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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人間舞台》之二《亮相》 第一章 2020-08-28 19:51:40

長篇小說《人間舞台》之二《亮相》                    作者:弘魁

  東西南北中  風聲和雨聲      道是山前必有路  眼下儘是害人坑

人前都是人  背後現鬼樣      不吃夜草馬不肥  不賣良心財不旺


第一章: 今年過年玩兒蛋去

第二章: 天上掉下個前爹來

第三章: 廣告就是瞎話溜丟

第四章: 整天裝孫子活得真累

第五章: 把世上的活物吃絕了

第六章: 白衣天使就是白狼

第七章: 活着沒勁幹嘛不死

第八章: 遲早都是死,何必折騰人

第九章: 那事就像拉屎撒尿一樣

第十章: 說大話不怕閃了舌頭

第十一章:  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第十二章:  卡不住兒子卡孫子

 

第一章:今年過年玩兒蛋去

 

    台灣的老頭子要回來啦,這消息好像一顆正在冒煙的炸彈,讓張大媽坐立不安。今天早晨,張大媽和耿大媽從早市遛彎兒回來,牛街派出所的小劉找上門來,交給張大媽一封信,說是從台灣來的。張大媽心裡一咯噔,因為自己不識字,也不想讓兒女們知道,張大媽就讓小劉給她念了一遍,信上說老頭子現在還活着,很結實,問張大媽怎麼樣,他想回來看看。小劉走了以後,耿大媽問張大媽這是怎麼回事,張大媽這才說了實情。原來,張大媽和張大爺的結合是二婚,前邊那個男人在解放前失蹤了,兵荒馬亂的沒有一點兒收入,張大媽的日子沒法兒過,只好帶着兩歲的閨女嫁給了張大爺,來信的人就是張大媽的前夫。

    原來大妞不是張家的骨血。耿大媽這才明白了。

老姐兒倆坐在屋裡說了一會兒話,聽見有人敲門,張大媽趕緊把信藏在床墊下邊。二妞扭搭扭搭地走進來,耿大媽咧了咧嘴,只當是笑。她知道張家五個閨女數老二霸道,因為當了個外科醫生,誰都瞧不起。拆遷之前在大雜院的時候,每次來看張大媽,她都不和院子裡的人說話,耿大媽很討厭她。但是,多管閒事多吃屁,少管閒事少拉稀,耿大媽當着二妞的面兒,什麼話也懶得說。

 

這次拆遷,張家得了三套房子,一套兩居室,兩套一居室。大兒子張建勛是兩居室,張大媽住一套一居室,還餘下一套一居室。建勛住兩居室誰也沒說的,這是人家憑戶口和原來平房面積分的。餘下的這套一居室,給五妞留着結婚用。

對於張大媽眼下住的這套一居室,姐妹幾個都在動心思。張大媽今年七十六了,要是活到八十還有四年,房子到底給誰,大伙兒能不有想法嗎?大妞的倆兒子,王凱已經二十七歲了,雖然對象還沒有定,但是只要有了房,對象的事情好說,現在年輕人談戀愛,房子是頭一條。老二王旋圖方便自在,自己在外邊租了一間平房,因為戶口在姥姥這裡,分房有他的份,所以他想要這套一居室。只是,上邊還有四妞這個姨,暫時輪不着他說話,除非四妞不要。

現在四妞已經結了婚,婆家有房子,雖然趕不上這套房子格局好,但是人家位置好,在西單附近,而且她馬上就要生孩子了,張大媽腿腳不太靈便,她還指望婆婆伺候月子呢,所以這套房子四妞並不打算要。但是,她不想馬上把這話說出來,即便是送人情,四妞也想送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能讓他白占便宜住了房,還理直氣壯不承情。

三妞對這事情根本不走腦子,只有二妞心裡有些着急。按說,二妞沒有理由要這套房子,他們兩口子加上倆閨女,沒有一個戶口在張大媽這裡。但是,她現在住的房子是兄弟姐妹中最窄氣的,只有一間十四米的平房。而且,雙胞胎的倆閨女都大了,都在讀初中,那麼大的閨女,還和父母在一間屋裡,睡上下鋪,實在是不方便。要是張大爺活着就好了,這套房子肯定別人得不着,二妞知道父親最寵愛自己,到底為什麼她也說不清楚。今天來母親這裡,她是想探探母親的口氣,看姐姐大妞是什麼心氣兒,她知道四妞不打算要這套房子了。二妞知道母親偏心姐姐大妞,大妞生了倆小子,都是母親給弄大的,別看是外孫子,比親孫子還親呢。

    一進門,看見耿大媽在這裡,二妞皮笑肉不笑地點了點頭,她不喜歡這個老太太,嫌她多嘴多舌。三個人都不說話,屋裡的氣氛挺尷尬,耿大媽尋思:可能人家娘兒倆有話說,就抬起屁股走了,她跟張大媽住對門兒。屋裡沒外人了,二妞這才問張大媽:媽,上回我給您買的月餅,吃完了嗎?

    還好些個呢,油漬麻花的豬油坨子,有什麼吃頭兒,往後可別買了啊。

    呦,我哪知道您現在不愛吃呀?上回我看見王旋給您買的點心,您一口氣吃了兩塊,我還以為您愛吃呢,這可真是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了。本來,二妞這月餅不是花錢買的。當外科大夫的二妞,這些年可真是肥透了!一個手術收紅包,少則千兒八百,多則幾千甚至上萬。趕上逢年過節,應時的禮品數不勝數。那月餅本是沒人吃,過了中秋節又送不出去,一家四口當早點吃膩了,才拿來給母親的。所以聽母親說這話,二妞並不生真氣。

    張大媽想:多新鮮呢!過了八月節的月餅就是處理品,你拿處理品來糊弄我,還當我不知道多少錢。早市上賣的處理月餅,才五毛錢一塊,還不如芝麻火燒,芝麻火燒還六毛錢一個呢。王旋給我買的點心,那是剛出爐的,當然好吃。不過張大媽不想說這個,就問了二妞一句:你今兒怎麼沒上班?

