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忽然爱上旗袍。 旅美著名画家陈逸飞来上海,斥巨资计划绘制一套具有旧上海气韵的系列油画,还打算拍电影。他在上海文艺圈展开全面大规模的选拔模特儿活动。 我接到通知后,来到他寄居的花园别墅。一群电影工作人员,十个倒有八个我认识。“伊人?你恐怕不行。”友人遗憾地给我打招呼,“你才一米六五。陈先生吩咐,一定要一米七以上,穿旗袍才好看。”我自进了影视圈后就为身高而自卑。听他们一说,只得回身走。 “小姐,请停一停。”一名神情温和的中年男士从边门出来,轻轻喝住我。那一天我认识了陈逸飞,也开始认识了旗袍。 画家请上海滩早年最叫得响的旗袍裁缝,上门为我们制衣。高佻窈窕的莺莺燕燕,穿梭在别墅的接待室里外。这些模特都是从舞蹈学院、大型时装表演队,以及上海戏剧学院等单位,精挑细选出来的,共二十名,我夹在当中象个侏儒,拘谨得只顾低头不语。画家吩咐最老资格的裁缝来包办我的旗袍。老师傅一边给我度身,一边嘀嘀咕咕:“老底子我的旗袍店,最怕来个洋女人,那种身材,旗袍难做。”他的徒弟掩嘴笑了,我脸上飞红,不知该高兴还是该生气。画家宽厚地一笑,问:“伊人,知道我为什么叫住你?”我摇头,渴望他说出一些溢美之词,他却拍拍我的肩膀:“穿上旗袍你就会明白。” 开机仪式上,大家试装。多么美丽的旗袍啊,在模特儿身上各各呈现独特的姿彩,有的清纯似三十年代的学生,有的娇艳如旧月份牌上的民初明星,有的烟视媚行,复活了旧上海的金枝玉叶。所有人身上虽然一律大花锦缎,竟没有显现一点俗艳。我拿到我的旗袍,呀!天底下竟然有那么多紫色!底子那简单的波浪形花纹上,已经是紫色的方阵:从一痕远烟般的浅紫到艳丽的正紫再到凝重的黑紫。化妆师和发型师为我打扮完毕,我穿上旗袍,揽镜一观,跳动的紫色要把我的心撞碎!我从没有穿过如此合身的旗袍!恰到好处的长度,别出心裁的花样襻钮,近于无懈可击的线条和颜色所辉映着的青春山水。导演告知我,我扮演一个豪门的少奶奶。 开镜前,陈逸飞来到我身旁:“你旗袍的花色是我选的,你的角色也是我定的,你明白了吗?”我答:“我明白大半。”他又是温和一笑:“该你上戏了,我希望你能参透。” 灯打亮,镜头嗡嗡作响,周围黑糊糊一片。刹那间,我完全地把握住属於紫色的感觉。麻将桌上,一群少奶奶将骨牌搓出最悦耳的音节,这深宵的碰牌声可是都会源远流长的市声。女佣端出各色精巧的小蛋糕时,一只小波斯猫在桌下把爪子探向浅紫旗袍的下摆,那笔直的皱褶所掩藏的慵惰,让它十分好奇。大戏台正开演西厢记,台下少妇若有所思地轻摇团扇,恬淡的香风,执意钻入胸前一抹端庄华贵的正紫色。舞厅里,小号声扬,华尔兹乐曲中,少妇腰肢款摆,紫红色的弧线勾勒出纤细欲折的婉转。梳妆台边,菱花镜里,紫兰色在哀怨自怜,娇小的立领衬出雪颈的颀长委婉。还有,明月下,玫瑰花圃前,粉紫的长袖滚着深紫的边,凝聚霜雪的皓腕游弋于天地间,诠释着黑夜的无边温柔。上海的天空下,少妇的细密心绪宛如旗袍上千回百转的波涛,汇成紫色全部的典雅与柔媚。 我和模特儿们娉娉婷婷步入十里洋场,从容自若踱出和平饭店的旋转门,留连于先施百货公司橱窗前,低回在旧式弄堂的屋檐下,最后,一齐登上外滩的石阶。蓦然回首,陈逸飞在镁光灯下向我们招手,他身后的大上海蒸腾着破晓前的紫光!我们身后,哺育了一代代代上海人的黄浦江奔腾激荡。黎明将至,她即将吐出一颗举世瞩目的东方明珠。 那一瞬间,我读懂了他的命意。不久,我拿到了赴美签证,离开了模特儿行列。那件紫色“极品旗袍”永远遗落在上海,在我黄红相间的小卧室里,与好多我掉头不顾的名牌衣服为伍。 我换上当时还算时髦的牛仔裤和T恤,踏足美国社会,开始艰辛的打工生涯。与普通女人一样,结婚生子,奔走在厨房和摇篮之间,也努力卷起舌头学英文,在家里,只穿松松垮垮的棉布衣衫。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身穿蜡染旗袍,徜徉于华埠。旗袍上染着沉重的深蓝,印满朴实谦卑的菊花。头上是美国的蓝天秋阳,脚下是会馆门前石狮子守护的百年石阶。视线越过高高低低的唐人街店铺,远处是蔚蓝如梦的金山湾,我又依稀看见,十年前以锦绣旗袍装扮的、仪态万方的青春容颜,穿梭在上海模拟的旧式租界的窈窕身影。外滩上陈旧的海关钟楼,曾经麻木地俯视繁华旧梦里,那旗袍曳动的万般风情,如今又目击伸展台上几度沧桑? 恍惚中,我又看见身穿酱色旗装的小脚女人们,匆匆出入在都板街上,发髻上闪着桂花油的光泽,故乡烈日留在脸上的黧黑,还没来得及给太平洋的劲风漂白,沉重的乡愁和更沉重的生活已经教她们步履踉跄。 如今,我正在步入她们的世界,前面是纤纤的金莲,后面是平底和高跟鞋。可是,尽管服装潮流走马灯般变换,唯有旗袍,一以贯之地悬挂在中国女性的衣柜里,散发着樟脑的香或者香奈尔香水的香。旗袍,始终是东方含蓄之美、柔性之美的代表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