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人生舞台》之五《過門》 作者:弘魁 宮商角徵羽 天上人間曲 高山流水疾 淒風加苦雨 表的手眼身法步 演的悲喜憂思怒 你方唱罷我登台 好歹遲早都謝幕
第七章:都說好死不如賴活,其實賴活不如好死 大約過了一個鐘頭,眾人都紅着眼圈回來了。現在的問題是火化,以及採買壽衣和給眾人撕黑布箍。老家人嫌壽衣里沒有大氅,說你們這個主兒不至於連個大氅都買不起。楊紅梅和毛淘二話不說,趕緊去買大氅。家裡正好有現成的黑布,小燕強打精神坐起來,和王紫薇姑侄倆一塊兒撕黑布箍。張華章找來一盒別針,給大伙兒分黑布箍,大伙兒每人一塊,都別在了袖子上。 在醫院得到了證實,老姑的娘家人也就沒有話說了。現在反倒勸開了老姑父王禮賢,大舅說:“我妹子這個死按說是暴病,不好。可是按人家老人們說,這可是個好事!個人不受罪,別人不受累。這是她一輩子積德行善修來的福!我妹子心眼兒好哇!” 二舅也紅着眼睛說:“我姐姐這一輩子老接濟俺們,老不放心他二妗子。一聽說我姐姐木啦,他二妗子號地呀都喘不上氣兒來啦!她非要跟着來,我不叫她來,她萬一癱到這兒我可怎麼着哇?我可不敢叫她來!” 大姑也一邊哭一邊對眾人說:“我們姐兒仨------都忘不了我嫂的好處哇。我們那些年------日子都不行,還不都是我嫂給我爹給我媽寄錢。不怕你們大伙兒笑話,我說句實話,連我哥這個兒子都想不起來!哪一回寄錢都是人家我嫂想着!我的嫂子呀------可是個好人哪!可是怎麼這好人就無長壽呢?” 三舅說:“姐夫,你也不用太難受啦。嘿,話是這麼說呀,誰當上這個事兒能不難受哇?問題是歲數太小哇!這才將將六十八,按說我姐姐那個身子骨兒,活個八十多木有問題!去年十月一她回去給我媽上墳,我還說她呢,你這麼大年紀啦,揍不用年年回來上墳啦,有俺們哥兒仨,咱爹咱媽不缺錢花。她還說呢,爹媽揍我這一個閨女,我燒一年是一年,茲要能跑得動我年年回來!清明過年是你們兒子燒紙的日子,七月十五、十月一是閨女燒紙的日子。你們是你們我是我,誰也替不了誰。你說這剛多少日子呀?唉。” 三姑也哭着說:“我嫂老是一頭兒不落,燒了娘家燒婆家。要不俺們也見不着面兒------她老是湊七月十五------十月一回去,回去休兩宿,俺們姑嫂也能聚聚,見個面兒說說話兒------這往後------俺們可就------見不着我嫂啦------”她一哭眾人又都哭起來了。 聽見外頭眾人這麼一哭一數落,小燕又昏死過去了。 王紫薇走出來對眾人說:“各位長輩們,大伙兒都別太難受了。我奶奶突然沒了,大伙兒都難受,可是我姑最受不了啦------她這已經死過去三回了!我求求你們大伙兒啦------都忍住點兒吧,別叫我姑------”王紫薇說不下去了,她趴在地上給眾人磕了一個頭。 馬上就有幾個人上去,把王紫薇拽起來攙到裡屋。看見臉色慘白昏過去的小燕,男人們都低着頭出來了。女人們趕緊給小燕掐人中,胡拉胸口,連着叫喊了好幾聲,才把小燕喊過來,睜開了一雙淚眼。小燕已經沒有力氣哭了,只是一聲不響嘩嘩地流眼淚,把眾人看得真難受!真心疼!都說:“言起來呀,還是這個閨女和媽!媽木了,當時這個閨女哪接受得了哇?更何況走得這麼突然!” 三個姑姑都勸小燕:“燕兒呀,別難受啦!你這麼難受------你媽她走得不放心!燕兒呀,你可別難受啦!你身子骨弱(音:繞)俺們都知道,你們哥兒倆都孝順!都是好孩子!” 一個表妹勸說小燕:“表姐你可別這個樣兒,你要是這個樣兒,我大妗子她也不好受!其實她也不願意走,問題是她的壽數就是這麼些,她不走不行!你說你這個樣兒,要是讓我大妗子知道了,她得多心疼呀!你可別這麼難受了,表姐。”眾人一個勁兒勸說,小燕只好點頭答應。 頭天晚上金嬸兒沒有告訴小雪,但是第二天早上起來,金嬸兒就打電話把小雪叫過來了。此時金叔金嬸兒和小雪,還有大雨大雷哥兒倆也都過來幫忙,安慰老姑父,小雪進臥室去安慰小燕。王禮賢給老家來的親人們介紹說:“這是我們原來住大雜院的鄰居,到現在我們還是住在一個樓上。聽見說這邊有事,這不趕緊都過來了。” 金嬸兒對眾人說:“我們一塊兒住了幾十年,這些孩子們都是一塊兒長大的。不是我套近乎,真比你們在一起呆的時間還長哪!可是真沒想到哇,老姑好好的怎麼說沒就沒啦!老姑這一兒一女,還加上人家這兒媳婦和姑爺,都是好樣兒的!沒有一個讓老人着急生氣的,都是孝順的好孩子!我們就怕老姑的娘家來人鬧喪,你們可千萬別鬧喪,孩子們都好!再說了人死了鬧喪能管什麼用啊?能把她鬧活了嗎?” 大舅點點頭說:“你們放心吧,俺們也都知道,現在這個年代,人家小人兒們都願意落個孝順的名兒,誰不知道不孝順不好哇?木有人鬧喪,你們揍放心吧。” 金嬸兒連忙說:“那就好,那就好。” 二舅也說:“一看揍(就)知道我姐姐的為人!你看看,誰也木有叫你們,誰也木有請你們,你們自個兒揍來啦。這個大嫂,我也不知道怎麼稱呼你。你說我姐姐揍這麼突然木啦?你說誰受得了哇?你說俺們不號幾聲行嗎?真是受不了哇!” 金嬸兒說:“是呀,誰都受不了。可是------”金嬸兒壓低嗓音小聲說:“誰難受比得了親閨女呀?啊?你們千萬可別當着小燕的面兒哭啦,這孩子怕是熬不過這一關呀!” 眾人聽了這話一致地點頭,同意金嬸兒的說法。 金叔說:“我們過來是陪小燕來了,一會兒去八寶山就別讓她去了。” 二舅有些為難地說:“她是親閨女,揍她一個閨女,她不去合適嗎?” 金叔說:“所以嘛,我們也是跟你們大伙兒商量來啦。咱們是顧活人呀還是顧死人?死人已經是死啦,怎麼也救不活啦,還是顧活人要緊!有一口氣,這活着的人不是也得過日子嗎?況且還有他們的爹呢?還得他們哥兒倆照顧呢!” 眾人這才不說話了。 毛淘兩口子買回來了大氅,打開先讓娘家的幾個舅舅看看行不行,如果嫌不好賣家答應可以再回去換。大舅先說了話:“行啦!這還不行?這是多好呀!你看看繡的這花這鳥,人家繡的多似稱呀!這顏色也好看,多鮮活呀!叫我看着揍行啦。” 大舅一發話,眾人也都跟着說好。 表妹問毛淘:“表哥,這件大氅多少錢呀?” 毛淘說:“四千八。” 表妹吐了一下舌頭不說話了。 張華章說:“那,咱們就走吧,我已經跟八寶山約好了,咱們是十一點整。那兒時間表排得嚴着哪,人家可是一會兒都不等。” 眾人紛紛說行,走吧。大伙兒一起下樓,大雨和大雷哥兒倆跟着去八寶山幫忙,金叔金嬸兒留下看着小燕,小燕一聽不叫她去八寶山,一着急她又死過去了!三個姑姑不知如何是好,每天美、見天賤跟何塞麗仨人正好趕來了,她們讓毛淘的姑姑們去八寶山,家裡有她們只管放心去。毛淘趕緊也給她們三個人下跪行了孝,然後眾人就都走了。 到了八寶山,靈車已經先到了,有工作人員事先把老姑的遺體安放在鮮花叢中,悼詞由姑爺張華章來唸,才唸了一半兒他就哽咽地唸不下去了,後邊竟是哭着唸完的,大廳裡邊哭聲一片。工作人員按程序一項一項地進行,臨到最後看一眼的時候,人們瘋了一樣撲上去,叫喊聲亂成一團,工作人員不動聲色地力排眾人,把老姑的遺體推了進去。 一干人只好來到外邊等候。毛淘和張華章倆人去挑選骨灰盒,大雷和大雨給歲數大的長輩老人找地兒歇着,同時還買來了礦泉水分發到眾人手裡。因為來得倉促,老家人沒有帶來花圈,但是他們看見有燒花圈的,問人家花圈在哪兒買的,人家告訴她們在西牆外邊買的。老家人也想買,於是大雨就帶着他們走出大院,來到西牆外邊果然有好多賣花圈的。一打聽價錢眾人都傻眼了,最便宜的花圈也得八百塊一個,最貴的六千八!在老家買個花圈才用幾十塊錢。到了北京可了不得呀,一個花圈幾千塊錢!早知道這個樣兒在老家買幾個多好呀?可是現在來不及了。北京的花圈怎麼這麼貴呀?不就是一個紙糊的玩意兒嗎?要是全套的車馬人兒,全套的家用電器,還有別墅洋房、手機、汽車,在加上童男童女,那還不得上萬!老農民們可真是買不起呦! 連婆家人帶娘家人,最後商量的結果是,合着買一個最便宜的花圈。八百塊錢在老家得買十個最大的花圈!大伙兒還說買點兒紙錢吧,什麼不燒也得給她燒點兒錢呀。一打聽價錢,好傢夥了!一小沓銀錢票也就是十張,開口就要十塊錢!和一塊錢一張!十塊錢在老家得買一大捆!這不就是燒錢呢嗎?我奶,可了不得!在北京要是沒有錢,這個人可真是死都死不起呀!大伙兒一商量,那也得買呀,少買點兒吧,花了一百塊錢買了十沓,在這兒少燒一點兒得啦,回到老家再給她燒吧。北京的冥幣太貴了,匯率太高!同樣都是冥國銀行的紙幣,一樣的面值一樣的圖案,北京賣得太貴!老家不僅有億元面值,還有兆元的面值呢,還是回家燒去吧。 眾人拿着這個寒酸的小花圈,還有這少得可憐的一小沓紙幣,拿到焚化爐跟前往裡一塞,一眨巴眼兒就沒了,真他媽的利索!要是在老家光燒紙活,一般的人家都且得燒會子呢。視死如生嘛,活人有什麼死人也都有;甚至活人沒有的,死人也有。是啊,活人誰有童男童女伺候?活人誰還用車馬人?活人誰用得着花罩?老家人感嘆地說:“看起來呀,還似老家好哇!在北京一挪屁股就得花錢!拉泡屎還掏五毛錢哪!饒把那麼好的肥料讓他鬧走了,還得給他錢!真他媽的不說理!這個北京可木法兒呆,燒完了快點兒家走吧。” 取出骨灰裝進骨灰盒,暫時存放在八寶山,眾人下午兩點才到老姑家。往後得改稱呼了,不能再叫老姑家了,因為老姑已經沒了,所以以後就叫王禮賢家吧。 到了王禮賢家,這邊早已經跟附近的飯館定了飯菜。誰也不用招呼,大伙兒自己找座,飯菜一上來眾人風捲殘雲,一會兒的工夫就都吃飽了。 王禮賢和兒子毛淘、姑爺張華章把大伙兒送上車,因為這輛大轎子車是張華章單位的,司機師傅和張華章是哥們兒,他已經認識路了就沒叫張華章跟着,他把老家人送走了。 