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烙印,傷在何處?
鄭越
一,缺乏誠信的年代,肯定誕生說謊的女人
《作家與女房客》這篇小說,以一個作家在“慘痛”經歷中
的視角,如實地記錄了當代中國留學生所存在的一些問
題。應該說,這些問題不僅僅存在於中國海外留學生里
面,其實也根植於我們這個中華民族的國民性格之中,不僅僅產生在當代,更有着悠久的歷史淵源。這些問題歸納起來其實只有一種:中國人過於聰明了!
為什麼說中國人聰明也是一種問題?
不少人認為,從比例來看,我們中國人普遍比西方人顯得精明能幹,可問題來了:我們現在這個世界,正是由我們認為愚蠢的西方人主導着,聰明的我們總是處處被
西方人壓着。為什麼會這樣?
這是因為,在人人都聰明的群體裡,聰明就不再是優勢,因為聰明不起作用了,因為你想到的,別人也能想
到。我聰明別人比我更聰明,聰明不過人家我就狡猾,我狡猾你比我更狡猾,我犯規你就犯法,你犯法我乾脆
就無法無天,我害你你也害我,結果我害你也就害我自己,你害我同樣也是害你自己,最後整個由聰明人組成
的國家反被聰明人自己弄成了一個愚蠢的國家。這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更深層次上的涵義。
大部分西方人可能真的比我們中國人愚蠢,但畢竟當中
還是有一些聰明人,這些聰明人發明了種種科技,建立
起一套套制度,其他那些愚蠢的西方人就開開心心地用
着這些科技,老老實實地遵從着各種制度,能力不如人即使不情不願也只能無可奈何退下來,結果種種指令政
策得以貫徹執行,社會機器得以正常運轉,愚蠢的西方
人反而建立起一個個聰明的國家。
愚蠢的人籍着聰明的國家就能處處壓着聰明人組成的愚蠢國家。
如何正確引導中國人的聰明,使其發揮時不至於互相抵
消甚至互相侵害,這是當前中國國民教育上一個很有現
實意義的問題。這個問題,不同領域的專家會有不同的解析,從歷史論,背景論(社會環境、教育制度、家庭
背景等),遺傳論,方法論等,都能夠分析出種種有根
有據,合情合理的結論,也能給出種種理論上的,或是
具體的,科學的解決辦法。問題是,這些結論即使有一
定的深度或是廣度,但依然沒有觸及到問題的根源,以
至於給出的方法,不過是換湯不換藥,正如這篇小說中
的詩歌《換季》裡所暗喻的:如南海的所謂季節那般沒有真正明顯的季節變化。
什麼才是問題的根源?我在《邏輯後綴學》中認為:“是”判斷的周圍,會形成一個“非”場,“是”越確定,所涉及的系統(集)越多,“非”場就越厚實,其排斥、分裂、對立的狀態就越明顯。這段話可以解釋為:自我中心越強的人,對周圍的人的敵意越強。
《作家與女房客》中所謂的人生四場考試,不外是對抗
敵人的四種不同的策略,這些策略無論是高明還是拙
劣,無論是面對面針鋒相對的衝突還是迂迴曲折的謊言
或是陰謀詭計,其實並不重要,評價這些策略的好壞並
沒有什麼意義。我們應該思考的是:小說中的女房客,為
什麼自小就習慣了說謊?這是因為她心裡自始至終有一個潛在的敵人。為什麼她有敵人?她心中的敵人是怎樣
來的?這才是問到點子上的問題,因為這問題也是對我
們每一個人的提問,也是對這個紛爭不斷的世界的提
問。這個揮之不去的“敵人”,源自於女房客,源自於我
們每個人所受到的歷史、背景、遺傳、教育方法等影響
而形成的種種“自以為是”,三反五反時期的打倒一切地富反壞右,文革時期的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改革開放後
的誠信失卻,以一個“主義”去牴觸其它的主義,以所謂
的普世價值去否定其它的價值,這些年充斥於網絡的五
