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朵小雛菊

■曾寧

　　一束束鮮花放在我的鄰居傑克的家門口。在玫瑰百合鬱金香和馬蹄蓮中，我放上去的一束小雛菊絲毫不顯眼，可我曉得，白色雛菊是傑克生前的最愛。

　　那年，我剛搬進這裡來，開始沒完沒了的裝修，每天工人們從家裡進進出出，大聲叫嚷，院子裡面堆滿了雜物。老傑克從緊鄰的門口有時探過頭來，但馬上就扭過去了，顯得漠不關心。我倒也不在乎，我早就聽說美國人表面客客氣氣，但對少數族裔多少心存戒意。還聽說，我們買這幢房子的時候，這條街的一些白人居民表示反對，表面的理由是我們沒及時清理門前的垃圾，骨子裡是嫌棄，因為在這條街上我們是第一對“有色人種”，而且是中國大陸新移民。我當時很是氣憤，已經是９０年代末了，還有這樣的種族歧視？

　　不過，好歹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人，我對傑克和他的妻子瑪格麗特，還是客客氣氣的，因為他們每天傍晚散步，這習慣已經堅持了很多年，必定從我家門外經過，我再冷淡也不能不向他們打個招呼。每次，他們不冷不熱地回禮，不多說什麼。

　　房子裝修完畢，我鬆了一口氣，覺得應該把活計都擱下來，好好享受一下家居生活再說。不料有一天，八十多的老傑克來敲門，毫不客氣地問我：“早上好，要不要我幫助你整理院子？”我回頭看自家院子，落葉滿地，枯草叢叢，修房子時剩下來的碎木料和水泥，這裡一堆那麼一攤。看看傑克的院子，花木扶疏，草坪剪得整整齊齊，我有些臉紅了，忙說：“不用，謝謝你。”立刻找來工人修整院子，還種上各式花草。

　　日子久了，來往多了，傑克終於對我露出真誠的笑容，不時送來雛菊的苗，還有袋裝肥料，興致好時，還到我家院子來看花草的長勢，提供建議。有一回他對我說：“　院子象模象樣了，幹得好，種上雛菊吧，容易養，又好看。大家都喜歡有一個美麗的園子。過去，一名猶太人住在這裡，從來不打掃院子，把環境弄得很糟糕，大家都不快樂。”是啊，前院是公共的地方，誰不希望所居住的社區賞心悅目呢？

　　從此，傑克老倆口經過我家院子時，常常停下步子，背着手，很內行地，含着笑，觀賞我種下的雛菊。

　　相處得熟了，傑克邀請我和老公去他家作客。他們家布置得古樸雅致。我注意到，他家的窗簾、桌布、沙發墊都繡上白色的雛菊。傑克告訴我，都是瑪格麗特的傑作。傑克一個勁誇獎太太時，瑪格麗特正端出她烤制的小圓餅，順口道：“我認識傑克那次，我正在家裡烤小圓餅，傑克是我哥哥的同學，他剛好來我家玩，他看見我，也聞到巧克力的香味，半晌才說，太美了！”他們哈哈大笑，傑克吹着口哨說：“其實我那時饞的是小圓餅，不過嘛，娶到瑪格麗特，就果真能每天吃到這可口的甜品了。”　　

　　傑克和瑪格麗特結婚已滿六十年，三個女兒、五個孫兒都居住在外州，女兒想接他們去頤養天年，他們卻不願意。他們對我解釋說：“我們生活得挺開心，何必去給孩子們添麻煩？”我問：“那誰來照顧你們？”“我們互相照顧。”他們倆含笑對望一眼，手輕輕握在一起，兩張布滿皺紋的臉流光溢彩，多象似剛剛相愛的青年情侶，真真羨殺旁人。

　　畢竟是風燭殘年了，傑克屢屢生病，好幾次摔倒在浴室，幸虧瑪格麗特在旁，及時扶他起來，招來救護車送進醫院搶救，才救了回來。身體較為強壯的瑪格麗特，負擔起照顧傑克的重任，沒有雇用任何幫手。