跟飯館要了點剩菜,三個人回到家這才坐下來吃飯。金叔、金嬸兒和小雪要走,毛淘和楊紅梅兩口子哪能依呀?金叔、金嬸兒和小雪也就不客氣地坐下了,每天美、見天賤跟何塞麗也都不許走,大家一起吃飯。飯後大伙兒又囑咐安慰了小燕一番,這才各回各家。 金叔、金嬸兒和小雪回到家,因為過了往日午休的點兒,所以金叔和金嬸兒倆人都不想睡了。小雪沏了一壺茶,三個人一邊喝茶一邊聊天。 金嬸兒說:“我就擔心老家來的人鬧喪,你們不知道,這個農村人論道可多了,可會挑眼啦!有一點兒藉口他們就給你鬧喪!你說人家這兒死了人,你們來了幫得上忙就幫,幫不上忙就不幫,你們別搗亂行不行?可有那個混蛋玩意兒呢!正經事兒幹不了,鬧喪他可鬧得歡着呢!拿着不是當理說,沒事兒找茬兒。毛淘和小燕他們哥兒倆哪見過這個呀?要不我就說咱們過去看着,要是有人鬧喪咱就報警,把這些混蛋玩意兒都他媽抓起來!今兒還算不錯,讓我壓着總算沒鬧起來。” 金叔對小雪說:“今天還真是得虧你媽,要不沒準兒真得鬧起來。你是沒見毛淘他三舅那個樣兒呢,摞胳膊挽袖子地質問老姑父,什麼:你說實話咱沒事兒,不說實話你等着!你媽趕緊給解釋。不過呢,這個事兒也真是不好說。老姑死得也是太突然啦!誰想得到哇?你看看老姑一死小燕多可憐!那張臉拿紙蓋上,哭得過啦!” 小雪說:“小燕不光是難受,她還生氣呢。” 金嬸兒奇怪地問:“她生誰的氣呢?我怎麼從頭到尾也沒看見誰跟她吵嘴呀?” 小雪說:“不是別人,小燕氣的是她兒子張紫陽!她說從張紫陽知道他姥姥死了,直到看見他姥姥的屍體,這個孩子竟然一滴眼淚都沒有!一聲都不哭!您說把小燕給氣得呀,她數落兒子:你打一落生就在姥姥家,生在姥姥家長在姥姥家,平日裡姥姥是多疼你!這麼大了還是姥姥接你送你,你那個心是鐵打的?你怎麼就一點兒都不難受呢?您說這孩子也是真可惡!他說什麼呢?他說他哭不出來!他說當着那麼些人哭不好意思!他還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怕人家笑話!您說他怎麼這麼矯情啊?” 金嬸兒說:“哎呦,是嗎?這個孩崽子怎麼這麼混蛋呀?這樣的東西就欠抽!” 小雪說:“可不是嗎?在太平間裡張紫陽就讓他爸狠狠地踹了一腳,一腳就把他踹趴下了,趴在地上他才嗚嗚地哭了兩聲。您說,小燕是個要強的人,兒子這麼不爭氣,她怕讓她嫂子笑話。再者說,老姑平日裡也是的,親孫女王紫薇老姑不管看,小燕生了外孫子老姑就願意管。那時候毛淘媳婦楊紅梅多着急呀!你說你一個親奶奶,你給搭把手,那個難關不是就過去了嗎?結果老姑就是不管,到現在楊紅梅照樣也過來了。你看人家王紫薇多懂事,把小燕照顧得無微不至,生怕她姑扛不住------”小雪說到這裡,發現父親偷偷沖她擠眼兒,這才發現自己說走嘴了,於是趕緊打住。 金嬸兒也發覺自己可能是掛象了,要不為什么女兒說話,說半截兒突然不說了。金嬸兒就接過話茬兒接着說:“咳,什麼親孫子外孫子,誰看大了跟誰親。不過你說張紫陽這孩子還真是的!我真沒看見他哭,唉,這樣兒的孩子也少有。” 金叔說:“今天這事情辦得還算順利,兒女孝順,老家人也沒鬧喪,家和萬事興,小孩兒們還小呢,以後大了就懂事了。” 小雪說:“您要是說起這孝順呀,我婆婆他們大院兒里,可有一群孝順的兒女呢!那個老頭兒是戰區正軍級,職務加軍銜工資一個月兩萬多,還有公勤費,就是公務員勤務兵費,軍人補貼、離休幹部榮譽金,得了病還有困難補助。醫藥費百分之百報銷,用的都是進口好藥,雇倆保姆全額報銷,還給配備一個秘書一個司機。老頭兒身上插着五根管子,一年四季光着眼子,植物人兒人事不知,一躺躺了十八年!八十一歲得的病,九十九歲正式死亡。躺一年合法收入就是好幾十萬,十八年老頭兒掙了多少錢?您算算,這麼一個半死不活的老頭兒,掙了好幾百萬!這老頭兒不就是個活財神嗎?您說兒女們能讓他死嗎?” 金嬸兒說:“那也怨不得,好傢夥了!多活一年就是幾十萬,誰樂意叫他死呀?” 小雪說:“人家大姑爺是總政的大官,大兒子在總參好像級別也不低,兒女們年年都給倆老人過壽,植物人知道什麼呀?還不是為了收禮!過一次壽起碼收好幾百萬!” 金嬸兒說:“哎呦!這倆老人不就是兩顆搖錢樹嗎?可是不能叫他們死!” 小雪突然又樂了,金嬸兒奇怪地問她:“怎麼啦你?有什麼好樂的?” 小雪說:“他們家兒女的名字特可樂!兩口子都是老八路,老頭兒帶着老婆幹革命,大閨女是一九四五年生的,趕上小日本投降。中國人的名字只能是倆字,你說叫抗戰吧,顯不出結局來;叫勝利吧,聽不出誰贏了誰;前思後想,她爸就取名叫抗日;大兒子是四七年土改時候出生的,他們兩口子在東北搞土改,所以大兒子叫土改;四九年共產黨坐江山,生了一對雙胞胎男孩兒,一個叫解放一個叫建國;五一年第四胎是一對雙胞胎閨女,一個叫抗美一個叫援朝。本來說不要了,六個兒女不算少了,沒想到五七年又生個老閨女,跟大閨女差一輪,名字叫反右。後來兒女們長大結婚都成了家,但是大閨女和大兒子,這倆孩子的婚姻成了問題,說起來呀簡直是太可樂啦!” 金嬸兒納悶地問:“那有什麼可樂的?” 小雪接着說:“最可樂的是大閨女結婚,新婚之夜入洞房,睡到半夜新姑爺就跑了,然後倆人就離了婚。大伙兒都不明白怎麼回事。原來這個大閨女不能和男人行房!醫學上管這種情況叫先天性陰道橫隔,民間老百姓的說法是石女子。老兩口兒還為這事打架哪,老婆子說:生是讓你把名字取壞了,一個閨女叫什麼不行?非得叫抗日!你閨女天生抗日,你叫人家姑爺怎麼弄?老頭兒埋怨老婆子說:你生的閨女是石女子,是你們家的遺傳,礙不着我取啥名字。後來大閨女做手術切開了橫隔膜,再婚嫁給一個姓甄的軍人,又生了一個男孩兒,趕上文革啦就叫甄文革。” 金嬸兒問:“他那大兒子呢?” 小雪說:“大兒子的對象找一個吹一個,怎麼談也談不成,他自己都鬧不明白怎麼回事,後來才知道也是因為名字。給他介紹一個女孩兒,女方家長問他叫什麼名,聽說叫土改老人就琢磨開啦:過日子哪有馬勺不碰鍋沿的,倆人要是拌個嘴,他叫來一幫親哥們兒或者叔伯哥們兒,土豪、土棍、土匪和土豹子,這個人家誰惹得起呀?這個主兒可嫁不得!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得,吹了。下回再介紹一個女孩兒,聽說他名字叫土改,人家又嫌名字太土!說他兄弟姐妹肯定都是土字輩兒的,這不就是一群土老帽兒嗎?得,又吹了。後來再給介紹一個,人家說:我們家是地主不假,可是已經土改三回啦!土地都交給政府了,我們沒有一寸土地啦!連房子都分給貧下中農啦!我爹我媽住到牛棚里去啦!怎麼還土改呀?這個主兒可惹不起!門不當戶不對,得,又吹啦。” 金嬸兒問:“兒子娶不上媳婦那怎麼辦呀?” 小雪說:“老婆子勸老頭兒不行的話,咱給兒子改個名字,不就娶上媳婦兒了嗎?但是老頭兒堅決不改,他說我兒女的名字都是國家和民族的大事件,寧可娶不上媳婦兒也堅決不能改名字!沒轍,大兒子等到三十多才娶上媳婦兒成了家,這個媳婦娘家是右派,三十歲嫁不出去也是個老大難。他倆是晚婚晚育,趕上了改革開放,生個男孩兒叫改革。” 金嬸兒說:“咳,不管怎麼着,總算娶上了媳婦。” 小雪說:“可是後來,大兒媳婦跟老閨女死活上不來,倆人見面就打架。你想啊,一個叫反右,一個是右派的閨女,這姑嫂關係能好得了嗎?這倆孩子也玩不倒一塊堆兒,文革比改革大一輪,倆孩子都屬馬。可是文革的東西不許改革動,改革想玩什麼文革也不讓,改革玩什麼文革上來就搶,本來改革玩得好好的,文革來了就搗亂,文革大不說讓着弟弟,沒事兒還老欺負改革,氣得改革哇哇大哭。老頭兒老太太也沒法兒,一個外孫一個家孫,都是獨生子都是掌上明珠,改革惹不起文革,您說有什麼辦法。” 金叔說:“咳,按說其實也不錯,一家子兄弟姐妹連同孩子的名字,全是國家和民族的大事件,倒是沒有一個俗名字。” 小雪撲哧一聲笑說:“您還說呢,名字雖然好,可是他們家偏偏姓賈!” 金叔說:“怨不得呢,賈改革怎麼惹得起甄文革!這可就沒辦法了。” 金嬸兒對金叔說:“你快拉倒吧啊!好什麼好?哪有生個閨女叫抗日的?就算你沒文化,也不能連聽說都沒聽說,日是什麼意思?男的叫日都不好聽,更何況是女孩兒!不是有個總統叫金正日嗎?意思就是今天正在日!你說說一個國家的大總統,還有別的事兒嗎?天天幹這個煩不煩呀?這個呀不是沒文化,乾脆說就是不懂人事兒!” 小雪說:“老頭兒還沒死的時候,老太太也不行了,也癱了好幾年,也是身上幾根插管子,後來就是一植物人了,就靠一口氣活着,管子插了四五年吧,老太太后來也死了。” 金嬸兒說:“這老太太也沒少掙錢吧?” 小雪說:“那是肯定的,倆人都是軍級幹部,光退休金聽說也掙了好幾百萬。” 金嬸兒說:“這老兩口子真是活財神!這得給兒女留下多少錢呀!” 金叔說:“那,你沒聽見小雪說嗎,身上插着五根管子!一年四季光着眼子!還人事不知,那叫活着嗎?那叫死不了活現!” 小雪說:“是呀,要不我公公跟我婆婆說:我們要是不行的時候不許你們搶救!可不能像老軍長的兒女一樣,把親爹親媽當成搖錢樹!其實幹休所的老幹部們,都不贊成他們這種做法。你說你不圖錢財,可是你把你的親生父母,這兒拉一個口子,那兒拉一個口子;這兒插一根管子,那兒插一根管子。你難道就不心疼嗎?你能忍心嗎?再者說了,能救得活嗎?只要能救活那也算,問題是根本救不活!那你不就是瞎折騰嗎?哦,拿着親爹親媽瞎折騰?你說你們不是為了錢,誰相信哪!” 金叔說:“叫你這麼一說,我今兒也跟你提前下遺囑吧,我要是到快死的時候,你們也甭搶救,我怕活受罪。