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宁

　　我认识你，先从影视剧，然后是古代词曲，最后是从冷隽的明清笔记。在《桃花扇》里，你是大奸大恶的卖国蟊贼，被人唾弃百年。
　　同时，我在无意中听人说过，你的《燕子笺》乃文学史上的瑰宝，好奇心起，四处向人借阅，只可惜，没多少人知道，你的污名背后，竟有诗情的珠玑。
　　一位朋友家中藏书甚广，我去她家，见你的<燕子笺>夹在一堆即将当废纸丢弃的旧书中，我立刻拿起来翻阅。
　　只看了一两出，我知道我不能丢下了！世间竟有和千古绝唱<西厢记>并驾齐驱的美妙文字！“春光九十逼将零，半为花嗔，半为花疼。梁间双燕语星星，道是无情，却似多情。露湿晴花一苑香，小窗袅袅拂垂杨--------”如此清丽的文字，如此妙曼的情怀，竟然出自你，一个其貌不扬的“奸贼”！
　　我掩上线装书，陷入沉思，现在流行为历史上的“奸人”旧翻案，我能不能为你“平反”呢？仔细想想你的生命历程，却叹一声：“难”！
　　且让我先用“好”心思来揣摸你吧：当初背叛左光斗师从魏忠贤，也许有你的无奈，为了远大的政治抱负，以退为进，不得不屈从炙手可热的阉党。崇祯当政，你被罢黜亦在情理之中。退隐在家十来年，你是安份的，不但闭门谢客，还写出<燕子笺>。如果你舍仕途经济而专心文事，未必不能成为一代宗师。
　　错就错在你不甘心蛰伏，企图东山再起，四处活动拉拢人心。对阉党有著刻骨仇恨的复社名士们，当然不会原谅你，不但不接纳你，还在南京城的大街小巷贴出著名的<留都防乱公揭>，让天下苍生都知道你是个罪无可赦的奸人。热血沸腾的年轻人恨你连带恨你的文字，对酒悲啸之后，大肆抨击你的<燕子笺>。
　　不错，他们是过激了点。这些嫉恶如仇的饱学之士，有著和你一样的缺点：排他。你若果真以国家社稷为重，就会理解他们，原谅他们，进而幡然悔悟。可是你不，不但继续攀附权贵，不惜耗费重金为自己洗刷，还推荐马士英当官。清军步步进逼，社稷垂危，你热中于内讧，拥立福王登基。自己平步青云，当了兵部尚书。设若在这当口，你急流勇退，甚而反戈一击，团结复社众名流一起抗清，或许，你的名声不至如此之狼藉。
　　最不能原谅的是，你得志后，竟要斩草除根，不但杀害了复社的领导人周漉，还下令追捕其他成员。侯朝宗逃亡后，李香君血染桃花扇，从此生死两茫茫；冒襄遁回老家，一路担惊受怕，最后连他的爱妾董小宛也劳累致死------乱世中的才子佳人，几许凄恻欲绝的故事，都由你残忍地划上血泪交迸的句号。这些，和<燕子笺>皆大欢喜的团圆结局，形成怎样的讽刺！
　　想到这儿，我的眼光落在<燕子笺>上，一段文字沉重地击中心坎：“丹青收藏他怎么？词笺燕子空衔却，纵落去他边著甚科？从此后虎头妙染成高阁。霍生！霍生！若要相逢，除非来世生方可！”深情哀婉的词句，直教人泪如泉涌！退隐蓬门的十年间，你一定这般痛楚过，你一定为了自己的雄才伟略被人忽略，空有一腔抱负而绕室长嗟。人说十年磨剑，可是，你在韬晦之后，却把个人恩怨化成毒汁涂在锋刃上，再将它戳向民族的心窝。
　　从此，你一条黑巷走到底。一直在坚守要地的左良玉对你的行为忍无可忍，号召“清君侧”，举兵进犯南京，朝廷不得不调兵遣将来应对，原本奄奄一息的南明更不堪一击。在你一手导致的内讧中，清军的骠骑轻轻松松地南下，然后是扬州屠城，兵燹南京。此时，被人骂为“奸臣”的马士英自杀了，灰暗的一生终究有了亮点；原本与你交情不浅的柳如是，这位风尘中的秦淮女杰，也说通夫婿，打算投水殉国。到这时，你的死对头侯朝宗总算彻底明白过来，大修“壮悔堂”在悔恨中打发余生。你呢？不必再说了吧－－不但剃发投清，还自告奋勇给清兵领路，直下仙霞关！
　　“扈驾西巡何日还，不堪烽火满长安！出门哪敢高声哭，多少胡儿勒马看！”<燕子笺>绘声绘色描写的唐朝长安沦亡景象，终於让明朝全体百姓深切体验到了，亡国之痛啊，痛彻心扉！
　　眼倦，合卷。抬望处，是硅谷的朗朗蓝天。此刻室温达华氏90度，我却感觉到丝丝阴冷，那是从历史的深处逸出的寒意。一边是历史罪人血腥的手，一边是这手所书写的、不能不教人依回激赏的绮词丽句。我该如何取舍，后人应怎样评鉴？
　　一群大雁从林梢掠过，良久，又传来离群孤鸿的悲唳。秋来了，不知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