　　後來，老倆口黃昏的散步，不再是並肩而行，而是瑪格麗特小心翼翼地攙着傑克。

　　我愛在後院靠着籬笆，悄悄地看他們。兩個老人，在夕陽的餘暉里，緊緊依偎着，緩緩地走，消失在花旗松樹行的盡頭。儘管老人都患着好幾種慢性病，卻沒有愁苦，仍舊有滋有味地享受着恬淡而細膩的晚景。

　　一天，傑克拄拐着杖來到我的院子，對正在除草的我說：“能不能幫我一個忙？”我連忙問：“什麼事？”“我要買兩朵你種的雛菊。”我笑了：“幹嗎說買呢？隨便拿吧。”我注意到，傑克手拿着一頂女性戴的闊邊草帽，傑克對我解釋：“明天是我和瑪格麗特的結婚周年紀念日，我送她的禮物就是這頂草帽，帽沿上要有十朵雛菊。我院子裡雛菊多是多，選了半天卻只有八朵合適的，所以來打擾你。”我問：“為什麼要十朵？有特殊的意義嗎？”傑克臉上漾開陶醉的微笑：“她第一次出去和我約會，就是戴一頂綴上十朵雛菊的草帽，身穿白色衣裙，腰間一條黃絲帶。她和我結婚，步入教堂時手裡捧的花束也是雛菊，我數了，一共十朵，不多不少。”原來如此。我卻擔心起傑克的身體來，說：“我來幫你選吧。”“不，這是結婚紀念品，每一樣東西都必須由我親手來做。”我感動地看着他吃力地蹲在雛菊花叢邊，一朵一朵仔細觀察，對照，把草帽湊上去作比較，最後，心滿意足地摘下兩朵雛菊，聲音顫顫巍巍的，卻透出無限的欣慰：“謝謝你，我找到了，和當時的雛菊一個樣！”

　　我微笑點頭，他遞上一瓶蜂蜜：“我手頭沒現金，只好給你這個啦，是我女兒送的。”

　　說罷興高采烈地走了。

　　秋去冬來，傑克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常常看見護士出入，可是，老倆口黃昏的散步雷打不動，只不過，變成瑪格麗特推着傑克坐的輪椅。

　　再往後，有幾次救護車突然開來，我們得知，傑克已病入膏肓。

　　在醫院急救室，醫生們剛把患上心肌梗塞的傑克搶救過來。傑克一睜開眼睛，就嚷着要找瑪格麗特。老太太趕到，傑克對她說：“送我回去，瑪格，我想和你在一起。”

　　瑪格麗特含淚點頭，她不顧醫生的警告，推着傑克走出醫院。

　　一夜春雨，傑克家院子裡的雛菊朵朵怒放。傑克辭別人間。

　　葬禮後不久，他們的女兒來到我家，感謝我送的那束雛菊。我關心地問起瑪格麗特的情況，擔心她哀痛過度，無法恢復過來。他們的女兒抹去眼淚，告訴我：“不必擔心，母親已經度過艱難的時期，她很堅強。因為傑克臨死前告訴她：‘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活下去。’”

　　這句話怎麼那般熟悉？啊！電影《泰坦尼克》裡男主角對女主角的臨終遺言，這不知賺取多少人的眼淚的愛的呼喚。有人說，這部電影之所以令一大批人痴迷，就是因為在現代社會，真正的愛情已變成神話。

　　傑克和瑪格麗特共同生活了大半個世紀，其間經歷了戰爭、經濟大蕭條。結婚後重建家園的艱辛，家務的煩瑣枯燥，他們一一經受，悉心把子女教育成人，然後，是空巢期的孤獨……他們恩愛地攜手，一個人走到終點以後，另一個憑着“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活下去”的叮囑，繼續走下去。

　　傑克家的後院，雛菊宛如滿地白色錦裘。瑪格麗特倚在躺椅上，神態恬然，我遠遠地看着她，想，她是會快樂地活下去的。她頭上那頂草帽，帽沿上十朵雛菊還在，已經失去了鮮艷，可是，因為她無限深情的呵護，花瓣完好如初，端端整整地排着，成了永遠美麗的“乾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