你再問問你媽吧,看她樂意不樂意讓你們搶救。” 金嬸兒說:“不是!問題是你們搶救我也沒有什麼價值呀?我退休金才一千塊錢,藥費才報百分之八十五。我跟你爹一輩子才攢了幾萬塊錢,就為死之前看病用攢的。” 小雪不高興地說:“瞧您說的這是什麼話呀!” 金嬸兒說:“話糙理不糙!我一輩子不會花言巧語,跟兒女說話我還藏着掖着?” 金叔問:“你到底還沒說清呢,到了緊要三關,你是搶救還是不搶救?” 金嬸兒對小雪說:“我跟你爹一樣都是親的,所以是一樣的待遇,他不搶救我就更不搶救啦!活着沒有質量,那活着還有神馬意思?還不如死了呢!” 金叔說:“你還別說,我是真羨慕人家老姑!你瞧瞧人家,這是哪世修來的福哇?啊?不知不覺,稀里糊塗;吃完睡覺,舒舒服服;不疼不癢,迷迷糊糊;說走就麻利兒地走了!你說這是多灑脫多痛快呀!哎呦,我要是能那麼死可真是燒高香啦!看來還得積德行善!” 小雪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說:“媽,五點半了,吃什麼飯呀?我做。” 金嬸兒說:“晌午吃的晚,這會兒我還不餓呢,問你爸吧。” 金叔說:“我也不餓,要不熬點兒稀粥得了。”小雪答應一聲做飯去了。 思思開這個小鋪一年多了,除了那回讓人騙走了一對黃緣盒龜,他還沒有遇到別的騙子。這期間他積累了不少養魚的知識,現在的年輕人都愛養寵物,真是養什麼的都有。頭幾年時興養狗,所以這個社區里幾乎什麼樣的狗都有。大多數都是兒女喜歡買回來,沒玩幾天不稀罕了,扔在家裡成了老年人的負擔。這狗跟別的寵物不一樣,起碼一天得遛兩回,於是社區里就出現了一群“狗媽”。她們都是狗的主人,因為狗都有名字,所以這群老年女人,就成了“黑蛋媽”、“黃毛媽”、“樂子媽”和“妞妞媽”。她們往往約好時間一起下樓,去大街上遛狗,回來走到思思的攤位跟前,總要觀賞品評一會兒這裡賣的各種活物。 黑蛋媽在思思這裡買過一對巴西龜,養的挺好的,因為巴西龜要吃小活魚,黑蛋媽三天兩頭在思思這裡買小魚。今天又沒有餵龜的小魚了,於是黑蛋媽讓思思給她撈一塊錢的小魚。在等着的時候,她發現思思今天多出來一對奇怪的龜,脖子那麼長,而且還不像別的烏龜一樣,能把脖子縮回去,這個龜的脖子縮不回去。她就問:“思思,你這對龜是什麼龜呀?怎麼它的脖子那麼長?”她一問別的老太太也圍上來了,都看着這對龜長得奇怪。 思思說:“這是長頸龜,是外國品種。” 黑蛋媽問:“那,這一對兒得多少錢呀?” 思思說:“兩千五。” 一聽說這麼貴,這群老年婦女對這對龜立刻產生了興趣,她們悄悄議論着,妞妞媽說:“這龜怎麼長這樣兒啊?瞧那大長脖子那麼長,跟那什麼似的,真他媽的噁心!” 黃毛媽說:“可不是嗎,真夠難看的。” 樂子媽說:“你還別說,買這麼一對龜養着比養狗強,只要給它換換水就行了,餵不餵的都不要緊,就是出門去旅遊也不用麻煩別人。” 黑蛋媽說:“可不是嗎。我可真是煩死這狗啦,每天都得帶它下來,你要是不帶它下來,它就跟你鬧。真是不如養龜好,愛餵不餵都沒事兒,餵得多長得快,餵得少長得慢,你就是出去旅遊玩幾天,也不用找別人給看着。我聽說這龜要是養大了,還更值錢呢,是不是呀?思思。” 思思點頭說:“是,這對長頸龜是半斤重,要是養到一斤重,兩千五就買不來了,起碼得六千。價錢不是按重量加倍,差不多每加二兩價錢就得翻一番,反正是越大越值錢。” 黑蛋媽說:“要是照你那麼說,我買你的巴西龜是不是也這樣啊?現在得值多少錢呀?” 思思說:“我不是跟您說了嗎,巴西龜可不是這樣,因為巴西龜是外國龜裡邊最便宜的,是咱們中國人自己繁殖的,說不清多少代啦,養得越大越不值錢。” 黑蛋媽說:“呦,那我還養它幹嘛呀?每天得吃一塊錢的小魚,養大了反而不值錢了。那,我要是把那對巴西龜拿回來,我再添上錢換這對長脖子龜,我還得給你多少錢呀?” 思思說:“那對巴西龜值不了多少錢,也就是頂十塊錢吧。” 黑蛋媽驚訝地叫起來:“思思,你也太坑人啦!我買的時候就是十塊錢,養了一年多,比原先大了一倍,一點兒都不增值呀?我光花錢買小魚餵它,一年起碼也花了好幾十,你最少還不給我二十?” 思思笑了說:“我不是跟您說了嗎?巴西龜是越大越不值錢,您哪怕養得再大,我收您的也就是這點兒錢。您還不如殺了它,燉着吃了補養身體呢,南方人就吃巴西龜。” 黑蛋媽說:“殺了吃?哎呦,造孽!我可下不去手。而且這缺德的龜還咬人呢!那回幸虧是咬了我們老頭子,他那手粗糙沒有咬壞。要是咬了我們外孫女,那可就糟了大糕啦!我真不想要它了。思思我給你拿來吧,越養越大越不值錢,我還要它幹嘛?” 思思答應說:“行,您拿來吧,我可跟您說好了,就是十塊錢。” 黑蛋媽說:“行我知道,吃了晚飯我給你拿下來。走黃毛媽,咱們先領油去。” 樂子媽奇怪地問黑蛋媽:“你們上哪兒領油去?領什麼油哇?” 黑蛋媽說:“居委會,兩會期間站崗值班,一人一桶大豆油!叫你去你不去。” 黃毛媽很後悔,眼饞地看着她倆去領油,上次發的高壓鍋,沒想到這次又發食用油。 這群狗媽走了,一個四十歲的中年男人,經常在思思這裡買小魚餵魚,日子多了知道他姓郭,他養了兩條金龍魚,思思就叫他郭叔。郭叔蹲在長頸龜跟前,很仔細地觀察,看了好一陣子,他才問思思這龜的價錢,思思告訴他兩千五。郭叔說:“思思,你要的價有點兒高了,實價兩千差不多,你要是賣我就要了。我養着兩條金龍魚,已經養了三年,有五十公分長了。要是把這對長頸龜擱到裡邊,都屬於熱帶動物應該誰也礙不着誰,而且缸裡邊看着還熱鬧點兒。” 思思搖頭說:“不行,您說那價錢我進貨都進不來。” 郭叔說:“你小子別蒙我了,網上有賣的,批發才五百一隻,一對才一千。” 思思問郭叔:“郭叔,您在哪個網上看見的?網上根本就沒有貨!因為這種龜屬於受限制的外來物種,沒有人敢在網上賣!您才是蒙我呢!” 郭叔的謊言被戳破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那,你這對龜也太貴了,兩千五,起碼你得賺一千塊錢。” 思思說:“郭叔我跟您說實話,我進貨就是兩千,您愛信不信,因為什麼呢?我要是進得多,進個十對八對的,人家可能給我便宜點兒,我只進一對,您說能便宜得了嗎?” 郭叔點點頭道:“你這話是實情,進的多便宜,進的少肯定貴。” 思思說:“您說咱們這個社區,就咱們這一彎兒的人,這種高檔的龜,能有幾個人玩得起?也就是您這種高層次的人,才能買得起這種高檔的龜。我還不是給您戴高帽兒,您要是真心想要,我豁出去少掙二百,給我兩千三您拿走,行不行?” 郭叔想了一下點點頭說:“行了,就是它吧,既然喜歡嘛,咱也不在乎這倆錢兒。” 思思高興地給郭叔拿塑料袋,把這對長頸龜給郭叔裝上,然後對郭叔說:“郭叔,這種龜可是越養越大越值錢,明兒您不想養了您拿來,我還收。” 郭叔伸手要接裝龜的塑料袋,思思說:“對不起郭叔,咱們一手交錢一手拿貨。我不騙您,我讓一個孫子給騙了,騙走我一對黃緣盒,我是真給騙怕啦。” 郭叔說:“行,先給你三百,我再給你回去拿錢去。”說完回家了。 一會兒郭叔下來了,給思思拿來兩千塊錢,思思這才把龜交給他,郭叔滿意地走了。 今天思思真是高興極了!因為他是一千一對的價格進了五對。但是賣的時候只拿出來一對,賣完一對再拿出來一對。這樣一是能賣好價錢,進貨少價錢高的道理說給誰聽都沒問題,而且也省的讓買主挑肥揀瘦。今天光賣一對龜就掙了一千二,思思能不高興嗎? 點着一顆煙,思思把水盆重新擺好,然後坐在摺疊椅上,心裡想着:明天再拿出一對來,今兒要是沒有人問,今兒就先不往外拿了。這時,金嬸兒端着一大缸子茶水來了,金嬸兒問:“今兒賣了多少呀?” 思思把嘴湊到奶奶耳朵跟前小聲說:“今兒掙了一千五。” 金嬸兒驚訝地瞪着眼睛小聲問:“真的?” 思思說:“當然真的了!” 金嬸兒高興地說:“瞧瞧我孫子,能耐真大!一天就掙一千五!” 這時孫曉東回來了,遠遠的他看見金嬸兒在思思這兒呆着,他就沒有過來,等金嬸兒回去之後他才走過來,看了看地上擺的盆,孫曉東對思思說:“哎,思思,我想要你那對長頸龜,怎麼沒有了?你賣了?” 思思說:“光有人問沒有人買,老他媽賣不了,我也懶得往外拿。你想要啊?” 孫曉東說:“咱哥們兒要,你能不能便宜點兒呀?” 思思說:“你丫還他媽跟我論哥們兒呢!要不是你,我他媽至於那麼慘嗎?不是我一個勁兒攔着,我爸真想揍你丫一頓呢!” 孫曉東慚愧地一笑說:“咳,你還老提那事兒幹嘛?怎麼着哇?給我便宜點兒吧,我給一哥們兒送禮,我自己也玩不起這玩意兒。” 思思說:“你要是真心想要,你給兩千三吧,不能再便宜了,你要是要我就給你往外拿,不要就算了。” 孫曉東說:“我看看我還有多少錢。”說着掏出皮夾子,數了兩遍,皮夾子裡只有兩千二。於是他就全拿出來給思思看,還說:“你看呀,再有一塊我是孫子。” 思思一看,孫曉東果然只有兩千二,就無奈地搖了搖頭把錢接過去了,然後對孫曉東說:“別人問你就說是兩千三,別給我找麻煩。”思思進屋拿出一對交給孫曉東,然後對他說:“你看好了,什麼毛病都沒有,買這種活物最好當時看好,不許找後賬。” 孫曉東低頭看了一眼沒毛病,少花一百塊錢,他心滿意足地拿着走了。 思思這個高興呦!前後一個小時的工夫,兩對龜思思淨賺兩千五!這個買賣還是真不賴嘿!下回可以考慮進兩條蟒蛇,思思想了好長時間想進蟒蛇賣。一是不敢進貨,怕的是賣不出去;二是缺少資金,手裡沒賺那麼多錢。這回把這五對長頸龜賣了,估計資金就不成問題了。思思腦子裡呈現出買賣興旺的景象:到那時我還要進幾種好看的蜥蜴,還有高檔的非洲旱龜,再給它們配上保溫箱,再賣麵包蟲等活食,那就會賺得更多了。