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和敬公主府已是深夜。灯火阑珊,廊下的榆树在冷风中簌簌有声。踏着石阶上的残雪,走进屋内,蓦然想起,和敬公主姓爱新觉罗,和它对应的汉姓,就是金。耳边响起叔公临行前郑重的嘱咐: “ 不要和姓金的打交道…… ” 我盯了神秘的窗棂一眼,兀自顽皮地笑了。 我在大青石铺成的地面小心走着,怀着些微莫名的畏惧,生怕踩痛了脚下的历史似的。这宅第的故主和敬公主,是乾隆的第三个女儿,丈夫是科尔沁王公。 我从野史中读到,清廷有奇特的规矩,公主身为皇室贵胄,却受保姆严重的掣肘,欲和驸马爷团聚非常不容易。贴身保姆趁机敲诈,甚至指斥公主 “ 淫贱 ” 。许多深闺里的公主终身无法见到附马,为此郁郁早逝。不过也有敢于造反的,传说一名公主挺身而出,禀告皇父:“我结婚一年,丈夫都没有见到!”皇帝大惊:“这是怎么回事?谁有资格阻拦你?”公主下殿,兴冲冲的回到家,狠狠训斥了保姆,马上把夫婿招来共度春宵。 我没有考证,这位幸运女子是不是和敬公主。不过,我出国前,看过和敬公主的绣像画。秀美的瓜子脸上,一双满人的丹凤眼,毫无表情,画师不是写生,是以线条和色彩来注释“三从四德”,怎么能不严肃到近于呆木? 宫深似海。蟋蟀在叫。朱红的栏杆上,可曾留着和敬公主的手印?穿堂风袭来,我的手要给冻僵,站也站不稳,可我依旧坚持在风中。长廊的两只红灯笼大幅度晃荡,仿佛随时要随风而去。 岁月仿佛特地为我作着神秘的见证,十年前,在一个命运攸关的场合,也有一对红灯笼,不过着色没如今的清冷,那典雅的深红色绸布里面,橘黄色烛光动也不动。红漆木桌前,一名白衣女子娴静地表演茶艺。袖间扬起一阵玫瑰的香味。我凭直觉,知道你的视线聚焦我的脸上,颊间火烧似的,一抬头,你果然含笑凝视着我。
“ 喜欢这里吗? ” “ 嗯。 ” “ 回到北京以后,我会天天陪你来茶艺馆。 ” “ 嗯。 ”
我的回答短如电报。心绪沸腾着,我知道,我在美国第一次草率的婚姻必须结束了。然后,我要进入哪个男人的世界?眼前的你吗?
好在,你的果断拯救了我――三天后,剧组杀青,你对我没有作进一步表示,径直送我去机场。我在的士上长长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时才感到极度的倦怠。
重逢在 10 年以后。我没有问你在机场分手时,可看到我的眼神?是不是不复清纯,也不再羞人答答,只满载着悲伤。 但我至今记得你故作洒脱的叮咛: “ 早些回来。 ” 我的眼圈一红,欲言又止。 你又说: “ 我会等你回来。 ” 候机楼外的风把这句可解读为承诺或者期许的话吹到远方。 我终于鼓起勇气,大声问你: “ 你可知道我…… ” 是幸运也是不幸,飞机引擎的轰鸣,将后半句话吞没,频频挥手的你终竟没有听见。然后,我走上舷梯,飞越太平洋。 三个月后,我和貌合神离数年的电脑工程师正式办了离婚手续。过了半年,我嫁给平。 一下子是十年,烟云是情吗?潮汐是情吗?十年的异邦岁月,没有茶艺馆,没有银幕生涯,没有女一号女二号角色。渐渐地,这一切都在我心里模糊起来,也包括你。 你来看我,是黑夜。真不巧,十年习惯了外国饮食的肠胃在故国水土不服,害得我卧床三日,病体支离。我强打精神打量你,十年间,你步入忧患中年,却没有明显的变化,依旧气宇轩昂,文质彬彬。 相逢在和敬公主府门口,默默无言良久。我虽多天没好好进食,但没虚弱到要把头搁在你的肩上,尽管这副宽阔的肩膀,我从前在片场熬夜,困得不行时时,多次渴望靠上去,歇一歇。男人,是女人的靠山。 风起了,红灯笼在我们头顶乱晃,烛光如雨,横着洒下来。我看得出来,我的表情阴晴不定,你的瞳仁里,灯笼摇曳的光在深处亮着。 “ 你回来了。 ” 你待了好久才冒出毫无意思的一句。 “ 嗯。 ” 我低下头。 和敬公主故宅门口的灯笼,依旧阴险地发出暗红的光,大石板路上,高跟鞋发出清脆的橐橐。黑幽幽的百年老屋里,野猫在鸣叫。凌厉的风声在我们交谈的间隙插入,使我全身微微发颤。 “ 我要见你的丈夫。 ” 你说。 “ 好的。 ” 我没有反对,一点也不觉得这提议突然。 你忽然停下脚步: “ 那天送你去机场,告别时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 “ 没有。 ” 我否认了,马上为这谎言心虚起来。 “ 我要见你丈夫。 ” 你重复一次,这会声音夹杂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 嗯。 ” 我带你走进房间,平在里面整理被盖。我告诉平:“他就是沛,你们聊,我出去一下。”我慢慢退下,走到大堂,扶着廊柱,紧紧盯着外面的红灯笼。 十年前,我和蜘蛛女有一次不为人知的对话: “ 刚才和沛去哪了? ” “ 茶艺馆。 ” “ 哦…… ” “ 我喜欢他。 ” 我没有胆怯。 “ ……怎么个喜欢法? ” “ 为了他,我可以马上回到这里来。 ” “ 他说他爱你? ” “ 还没有。 ” “ 回来?靠什么过活?实在话很庸俗是吧?正因为过日子庸俗,才无发回避。 ” “ 我可以做事,赚钱养活自己。 ” “ 做梦吧你! ” 蜘蛛女大笑起来, “ 别告诉我,你可以当垃圾清洁工!而且,你最好先去调查一下,除了你,他已有几个女人。 ” 我沉默,捏着衣角。 蜘蛛女又笑: “ 换个问法:你还能拍几年戏? ” 沉默。 比我年轻然而比我老成的蜘蛛女,冷笑着,抱着双臂: “ 你喜欢他,好,哪请问你想做他的哪一种女人?老婆还是情人?要当他终的最后的女人还是他最爱的女人? ” “ 都不是,我要做他最难忘的女人。 ” “ 那你就应该知道怎么做了! ” 我惊讶地望着她,她放软和了语气: “ 幸亏没到山盟海誓那一步,你后天就走,忘记一切吧……让他永远爱你……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止了,灯笼静了。我回到房间外,房门开了,平将他送出来。他对我低声说:“我走了。”然后,没入黑夜中。 平和我一起目送他走远,平不经意地说: “ 我们结婚的时候,你有过好几次,说我长得像这位沛…… ” 他没有再说下去。当时和以后,我没问平,两个男人在房里谈些什么。 我抬眼,沛已穿过大堂,孤单地走在大红灯笼下。烛光落在他依旧挺拔的阔肩膀上。 同一个背影,我铭记了十年。 据说,那位勇敢的公主,在打败刁钻的保姆后,和丈夫生活在一起,生育八个子女。此为清朝二百年来唯一一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