    一個大手術,倒休一天。

    張大媽心裡還在琢磨台灣老頭子回來的事,大妞沒來,二妞倒來了,跟她說不說這事情呢?張大媽心裡有點兒犯嘀咕。這個二丫頭,張大媽有點兒惹不起,因為大妞是張大媽帶來的,二妞才是張大爺的長女,從小張大爺對她寵愛有加。按說,一般的家庭都是老二穿老大剩下的衣裳,可是二妞從小沒穿過舊衣裳,大妞穿什麼她就穿什麼,從小到大,從裡到外,姐兒倆都是一樣的。所以,養的二妞從小就有些霸道,什麼事她都要和大妞比。想到這裡,張大媽決定還是先跟大妞或者大兒子張建勛商量一下,因此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您有什麼髒衣裳、髒東西,找出來,我給您洗洗。既然來了,二妞還是儘量做出一個孝順女兒的姿態,月餅沒送好,閒着沒事幹點兒活兒,又用不着花錢,而且有洗衣機也不累。

沒洗的。張大媽嘴上這樣說,心裡卻想:還用我給你找,你不會自己看?從小眼裡就沒活兒!這要是三妞,早就看見我的床單子髒了,擺在眼前都看不見,還讓我給你找!張大媽的臉色不太好看。

但是,二妞從來不看人的臉色,她拿起茶葉桶搖了搖,屁輕,打開蓋子一看,驚訝地叫了一聲說:呦!上回我給您拿來的碧螺春都沒啦!您怎么喝這麼快呀?整半斤哪。她轉過頭來看着張大媽問:是不是都叫王旋這個王八犢子給您喝啦?上月二妞給張大媽拿來半斤隔年的陳茶,也是病員送的,放的時間太長了,沒捨得扔,就拿到母親這兒來了。

    這下張大媽可不高興了,說話嗓門兒也高了:你管我怎么喝呢?什麼話呀?一個當姨媽的,哪有這麼說外甥的?人家怎麼啦?啃了你的心啦?張大媽知道,因為沒給二妞看過孩子,她心裡記恨自己,可是孩子礙你什麼事了?幸虧老頭子死了,老頭子要是活着,這個二丫頭可會欺負人呢。

    這是何苦來呢?本來是上老太太這裡買好來了,反倒招老太太生氣,這不是冒傻氣?於是二妞馬上又笑了,說:咳,我才不管呢。我給您拿來就是您的,您愛給誰喝就給誰喝,給貓喝給狗喝,我都不管。原本是想緩和空氣說句玩笑話,沒想到她又說壞了。

    張大媽拿眼盯着二妞,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說:我這兒來誰,你管不着!豬喝狗喝我樂意!你不會別往這兒拿!

    得得得,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二妞不想繞彎子了,她直截了當地說:媽,我想讓惠惠上您這來誰睡覺,我那兒實在是睡不下。建民他又老那什麼……閨女都這麼大了,多不方便呀。見母親沒吭聲她又找補了一句:王旋不是有房子了嗎?

    他那是租人家的。話說到這兒,張大媽才明白二妞今天幹什麼來了。心說:我還沒死呢,你就急紅眼了。我這套房給誰也不給你!急死你!張大媽這輩子生了八個孩子,大妞是帶來的,接下來是二妞,跟着是大兒子張建勛,三妞後頭是二兒子張建業,四妞下邊本來也是一個小子,一歲上得肺炎死了,最後是五妞。七個兒女就數二丫頭奸,什麼事她都得占上風。大妞不太精明,大女婿王文選也是個老實本分的人,何況大妞從小沒有親爹,張大媽不得不多護着她點兒。給大妞看孩子,倆兒子都沒意見,其他女兒也不嫌棄,只有二妞橫眉立目,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老頭子活着的時候,張大媽只好忍氣吞聲。如今老頭子死了,二妞也收斂了好些,有一分能耐張大媽也不願意得罪兒女,何況是當大夫的二閨女,到底吃藥看病方便。忽然想起來了,張大媽說:下回來,想着給我帶點兒開塞露。

    您又大便乾燥了?光用開塞露不行,您得多吃水果。話一出口,二妞才覺得不合適,因為她今天來,沒有給母親買水果,轉身環視一周,屋裡果然沒有一點兒水果。二妞說:我出去給您買點兒去,您想吃什麼呀?不等張大媽說話,她又說:得,我看着給您買吧。出了樓門洞,看見陳大媽坐在花池子邊上抽煙,二妞打了個招呼上街去了。

   

張大媽隨後也走出來,順手拉上門,忽然想起沒拿鑰匙,急得她一邊砸對門,一邊喊叫耿大媽。耿大媽趕緊出來了:幹嘛呀這是?晚們家門還要呢!耿大媽有口音,城裡人把我們說成牟們,她的口音改不了,老把我們說成晚們,把亂說成爛。

    你快着給我想辦法吧,鑰匙鎖屋裡了!張大媽急赤白臉地說。

    那你也不能砸晚們家門呀,砸壞了你管賠?耿大媽說着話,轉身進屋找了一張電話卡,說:這玩意兒興許行。幸虧你沒安防盜門,安上還麻煩了。

    張大媽跟在耿大媽身後,耿大媽撅着屁股捅門鎖,張大媽隨手把耿大媽的門又拉上了。

    聽見身子後邊門響,耿大媽像蠍子蜇了屁股一樣,“蹭”地一下蹦起來,叫喊着:哎呦!祖宗!你怎麼那麼手欠呀?怎麼又把晚們家門碰上啦?

    張大媽木呆呆地問耿大媽:你沒拿鑰匙呀?

    不鎖門,我拿的什麼鑰匙?你說!這下怎麼辦?我也進不去啦!

    哎呦,你別嚷行不行?我血壓高,你別要了我的命。

是我要你的命,還是你要我的命?耿大媽氣得臉紅脖子粗,呋呋地喘粗氣。

陳大媽趕緊走進樓道里,把她倆拉到花池子邊上,從口袋裡摸出一根香煙遞給耿大媽,並且給她點上。張大媽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縮着肩膀站在一旁。

    呆會兒老頭子回來,吃不上飯,你說怎麼辦?耿大媽望着張大媽。

    我給他買小籠包子還不行嗎?張大媽小聲說。

    還有下酒的菜呢?

    我再給他買點兒花生米、豬頭肉什麼的,還不行?

    耿大媽長出了一口氣,這才不說話了。

    陳大媽說:幸虧這個院兒里,住了咱們幾家老鄰居,要不還真麻煩了。

 

一住進樓房,居住條件好了,好像人也長了身份似的,一個樓里的人都不說話,可把老人們憋悶死了。大雜院原來十七戶人家,從老院子只搬過來四家老鄰居,耿家、張家、陳家和後院兒的樊菊花,別的人家都不在這裡住,這就越發顯得比過去更加親近了。

三個老太太乍一住進樓房的時候,很是不習慣。過去住在大雜院裡,這屋望那屋一清二楚,有什麼事坐在屋裡嚷一嗓子,都用不着出門,比電話還方便。現在坐在樓房裡吧,太悶得慌;整天在外頭晃,又沒着沒落。串門兒也不敢工夫大,因為不放心自己的家。幸好眼下天氣還不算冷,天氣冷了,只好在自己屋裡囚着。耿大媽總說:跟他媽坐牢一樣。

    仨老太太說了幾句閒話,二妞回來了,手裡提溜着兩個塑料袋,一袋是一把子黑不溜秋的香蕉,像曬了幾天的乾屎橛兒;另一袋裡裝着幾個像死人腳後跟一樣的蔫蘋果。

    陳大媽沒吭聲,耿大媽嘴快:嗬,還是閨女疼媽,又花錢給你媽買好吃兒了!