思思對自己的計劃很滿意。但是他沒想到,他的買賣已經被人盯上了。 六號樓有個患小兒麻痹症的男孩兒,名字叫楊晨,大概有二十歲的樣子,沒有工作,不是他不想找,而是沒有地方要他。楊晨正在為自己當前這種情況苦惱,他見思思在大門口開的這個小攤位買賣還挺火,就產生了和思思入伙的想法,但是他又怕思思不樂意。於是他去找居委會的劉主任,跟街道談了自己的想法。街道和居委會都有這麼一條,那就是儘量安排照顧殘疾人,所以劉主任沒有理由不幫助他,劉主任對楊晨說:“你容我個工夫,我找思思那孩子談談,看他是什麼想法,你聽我的信兒吧。”楊晨只好回家了。 當劉主任來到大雷家說這件事時,思思還沒有回來。大雷說:“這事兒我得跟他商量,您等我跟他商量完了,我再告訴您,好吧?” 劉主任走了,恰巧思思也回來了。這些日子大雷一家人都很高興,一個是大雷在大街上修自行車很賺錢,這是他此前根本沒有想到的。真是隔行如隔山,不幹什麼就不懂什麼。鬧了半天修自行車還有這麼大油水!第一是材料幾乎都是次品,但是給人家安上要的卻是正品價格,這上邊就有很大的價格空間。第二是現在騎自行車的人少了,騎電動自行車的人多了,那上邊的零件更貴!而且車主也知道,電動車本身就比自行車貴得多,所以你要多少他就給多少,基本上沒有還價的。大雷每天最少掙幾百,多了竟然能上千!要知道這僅僅是一天呀!那,一個月得掙多少?所以大雷幹得特帶勁兒,真是風雨無阻。看來王濤說的買房子的事,真的不成問題了。而且現在思思也能掙錢,就算他不給家裡交錢,起碼他不再跟家裡要錢了。每天大雷回家,王桂仙早把飯菜和燙好的酒準備好,大雷一進門洗洗手就往外掏錢,王桂仙趕緊整理那一堆零錢整票,整理好了給大雷報個數,每天晚上這是兩口子最開心的事。 思思回來,有時候大雷問問他買賣怎麼樣,有時候大雷也不問,思思自己會主動說。今天思思一進門就趕緊告訴王桂仙:“媽,今兒我賣了兩對龜,您猜我賺多少?” 王桂仙喜眉笑眼地說:“那,我哪兒知道哇?” 思思先伸出兩根指頭,再豎起一個巴掌。 王桂仙猜測地問:“二百五?” 思思和大雷都忍不住樂了,大雷說:“這他媽娘們兒,真是他媽二百五!” 王桂仙辯解說:“他先伸出兩根指頭,又晾出一巴掌,不是二百五是多少?” 思思說:“您怎麼就不能往別的數上想呢?” 王桂仙說:“橫不可能一天掙二十五吧?要是一天掙了二十五,你還高興什麼呀?那,你也不可能一天掙兩千五吧?那,比我一個月的退休金都多了,不可能啊。” 思思說:“什麼叫不可能啊?世界上什麼事情不可能啊?” 大雷也說:“對呀,原子彈不可能嗎?宇宙飛船不可能嗎?” 王桂仙瞪着大眼問思思:“你今天真的掙了兩千五?” 思思自豪地說:“那是必須的!” 王桂仙不相信地又問:“真的是兩千五?!” 思思說:“行啦行啦,您也不說用手接着點兒,您那眼珠子都快掉出來啦!” “哎呦喂!”王桂仙上去一把抱住兒子,高興地說:“就你那麼一個小買賣,一天竟然能掙兩千五!你小子不是坑蒙拐騙吧?你可千萬不許幹壞事啊!” 思思說:“行了媽,那一回還不夠我難受的!我可是不敢再胡來了。” 大雷說:“行啦,洗洗手趕緊吃飯吧。”隨手打開電視機想看會兒足球。 王桂仙把菜端上來說:“你怎麼那麼愛看足球,有什麼看頭兒?一群大老爺們兒也不嫌丟人,成天叫嚷衝出亞洲,沖了半天也沖不出去,真不夠丟人現眼的!看會兒新聞聯播吧。” 大雷說:“你拉倒吧,天天是開會,不是領導親自視察這兒,就是領導親自視察那兒,恨不得領導親自上茅房也播!一點兒老百姓關心的事兒也沒有,那才是沒看頭兒呢!” 思思洗完手坐下,父子倆一邊吃一邊聊,大雷就把剛才居委會劉主任找上門來,說的事情告訴了思思。不料思思卻說:“也不是什麼壞事,不過事先得跟他有個君子協定。首先咱們得告訴他,這間房子是咱們蓋的,他要合夥干可以,咱這間房子得有租金,具體多少隨後可以商量,但是必須得有。然後是怎麼合夥,他出多少錢他算多少股,這些事兒也得事先說清。第三是,咱這是關上門自己說話,我賣的這些東西有些是不合法的,真要是有那麼一天,叫人家查抄沒收了,這個損失怎麼算?也許還有我沒想到的事兒,今兒您跟我冷不丁子這麼一說,我只想起這些,還得讓我再考慮考慮。” 大雷一邊聽一邊想:眼前的思思可不再是以前瞎胡干,闖了禍就會傻眼的那個小男孩兒了,通過這一年多的鍛煉,他還是真長了不少出息。思思長大了,腦子裡有想法了,身上有一股子老爺們勁頭兒了。 大雨接到王濤的電話,問他們哥兒倆買房的錢準備得怎麼樣了?於是大雨吃晚飯就下樓來找大雷,正好大雷父子也吃完了,大雨問大雷:“王濤剛才打來電話,問咱們買房的錢準備得怎麼樣了?你們還差多少?” 王桂仙連忙說:“我們有四十二萬了,還差二十八萬。” 大雨說:“我那間平房王濤給我算五十萬,那麼一間破房王濤給五十萬,還不是看在小雪的份上。我們自己存了二十多萬,主要是楠楠掙得多,要不我們可沒有這麼些錢,所以我們就算是夠了。你們還差二十八萬,要是都讓王濤想辦法,會不會壓力太大呀?” 大雷也說:“是呀,我也想這事兒呢。不行的話我問問咱媽,看看他們老倆有多少?能不能給我湊點兒。反正我現在修車子挺來錢的,還咱媽也用不了多長時間,應該不是問題。” 思思說:“爸,我這兒沒多有少,我有五萬,您先問我奶奶去吧,問完了再說。” 大雷答應一聲就跟哥哥一起來到母親這邊。 說起買房子的事情金嬸兒說:“哎呦,你說咱們現在可真是了不得啦!居然能拿得出來幾十萬塊錢買房子!好傢夥了!這不是成了資本家了嗎?你們還差多少?” 大雨說:“我不差了,不但不差錢了,我們還有裝修的費用。” 大雷說:“媽,我這兒還差二十八萬,我們總共有四十二萬,這裡邊包括王桂仙娘家給的拆遷款二十五萬。我現在修車子每天不少賺錢,對了,思思這小子也能賺錢了。他說他有五萬,加上他的我們還差二十三萬。媽,您有多少?能借給我們使使嗎?” 金嬸兒說:“這得問你爸,具體是多少我哪知道哇。” 大雨忍不住笑了,說:“嗬,鬧了半天,您不是掌柜的呀?我們還以為這錢都是您手裡攥着哪!” 金嬸兒忍不住樂了說:“你們的爹是個陰謀家!是個笑面虎!甭看我一天瞎咋呼,其實我是小丫鬟拿鑰匙——當家做不了主!得罪人的事兒都是我的,可是家裡的錢都是你爸把着,我沒有一點兒做主權,連知情權我都沒有!” 金叔忍不住了說:“看看你媽這張嘴!你們還不知道?這個家誰做主?是,存摺是我拿着呢。因為你媽記不住密碼,一忘密碼她就着急,那你們說我不管誰管呀?我這才是小丫鬟拿鑰匙——當家做不了主哪!” 大雷也樂了說:“還有這種事兒,一說跟你們借點兒錢吧,瞧瞧你們倆都成了小丫鬟啦。合着是誰也做不了主唄?什麼意思?是有錢不借呀?還是壓根兒就沒錢呢?” 金嬸兒瞪了一眼大雷說:“看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我說沒錢你信嗎?再說了,我兒子借錢我不借?這種事兒你媽辦得出來嗎?一共是多少?還差多少?” 大雷說:“還差二十三萬。” 金叔說:“我也記不清到底是多少,我把存摺找出來咱們看看吧。”說完起身進臥室去找存摺和存單。 大雨笑着對大雷說:“看起來,這老倆還真趁錢,多得都沒數了。” 金嬸兒說:“你快拉倒吧啊!我們掙了一輩子低工資,哪來那麼多錢啊?砸明火呀?你爹敢呀還是我敢呀?不過我們就是東一張存單西一個存摺,死期的活期的,有工商行的也有建行的,哪個上邊都沒多少,它不是一點兒一點兒存的嗎?” 金叔把所有存摺和存單都拿出來,放在茶几上讓大雨哥兒倆看。倆人算了算,加到一塊一共是十八萬,還差五萬。 大雷說:“這就好辦了,差的不太多,我叫桂仙回娘家,跟他們哥們兒姐們兒借一點兒,應該不成問題。” 大雨對父親說:“那,您明兒就取錢去吧,要不我跟您去,得注意安全。” 大雷說:“哥,你甭管了,我跟咱爸去取錢。你準備你的我準備我的,咱們趕緊給人家湊錢。要不夜長夢多,這好事情就給耽誤了。” 第二天兩家都把錢取出來了,大雨趕緊給王濤打電話叫他過來拿錢。 金嬸兒看着堆在床鋪上的七十萬塊錢,戰戰兢兢地說:“窩地個祖宗吔!我這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錢呀!大雷呀,我坐在這堆錢旁邊你給我照張象,我也留個紀念。” 金叔馬上說:“你拉倒吧啊!你找死呀?” 金嬸兒奇怪地問:“我拍張照片怎麼就是找死呀?” 金叔說:“你閒的沒事兒時候要是給人家臭顯擺,讓外人知道了能不惦記你嗎?你不是找死是幹什麼?吃多了撐的你!” 金嬸兒說:“我又不是給別人看,沒事兒的時候自己看着玩兒。” 金叔說:“你還是甭照那玩意兒!有什麼用啊?一會兒王濤就來了,來了就把錢拿走了,你願意多看幾眼你就現在趕緊看,拿走你就看不見了。” 金嬸兒把那一沓一沓的錢,拿過來擺過去,摞成兩摞太高,不太穩當;摞成三摞,又不平均,不一般高。金嬸兒自言自語地說:“哎,還真是的,七十除以幾是平均數呀?擺幾摞是一般高哇?” 大雨想不用想開口就說:“除以五唄,除以五是十四沓,擺成五摞就是一般高了。” 金嬸兒終於把錢擺放平整了,她看着這對錢說:“還是有錢好啊!要不這人們都向錢看啦。我聽每天美說,田雨濃跟何塞麗離婚,給了何塞麗二百萬!你們說他一個寫毛筆字的,他哪兒來那麼多錢呀?他寫那破字兒就那麼值錢?” 金叔說:“人家不定是幹什麼呢!依我說呀,他那個政協委員說不定就是花錢買的。他的錢是什麼來路咱們弄不清楚,難道政府就弄不清嗎?我就不信!” 大雨說:“黑錢是一定有的,象田雨濃這樣的書法家,稍微在社會上有點兒名氣,洗錢是很容易的,說不定他就是幫人洗錢。