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岸邊的甜瓜》 作者:一來
題記:《黃河岸邊的甜瓜》並不是一篇關於農業的小說。 在20世紀初,美國副總統亨利·華萊士在擔任農業部長期間,曾積極推動農業技術的交流與發展。他履行承諾將一些優質的瓜類種子引入中國。華萊士引入的這種甜瓜被稱為“華萊士瓜”(Wallace melon),也就是後來的白蘭瓜。 這是三個科學家的故事。張心一在擔任甘肅省農業廳長期間與科學家羅德明的關係,始於黃河岸邊的一次樸素而真誠的相遇,後通過美國副總統享利.華萊士帶甜瓜種子到中國,那一段鮮為人知的傳說,超越了國籍、制度與語言的邊界。張心一紮根土地,懂黃河水性、懂農時與人心,是這片土地的守望者;羅德明連接中外,以理性與耐心搭起溝通的橋梁;華萊士則代表另一種文明的科學精神,把實驗室里的知識帶到風沙與田壟之間。他們並非官方合作,卻在彼此信任中完成協作——改良品種、傳授技術、共享經驗,讓甜瓜在蘭州的土地上生根結果。他們的貢獻不在文件,而在田野;不寫國界,卻改變命運。 黃河作證:真正的文明,源於善意與分享。 第一章:河在城中 黃河到蘭州,從來不是為了安頓。它在這裡拐出一個極不自然的彎,像是被什麼力量臨時拽住,又像是自己猶豫了一下,最終決定暫時停留。河面看起來寬闊而平靜,可真正靠近的人都知道,那只是表象。水下暗流交錯,泥沙層層翻湧,每一次汛期,河床都會悄然改變幾寸位置,像是在提醒岸上的城市:你並不真正擁有我。 蘭州城,就貼着這條河生長。 南北兩山把城市夾在中間,逼仄而緊張。城市沒有退路,只能順着河谷展開。風從上游灌入,在城中形成迴旋,帶着黃土的粉末、河水的濕氣和時間的磨損感,日復一日地沖刷着一切。 蘭州的風,不是氣候,是一種態度。 春天的風裹着沙粒,打在臉上像細小卻持續的敲擊;夏天的風攜着熱浪,把陽光的重量直接壓在地表;秋天的風最狠,像一把用久了的刀,不再鋒利,卻一下一下割人皮膚;冬天的風最沉默,它不急着證明存在,卻能讓你在夜裡聽見牆縫發出的低鳴。 這裡的土地很厚,卻並不肥。 黃土堆積了數萬年,看起來慷慨,實際上卻鬆散、乾燥、缺乏黏性。雨水來得急,走得也快,留不住。土地習慣了失去,對“短暫擁有”並不抱幻想。 蘭州人很早就學會了一件事:在這裡生活,不能依賴運氣。 河水可能突然改道,風可能一夜毀掉莊稼,土地可能在你剛剛以為站穩的時候塌陷。這裡沒有“理所當然”的豐收,也沒有“永久有效”的方法。每一次成功,都是暫時被允許存在的結果。 正是在這樣的地方,人們開始種瓜。 並不是因為這裡適合,而是因為——這裡太不適合了。只有在最苛刻的條件下,才能分辨出什麼是真正可靠的東西。 甜瓜,在蘭州並不天然受歡迎。 它看起來柔軟、多汁、需要照顧,似乎與這片粗礪的土地格格不入。可也正是這種“不合適”,讓它成為一種試探——試探土地的極限,也試探人的判斷。 黃河從城中流過,看見了一切。 它看見人們一次次修堤,又一次次被迫承認修堤只是延緩;看見城市在河岸上擴張,又在洪水警戒線前止步;看見人類用測量、數據、規劃與信心對抗不確定性,卻始終不敢真正宣稱勝利。 文明,在這裡從不張揚。 它不是寫在口號里,而是寫在對失敗的預期中。蘭州人從不輕易相信“長久”,他們更信“還能撐多久”。 所以,當後來那枚甜瓜在這裡成熟時,它的甜,才顯得格外安靜。不是因為稀有,而是因為——它是在不被保證的世界裡,短暫成立的東西。 黃河繼續流淌。城市繼續貼着河生長。而命運,已經在暗處,為一粒尚未抵達的種子,預留了位置。