    二妞有點兒心虛,不等母親開口便解釋說:我轉了一圈兒,也不知道買什麼好。香蕉雖然不太新鮮吧,可是撂時間長的更甜。蘋果硬的我媽啃不動,橘子又太酸。這兒買東西太不方便,不如我們那邊什麼都有,還不用走那麼遠。媽,我給您放回去吧?

    張大媽一看那點兒東西,心裡就不痛快,心說:這也不是跟哪兒揀的,真難為她轉悠這么半天。尤其是當着陳大媽和耿大媽的面兒,便沒好氣兒地說:你那東西放不進去。

    怎麼啦您?二妞到底心虛,小聲嘀咕了一句。

    陳大媽趕緊說:你媽沒拿鑰匙,把自己鎖外頭了。

    原來是這樣,二妞問:那,怎麼辦呀?

    等建勛回來再說吧,他有我的鑰匙,他快下班了。 

   

幾個人正說着話,只見一輛搬家公司的卡車,拉了滿滿一車家具,緩慢地拐彎開進小區的大院子裡,停在十六單元的門前,張大媽自言自語地說:這也不是誰家,剛搬來。

    耿大媽說:你還不知道呢?就是報紙上登的那老太太,自各兒的私房,一個院子十二間,拆遷辦給她六套兩居室,她不滿意不搬,聽說是強制執行了。

    張大媽說:我說十六門怎麼一直空着,敢情早有主兒了。

    陳大媽分了兩套一居室,自己住一套,另外那套想給守寡的媳婦王平,但是鑰匙一直攥在大兒子的手裡,陳大媽雖然生氣卻沒有辦法。她知道兩居室的格局特別好,心裡很是羨慕,便說了一句:給六套兩居室還不滿意,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耿大媽瞥了陳大媽一眼:你得說人家是自己的私房!人家那是什麼地界兒?宣武門城門樓子跟前,正經的黃金地段。叫我說,給的也確實少點兒,至少還不給人家八套。

    要那麼些房子幹嘛呀?也不能熬着吃。張大媽不能理解。

    耿大媽瞪大眼睛說:老婆子,你可真笨!出租哇。坐在屋裡大氣不喘,那錢就嘩嘩地往屋裡流,這是多好的事兒呀!可惜咱沒有私房,唉。說着嘆了一口氣,好像她眼瞅着那錢,像水一樣嘩嘩地流,而她又沒有辦法截住似的。

這時,張建勛下班回來了,從他那兒拿來鑰匙給張大媽開了門,於是,張大媽和二妞就都回樓裡邊去了。

 

    耿大媽小聲對陳大媽說:你還不知道呢吧,這張老婆子是二婚。

    陳大媽莫名其妙地看着耿大媽,問:跟誰二婚呀?都這麼大歲數了。她以為張大媽又要找後老伴兒。

    當然是跟張大爺呀。

    陳大媽一愣,一個院子裡住了三十年,也沒聽說還有這事,連忙小聲問耿大媽:那,他前頭是誰呀?

    我也不知道,沒見過。可是今兒來信了,從台灣來的,就是她先頭那個男人。鬧了半天,他們大妞是拖油瓶,是前頭那個男人的種,不是老張家的。

    你可別胡說八道啊,這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多新鮮呢!我還不知道這個。我親眼見派出所小劉送來的信,我親耳聽小劉念的信,這還能有假!見二妞來了,張老太太趕緊把信藏了。這不,她大兒子回來了,還不知道他們家怎麼着呢,咱就等着瞧吧,不定唱一出什麼好戲呢。

住到樓房裡,再也不像住平房的時候,能知道那麼多張家長、李家短的小道消息,耿大媽真是悶死了,今天獲得一條重要新聞,耿大媽有點兒興奮。這比強制執行的事情有意思,因為什麼事情一到執行也就完事了。而台灣老頭子要來、張大媽是二婚頭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言多語失,陳大媽生怕招惹什麼是非,趕緊立起身來回家了。

    花池子邊上,只剩下耿大媽一個人,她覺得挺沒意思的,嘆口氣說了一句:唉,真是吃了喝了等死呀!什麼時候是個頭兒?然後上大門口找老頭子要鑰匙去了。

    二妞撂下水果就走了,張大媽立即打電話把大兒子張建勛從五層樓上叫下來,給他看了那封信。建勛認真地看完了信,笑了一下說:好哇,這是好事兒呀。

    張大媽說:那,你給他寫封回信,就說他要願意來就來吧。

    那多不夠意思呀,咱們應該表示熱烈歡迎。雖然不是我的親爹,可是我大姐的生身之父呀。況且畢竟和您夫妻一場,別說我爸爸已經死了,就是他活着,我想也不會不讓您跟他見個面兒的。您不用有什麼顧慮,做兒女的絕對沒有意見。建勛的態度很明朗。他想,哪天把大伙兒都召集到一塊兒商量一下,無非就是操一點兒心,受一點兒累。既然那個老人想回來,肯定人家有經濟能力,即使夠不上衣錦還鄉,起碼也不會給家裡添多大經濟負擔。人家在海外好幾十年,還惦記着家鄉的老婆孩子,說明這個人有良心、重感情,這在如今也是很難得的。信上沒說他現在是怎麼回事,是不是還單身,如果還是單身,那……何不促成這兩個老人?建勛越想越覺得這事情有點兒意思,禁不住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你樂什麼呢?張大媽有點兒多心了。

    沒樂什麼,要是沒什麼事兒我先回去了。說完,建勛回五樓上去了。

   

建勛剛走,五妞就回來了,她和對象為了準備結婚,上西單買床上用品去了。一進門,把張大媽嚇一跳,一大摞紙盒子遮住了五妞的臉,看不見人,只看見一堆紙盒子搖晃着進來了。媽,快接把手兒呀!都快累死我了。