光靠他寫字賣字,那個掙不了多少錢。” 金嬸兒頭回聽說洗錢就問大雨:“怎麼的?這錢不洗乾淨銀行不收哇?那怎麼洗呀?是擱到洗衣機裡邊洗?還是用小毛刷刷呀?用洗衣粉還是用洗滌靈?要是擱到洗衣機里滾,那還不都洗爛了?” 大雨擺了擺手說:“您不懂,不是您說的那個洗錢。” 這時王濤來了,他帶來一個黑色的手提箱,把床鋪上的七十萬點清裝進去,又把大雨的二十萬也裝好,然後對金叔金嬸兒說:“錢我先拿走,得趕緊把賬上邊的窟窿平了。然後抽時間我再跟大哥、二哥去辦過戶手續,聽我的信兒吧。” 金嬸兒留他吃飯,他沒答應趕緊開車走了。 過了兩天,王濤又開車帶着大雨和大雷去辦過戶手續,連着跑了好幾天,又等了幾天,終於從一家中介公司拿到了房產本。兩家的中介費都是王濤拿的,大雷謙讓了半天,王濤死活不答應,說回去跟小雪沒法交代。因為大雨琉璃廠那一間平房是王濤自己買,所以他就連同大雷的中介費一起拿了,這讓大雷很是過意不去。倆兒子都買了房產,金家從此變成了有產階級,哪怕是七十年的產權呢? 思思原來的想法泡湯了,因為家裡買房子,他不好意思不把自己的五萬塊錢拿出來。而且買的那房子,將來還不是自己的?因此他現在想把買賣做大,只有靠那個殘疾人楊晨入股了。所以早上他把攤子擺好,楊晨來到他面前,問他考慮的怎麼樣了時,思思想也沒想馬上說:“咱倆合夥可以,你坐下聽我說一下我的想法。第一個是這間房子得有一個租金,是吧?你在哪兒做買賣也得有租金,咱倆商量一個合適的數目,你我都能接受的數目,好不好?咱倆一樣一樣地說,先說租金吧,你說給多少合適?” 楊晨真沒想到這間房子還要租金,但是他想了一會兒,覺得這也不是沒有一點兒理由的,於是他試探性地問思思:“我打聽了,菜市場一個兩米的攤位,我問了賣菜的一個月是兩千,你說這間房子能頂幾個攤位呀?” 哎,這事兒思思還真是沒有調查過,這間房子十平米,橫不能算五個攤位吧?頂五個攤位,一個月光租金就是一萬,一個賣小金魚的攤位,一個月租金一萬,確實是有點兒高。不能這麼算,因為菜市場賣菜,那是生活必需品,誰也不能不吃菜,誰家天天必須買小金魚呀?所以菜市場的租金顯然偏高,不能按菜市場的租金算,這兩種生意沒有可比性。思思說:“咱這買賣不能跟菜市場比,我覺着租金一個月算五千塊錢,你說高不高?” 楊晨聽了以後一時沒有說話。 思思一看心裡就明白了,他知道自己喊高了,於是他說:“沒事兒沒事兒,咱倆商量嘛,你覺得高我可以降點兒。” 楊晨說:“因為我還不知道,這個買賣一個月到底能掙多少,你已經幹了一年多了,你比我清楚,一個月流水是多少,淨利潤是多少,這方面我可是個外行。” 思思說:“是,你現在看着我的買賣好像不錯了,但是你沒看見我坐蠟的時候呢。剛開張那半年,我幾乎是沒有一點兒利潤。我說這話你可能不相信。因為這是賣活物的買賣,一個不小心,一個不周到,它就給你死!一死死多少,也許一個月你就白干啦;也許是三個月都白干啦,嚴重的時候很可能就是半年翻不過身來!往後你幹上你就知道了,我還真不是嚇唬你。” 楊晨聽到這裡點點頭表示理解。 思思接着說:“你說,你橫不能光賣一塊錢兩條的小金魚吧?這個是利潤大,一袋子一百條才二十塊錢。我不蒙你,我也蒙不了你,往後你就全知道了。如果你想多賣點兒錢,那你就得進高貨,高貨就得下大本兒,下了大本你就能保證不死不傷耗嗎?你就是再用心再仔細,這他媽玩意兒可不好伺候着哪!我拿這些玩意兒,真是當成親爹親媽一樣伺候!咳,我連親爹親媽也沒這麼伺候過!這是良心話,你愛信不信。我指着它掙錢哪,能不好好伺候嗎?但是你就是再精心,它也免不了死!所以賣這玩意兒得打出傷耗去。” 楊晨連連點頭說:“明白,我明白。” 思思想了一下說:“要不咱這麼着吧,房租先算三千,這樣你還有問題嗎?” 楊晨點頭說:“行,房租就算三千吧,還有什麼別的嗎?” 思思說:“剩下的就是怎麼入股了。其實這也可以有兩個辦法,一個是你入股按股分紅。一個是你給我打工,我給你工資。但是我側重於你入股這個形式,因為只有你入了股,你才會跟我綁在一起,咱倆才能同心同德。你說是不是?” 楊晨也表示同意,接受入股這種方式。 思思說:“那麼,現在就是咱倆這個股份怎麼分成,拿比說吧,我買的這些設備,不算房子啊,房子咱們已經單另有租金了。就是這些充氧機、魚缸、塑料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不值幾個錢。值錢的是什麼呢?是我打開的這個局面。你現在看見我掙錢了,你光看見賊吃肉,你沒看見賊挨打,我當初賠錢的時候,我是怎麼挺過來的?這個可是真不容易!說句心裡話,我自己實在不願意有人摻和,因為我已經度過那個難關了,我真的不缺你那筆錢。你現在就是拿多少錢來入股,那我也得是大股東,這是必須的!因為是我開創的這個局面。說實話我現在不需要別人來入股,因為我已經玩兒開了,玩兒轉了,玩兒活了。問題是這不是居委會出面兒嗎?所以我也不能不接收你。現在你有多少錢?你打算出多少你說個數,我也考慮考慮。” 楊晨說:“你這個買賣我不是觀察一天兩天了,如果說你不掙錢,我也不會找你。所以,我覺得咱們目前就是一個規模問題。我承認不論我出多少資金,你肯定都是大股東,這個我認可。咱就說一個股份比例吧,如果我現在帶來五萬塊錢,你說你能給我多少股份?你先想想,想好了再說。” 思思低頭想了一會兒,他正好把我給家裡買房那五萬塊錢頂上了,那麼我就可以按照原來的想法擴大經營範圍。他的腿有殘疾,讓他在家裡盯着,我去跑外進貨。這個比例不能相差太大,四六開比較合適,要不然他也是在家裡搞鬼,給我報花賬。我出去了我怎麼知道他賣多少錢?但是我在外邊進貨的價錢,這個可是我說了算,我不可能讓他知道我的進貨渠道,更不可能讓他知道我的進價,我得單另立一個賬本。想到這裡思思就說:“這樣吧,你能拿來五萬更好,咱們就進點兒高貨,它利潤大呀。股份分成呢,我不想搞得很緊張,咱們倆按四六開你說好不好?” 楊晨一聽這話馬上答應說:“行,我同意。” 思思說:“按照咱倆自身的條件,我主要負責跑外進貨,你主要負責看攤賣貨。我也不能天天去進貨,閒下來的時候咱倆一塊兒賣,你說怎麼樣?” 楊晨也很痛快地答應了,於是思思開始了這個股份制的小買賣。 毛淘家當初拆遷分的是兩套兩居室,毛淘三口子住一套兩居,老姑老兩口和小燕是一套兩居室。後來小燕結婚住的是張華章單位分的樓房,離這兒不遠坐車兩站地。老姑住在十一層,毛淘的房子在十三層。張紫陽的學校離姥姥家比較近,原先他就住在姥姥家。老姑死了以後,老姑父王禮賢讓他回去住,理由是他自己還照顧不了自己呢,不願意再伺候外孫子。小燕兩口子也沒辦法,因為張紫陽在他姥姥去世時的表現,太沒良心!太讓人看不下去,太不露臉了。王禮賢說:“外孫子就是外孫子,看半天管他媽什麼用?他姥姥稀罕男孩兒,一落生就看着他,上幼兒園上小學都是他姥姥接他姥姥送。有一口好吃的也得給她外孫子留着,長得人高馬大的,都比他姥姥高了,去學畫畫還是他姥姥給他背畫板。可是到頭來怎麼樣啊?真是蹬着碌碡望雪呀——白白一場!他姥姥突然死了,他竟然連一滴眼淚都沒有,養他媽這玩意兒呢,趁早給我滾蛋吧!”小燕不敢違抗父親的意思,趕緊把張紫陽所用的一切東西都找車拉走了。從此以後,張紫陽除了逢年過節,一般情況很少來這裡了。 家裡光剩下王禮賢一個人,毛淘很不放心,一般情況下,晚飯都是做好了給送下來,早晨和中午因為兩口子都上班,王禮賢就自己上街買一點兒。老姑活着的時候,老姑不管做飯,她只管接孩子送孩子,所以王禮賢對於做飯並不生疏。只是一個人的飯不好做,做多了吃不了就得光吃剩飯。所以平常日子是兒子給王禮賢送晚飯,到了禮拜天,兒子一家三口都下來湊到一起吃。以往因為要做飯買菜,王禮賢沒時間去逛公園,現在不做飯了,他也跟其他老人一樣,天天早晨去逛天壇或者下下象棋打打撲克,玩兒到中午再回家。到家無論買點兒什麼吃飽就行,反正晚飯有兒子給自己送,中午就湊合湊合得了。跟王禮賢一塊打撲克的有一群人,老頭兒老太太都有,這群人里唯一一個歲數小的,是個東北的外地女人,叫馬蘭英,五十歲出頭兒,因為兒子在北京大學畢業沒回去,她的男人又死了,所以她就來北京跟兒子一起過。一塊玩的時間長了,互相之間也都有個大致的了解。王禮賢並沒有專門跟誰說,但是他的老伴兒死了,大伙兒還是都知道的。 什麼時候什麼人群都有那好事者,有個老婆兒叫張淑蘭,她認為把馬蘭英給王禮賢說和一下,倆人比較合適,王禮賢六十多,馬蘭英五十多,差十來歲也不算很多。她在跟王禮賢說之前,先對馬蘭英講了。時下的東北女人都願意找有房子的北京老頭兒,而且是男方歲數越大越好,伺候幾年男的死了,那房子就是女人的了。好傢夥了,北京的房子這幾年瘋漲,沒過幾年,原先幾十萬的房子都變成幾百萬啦!要是找個北京老頭兒,落上北京戶口,在北京安一個家,那可真是太幸福啦!馬蘭英當然樂意,唯一的遺憾就是王禮賢身體比較好,歲數也不是太大,略微有點兒年輕,等到他死不定得等多少年呢。但是這種心理想法是萬萬不能對任何人講的,所以馬蘭英一口答應下來。 轉過頭來張淑蘭又對王禮賢說,但是王禮賢沒有馬上答應。他的理由是:老婆剛死不久,現在找後老伴兒有點兒說不過去,他讓對方再等等。這種情況大家都能理解,所以馬蘭英也沒說什麼。但是,免不了倆人中午在外邊下回館子或者一起去看場電影,到了晚上各回各家,所以兒子毛淘和女兒小燕一點兒都不知道。可是現在這電影確實不是給老年人拍的,看了兩回電影倆人都不願意看了,不是太吵太鬧就是胡說八道,或者就是光着身子男女摟抱,看得人渾身難受。