毛狗糧稱謂、大V憤青等等,無不以“自以為是”為起
因,“自以為是”才是一切問題的根源。也可以說,敵人
往往是自己製造出來的,這個世界其實並沒有多少敵
人,但當我們自己製造出對自己不懷好意的“假想敵”之
後,我們更信以為真之時,這個虛擬的敵人也就成了貨
真價實的、有血有肉的敵人了。我們的“是”越多,周圍的敵人就越多。
小說的最後,女房客有所覺悟了,明白了自己過去的心
智不健康。女房客的信,如果能多一些筆墨,把她覺悟
的過程多作一點交代,這篇小說應該會更加豐滿。女房
客的覺悟,應該也是作者對中國,對這個世界的一種祈
望吧,就如小說中出現的詩詞《換季》所希望的那樣,不必等上百年,我們中國人,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
都能夠有所覺悟,世界不再有病,生活里不再有四面楚歌的“敵人”。當我們不再把聰明用在算計別人身上,我
們的聰明才能真正發揮所長。
二,《啞女》是吃啞巴虧年代的縮影
《啞女》這篇小說,其內容屬於“過時”的題材。對於過
時的題材,由於人的思維都是功利性思維,“與我無關”的“陳年舊賬”,感興趣的人不會多。然而,歷史不能
忘記,有責任感的人都應該把喚起人們對歷史的反思為
己任。不過,在功利性思維的前提下,要令人們對歷史
進行反思,首先所反思的歷史必須與當下的人們有切身
的利害關係,才能令大眾自覺地,或逼不得已地去反
思。因此,如何找出《啞女》中與大眾相關,與當下相關的利害關係,是我閱讀這篇小說時所思考的。
《啞女》這篇小說,令我覺得與大眾相關,與現實相
關,或與我感興趣的思考內容相關的,是發生在啞女及
其父親身上的幾次“有罪推定”事件:啞女父親的猥褻
罪,在法學層面上是屬於典型的有罪推定,但除此以外,啞女的後母把啞女親身母親的死、啞女父親的牢獄
之災都歸責於啞女,又何嘗不是有罪推定?啞女的後母,在小說中充當了某種制度的代言人角色,這種代言
人作為站在道德高地上的,有罪推定的審判者,操縱着
生殺大權,對老百姓予取予攜。在這種制度控制之下的
人民,矇昧無知,既不懂得維護自身的權利,甚至是不
知道自己擁有權利,對加諸於自身的“罪”,不僅不懂得
辯駁、反抗,只會逆來順受,甚至還主動對號入座,自己為自己“入罪”。例如啞女的父親,儘管也算是個知識分子,但當接二連三嬰兒夭折的厄運降臨在他家時,他
只是信從巫醫的指示,把已經夭折的親身骨肉硬生生劈成兩半隔地埋葬,祈求以此來消除自身的厄運。當白白
坐了兩年冤獄才被宣布無罪釋放時,啞女父親感激得叩頭謝恩的表現,反映出他內心還是認為自己是有罪的,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他拼命工作,力爭“先進”、“模範”的行為,就是為自己贖罪的表現。而這個故事的主角
啞女,在這種氛圍的影響下,對自己的有罪同樣深信不疑,甚至最後也對自己來個有罪推定:父親的死同樣與
自己脫不了干係。結果在父親出殯時,身為子女的啞女
居然躲起來,直到無人時才敢偷偷地去拜祭。有罪推定,是那個年代籠罩在人民頭上、籠罩在幼年啞女頭上
揮之不去的陰霾。
我們在閱讀《啞女》這篇小說後,應該思考的是:這種“啞巴虧”的陰霾是否僅僅是在特殊歷史背景下才會出
現的產物?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我認為,“有罪推定”這種現象,即使在法制逐步完善的今天,仍具有普遍性:從
國際層面的種種糾紛,到普羅大眾的人際關係中的種種風波,我們都能發現大量有罪推定的陰霾。而且,除了
《啞女》裡面那種簡單粗暴,罔顧法律的定罪形式依然大行其道外,現代社會裡的有罪推定陰霾還有所“進化”,更懂得充分利用話語權、利用實力、利用無孔不入