    張大媽一邊接東西,一邊說:幹嘛買這麼些東西?不會慢慢現買。錢旺呢?他怎麼不幫你拿呀?五妞的對象叫錢旺,連個固定工作也沒有。本來這樁婚事,張大媽不樂意,可現在誰還拿老人的意見當回事。吵也吵了,鬧也鬧了,人家就是散不了,說一宿不回來,就一宿不回來,張大媽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只盼着五妞快點兒辦事兒,走人拉倒。

    五妞把東西放在床上,長出了一口氣,說:他接團去了。錢旺替一個同學上火車站去接一個旅遊團,那個同學這幾天拉肚子,沒法兒導遊了。

    接誰去了?張大媽沒鬧明白。

    五妞懶得解釋,先倒了一杯白開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氣。然後問:媽,咱晚上吃什麼呀?轉了大半天,她和錢旺也沒捨得在外頭吃頓飯,每月給老娘二百塊錢,不能白交。

    張大媽因為把鑰匙鎖在屋裡,今天耽誤做晚飯了,一想起這事情,張大媽趕緊說:呦!你不說我還忘了,得給你耿叔買小籠包子去。說着,慌慌張張地拿上鑰匙走了。

這是怎麼回事兒呀!五妞想不明白,生氣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當張大媽手裡托着一斤小籠包子和豬頭肉、花生米之類的東西,敲開耿大媽的門時,耿大爺當下愣住了,耿大媽一愣神,馬上就明白了,說:咳,我跟你說着玩兒呢,你倒當真了。誰吃你的包子呀,你快拿走吧啊。

    我這是給他耿叔買的,又不是給你買的。張大媽說着就想往桌子上放。

    耿大媽趕緊攔住她,一邊對耿大爺解釋,一邊往外推張大媽:這老東西今天又忘了拿鑰匙,把自各兒鎖門外邊了。沒轍了她就砸咱家的門,讓我幫她想辦法,我這正給她捅門呢,她幫嘰一傢伙,又把咱家的門給碰上了!我就說讓她給你準備晚飯。我是說着玩兒呢,她倒當真了。

    於是耿大爺就說:你拿回去吧,我這不是全都有了嗎?果然,桌子上已經擺好了,有姜沫松花蛋,有炸排叉,還有香腸;酒是酒,菜是菜,樣數不多,一個人也足夠了。

    你這兒不是沒有炸花生米和豬頭肉嗎?把這兩樣給你留下。張大媽撂下東西轉身就走,耿大媽還要攔,張大媽搡了她一把,拉開門走了。

你愛吃不吃,你不吃我吃。耿大爺把塑料袋打開,有滋有味兒地吃喝起來。

 

    張大媽打開自己的家門,看見五妞在桌子邊上坐着,便把包子放在桌子上,對五妞說:快趁熱吃吧,一會兒就涼了。

    就吃這個呀?五妞有點兒不高興,臉也沉下來了。

    湊合吃點兒吧,我今兒有事兒。

    要是知道吃包子,我不會在街上吃?人家溜溜地跑了一整天,回到家來,就給人家幾個破包子應付差使!您又不是不知道,那豬肉餡都是亂七八糟的爛肉絞的,根本就不能吃!五妞一賭氣,上衛生間洗臉去了。

    你愛吃不吃!趁早結婚快滾蛋!我還不願意伺候呢!張大媽嗓門兒也高了。現在這孩子,怎麼這麼難伺候,饒自己什麼都不會做,嘴還特別刁,這個不愛吃啦,那個不能吃啦,也不怎麼那麼些個窮事兒!老婆子顛顛地跑着給買回來了,不說趁熱快點兒吃,還跟我這兒擺邪,不吃拉倒!永遠不吃才好呢。你不吃,我吃!張大媽坐下吃起來,大概是因為跑了一趟,胃口也開了,這頓小籠包子吃得格外香。

 

    二妞在汽車上就覺得有些內急,下車沒走幾步,已經是蹩不住了,可眼前是一個收費廁所,二妞覺得自己還能再堅持一會兒,於是加快腳步朝前走。一口氣又走了大約五十米,發現胡同裡頭有一個不收費的公廁,她就加快腳步低着頭,一邊解褲腰帶一邊往裡走。

咳!出去!一聲老爺們兒的斷喝,嚇得二妞一激靈,當下褲襠里就尿濕了一片,二妞知道是自己走錯了門,頭也不用抬,趕緊退出來。等到她蹲到女廁所茅坑上時,卻無論如何也尿不出來了,蹲了足有十分鐘,總算才把這泡尿尿出來。

出了廁所,一路上二妞夾着雙腿緊走,頭不抬眼不睜,生怕碰上熟人。回到家裡,頭一件事就是換褲子。女兒惠惠見了很奇怪,問:媽,您怎麼啦?雖然一眼就看清楚濕的是褲襠,但是她也沒好意思說,您怎麼尿褲子啦?

    對於自己的閨女,二妞並不隱諱,當下一邊換褲子,一邊就實話實說了。

    惠惠撇着嘴說:您可真是的!不就三毛錢嗎?回頭您再蹩出點兒毛病來。該省的省,不該省的就不能省。真沒見過您這樣的主兒,說出去也不怕丟人!

    二妞不愛聽了:我省還不是給你們省!丟什麼人呀?啊?我丟誰的人啦?

    得得得,我不跟您爭,我還有事兒呢。您給我三百。

    又是什麼錢呀?三天兩頭兒朝我要錢,你當我這兒下錢哪。

    媽耶!您別說那麼難聽好不好。我也不是瞎花,是報名參加托福考試。

    我省錢吧,你們瞧不起我。可是要錢還得跟我要,你不會別跟我要。哼,只要你少花點兒,能給我省點兒,我就托福啦。二妞一邊叨叨,一邊掏出鑰匙打開大衣櫃的門,惠惠湊到跟前,被二妞轟開了:躲遠點兒,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

    防自各兒的閨女,跟防賊似的。惠惠小聲發了一句牢騷,然後接過母親給她的錢,背上書包出門走了。二妞隨後趕緊把門插上,然後拉上窗簾,把所有的銀行存單取出來,攤到床鋪上,一邊查看一邊計算,全部打理整齊之後,二妞在心裡記住了一個數字,三十二萬。其中,有兩張存款單子已經到期了,她得抓時間去銀行取出利息來,然後重新存一下。正準備收起來時,忽然聽見有人拉門響,二妞問:誰呀?

    我,開門。聽聲音是自己的男人李建民。

    二妞趕緊手忙腳亂地把存單收拾到大衣櫃裡邊,然後把大衣櫃鎖好。

    快點兒!幹嘛呢?