第二章:張心一的慢 張心一回到甘肅的時候,正是一個“快”開始被普遍推崇的年代。 時代在催促。催促重建,催促恢復,催促用最短的時間證明“方向正確”。無論是政治、經濟,還是社會運行本身,都在追求一種可以被迅速確認的秩序。效率成了新的信仰,而“慢”,則越來越像一種需要被解釋的行為。 張心一恰恰是那個不斷需要解釋自己為什麼慢的人。他並非不懂快的價值。恰恰相反,他比很多人都更早理解現代農業體系中的效率邏輯——他學過農業經濟,熟悉模型、成本、邊際收益,知道什麼樣的投入在統計意義上更“划算”。但也正因為如此,他更清楚一件事:在土地問題上,過快,往往意味着過度自信。 張心一的慢,首先體現在他對時間的態度上。 他不相信“立竿見影”能夠作為判斷一項土地工程是否成功的標準。在徐家山做荒山綠化試驗時,許多人建議他用成片速生樹種,短期見綠、效果明顯、匯報好看。但他拒絕了。他更願意選擇成活率不高、前期生長緩慢、卻更適應本地環境的樹種。 “綠得快,不等於活得久。”這是他常說的一句話。 在很多人看來,這是一種不合時宜的堅持。可張心一知道,土地從不關心匯報周期。它只在乎——根能不能紮下去。他的慢,也體現在他對失敗的容忍度上。 在那個年代,失敗往往意味着浪費、失職,甚至錯誤。可張心一從不急着為失敗定性。他更關心的是:失敗發生在什麼條件下,它告訴了我們什麼,以及下一次是否可以避免重複犯錯。這使他在很多場合顯得“猶豫”“保守”,甚至“不夠果斷”。可在他自己心裡,有一條極其清晰的底線——可以慢,但不能盲。 他允許時間消耗,但不允許判斷草率。正是這種性格,使他與羅德明之間產生了某種天然的共鳴。 羅德明來蘭州時,並沒有帶着“解決方案”。他更多是在觀察、記錄、提問。這種姿態,在當時並不常見。很多外來專家習慣於給出結論,而羅德明卻更願意承認不確定性。兩個人談話時,很少出現激烈的分歧。 他們談坡度、談降水、談黃土的結構鬆散性,談黃河的泥沙如何在時間尺度上改變流域形態。更多時候,他們談的是“不能做什麼”,而不是“馬上能做什麼”。這在外人看來,近乎消極。可張心一心裡清楚,這正是科學真正開始運作的時刻——當人願意先承認邊界,方法才有意義。所以,當羅德明提出“甜瓜”的設想時,張心一的第一反應並不是興奮,而是警惕。 他太了解蘭州了。 這座城市給人的第一印象,往往是乾燥、堅硬、缺乏溫柔。可真正長期生活在這裡的人知道,蘭州並不是沒有溫柔,而是它的溫柔從不輕易顯露。它要求你付出足夠多的耐心,才能換來一點回報。 甜瓜,是一種“要求被照顧”的作物。它需要穩定的光照,需要恰到好處的水分控制,需要人在關鍵節點做出精準判斷。它並不適合被用來驗證雄心,更不適合被當成短期成果。 張心一在心裡反覆計算。 蘭州的日照條件是充足的,晝夜溫差極大,這是優勢;旱砂田的通透性很好,可以避免積水,這是優勢;但風大、蒸發強烈、任何判斷失誤都可能直接導致失敗——這是致命風險。 結論並不樂觀。這是一項失敗概率極高的嘗試。可張心一併沒有否定它。恰恰相反,正是這種高失敗率,讓他覺得這件事值得認真對待。因為只有在最苛刻的環境裡,成功才具有真正的解釋力。 他不需要一個“看起來正確”的項目。他需要一個經得起反覆驗證的方法。於是,他沒有提出宏大的請求,也沒有要求特殊支持。他只是讓這件事被放進試驗體系中,被當作一項可能失敗、也完全允許失敗的嘗試。 這種態度,在當時顯得格外孤獨。 很多人希望看到的是確定性,是可以迅速轉化為信心的結果。而張心一,卻始終站在一個不討好的位置上——提醒所有人:土地不會因為你的急切而改變規律。 他並不善於表達這種立場。在會議上,他的話往往不多,也不尖銳。