的大眾傳媒,甚至利用莊嚴的法律,把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國家、民族、個人通過“有罪推定”變成不計其數
的,無處伸冤的“啞女”。因此我認為:《啞女》這篇特
殊歷史背景下的小說,並沒有過時,反而有着深刻的現實意義。
為什麼“有罪推定”是一種普遍現象?從表面上看,可以
說是因為制度、法理的缺陷與不足,或因觀念導致的邏
輯錯誤,或因別有用心故意而為之,但從深層次去思考,則是因為我們對觀察對象往往採取敵視態度所造成。當我們對某個人、某個群體或某事件“不喜歡”時,我們往往就會為自己的不喜歡找理由,找“不喜歡的理
由”時目光自然就只會盯着觀察對象的缺點、過錯甚至是
所謂的“罪”,這種觀察就不可避免地帶有選擇性,而選
擇性觀察必然是片面的,片面觀察所得出的結論就一定
會犯下以偏概全的邏輯錯誤。也就是說,“有罪推定”的
根源起於敵視的心態,即有意無意地把觀察對象當作敵人。
在全民蒙昧的年代,這種“有罪推定”的制度是控制人民
的有效手段。但當人民覺醒了,變得“有知”時,人民對
這種制度就會產生極度的不信任,敵視就產生了反作用:你把我看作敵人,我也就會把你看作敵人,你對我“有罪
推定”,我也會對你“有罪推定”,這叫做“針鋒相對”,雙方的惡性循環最終往往形成勢不兩立的死結。同時為了
使你對我的“有罪推定”不成立,我還會千方百計掩飾自
己的“罪”,我就會言不由衷,謊話連篇。可以說,《啞
女》這篇小說與《作家與女房客》有着邏輯上的因果關
系:兩者遙相呼應,有“啞女”,才會催生出“女房客”,有“有罪推定”的前因,就會催生出沒有誠信的社會,互
相懷疑、互相仇視的社會,對立分裂的社會的後果。
三,這個世界,什麼時候美不再是罪
小說《林美葉之死》可以看作是《啞女》的姐妹篇。在
特殊的年代裡,中國人四面楚歌,階級敵人在周遭環伺,因此“階級鬥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而“美”,就成了形形色色的敵人中的一個,並且是極具
威脅性的一個,是作為“香花毒草”而為社會所深惡痛絕。短篇小說《林美葉之死》就產生在這樣一個時代背
景。
小說中的林美葉長得很美,不幸的是她的美是出現在一
個不該有美的年代。在那個年代,美是被批判的,美是
被踐踏的,美是一種原罪,因此不同於《啞女》中的罪
還需要裝模作樣地尋找“證據”,林美葉的美本身就已經是有罪的充分證據,更準確地說,是罪的替代品,即俗
語說的“替罪羊”。在那個年代,這種美如果不懂得掩飾,往往就容易成為眾矢之的,就會受到肆意的摧殘,就會過早地凋零。
不同於《啞女》中人物的逆來順受,林美葉具有某種程
度的覺醒意識,因此她對自己命運里所遭受的不公平采
取了抗爭的手段。她不太反感地接受當權者的蹂躪,其
實是對自己的青春在欺騙的情形下被無情踐踏的一種反抗。然而,在萬馬齊喑的年代裡,她不過是滾滾洪流里
身不由主的一葉飄零,她自不量力的反抗只有導致她的
罪加一等,最後,走投無路的她唯有以死後化為厲鬼的極端方式作徒勞的抗爭。
在那個年代,“美”的下場是特別的悽慘,故而《林美葉
之死》這個悽慘故事裡的人物的悲劇,沒有任何渲染夸
張成分,確實是那個年代的真實寫照,當中各式人物對
美的態度,很能代表那個年代主流的道德價值觀。
通過閱讀這篇小說,能夠讓我們清醒地認識到:林美葉
所在的年代,對美的認識是錯誤的,愚昧的甚至是畸形
的。這篇小說的目的,是希望我們能有所警惕,希望我們現在的社會不會重蹈覆轍,再出現類似的悲劇。
除了以上的心得外,在閱讀了《林美葉之死》後,我們
不妨再問一問:那麼,當今的社會,對美的認識是否就