    來了,着什麼急。二妞打開門,丈夫李建民走了進來。一進門,他先把屋子打量了一圈兒,然後有些疑惑地問老婆:你一個人在屋裡幹什麼呢?坐到床鋪邊上脫鞋時,還彎着腰往床鋪下邊掃了一眼。

    二妞理直氣壯地說:你管我幹什麼呢?反正我不干出格的事。

    李建民用手指頭點着二妞的鼻尖兒,想了一會兒,說:我告訴你說,甭看你往家裡拿的錢比我多。你要是膽敢跟我玩邪的,仔細你的皮!

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賊人賊心!二妞知道李建民有時候在外邊玩點兒花活,不過那多數都是用公款,而且是陪着頭兒去的,要是花自己的錢,他才捨不得呢。也不光是捨不得,他那點兒工資收入,根本玩不起這個。所以,二妞不擔心李建民會怎麼樣。

 

    吃什麼呀?李建民拉開冰箱,裡邊除了一棵洋白菜和幾根蔫芹菜,什麼也沒有,不由得有些氣惱:買這冰箱有什麼用?百屁沒有,明兒趁早賣了廢品,省得占地方。

    今兒又怎麼了?好氣兒不出出邪氣兒。二妞開始觀察自己的男人,忽然想起來了就問他:哎,你不是說今天去密雲開會嗎?沒去呀?二妞拉開窗簾,洗手準備做飯。

    李建民懶洋洋地說:去了,回來了。

    不是開三天呢嗎?

李建民有一會兒沒說話。

二妞從冰箱裡取出洋白菜和芹菜,一邊剝洋白菜,一邊盯着李建民。

李建民點燃一支香煙,抽了兩口,自言自語地說:這孫子肯定聽見什麼了……

    誰呀?二妞不明白。

    牟們侯頭兒唄。上回上昌平,丫讓我給丫找一妞兒,丫整整玩兒了人家一宿,最後才給人家二百塊錢,人家不干,差點兒鬧起來,我他媽給丫貼了整三百……這回,他竟敢甩了我!李建民的臉上塗寫了一大片憤怒和不滿。

    原來是這臭事兒,二妞說:就你們這頭兒,遲早得出事兒,當官兒哪有這樣兒的。

    李建民冷笑一聲說:你才說錯了呢!牟們張頭兒比侯頭兒玩兒的不在以下,怎麼樣?人家步步高升,現在都到正局級了。

    總是小心為好,到底見不得人。二妞擇完菜,準備去外邊水管子跟前洗菜。一推門,差點兒和一人撞個滿懷,二妞抬眼一看,有點兒眼熟,一時竟沒想起此人是誰。

    張大夫,我呀,您怎麼忘了?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個頭兒不高,肉皮子挺黑。

    二妞忽地一下子想起來了,於是趕緊往屋裡讓。倆人進得門來,還沒落座,那人就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往外邊張望了一眼,扭過頭來對二妞小聲說:這是三千,您還數嗎?緊跟着又說:不用數,沒問題。回頭手術完了,還得好好謝您呢。

    二妞知道,手術完了也就什麼都完了,原先答應的,完了就不算了。於是就說:我這陣子身體不太好,怕是頂不下來這個手術,起碼得六個鐘頭。再說,還有孫大夫呢。

    這男人看了一眼李建民,李建民仰着脖子望頂棚,不吭聲。他回過頭來,有些猶豫地問了一句:那,要不再加上一千?

    咳,這事情,您看着辦。二妞是無所謂的。

    那男人只好又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迭百元人民幣,和信封放在一起交給二妞,並囑咐她說:您可一定保證手術做好了,要不我沒法兒跟人家交代。

    二妞拍着胸脯說:手術質量你只管放心!只要是我主刀,沒有半點兒差池。說完,二妞將錢接過來放進口袋裡,送走了那個男人,回到屋裡先把窗簾拉上,然後將口袋裡的錢掏出來,清點了一番沒有錯,加在一塊兒是四千塊錢。二妞暫時先將這錢放進抽屜里,李建民問她給孫大夫多少,她說一千就行了,上回那個二尖瓣手術,孫大夫給她也是一千塊錢,於是李建民就不問了。等二妞在外邊把芹菜洗乾淨端回來時,李建民問她:你怎麼知道他兜里還有錢?

    二妞說:辦這事兒的人都這樣兒,得擠牙膏,擠一點兒就出一點兒。

    李建民笑了:你往後別老拉窗簾,讓人家說這是幹嘛呢?跟變戲法兒似的。

二妞沒說話,端着盆上小廚房炒菜去了,李建民一個人陷入了沉思。

 

李建民是給領導開小車的司機,爬到這個位置上也不容易呢。先前他不過是一個開推土機的工人,那時候看見領導下工地,前呼後擁地很是威風,他覺得那些領導簡直就是天上的神仙,離自己太遠了。有一次一個小老頭兒,據說是什麼委的主任,跟他握了一回手,哎呦,那隻手呦,比小姑娘的手還軟和,又白又細。小老頭兒走了,那種又潤又滑的感覺依然留在李建民的手上,他禁不住想入非非了。後來又是托人找關係,又是花錢走後門,費了老大的勁,總算給領導開上車了。當了領導的司機,他可真是大開眼界!什麼東西他沒吃過?什麼場面他沒見過?什麼地方他沒去過?什麼玩意兒他沒玩兒過?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即使在飯店裡吃飯,他們這幫司機也不可能坐在領導那個桌子上,而是單獨在一個小桌子上。這讓他在得意之餘,不免又有些憤憤不平。他媽的!這幫混蛋幹部!什麼他媽的人民公僕?但是他很快又想開了,紅樓夢裡那些少爺小姐的奶媽,比丫鬟身份高得多,但是在主子面前,不是也得俯首貼耳嗎?吃飯都得擺在地桌上,不能和主子平起平坐,什麼年頭兒,人也有等級貴賤之分。尤其是當那些價格昂貴、五彩紛呈的山珍海味端上桌時,他就更不計較這些了。

領導也是百人百性,原來調走的那個金頭兒,老頭兒挺和氣,吃飯不太講究,但是有一樣愛好,就是愛釣魚。一到星期天,李建民就得陪着金頭兒繞世界釣魚去,老頭兒愛釣可不愛吃,不管釣多少,他一條也不要,統統讓李建民拿走。有時候,李建民也要不了那麼多,就轉手賣給自由市場的魚販子了,然後他負責報銷,里外里拿兩份外快。後來金頭兒調走了,李建民還挺想他的。

