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作。于2006年夏纽约布鲁克林。首发于万维读者之竞技沙龙。

为了忘却的纪念：纪念荷兰队 
 
一

西元二零零六年六月二十六日，也就是荷兰队在世界杯八分之一决赛出局的第二天，我独在天坛的竞技沙龙版上徘徊，遇见网友Y君，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荷兰队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他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荷兰队生前就是沙龙上兄弟们的最爱。”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浏览的足球BBS，大概是因为假球迷太多的缘故罢，人气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低潮中，一呼百应的球队中就有橙色军团。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办公室并非人间。二十张红黄牌，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放声常叹，是必须在看过比赛之后的。而此后几个队能达到荷兰在沙龙兄弟心中之地位，尤使我觉得担忧。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足球界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天坛，使是天坛兄弟理解我的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二
 
真正牛的球队，敢于直面淘汰赛的失败，敢于正视鲜艳的红牌。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国际足联又常常为庸俗的看客设计，以第二天意大利对澳大利亚终场前一分钟的绝杀和瑞士对乌克兰的点球大战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安慰，维持着这不温不火的球市。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杯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为这样一个流氓横行的世界杯喝彩；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七月九号冠亚军争夺战还有两星期，最后的胜利者快要揭晓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在八名已经被淘汰和即将被淘汰的队伍中，荷兰队是我的最爱。最爱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它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它是攻势足球的倡导者，现在成为了死在裁判严苛规则下的以身试法者。
 
它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90年代初意大利甲级联赛AC米兰荷兰三剑客扬名立万的时候。荷兰三剑客云者，其中的一个就是现在的主教练巴斯滕；但是那时我印象不深。直到后来在98年的世界杯上，行云流水的荷兰队在半人半神的博格坎普的带领下摧枯拉朽，其时我才能将橙色军团和我心目中的攻势足球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在00年欧洲杯上3：0胜丹麦，3：2胜法国，6：1胜南斯拉夫的球队，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它却常常在洲际比赛和世界杯上不能打入四强。待到我努力Google做了些研究之后，我才明白它的团队精神始终是个问题，于是看荷兰比赛的回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失望着，仍旧期待着。待到04年欧洲杯开打，铁杆球迷以为荷兰时代已到，准备弹冠相庆的时候，我却见它功亏一篑，黯然谢幕。此后似乎每况愈下。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就是永别了。
 
四
 
我在二十五日早晨起床后，迫不及待等待比赛以至终日踱步于斗室，上半场便亲眼目睹惨剧，葡萄牙队居然率先进球，一比零领先，而荷兰队即将成为被淘汰的loser。但我对于即将到来的不幸，始终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大的信心，来饭荷兰队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场惨到这地步。况且始终笑傲江湖的不可一世的荷兰队，更何至于无端在球门前喋血呢？
 
然而赛后国际足联的网站即时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比分。稍先出局的还有一队，是厄瓜多尔。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出局，简直是不幸，因为两个牺牲者都仅失一球。

但国际足联就有规则，说裁判的场上判罚是“最终结果”！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荷兰队踢的是流氓足球。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中国足球之所以屡战屡败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五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不在场上；看的电视，它，荷兰队，八分之一决赛前是信心十足的。自然，八分之一决赛而已，
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结局。但竟在法兰克足球场上牺牲了，23分钟马尼切的进球， 力大势沉，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落后的荷兰队想挽狂澜于既倒，上半场便领了两张黄牌，都是对罗纳尔多犯规，郁闷；下半场荷兰队倾城出击，仍然作战不利，领了四张黄牌，一人被罚出场外，更郁闷。但荷兰队还希望放手一搏，裁判向范布隆克霍斯特出示第二张黄牌，将其罚下，
于是荷兰队死掉了。
 
始终高视阔步的荷兰队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今天的纽约时报为证；南美劲旅厄瓜多尔也死掉了，有国际先驱论坛报为证；只有一样半死不活的法国队还发着进入八强的梦呓。当最先被淘汰出局的四支球队狼狈地转辗于裁判不断从口袋里变出的红黄牌的show off 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无奈呵！中国和日本互打假球却不意相马直树打进中国球门的尴尬，德国警察惩创英格兰足球流氓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丝无奈抹杀了。
 
但是进入八强的球队们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手上都攒着一堆红黄牌……。
 
六
 
伊拉克战争还在打，油价依旧上涨，有限的几个球队失利，在今天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博客以新的entry，或者给有恶意的电视评论员作混口饭吃的饭碗。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八分之一决赛而已。世界杯的丑陋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八分之一决赛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二十张tickets。
 
然而既然有了loser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欧洲其他球队；粉丝，拥趸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荷兰顽强的旧影。汪精卫说过，“慷慨歌燕市，从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七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国际足联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葡萄牙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裁判竟至如此之丧心病狂，一是荷兰队的球员临难竟能如是之火暴。
 
我目睹荷兰队员的粗放，是始于欧洲杯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假摔之足以乱真，铲球之无所顾忌，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90分钟中争先恐后，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欧洲球队的硬朗，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战败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大力神杯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在下一次大战中寻找报复的机会。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荷兰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