有一樣還是比較對心思的,那就是在電影院裡黑暗中倆人可以親熱親熱,拉拉手,摸摸這兒那兒的。一來二去的,光是在電影院裡親熱,解決不了實際問題,王禮賢就悄悄把馬蘭英帶到家裡,家裡沒有別人,倆人幹什麼都行。每次他都是先和馬蘭英在外邊吃完飯,然後趁中午大伙兒都休息的時候,帶着馬蘭英來到家裡。 日子長了沒有不透風的牆。 首先發覺不對頭的是大雨媳婦許淑英,因為他們兩家挨着。到了夏天熱的時候,這種塔樓最大的毛病就是南北不通透。所以許多人家把外邊柵欄式的防盜門鎖着,但是開着裡邊的木門,這樣可以通風換氣。不少人家還用小花布,弄個半截子門帘,但是仍然可以從下邊看見外邊過人的小腿。有一回,許淑英睡半截兒去洗手間小解,看見外邊過去了一雙男人的腿,她認得那是王禮賢;緊跟着又過去一雙女人的小腿,還穿着一雙紅色的皮涼鞋,隨後就是老姑家的門被打開的聲音。許淑英趕緊跑到門口用手挑起門帘一看,正好看見王禮賢帶着一個女人進去了。 許淑英差點兒沒有驚叫起來,當下她一點兒睡意都沒有了。許淑英在屋裡來回走,猜測着王禮賢家裡那倆人在幹什麼。眼前就象放電影一樣,倆人擁抱親嘴兒,然後是脫衣裳上床,然後------許淑英越想越覺得驚詫,平常看上去老實巴交的王禮賢竟然這麼不是東西!老婆死了還不到半年,他居然就往家裡帶女人!這事兒要是讓兒女知道了會怎麼樣呢?許淑英覺得毛淘可能不會太反對,但是小燕一定接受不了!因為還有一條,這套兩居室的房子有人家小燕的一份,小燕肯定不會答應的!那,他們家可就有好看的了。 看看牆上的石英鐘已經到了下午三點,許淑英打算下樓到婆婆那兒去。她剛換好衣裳正在彎腰換鞋的工夫,許淑英從鐵柵欄防盜門的空隙中,看見王禮賢家的門打開了,從裡邊走出一個女人,隨後門馬上又關上了。許淑英趕緊鎖上門追到到電梯跟前,正好電梯上來了,許淑英和那個女人乘電梯一塊兒下去。在電梯運行中,許淑英認真觀察了一下眼前這個女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皮膚稍微有一點兒黑,但是五官比較周正長得不醜。那女人見許淑英在觀察自己,就垂下眼皮低下了頭。電梯一直下到一層,倆人一起走出門廳,許淑英站在門口,眼看着那個女人疾步走出大門,朝汽車站方向走去。一直看不見身影,許淑英才轉回身走進電梯按下八層的電鈕。 敲開婆婆金嬸兒的門,象往常一樣金嬸兒也是剛睡得起來。見大兒媳婦下來了,金叔也坐直了身子,許淑英一邊給公公婆婆沏茶一邊對金嬸兒說:“媽,您猜怎麼着?我今兒可看見稀罕事兒啦!” 金嬸兒奇怪地問:“呆的好好的哪兒來的稀罕事兒?大晌午的你不是做夢夢見的?” 許淑英撇一下嘴鄙夷地說:“我真但願是做夢夢見的!但是絕對不是!是真真切切的真人真事兒!” 金嬸兒問:“瞧你那樣兒吧,什麼了不起的事兒,看把你稀罕的!” 許淑英壓低嗓門兒說:“老姑父,老姑父找女人啦!都帶到家裡來啦!” 金嬸兒說:“胡說呢!老姑這剛死幾天呀?” 許淑英連忙答對說:“可說是呀!誰說不是哪!” 金嬸兒問:“你看清楚了嗎?真的呀?你可別造謠啊!” 許淑英說:“多大歲數什麼模樣我都看了個一清二楚,我還跟她一塊兒坐電梯下去,看着她往汽車站那邊走,直到看不見人影我才回來。我閒的沒事兒造什麼謠哇?” 金嬸兒驚訝地說:“哎呦!這個老小子還有這本事哪?不是平常看着可老實着呢嗎?” 許淑英說:“誰說不是呀?我要不是親眼看見,要是別人跟我說,打死我也不相信呀!” 半天沒說話的金叔開了腔:“你呀,也就是在咱家裡說說得啦,可別上外頭給人家胡說去!管這閒事幹嘛?” 金嬸兒卻說:“什麼叫閒事呀?毛淘和小燕兒那倆孩子多好呀?還沒從親媽死了的難受勁兒里解脫呢。這他媽王禮賢可倒好,他先忍不住了,明目張胆地找開了後老伴兒啦!” 許淑英說:“媽,也未準是找後老伴兒,沒準兒就是瞎胡混。” 金叔說:“不管是瞎胡混還是找後老伴兒,這種事兒誰都管不着!人家也不犯法呀?” 金嬸兒盯着金叔的臉問:“怎麼意思?看來你是眼饞啦?你是不是也巴望我,‘呼’地一傢伙就死了,你也趕緊找個後老伴兒呀?” 這下問得金叔張不開嘴了,他沒吭聲,自己找打火機抽開了煙。 金嬸兒對許淑英說:“你看是不是,說到他心裡去了?沒話說了吧?” 許淑英只好笑一下,沒敢說什麼。 金叔說:“什麼叫沒話說了?我是不願意跟你抬槓。過了一輩子了我還不知道你?沒理攪三分,整個一個攪屎棍子!跟你說得清道理嗎?” 金嬸兒說:“我怎麼攪屎棍子啦?咱們遠的不說,就說今兒淑英看見這件事。你說他王禮賢這麼辦對不對?有他這樣兒的嗎?啊?恩愛夫妻一輩子,老婆剛死沒幾天,他就沒頭兒蒼蠅似地亂撞,往家裡帶他媽的瘋娘們兒!你沒聽人說嗎?兔死狐悲,連畜生都知道要有同情心!你說他這麼辦算個人嗎?這是人辦的事兒嗎?” 金叔說:“那怎麼辦哪?老婆死了就天天哭喪個臉,天天尋死覓活,把兒女折騰得上不了班,那日子還過不過呀?總不能讓王禮賢給老姑陪葬去吧!再者說了,老姑她也沒有這個級別呀?除了秦始皇,共產黨多大的官兒也沒有陪葬這一說呀?” 金嬸兒瞪着眼睛質問道:“誰說叫他陪葬啦?淑英你看是誰沒理攪三分呀?” 許淑英說:“媽,我也覺得應該告訴毛淘和小燕兒,不說別的,他這麼偷着摸着總是見不得人!再者說了,咱們明明知道卻不告訴毛淘他們哥兒倆,這事兒這麼辦可不太地道。無論怎麼說,咱們也是幾十年的老街坊,大雨大雷他們都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這麼要緊的事兒不跟人家說,把那哥兒倆捂到裡頭,讓人家當成傻子一樣耍,太虧心了!” 金嬸兒說:“可不是嗎,白做了多年的老鄰居,連這點兒忙都不幫說得過去嗎?” 金叔說:“你們願意告訴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最好先跟毛淘兩口子說,先不要跟小燕兒說哪,這孩子還沒緩過勁兒來呢。” 金嬸兒說:“哎,你這麼說就對了。淑英,你昨天晚上聽見沒有?” 許淑英問婆婆:“聽見什麼呀?” 金嬸兒說:“也不從那兒跑來一個傻小子,抱着一大捆月經花,跪在樓底下大哭大嚷,跟瘋子一樣叫喊,鬧騰了老半天呢。” 許淑英沒聽明白:“一大捆月經花?咳,媽,不是月經花是玫瑰,紅色的吧?” 金嬸兒納悶兒地說:“沒龜?什麼是沒龜呀?你拉倒吧我認得!就是月經花!當然是紅的啦!我當時就站在跟前兒看得真兒真兒的!” 許淑英糾正婆婆說:“不是媽!您說的是月季花!一個月開一回。” 金嬸兒也十分肯定地說:“是呀!當然是一個月一回!” 許淑英急躁地解釋說:“哎呦媽吔!不是月經!是月季!您聽好了,是月季!季!是馬季的季!一年四季的季!這種花是北京的市花,代表北京市!好傢夥了,您把中國首都北京的市花弄成月經花,月經來了還開花?還不得把北京市長給氣死?” 金嬸兒瞥了許淑英一眼:“那,這裡頭有馬季什麼事兒呀?他跟着裹什麼亂呀?” 許淑英馬上解釋:“沒有馬季什麼事兒,不過他的名字用的就是季節的季。” 金嬸兒狡辯說:“不就是一季開一回唄,那它冬天開花嗎?” 許淑英說:“您可真能嚼情!什麼花兒冬天也不開呀!我說的是從春天到秋天,一個月開一回,這就叫月季花!這回明白了吧?” 金叔冷笑一聲對許淑英說:“我說什麼來着?神馬都不懂還胡攪蠻纏,這回你總算知道了吧。” 金嬸兒臊眉搭眼地說:“唉,牟們這沒文化的老婆子知道什麼呀?愛什麼花什麼花吧。那你說買兩支就得了唄,買那麼一大捆,那得花多少錢呀?錢多了燒得他呀?” 許淑英說:“人家是九十九朵紅玫瑰,代表愛情忠貞永遠不變心。” 金嬸兒說:“你快拉倒吧啊!老姑剛死,這不王禮賢就開始找後老伴兒了嗎?別說買一捆了,你就是拉一車來也是騙人!誰要是相信這個,那也忒他媽的——”後邊那倆髒字,金嬸兒不願意說出口來。 婆媳倆正說得熱鬧,每天美來了,落座之後每天美問金嬸兒:“金嬸兒,您最近買雞蛋了嗎?” 金嬸兒說:“買了,買了二斤,還沒吃完呢。” 每天美說:“我告訴您說啊,您要是買雞蛋,最起碼得上超市裡買,可別買馬路邊上的,我聽見人家說了,現在這雞蛋可是有造假的啦!” 金嬸兒不相信地說:“去你的吧啊,雞蛋那麼光溜溜、圓乎乎——一個雞下的蛋,還能有假的?難不成雞還能下出假蛋來?” 每天美說:“咳,我還沒看見呢,光是聽說有人會做假雞蛋。以往咱們吃的那鹹鴨蛋,為什麼那蛋黃那麼紅,您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嗎?是養鴨子的人給那飼料裡邊摻了蘇丹紅!那是一種有毒的顏色!所以咱們買的鹹鴨蛋,蛋黃個個都是那麼紅!現在我們根本不吃鴨蛋了,不管是鹹鴨蛋還是鮮鴨蛋,牟們都不吃。” 金嬸兒說:“那你說,怎麼這國家就眼看着不管呢?” 每天美說:“管啦,不管咱還不知道哪!這些黑了心肝的壞蛋們,您說咱還敢吃什麼?吃肉吧都是注水肉,買回來擱案板上,一會兒流出一灘水。您要是吃雞吧,哎呦!瞧我這臭嘴!都在水裡頭泡着賣。吃魚吧,魚都是抗生素餵大的,抗生素都積澱在魚身上,吃魚就等於吃毒藥!吃螃蟹吧,兩層黑塑料袋中間加水,分量上坑人!你說吃蔬菜和水果吧,都是農藥和化肥種大的,藥物殘留根本洗不掉。牟們還說呢,鴨蛋不能吃就吃雞蛋吧。現在可倒好,什麼蛋都不能吃了,又出來人造雞蛋了!您說這樣下去可怎麼辦呀?咱們沒的可吃啦!” 許淑英說:“以前光知道飯館裡用地溝油,現在才知道鬧了半天什麼東西都有毒!你說你裝修房子吧,油漆有毒,大芯板有毒,地板有毒,塗料有毒,最後買回來的家具也有毒!因為他用的膠水、刷的油漆都有毒!我都愁死了,買了房子怎麼裝修哇?” 