現在這個侯頭兒不好釣魚,好釣女人,這讓李建民好長時間琢磨不透。平常在單位里,侯頭兒可是一板正經的,別說是跟女性開玩笑,甚至連正眼都不看她們一眼,真能裝孫子!不過話也得說回來,單位里那些女人,也真是沒有看頭兒,一個一個跟他媽老媽似的,禿神瞎鬼的,寒磣極了,別說起性了,看的工夫大了,都得得陽痿。所以,蹩一個禮拜到了周末,侯頭兒總得找個理由,去一趟會議中心。

開始的時候,他總是讓李建民把他送到那兒就走,禮拜天晚上再開車去把他接回來。後來,他可能覺得李建民的嘴比較嚴,漸漸地也就放鬆了戒備心。吃完了飯自由活動,愛幹什麼幹什麼。李建民打保齡、游泳,侯頭兒就在大堂里打野雞,打着合適的就帶回房間,反正侯頭兒也不和李建民睡一個房間。開始,李建民不知道這情況,有一次他完全是好意,覺得剛吃完飯,揣個大飽肚子躺在屋裡看電視,對身體不好,於是就去敲侯頭兒的門,侯頭兒驚慌失措地跑來開門,李建民只瞥了一眼,就看見屋裡有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嚇得他差點兒一屁股坐地下。侯頭兒一見是他,也非常生氣,瞪了他一眼,“砰嘰”一聲把門關上了。打那以後他明白了,再也沒給領導添過堵,所以侯頭兒也沒踹了他。

今兒也不是怎麼回事,一路往北邊走,侯頭兒就耷拉着個臉,一聲不吭。李建民找茬兒跟他說話,他也不搭言,李建民就趕緊閉了口。

到了賓館,安排好房間,李建民還特意給侯頭兒安排了水果和鮮花,並照往常一樣把避孕套放在枕頭下邊,把窗簾拉嚴實,把床上的大單子撤下去,把拖鞋擺在床前,把牙膏擠在牙刷上,將衛生間的熱水放滿,然後準備到隔壁去休息,今天晚上五頻道有一場足球賽。不料侯頭兒卻說:你走吧。

    李建民問他:回城裡?我什麼時候接您?

    侯頭兒說:不用你接。然後看也不看李建民,自己上衛生間洗澡去了。

   

李建民耽誤了一場足球賽,胡裡胡塗地被轟走了。一路上,他怎麼也想不明白,或者是單位里有什麼不順心的事?昨天一群退休工人,來單位鬧過報銷藥費的事,侯頭兒躲了,應該不是這件事。前天三頭兒酒後駕車,讓交警大隊給扣了,侯頭兒去接的人,這裡頭也沒有侯頭兒的事呀。噢,對了,今兒早晨為發獎金的事,三隊裡一個老勞模,把領導臭罵了一頓,可是他又沒有指名道姓,而且李建民知道,這次發獎金不是侯頭兒作的主。

那到底是為什麼呢?想了一路,回到家李建民也沒鬧明白。別看只是不讓他去接領導,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李建民在領導身邊時間長了,學會了思考,學會了分析問題。他知道往往一件小事,卻隱藏着一個大問題。給領導當司機,他學會了處理各種問題,小的方面,比如避孕套,他知道侯頭兒愛用彩色的,愛用雄雞牌的,一定要提前準備好,領導當然不能經常去買這東西。大的方面,比如昨天,他一看見那幫退休工人,馬上就知道他們幹什麼來了,於是連忙一口氣躥上二樓,告訴侯頭兒,讓他提前爬上頂層,總算躲過了那場鬧哄哄的紛爭。要麼然是……想來想去想了半天,李建民還是沒鬧不明白。

    二妞把炒好的菜擺在桌子上,二女兒熒熒正好也回來了,三個人便坐下吃起飯來。

 

第二天早晨一起來,張大媽先打電話把大妞叫了過來。一是這事情只跟大妞有關係,二來大兒子已經明確了態度,那就應該先和大妞商量一下。電話里張大媽不好說是她的親爹要回來,只說有要緊的事跟她商量,所以大妞就慌慌張張地來了,她以為母親要立遺囑,把房子或者存摺什麼留給她,兄弟姐妹七個,只有大妞知道自己不是張家的人。

一進門,聽說原來是這事情,大妞不由得泄了氣,忍不住埋怨起母親來:我還當是什麼要緊的事,嚇得我連早點都沒吃。滿屋子搜尋,只找到了幾塊陳月餅,打開一看,還是那麼軟和,大妞沏了一杯茶水,就着月餅吃起來。

    張大媽沒想到大女兒竟是這樣不冷不熱的,但是兒子既然說了要熱烈歡迎,這事情還得跟大妞商量,於是她就問大妞:建勛已經說了,準備寫信,你看什麼時候,跟大伙兒說說呀?張大媽指的是其他兒女,人一老了就沒主意了,她想讓大妞出面安排這事情。

    沒想到大妞說:隨便。不是建勛已經同意了嗎,愛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我沒意見。她的態度很明朗,只要不讓她狠出錢,怎麼辦都沒意見。

    張大媽不由得嘆了口氣,心說:這個大丫頭真是不爭氣,論心胸、論能力,她比哪一個都差勁,根本拿不起老大的樣子。

    大妞一口氣吃了兩塊月餅,看的張大媽挺心疼,她知道大妞日子不寬綽,但是,總不至於連月餅也吃不上吧。張大媽就問她:八月節你們沒買月餅呀?

    大妞說:買了,沒您這個好。您怎麼到現在還沒吃完呢?

    二妞拿來的,我不愛吃,要不呆會兒你都拿走吧。

    大妞說行,立馬就用報紙把剩下的幾塊月餅包起來,塞進自己那個人造革提包里。

    張大媽說:五妞說了,陽曆年結婚,我先告訴你們一聲。你,三妞,不用跟他們比,不論什麼給點兒,是那麼個意思就行了。張大媽這七個兒女,就數大閨女和三閨女日子差點兒,不是差一點兒,差好些個呢。所以,但凡有點兒什麼事,能不告訴她倆就不告訴她倆。可是,最小的妹妹結婚,這事情不能不告訴。

    大妞說:咳,九十九拜都拜了,就差這一哆嗦了,無論如何也得堅持到底。好像前邊幾個弟弟妹妹,都是她出錢出力一手經辦的,她出過多麼大的禮一樣。

張大媽也禁不住暗暗笑了一下。

 

