迂?谁说您不会表演呀,您什么都会!不过是以往您没有得到表演的机会,现在机会来了。您是不会知道您有多大潜能的,人往往不能正确认识自己,有的人把自己估计得过高,有的人把自己估计得太低。您就属于后一种,太谦虚!甚至可以说是太自卑,这样您可就落伍了,就没法实现您自身的实际价值了。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能够及时发现人才挖掘人才,培养人才推出人才。我要把您表演以及教学的能量充分发挥出来,同时,我还要培养出超级的明星大腕!您什么也不用说,只管塌塌实实往那屋里走。回头让小嘀咕那小子跟您说一下,小嘀咕,您知道是谁吗?我刚请来的一个老朋友,长着一对小坏眼,鼻子跟插销座一样,就在那屋,您赶紧过去吧。今天您先听一节课,明天您就开始讲课。”胡大英胡里糊涂地被经理推进了那间屋子。 原来小嘀咕就是王旋!王旋看了胡大英一眼继续讲课,说表演其实并没有什么神奇的,其最高境界就是充分地自然流露,要想把人物表演得神似,就要充分理解人物的内心世界……胡大英知道这小子是挺会琢磨人的,但是,又觉得这种人居然也能站在台上讲课,而且讲得津津有味淬沫横飞,简直太可笑了,就低下头暗自发笑。忽然,他听见有人呜呜地哭,即而嚎啕大哭,胡大英才回过神来。原来,王旋开始教表演了,教大家怎样表演悲伤。于是,满屋子人都呜呜地哭,接着是哇哇地大哭,然后由王旋检查,看谁落了眼泪。有的人没有眼泪,王旋就一本正经地训斥人家:“你为什么没有眼泪,因为你不悲伤!你为什么不悲伤?因为你没有伤心事。那你就得千方百计给自己想点儿伤心事。比如:你爹得癌症等死呢,你妈又让车撞死了,你老婆也跟你蹬蛋了;你好不容易赚的一万块钱,又让人家给骗了……啊,你们不要以为我这样说是不道德的,表演就得装疯卖傻,就得死去活来!说白了,就是这么回事。” 哎呦,原来培训就是这么回事!胡大英开始发愁了,自己确实不会这样装孙子,明天可怎么上台?所幸跟经理一说,经理也没有为难胡大英,把选中的剧本给了胡大英,让他到时候照本宣科地念几段台词,然后,给大家分析一下人物性格,这才把胡大英解放了。 学员培训了一批又一批,每批一百人,分成两个班上课,白天一个班,晚上一个班。这样上班倒也紧紧张张,胡大英感觉生活也挺充实的。可是,他看着那些培训结束的学员,跑来一次没有上镜的机会,再来一次还是没有上镜的机会。交了钱,受了培训,却捞不着表演,胡大英明白了,这不过是一种赚钱的小玩闹。和王旋混在一起也没意思,就找经理表明自己不想干了。经理说:“您看您想到哪儿去了,我这不是正在积极筹备资金呢吗?您看不见,我这儿成天跑得汗脖子流水、四脚朝天的,不就是为资金着急呢吗?好胡老师哩,您帮帮忙。这年头儿,要想做点儿事业,不那么容易!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我还全仗着您呢!您是不是嫌薪水少呀?我给您涨,一千二不行,我给您一千六百八,一路发嘛……” “不是不是。”胡大英连忙解释。 “什么不是呀,您就别不好意思啦……”电话铃声一响,经理不容分说就把胡大英推出来了。工资马上涨了,胡大英哭笑不得,只好继续忍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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