每天美驚訝地問:“淑英,你們都買房子啦?挨哪兒呀?多少錢買的?” 許淑英說:“牟們挨花鄉那邊買的,是二手房,七十萬。” 每天美艷羨地問:“哎呦喂!你們怎麼那麼有錢?都是你們楠楠掙的吧?” 許淑英說:“她才掙了幾年錢。是那誰,大雨他們單位給分的那一間破平房,牟們給賣了,又借了點兒錢,楠楠她老姑幫助牟們買的。” 每天美問:“多大呀?幾室幾廳?” 許淑英說:“三室兩廳,一百四十平米,六層。” 每天美問:“哎呦!你們什麼時候買的呀?” 許淑英說:“去年年根兒底下買的,一下買了兩套,大雷也買了一套。” 每天美驚詫地說:“哎呦喂!一下子就買了兩套!你們可賺大發啦!我說哪,漲啦!現在你七十萬可買不來啦!哪還有這個價錢呀?四環以內根本沒有低於兩萬一米的。起碼都得在兩萬五六,這還是在南四環邊上。我們也看房子啦,但是目前我們還買不起。”生活經過一番大起大落,每天美現在不那麼氣人有笑人無了。 許淑英試探地問:“你們那位呢?現在幹什麼呢?” 每天美不無得意地說:“我們大牛現在給歌星做演出服呢,做一身演出服,少的掙個萬兒八千的,麻煩的技術含量高的,就能掙個一萬多。還湊合。” 許淑英說:“牛嫂子,您可真是會說話,做一件衣裳就掙一萬多,還湊合?哎呦,您別不知足啦!跟了牛大哥您可真是有福氣!” 每天美哼了一聲說:“你光看見我沾光,沒看見我倒霉,他進監獄十三年,我是怎麼熬過來的?金嬸兒知道,咳,我真是淚淹着心哪!” 金嬸兒安慰她說:“唉,你也不容易呀!總算熬過來了。” 突然每天美帶的手機響了起來,每天美接了電話就回家,說是家裡來了客人。 許淑英也告辭了公婆,回家給大雨做飯去了。 思思終於弄回三條蟒蛇來,事先他已經準備好了養殖箱,裡邊安上照明取暖的燈管,放上水盤,把三條蟒蛇放進去,打開電源三條蟒蛇蠢蠢欲動。楊晨這才看清,原來是兩條黑白花的一條金黃色的。楊晨問:“思思,這三條蟒蛇多少錢進的?” “他是------”思思還沒老練到說瞎話不眨眼的地步,他本來已經準備好跟楊晨怎麼講了,結果到了關鍵時刻說瞎話還是有點兒打奔兒,但是這絕對不能耽誤時間,他趕緊說:“他是不一樣的價錢。你比如說這個黑白花的吧,這種是平常的顏色,所以就便宜一些,兩千一條。但是這種金黃色的就貴得多,是黑白花的兩倍還要多,四千五。” 楊晨問:“那,咱們這兩種各賣多少錢合適呀?” 思思說:“咱們先試着要價,黑白花的要三千,黃金蟒要六千。黑白花的比較多,進貨也相對容易些,黃金蟒不太好碰。先賣着試試看,不行的話咱們再商量。” 楊晨說:“行,我只要記住這個進貨價,別回頭給賣虧了。” 思思問:“今天賣了多少哇?” 楊晨說:“今天,今天就賣三百多塊錢。” 思思笑了一下說:“你橫是都看見了吧,這錢不是那麼好掙的。都賣了點兒什麼呀?” 楊晨說:“大件的就賣了一個,就是那個金楓葉龜,賣了二百六,別的就是飼料小魚,龍井賣了兩對。” 思思有些不滿地說:“我是說了金楓葉不太好養,它吃東西喝水不分髒淨,我不是也養了一個多月嗎?二百塊錢進的,你才掙六十塊錢,你是不是有點兒太心急啦?” 楊晨解釋說:“你不知道,你走了以後,我就發現這個龜有點兒不歡實,給它麵包蟲它也不吃。我不是怕它死在咱們手裡嗎?其實人家才給二百五,我就說瞧您給這傻子價,您給這價錢我能賣給您嗎?至少加十塊錢,不然的話您就撂下吧。他看我價錢咬得緊,這才給了二百六。不過呢,我跟他說好了,這種活物您在我這兒一定看好了,您拿回去要是出現問題,咱們可是不能退換。他說沒問題,我不會找一個小孩子麻煩的。”見思思臉上露出不滿意的樣子,楊晨說:“龜已經不歡實了,要是死在咱們手裡不是損失更大嗎?” 思思不想說話了,他認為楊晨賣的絕對不止二百六。但是自己出去了大半天,到底賣了多少錢只有他說了算。合夥做買賣就是這樣,就怕不是一條心,但是已經這樣了,讓他入股收了他五萬塊錢,他急着往回撈錢,這個心理思思也明白。先湊合着干吧,只要不是出去進貨,自己儘量在店裡呆着,要不真的控制不了這個錢。於是思思說:“明天我就哪兒也不去了,咱們還得把這個保溫箱做完,要不然三條蟒放在一起恐怕不行。再有就是這條黃金蟒,必須單獨住一個保溫箱,想賣高價錢就必須顯出它的高貴身份來。” 楊晨點頭答應了。 思思說:“晌午就瞎湊合一頓,我先回去洗個澡,吃了飯我再來替你。”說完就回家了。 思思到家洗完澡,父親大雷還沒回來,思思問母親:“媽,我爸怎麼今兒還不回來呀?” 王桂仙說:“那誰知道哇,可能是有干不完的活兒唄,你先吃你的甭等他。” 思思就低頭吃起來。恰在此時大雷回來了,他看了一眼思思先去了一趟衛生間,出來才說:“他媽的,一下午忙得我連趟茅房都沒去。” 思思看了一眼父親沒說話。大雷打開酒瓶給自己到了一小杯二鍋頭,思思看見了說:“爸,我也來一口。”說着端起大雷的酒杯喝了一口,然後又放在大雷面前。大雷只好又重新倒滿,坐下以後大雷才問:“今兒怎麼想起喝酒來了?” 思思把嘴裡的東西咽下去才說:“這他媽的楊晨不是個省油的燈!他今兒跟我報花賬,我進貨去啦,回來問他賣了多少錢,他說才賣了三百多。他把我二百塊錢進的一隻金楓葉龜,才賣了二百六十塊錢,您說他這話誰信呢?他媽的,撒謊都不會撒!至少他得賣三百六。我這還是少說,沒準兒他還賣四百呢!您說這個夥計怎麼處?往後我還怎麼出去進貨?” 大雷想了一下說:“這事兒你可以跟他談談,問問他還想不想長干?你心裡有什麼話只管跟他說,你們倆在一起要是老隔着心,誰也不信任誰,那是絕對幹不成的。” 思思說:“到底他比我大兩歲,我瞅他那樣兒吧,真是說瞎話不帶眨巴眼兒。不行,這個人忒不實在,實在不行就讓他走人吧。” 大雷說:“你說這話行不通,他是居委會安置在你這兒的,不能你說不要就不要。有什麼話倆人好好商量,你跟他心平氣和推心置腹地談,不呆不苶誰也不傻,對不對?倆人既然走到一塊兒最好赤誠相見,心往一處想勁兒往一處使,這個買賣才能做得成。” 思思沒吭聲,吃完他就出去替換楊晨去了。 每天美心裡還納悶呢,都這麼晚了,姑爺又跑過來幹什麼來了?難道是他們兩口子打架了?結果回到家一看,誰也沒有,就大牛一個人耷拉着臉坐着。每天美奇怪地問他:“你不是說洪偉來了嗎?他人挨哪兒呢?” 大牛點着一根香煙,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每天美,把每天美看得直發毛。 每天美問他:“你看我幹嘛呀?你倒是說話呀?” 大牛這才長出了一口氣說:“黃毛檢查出來了,是艾滋病。” 每天美一時還沒轉過彎兒來,她納悶兒地問:“他?他是艾滋病?怎麼啦?” 大牛說:“那------我也得趕緊去檢查唄。” 每天美“呼”地一下子想起來了,她連忙問:“你們倆在一起,你沒準兒也是?” 大牛點點頭,抽了一口煙沒吭聲。 每天美接着又問:“你回來跟我在一起,我沒準兒也傳上啦?” 大牛還是點點頭,依舊沒有吭聲。 每天美這個生氣呦!她站起身來走到大牛跟前,揚起手照着大牛的臉上就是一巴掌。大牛一點兒反應都沒有,這讓每天美更加生氣。她也不吭聲,只用雙手照大牛的臉上,噼里啪啦一頓亂抽,大牛隻輕輕一推就把每天美推了一個屁股蹲兒。每天美心裡的氣撒不出來,就朝自己臉上“啪啪”地抽嘴巴子,抽了一頓之後才趴到床上嗚嗚地哭起來。 大牛很平靜地說:“你鬧這個沒有用,咱們都這麼大歲數了,還怕什麼?而且也不是沒有藥,也不是不能治。明兒先去檢查一下,驗驗血,不是的話更好心裡也踏實。要是的話,就按醫生開的藥方堅持吃藥,你放心死不了,誰都死不了。別瞎鬧了,沒有用。”說完大牛掐滅了煙頭兒,進臥室睡覺去了。 每天美一個人坐在客廳里,一直呆呆地坐着,心亂如麻毫無辦法,坐到十二點以後她才回臥室睡覺。但是今天她沒有睡在大牛身邊,而是單獨睡在小臥室里,這是自從大牛從監獄裡出來還沒有過的事情。 思思在攤位上看了一晚上,楊晨也沒有再來,往常吃了晚飯,倆人都會看一晚上攤,但是今天楊晨回家沒有再來。思思看時間不早了,沒有人光顧就收攤回家了。進門看見父親和母親倆人在看電視,思思也坐在一旁,大雷問他:“你們談得怎麼樣?” 思思說:“他回家吃飯就沒有再來。” 大雷哦了一聲,過了一會兒他問思思:“你們倆的買賣是怎麼回事?能幹得長嗎?” 思思說:“夠嗆。老話說的真是一點兒不錯,真是瘸毒瞎狠哪!瞧他這意思,恨不能把我趕出去!本來我們倆說好的,他腿腳不方便在家守攤兒,我負責跑外進貨。但是他在家裡一天賣多少錢,我怎麼可能知道那麼清楚?還不是他說多少就是多少唄,我橫不能整天在家裡看着他。問題是這個閒氣難生!整天跟你在一塊兒,但是又不一條心,還時時處處跟你鬥心眼兒!這玩意兒多累呀!攆又攆不走,這可怎麼辦呀?” 王桂仙問:“怎麼啦?你們倆?” 思思懶得說,大雷也嘆了口氣,父子倆都沉默了。 王桂仙說:“你說這事兒鬧得,咱們本來幹得好好的,來他媽這麼一個瘸玩意兒,跟着瞎裹亂。要不你們倆分開,各人賣各人的。” 大雷問:“那怎麼分呀?” 王桂仙說:“那怎麼不能分呀?他賣魚,咱就賣蟒蛇;他賣帶毛兒的,咱就賣硬殼的。倆人賣的東西不一樣,不就分開了嗎?” 思思搖搖頭說:“沒事兒時候我也想過,但是不太好弄。這種事情跟兩口子過日子一樣,合着如果不是一條心,分開馬上就會是仇人!這他媽的楊晨,瘸逼歪屁眼兒,上下都不正!再者說了,牟們賣的又是活物兒,他要是給你使點兒壞,那啞巴東西又不會說,都他媽給你弄死了,你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大雷說:“要不你就撤了吧,你上十里河支個攤兒,分開單獨干。