    娘兒倆你一言我一語,不緊不慢地說閒話,耿大媽串門來了:一天不來都不行,哪天不見你媽一面,我都悶得慌。

可不嗎?幸虧有你耿嬸兒跟我做伴兒,要不就把我蹩屈死了。張大媽說着拿起手邊的遙控器把電視機打開。電視機里正在播廣告:今年過年不收禮,收禮就收……

玩兒老鴰蛋去!耿大媽手疾眼快地一把搶過遙控器,換了頻道,然後說:您說電視裡老放廣告幹嘛呀?誰愛看這個!你瞅瞅這兩個老不死的老幫子,咬牙切齒地說:今年過年不收禮,收禮就收腦白金!我聽說那玩意兒貴着哪,一盒好幾百。哪兒有這樣兒的?點着名兒的收禮!還讓兒女活不活呀?電視裡天天放這玩意兒,真他媽的不是東西!大妞,我跟你說,不管什麼東西,只要是上廣告的,我就堅決不買!你越作廣告,我就越不買!非但我不買,兒女我也不叫他們買!我聽晚們疙瘩包子說過,這廣告費都攤在商品里,我才不給他出這個冤枉錢呢。說着,耿大媽把遙控器放在茶几上。

大妞說:大伙兒都不作廣告,電視台吃誰去?我聽說在電視台工作,肥得流油,又是別墅,又是豪華轎車。您看不見現在這年輕人,都瘋了似的想當主持人。

耿大媽贊同地點點頭,說:那是。

    張大媽換了個頻道,電視裡一群年輕人在唱歌,有唱的也有跳的。

換個台,我可不愛看這個!挺大個小子,滿地打滾兒,可惜了的衣裳!爹媽也不說管管,您說這叫什麼玩意兒!我的孩子要是幹這個,我砸折了他的腿!耿大媽搖搖頭說。

大妞說:我聽王旋說,人家那叫街舞,現在的年輕人都興跳這個,跟外國學的。

耿大媽哼了一聲,說:什麼街舞呀,叫我說就是驢打滾!鬼抽筋!你看,你看這小子,擗着腿,撅卡巴襠,一挺一挺的,這不是在台上耍流氓嗎?真是死不了活現!

    於是,張大媽趕緊又換了個台,還是唱歌,接連幾個台都是唱歌的,張大媽無奈地放下遙控器說:湊合着看吧,全是這玩意兒。

    耿大媽撇着嘴說:您說現在這叫什麼世道?這哪叫唱歌呀?您看吧,有喊歌的,有說歌的,有哭歌的,有嚎歌的,還有嘮叨歌的;你這邊唱歌,他那兒弄一群裹爛的,在那兒爛蹦。您瞧瞧,您瞧這小子,急赤白臉的,一賽三天沒拉屎一樣!您瞧他那難受樣兒,呲牙咧嘴的,整個一大便乾燥!我一看這個就想上茅房。

    張大媽說:就這玩意兒,我聽王璇說,還血掙錢呢!

    那可不是。大妞說:興什麼什麼就好。您沒看見下邊那幫歌迷,這通鬧騰,跟瘋了一樣,全是大閨女大小子,又哭又喊,鼻涕眼淚的,親媽死了他也未准這樣兒!

耿大媽說:叫我說,全是吃多了撐的!要是給他們找點活兒干,讓他們上山下鄉,插隊種地去,他就准不鬧這個了。哎,大妞,我問你個事兒。

大妞問:什麼事兒呀?

你說每天晚上,北京新聞後頭,氣象預報前頭,他們說的那句烏鴉烏鴉烏鴉烏是什麼意思呀?我老鬧不明白。

大妞愣了,想一下,說:咳,人家說的是首要污染物、總懸浮物和可吸入顆粒物,換句話說,就是污染空氣的東西,和能吸到鼻子眼兒里的東西,咳,說白了就是塵土。

    咳!你說你繞這麼大彎子幹嘛?不就是土嗎?吃錯藥啦?弄這麼這一通烏鴉烏鴉烏鴉烏。多半年了,烏得我暈三倒四,希里胡塗!我還不敢問別人,怕叫人家笑話。問老頭子,他也說不清楚。本來一個挺簡單的事,讓他這麼一通窮羅嗦,弄的挺複雜,難不成這就是學問?為的就是說着繞嘴,為的就是讓人聽不明白?我說怎麼有學問的人說話,一般人都聽不懂,鬧了半天就是兜圈子繞彎子。嘿,這叫什麼世道!耿大媽嘆了口氣,扭頭問張大媽:大閨女來了,晌午弄什麼好吃兒呀?

    張大媽說:還沒想出來呢?哎呦,見天為這個吃飯我就發愁,不知道吃什麼好。

    耿大媽說:可不是嗎。你說現在什麼都不缺了,日子過的倒沒勁了。不像早已那會兒,盼着過年過節,只有到了年節,才能吃點兒好東西。現在可好,什麼也不缺,日子過的飛快,轉眼是一年,轉眼是一年,怎麼這麼快呀?真是越過越沒勁。

    張大媽說:可不嗎,吃飽了混天黑,活着唯一的貢獻就是造糞。

大妞說:可是能苗地肥莊稼呀。說完幾個人都笑了。

 

    三個人正說着話,五妞回來了,還帶來了她那個對象錢旺,這小伙子長的細高細高的,大尖兒鼻子,兩隻眼珠子溜圓,細長脖子上一個大疙瘩,一說話,那疙瘩就骨碌骨碌地上下滑動,好像嗓子眼兒里卡住一個死耗子,吐也吐不出來,咽也咽不下去,看着讓人怪着急的。

    張大媽不待見錢旺,人家叫她一聲,她就疼不疼、癢不癢地哼了一聲。大妞給他倒了杯茶水,錢旺客氣地點了點頭,五妞介紹說這是大姐,錢旺馬上叫了一聲。五妞又介紹完了耿大媽,這才轉過頭去,跟張大媽說陽曆年結婚的事。五妞說:我一同學,光結婚辦事兒這一天,就花了四萬五,轎車用了十六輛,新人坐的是加長卡笛拉克,其餘都是奧笛,酒席擺在二十一世紀,主持用的是紅房子,專門請的樂隊,隆重到是很隆重,一點兒也不喜慶。新娘的娘家人都是昌平那邊的農民,這場合嚇得他們連屁都不敢放,一個個大眼兒瞪小眼兒,連個樂模樣都沒有,跟開追悼會一樣。我覺得這麼辦不好,這錢花得冤,所以我們不打算大操大辦。他們家那邊過去吃頓飯就算完事,咱們這邊也是準備一頓飯,吃完就走人。省下錢我們倆來一趟新馬泰,就算是旅行結婚。媽,咱這邊的飯,我出一千塊錢,我不知道咱家有什麼老親戚,能來多少人。通知人的事兒,讓我大哥去辦,請誰不請誰,我也都不管。錢上邊夠不夠的,您找齊。媽您說,這麼辦行不行?五妞訂婚以後就沒給張大媽交過錢,所以結婚她也不願意跟老娘開口要。