沒有問題了呢?美,本身絕不是罪,但是,當美成為形形色色交易中的工具,並且這種現象的出現,竟成了理
所當然的常態時,能否認為,原來被冤枉而成了替罪羊
的美,已不幸而被言中,當真染上了罪的成分?能否認
為,目前我們對美的認識,不過是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能否認為,目前我們對美的認識,不過是從
一種愚昧中走出來之後,卻又陷入了另一種愚昧的泥潭裡?我認為,如何正確地認識美,對待美,讓美回歸它真
正的本來,同樣是我們閱讀《林美葉之死》後值得思考的課題。
四,先亮自家,才是小人物的心願
《萬家亮的遭遇》這篇小說,“亮點”正是小說主角的名
字――萬家亮。據小說情節我們知道,“萬家亮”這個名字,是主角的父親在臨終時,得到其所生活的小村將要
通上照明電的消息,欣喜之際為未出生的兒子起的名字。這個名字可以有三種解讀:家亮、萬家亮和亮萬家。三種解讀反映的是三種境界的心願:一是自己的家裡
亮起來,這是一種胸無大志的、小人物式的、最卑微的心願,但也是人類最原始最基本的心願。二是希望千家
萬戶都亮起來,這應該是政治人物,治國者的心願。三
是那種“燃燒自己,照亮別人”,被譽之為崇高的心願。
我們不知道萬家亮的父親在為兒子命名時是什麼心境,小說也不在人物的心境是卑微還是偉大上多費筆墨,而
是要籍着小說人物的遭遇,反映出現實與理想之間的沖
突。俗語有說:理想是豐滿的,現實是骨感的。然而小
說中的萬家亮,面對現實世界時連骨感也遠遠稱不上,不過是瘦骨嶙峋,營養不良。因為,無論是自家亮,還
是萬家亮,亮萬家,都必須要有亮的本錢。
亮的本錢,有兩方面的含義。
一是先天的本錢。小說中的萬家亮,出生在一個貧困的,沒有受過教育的家庭,因此他實在是先天不足,連
亮的先決條件也欠奉。一個連最初點燃起來的基本燃料也嚴重缺乏的器皿,亮的機會是微乎其微的。萬家亮最
終意識到這一點,他親手製作的根雕盆景表達了他心中
充滿了無奈的祈望:希望來世能選擇一個根基好的地方。這大概也是每一個現世的人都希望的祈求吧?然而,我們真的能作出選擇嗎?我認為,每一個現實世界
的人,無論是在位的當權者,還是普通的老百姓,如果能夠以努力耕耘,把我們這個世界的每一寸土地都化作
沃土為己任,才是對自己,對後人真正的負責。
二是後天的本錢,後天亮的本錢,不僅是指有沒有萬貫家財,不僅是指有沒有健強的體魄,不僅是指是否位高
權重,而更是取決於我們對這個世界,對現實社會的認
知度。如果沒有足夠的認知度,就貿貿然闖進一個自己
不熟悉的地方,往往會弄得傷痕累累,頭破血流,甚至
如飛蛾撲火,自取滅亡。萬家亮以一個下里巴人的身份,來到一個標榜為世界上最文明先進的國度,他對這
個國度的認知,自然是匱乏蒼白的,因而造成他命運的乖舛也就不足為奇。對萬家亮為了5角9分錢精鹽的損失而做出的魯莽行為,我們或者會發笑,或者會心情沉重,但我們也不妨舉一反三地發散思考:我們自己對現
實、對自身的認知程度又是否足夠?甚至我們應該捫心
自問,我們人類是否有足夠的認知以至可以對這個世界
為所欲為?我們是否也在不斷地重複“因小失大”的表面上可笑實際上可悲的行為?
在小說的結尾,萬家亮終於可以“亮”一回了,他以自己
省吃儉用,甚至可以說是以生命為代價換回來的積蓄,讓自己家鄉的親人完了一回“自家亮”的夢想。這其實只
是一個卑微的夢想,但這也是絕大多數普通人的夢想。然而,為了這麼一個卑微的夢想,竟要付出如此沉重的
生命代價,這難道是正常的麼?這難道不值得我們深思
麼?
2015.5.22於澳大利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