那間房子是咱們蓋的,讓他給你出租金。” 思思說:“憑什麼呀?咱蓋的房子咱打開的局面,我憑什麼讓給他呀?” 大雷也沒辦法了,想了一會兒大雷說:“你看是這麼着。你現在對這一行比較熟悉了,十里河別看租金貴,但是那兒人多人氣兒旺,你挨那兒賣一天至少頂在這兒賣一禮拜。雖然辛苦點兒,但是周轉快走的量大,我覺得總比在咱們門口賣要強。買賣扎堆兒做,幹什麼都是一樣,你不過是單打獨鬥慣了,還沒有嘗到真正市場的滋味兒呢。” 思思想了一下說:“不過,就是怕給他一個錯誤的感覺,好像咱們怕他似的。” 大雷說:“咳,那有什麼要緊,退一步海闊天空,忍一時柳暗花明。其實我也一直在想,你總這麼守着家門口,做這種小買賣也沒多大意思。你還年輕應該上外邊闖蕩闖蕩去,要不你上一趟廣州,看看那兒有什麼東西可以倒騰倒騰。” 思思說:“也行,跟他分手,先把我的前期投資收回來,他跟我這兒入股是四成,他都給了我五萬。我要是撤股,他少說也得給我六、七萬,咱們每個月再跟他要一份房租。我撤股房租就不能是三千了,至少得是六千,回頭我跟他談談。你們看吧,我睡覺去了。” 大雷說:“你這孩子也是的,你奶奶心裡有點兒不好受,多少日子你也不說過去瞧瞧,今兒晚上就睡你奶奶那邊吧,爺爺奶奶都想你了。” 思思說:“天天都能看得見還想什麼呀?真是的,那我過去吧。”說着轉身走了出去。 大雷趕緊把電視關了對王桂仙說:“他走了,咱們也趕快睡覺吧。”說着走到門跟前,把門反鎖上了。 王桂仙一看大雷那眼神就知道他要幹什麼,忍不住笑了一下說:“你這個當爹的,兒子都那麼大了,你可倒好,饒是自己想干那事兒吧,還跟兒子編瞎話。” “我早洗完了,你趕緊洗去吧。”大雷說完自己先立馬脫光了衣裳,赤身裸體很舒服地躺在沙發上。 王桂仙剛走進衛生間去洗浴,突然門被敲得咚咚響,嚇得大雷又趕緊穿上褲衩,跑去開門原來是思思。思思走進來納悶兒地問:“幹嘛呢你們?怎麼還反鎖門哪?” 大雷彎着腰用手捂住褲襠有些尷尬地問:“你又回來幹什麼?” 思思說:“襯衣髒了該換了,我拿件襯衣。”他瞥了大雷鼓囊囊的褲襠一眼,到自己屋裡拿上襯衫,出來沖大雷撇撇嘴,壞笑了一下然後走了。 大雷用手按壓住褲襠,心裡不由得罵了一句:這他媽混蛋小子!嚇老子一跳。 楠楠去廣州出差回來了,她參加秋季廣交會去了。進家門,先把給母親和父親的禮物拿了出來,原來是兩雙牛皮拖鞋,大雨和許淑英趕緊試了一下都挺合腳的。許淑英問:“這牛皮拖鞋得多少錢一雙呀?” 楠楠說:“也沒多少錢,二百四一雙。” 許淑英有些心疼地說:“哎呦,一雙拖鞋就花二百四,你可真能糟!塑料的不是一樣穿嗎?以後可別這樣瞎買了。” 楠楠說:“媽,您這個觀念也得改一改,都什麼時候啦,您還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您沒聽人說,中國老太太和美國老太太比消費觀念嗎?中國老太太攢一輩子錢,最後買一套房子,住進去沒幾天死了。美國老太太年輕時就貸款買房子,雖然還了一輩子貸款,直到死才還完,但是人家在那房子裡住了一輩子。您說,倆人誰合算呀?” 許淑英說:“不行!你讓我背着債過日子,我就難受死啦!那樣的話我壓力太大!沒有錢我寧可不買,也不能給自己找那個罪受!成天擔驚受怕,背着一屁股債我還睡得着覺嗎?能睡踏實嗎?” 大雨說:“一個國家一種國情,咱們中國人不習慣那樣的過法。話雖然是那麼說:有錢不花丟了白搭。那得是有錢,你沒錢,借錢也享受?那種事情大多數中國人都接受不了。連你也是一樣,別看現在你掙得多,也該給自己攢點兒。都說時興什麼月光族,我看那樣不好,你自己有點兒積蓄我們也放心。尤其是一個女人,你可不能傻呵呵地什麼心都不操。要是嫁一個好男人還則罷了,要是嫁一個不靠譜兒的男人呢?你怎麼辦?” 楠楠說:“瞧您說的吧,我怎麼那麼瞎?怎麼那麼傻?偏偏找一個不靠譜兒的男人?說實在的,一開始我不太贊成我姑這門子婚事,找一個比自己大一輪的男人,都快成爹了!而且還是個二婚頭!後來我也想通了,男的大點兒也好,知道讓着。而且他打下現成的江山,省的女人跟着受罪。現在的人都實際着呢,女孩子都說:幹得好不如嫁得好,嫁個好男人什麼都有了。但是我覺得這種婚姻不穩定,誰心裡都明鏡似的!男的當然知道你圖他什麼?沒有真正的情感,婚姻只是建立在物質基礎上,遲早有一天得散夥。人家男的也不是傻子!” 許淑英說:“我們那時候沒有這麼些事兒,反正誰家也一樣,都是靠工資吃飯。大伙兒的生活水平差也差不到哪兒去。現在可好,貧富差距太大了!你們還不知道呢吧?頭些日子,公安局夜裡把咱們樓包圍了,把十四層一個六歲的男孩子帶走了,鬧了半天這個孩子是買來的!不是開始打擊拐賣婦女兒童犯罪嗎?如今不光是賣孩子的人販子要抓,就是買孩子的人家也得受罰!原來這個孩子是貴州大山溝里的,沒出滿月就倒騰過來了,咱們誰都不知道這家的孩子是買的。結果怎麼回事呢?鬧了半天,這孩子的親爹媽因為窮得沒辦法,只好靠賣孩子維持過日子!他們家老大是男孩兒,老二老三都是女孩兒。後邊再生的就是為了賣,根本就不打算養!因為養一個男孩兒,起碼得給他蓋一所房子。生女孩兒可以留着,為的是將來跟男方要嫁妝,好給男孩兒娶媳婦。兩口子連生了兩胎,其中一胎是雙胞胎,三個男孩兒都給賣了。這回縣公安局敲鑼打鼓把孩子送回去,沒想到人家本主不給開門,爹媽死活不要這孩子!把公安局的人弄得呀進退兩難!真是臊眉搭眼無地自容!” 楠楠說:“再窮也不能幹這種事呀?這是自己的親骨肉,這哪是人幹的事呀?” 大雨嘆口氣說:“你小你不知道,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人窮志短馬瘦毛長。真到了那種揭不開鍋的地步,這人呀,什麼缺德事情都能做得出來!改革開放以後是有不少人發了財,但是基本都是有門路,有後台,有靠山的人;沒有人給你撐腰,八輩兒五也發不了財!咱們中國這種體制就是這樣。你指望實實在在踏踏實實地苦幹就能發財,沒門兒!我敢說隨便提溜出一個有錢人,他那第一桶金都不是好來的!不是違法就是犯罪。” 楠楠問許淑英:“媽,那後來呢?那個孩子怎麼辦了?” 許淑英說:“你說能怎麼辦呀?公安局最後沒轍了,把孩子扔他們家門口開車走了。後腳他爹問這個孩子家是哪兒?孩子六歲啦,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會說,他爹托人又給送回來啦!他們家不只是一個,先後賣了仨,公安局送回來一個他就再給送走。這對雙胞胎最小,一個賣給了上海,一個給賣到了北京。你說這叫什麼事兒呀?可是論說起來,這倆孩子還是都挺有福氣的,都賣到的大城市了,而且兩家都不能生育,都比親的還親哪!咱們十四樓那女的,這個孩子走了多少天,她就哭了多少天,直到把孩子給哭回來。這回可倒好,公安局再也不管了,因為這個孩子已經上上北京戶口啦。你說你又把他弄到窮山溝去幹嘛呀?人家孩子好不容易脫離了苦海,你又給送回去,還不是受一輩子窮,吃一輩子苦?這不是害他嗎?什麼打拐呀?真是沒事兒閒的!” 大雨說:“這也是後來就不再追究的原因,因為這是兩廂情願的事,老天爺也沒辦法。它不比那些真正的人販子,那些真正的人販子,是靠倒賣人口賺黑心錢,是缺德是造孽!這是兩種不同的情況。” 楠楠說:“不管怎麼說,我都不能接受這種事!媽,您說的那種情況可能是存在的,但是如果沒有買方市場,那種真正的人販子也就幹不成了,只要有人買他們就會幹。不過,要是國家給不能生育的夫妻,提供合法收養的孩子,也能杜絕這種事情發生。” 大雨說:“有啊,福利院有的是!但是都是殘疾孩子,沒人願意要啊。” 楠楠說:“這事兒還是真不好辦。我累啦,我洗洗先睡了啊。” 大雨兩口子也回屋睡覺去了。 躺下以後倆人睡不着,許淑英就對大雨說了白天看見王禮賢往家裡帶女人的事,大雨聽了沒吭聲,許淑英問:“哎,我跟你說話呢,你沒聽見呀?” 大雨說:“聽見了。” 許淑英問:“聽見了你怎麼不吭聲?” 大雨嘆了口氣說:“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許淑英說:“按說這是人家的事,咱們也管不着。但是那天我跟咱媽咱爸說了,咱媽當時就說應該告訴毛淘。你們都上班,你們要說不知道還說得過去。我要是說一點兒不知道,那不是純粹騙人嗎?這層樓就咱們兩家是一個大雜院的,都是老街坊連這點兒忙都不幫,不是有點兒太差勁了嗎?” 大雨說:“誰知道說了是幫忙呀還是添亂?這種事不屬於犯法,頂多算是道德問題。可是誰也不能干涉老年人再婚,更何況人家是老伴兒死了,不屬於婚外情。願意說你就跟毛淘媳婦說一下,這事兒也跟外交政策一樣,男人先不要出頭呢,老娘們兒傳閒話是正常的,是非正式的。要是男人們坐到一起說,這可就是嚴肅的事情啦。” 許淑英說:“你說的也對,明兒我先跟毛淘媳婦說一下,看他們兩口子是什麼態度。睡覺吧。”說完轉過身去一會兒就睡着了。 但是大雨卻翻來覆去睡不着,他回想剛才自己說的話,覺得也對也不對,就是自己跟毛淘說說也無妨,誰說還不是一樣的?況且男人跟男人說更穩當,俗話說:話越傳越多,東西越傳越少。女人家說話免不了添油加醋,本來是一番好意,別再說出什麼麻煩來,大雷想還是自己對毛淘說吧。他想半天才想好怎麼跟毛淘說,想好了卻睡不着了,大雷反覆折騰了好一會子才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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