    張大媽前頭都沒聽懂,但是後頭幾句都聽明白了,想了一下,說:按說我聘閨女,不應該讓你出錢,可是我又沒有退休金。早先你爸爸活着的時候,都是你爸爸操心。現在你爸爸沒了,我也着不了急啦。我就這麼大的力量,不管別人出多少,我出一千吧,最後一個閨女了。她估計兩千塊錢恐怕不富裕,即使不告訴老家,老家不來人,光自己這七個兒女,人也不算少了,至少得坐三桌。至於他們兄弟姐妹還能拿出多少錢來,張大媽不知道。沒有爹了,媽又沒有退休金,按說姐姐和哥哥們,應該把這事包攬下來,可是眼下還沒有一個人應承,自己出一千,就算引個頭兒吧。

好半天大妞沒有說話,她不想在沒和三妞商量之前就表態,她知道三妞眼下比自己更困難,下崗好幾年了也沒個事干。兒子葛宕上中學,正是費錢的時候。男人葛大成剛學會開出租車,一個月掙不了幾個錢,前些日子還出了一次車禍,賠了兩千多。家裡一點兒底兒也沒有,眼下不說揭不開鍋也夠戧,她還見過三妞在菜市場揀菜葉呢。大妞想吃了飯,去找一下三妞,姐兒倆先商量一下,於是她就裝作什麼也沒聽見,起身上廚房做飯去了。

張大媽沖五妞使了個眼色,很不滿意地哼了一聲,五妞倒是沒說什麼。

 

    大妞在母親這裡吃了晌午飯,又歇了一小覺,然後就找三妞來了。三妞家住在廣安門外,一幢五十年代的舊樓里,那房子曲里拐彎黑咕隆咚的,老格局也說不上是幾室幾廳,反正就是那麼五十多平方米。大妞一進門,三妞正在家裡翻騰箱子,那個木箱子大妞認識,是大妞結婚時,張大媽用家具票給她買的,後來大妞添了一套新家具,就把這個箱子給了三妞。

    你翻騰什麼呢?大妞問。

    三妞說:不是五妞要結婚了嗎?我看給她找點兒什麼東西。

    大妞掃視了一遍,沒有一點兒時興的,就說:這都過時了,還拿得出手嗎?叫我說,不如給她點兒錢算了。

    三妞發愁地說:哪兒還有錢呀?再說,給多少錢合適呀?

    給十萬合適,咱也得有哇。大妞想了一下說:五妞說了,不辦事兒,就吃一頓飯,她自己出了一千,咱媽也出了一千。依我看呀,咱倆一人出五百塊錢得了,別人愛給多少給多少,咱們不跟他們比。

    三妞當下沒吭聲。要是給二百,手邊還有現成的,要是給五百,還得想法去借三百。丈夫葛大成開出租時間不長,是個生手,頭些日子,雨天一個急剎車,撞了一大溜,陪了人家兩千五。上個月兒子葛宕開學,交學費還是借的,家裡真是拿不出現錢來。但是,眼下妹妹結婚,一輩子就一回,論說給五百塊錢都夠嗦氣的,不是窮嗎?沒辦法。三妞說:行,那咱倆就說好了,一人五百,過兩天我把錢交給你,你給她算了。

大妞走了,三妞趴到床上傷心地哭了一場。三妞原本是個要強的人,如今要不了強了,廠子去年倒閉了,全體職工都沒了指望,好幾千人的一個大廠子,全讓那幫幹部給糟蹋光了,廠長和書記貪污巨款移民到了新西蘭。到如今只剩下一片廠房,聽說人家還想變賣廠房,職工們聞訊趕緊住了進去,分片包乾死死看住,不把這點兒固定資產守住,將來老了連退休金都拿不着。企業到了這時候,真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有點兒本事和技術的都自謀職業,打工的打工,開店的開店,反正餓不死也撐不着,不過是湊合活着。

三妞什麼技術都沒有,人又老實又膽小,下崗好幾年,找過好幾個工作都干不長,不是三妞怕吃苦受累,實在是……怎麼說呢?有一個叫金槍的信息台招人,三妞去了,人家讓三妞整天和那些混帳老爺們兒在電話里說髒話,三妞實在是幹不了。後來,又找了一個鐘點家政服務,幹了十幾天遇見一個老流氓,差點兒沒出事,三妞只好不幹了。再後來,又找了一份銀行的清潔工,三妞滿心以為這回可找了個好差事,又乾淨又輕省,沒想到才幹倆月,又讓別人給頂替了,氣得三妞到家病了一場。眼下什麼事也找不着,只好在家裡窩着。自己什麼進項都沒有,全靠丈夫一個人開出租車,早出晚歸的,掙個錢也不容易着呢,三妞實在不願意給丈夫增加負擔,可是妹妹結婚這種事,瞞又瞞不得,三妞真是為難死了。

天傍黑的時候,三妞的丈夫葛大成收車回來了。前幾年,錢好掙的時候,他還不會開車呢,等他學會了開車,錢也不好掙了。如今不給辦個體運輸執照,想開出租必須加入運輸公司,但是加入了公司以後,公司規定首先得把自己開的那輛車買下來,美其名曰:風險抵押金。然後再按月交份錢,辛辛苦苦幹半天,交完份錢所剩無幾。

人家有門路的人開公司貸款買車,然後把風險都轉嫁到司機身上,剩下的事情就是大氣兒不喘,坐在屋裡點錢。司機們開着自己花錢買的車,卻要按月給別人交錢,上哪兒講這個理去?真是比過去的資本家還欺負人!都說開出租車能掙錢,葛大成卻沒掙着錢,有時候跟人家說這話,人家都不相信。葛大成倒也不在乎,誰愛說什麼說什麼,還能捂住人家的嘴?惦記着今兒晚上有場足球,他就收車早了一點兒,一邊進屋,還一邊哼宋祖英的歌:今天是個好日子……今天是個好日子,心想的事兒都能成……

    三妞發愁地說:別唱了!我這兒愁還愁不過來呢,你還老唱這個,故意氣我。

    不唱怎麼辦,信着愁還得把人愁死呢。葛大成問三妞:什麼事兒呀?值當這麼愁?

    三妞忍了好一會子,經不住葛大成再三詢問,三妞只好說了五妞結婚的事,葛大成滿不在乎地笑了一下,從口袋裡掏出一沓子鈔票說:這不來了嗎?快過年了,剛發的七百塊錢過節費,給她拿去吧。三妞的臉上這才雲開霧散,趕緊忙活做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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