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移民眾多的美國,問人家“從哪裡來”,得小心翼翼地選擇措辭。 我那時卻不懂,開門見山地問他,他思索了一下,說﹕“好問題,我當然是從中國來的,不過,我去過很多很多地方,澳洲、歐洲、亞洲、北美處處無家處處家,無論到了哪裡,我都會忘記停留過的老地方。”最後,他灑脫地作結論﹕“所以嘛,不要問我從哪裡來。” 他剛來報社擔任副刊編輯那陣,我和他見面的開場白就是這般的。最後,他一見如故地吩咐我﹕“看來,你挺喜歡文學,既然在報社工作,就送些稿子來,近水樓台嘛。”他世故地笑著。看我在猶豫,他又說﹕“放心,我對你有信心,肯定刊登﹗” 他在待人接物上手腕的圓滑,教我有點驚訝,雖然他才四十出頭。 幾天後,我送去兩篇文章,他坐在辦公桌後仔仔細細看完,抬起頭疑惑地打量我﹕“是你自己寫的﹖”問罷有點不服氣地再讀了一遍,說﹕“你說你沒有讀過大學啊。”我驕傲地昂起頭。他放下稿紙﹕“你聽我說,馬上寫小說,長篇的﹗你有這個功底。”我雖然受了感動,卻有點不滿,問﹕“你不登這個了﹖”他真盏卣f﹕“我若是登了就是害了你,你會滿足於小小豆腐乾的成就,不會再花功夫寫長篇。聽我說,要想在文壇上建立地位,打入國內圖書市場,非寫長篇小說不可﹗老實說,別人寫的,即使不行,我也會違心地吹捧,但是我不想誤導你,讓專欄的小玩藝耽誤了前途”我板起臉,心裏想不登就不登,找那麼多托詞幹嗎﹖掉頭走開。 想不到的是,沒幾天,我的文章便刊登出來,從此,我的豆腐乾在副刊佔了一席之地,卑微的心願算是完成了---成為華文平面媒體的專欄作者。他不幸而言中,我一直寫不出長篇小說。 打這以後,我默默地遞給他一篇篇“豆腐乾”,他默默地一篇篇刊登,他接過我的稿件時,讚賞中透出一絲惋惜。他看稿子和排版的間隙,他偶爾和我聊聊天,他說﹕“外面的世界雖然很大,漢語文學的土壤,卻只能在中國。”他又說﹕“我要養家糊口,不能再追求純文學了,但我還是要四處跑,不會株守一個地方。” 我吃驚地問﹕“還嫌漂泊得不夠呀﹖文化人混到你這步,很不錯了﹗當體面的編輯,薪水也不少,還想去哪裡﹖”“不停地走,總是一種樂趣。”他淡然地說。 他辭去報社的工作前,跑了一趟澳洲,上隱居多年的著名武俠小說家梁羽生的門,為報社拉來十多篇隨筆,以報答知遇之恩。他離開這裡前,到我家參加派對。朋友們在客廳笑鬧時,他到後院來看花,我指了指環擁白馬蹄蓮和紅玫瑰的紫色野花,對他說﹕“我每天都要拔野花,玫瑰花的養分全被它們奪去了。”他說﹕“真可惜,野花不也是花嗎﹖多麼漂亮的紫色﹕深紫,淡紫,粉紫,風吹種子,落到什麼地方都能開花,看,這一叢長在石縫裏呢﹗老實說,這麼美麗的花朵,中國也不多見。”我笑了﹕“你要是去中國,我就把野花全送你。” "別忘記寫小說。”他沒頭沒腦地插上一句。他離開報社後,我沒再見到他。 後來聽說,他滿世界跑,做生意去了,據說發了點財。再後來,聽說他在所有朋友中消失了蹤影。和他一起喝過酒,在他家唱過許多次卡拉OK的文友們,都惦念他。我記起他的話﹕“不要問我從哪裡來”,不敢問他到哪裡去。 前天夜裏,他來到我的睡夢中,還是那般溫和的微笑﹕“我走得匆忙,忘記帶走你後院的野花。” 次日早晨,我跑進後院,瘋一般地拔下所有的野花,抱著走進郵局,說﹕“我要把它們寄到中國去。” 郵局職員瞪著我,木然不動。排著隊的顧客好奇地打量我,有人小聲議論﹕“她是誰﹖從哪裡來﹖”我吆喝﹕“我要寄到中國去﹗” 在我尖利的叫喊中,手裏的野花瘋狂地變大變長,長成大樹,雲霄上枝椏交接,遮蓋天日,碩大無朋的花朵由紫變黑,天地間,一片喑啞,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纖巧雪白的野花花瓣在我面前傾盆墜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