他不喜歡用“必須”“一定”這樣的詞,而更傾向於使用“需要觀察”“尚待驗證”“不宜過早下結論”。正是這些詞,讓他顯得不夠果斷。可正是這些詞,保護了那粒尚未到來的種子。很多年後,當人們回顧“白蘭瓜”的歷史時,往往會把注意力放在成功本身。可張心一心裡清楚,如果沒有那段被允許“慢慢失敗”的前期判斷,這枚瓜根本不可能等到成熟的那一天。 慢,從來不是拖延。慢,是一種對未來負責的方式。 黃河在城外繼續流淌。 風在徐家山反覆試探新栽的樹苗。而張心一站在土地上,始終保持着一種近乎固執的姿態——在不確定中,拒絕輕率。
第三章:旱砂田:失敗幾乎是必然的地方 蘭州城外的旱砂田,從來就不是一個讓人產生信心的地方。它看上去像是被隨意鋪在地表的一層沙石,鬆散、乾燥、缺乏黏性。風一吹,砂粒便順着地勢遊走,像是隨時準備離開這片土地。這裡留不住水,也留不住熱,更留不住任何對“穩定”的幻想。對多數農人而言,旱砂田只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在別無選擇之後,勉強用來種點什麼的地方。 正因如此,當“蜜露”瓜的試種被安排在這裡時,很多人心裡已經有了判斷。不是悲觀,而是經驗。 失敗,在這裡太常見了。失敗到已經失去了戲劇性,只剩下一種被接受的常態。風大、水少、晝夜溫差過於劇烈,任何一點判斷失誤,都會被自然迅速放大。旱砂田不會給你第二次機會,它更像一場一次性的考試。負責試種的人,內心並不輕鬆。 他們很清楚,這不是一次“常規引種”。這是在用一種對精細管理要求極高的作物,去挑戰一個對錯誤極不寬容的環境。即便成功,也很難被複製;一旦失敗,結論卻會迅速被定性。 第一批苗出土時,葉色明顯偏淺。嫩葉在強烈日照下顯得有些脆弱,風一吹就輕輕顫動,像是在隨時尋找支撐。有人站在田埂上看了一會兒,搖了搖頭,說了一句:“怕是熬不過這個夏天。” 這句話,並沒有惡意。它只是太符合常識。 張心一來過幾次。他沒有站在顯眼的位置,也沒有發表任何判斷。他更像是在進行一種耐心的確認:確認這片土地究竟會如何回應這次嘗試。每一次觀察,他都看得很慢,看風向,看葉片的角度,看砂層在灌溉後乾燥的速度。 他知道,真正的危險,不在於苗弱,而在於人過早下結論。在農業試驗中,過早的結論往往比失敗本身更具破壞性。失敗至少還能留下數據,而過早的定性,會直接關閉下一次嘗試的可能。 盛夏來得比預期更猛。白天的太陽像是貼在地表,無遮無擋地釋放熱量。砂田迅速升溫,水分蒸發得幾乎來不及被根系吸收。夜裡溫度驟降,白天積累的熱量瞬間散失,藤蔓在冷熱之間反覆承受拉扯。 這是蘭州最典型、也最殘酷的考驗。幾次極端天氣過後,試種田裡的苗明顯出現分化。有的藤蔓停止生長,有的葉緣開始捲曲,還有幾株已經出現不可逆的枯萎跡象。負責管理的人開始猶豫——是否應該及時止損。 在一次簡短的討論中,有人提出,把剩餘種子轉移到條件相對更好的地塊,至少保住一部分成果。 張心一聽完,只說了一句話:“如果現在退,這次試驗就沒有意義了。”這句話很輕,卻壓住了場面。 他並不是反對調整,而是清楚一點——如果不能在最嚴苛的條件下站住腳,那麼所謂的成功,只是環境的饋贈,而非方法的勝利。真正的科學,從來不是在舒適區里被驗證的。於是,試種繼續。 灌溉被反覆調整,水量被精確控制在一個極窄的區間。多一分會爛根,少一分會苦死。管理者開始意識到,這不是一次“種植”,而更像是一場對判斷力的持續考驗。 某一天清晨,人們發現,有幾枚瓜已經伏在砂面上。 它們並不顯眼,外皮光滑,顏色偏白,在強烈的日照下隱隱泛光。那一刻,沒有歡呼,也沒有立即的確認。所有人都清楚,在這裡,過早的喜悅同樣危險。 真正的時刻,出現在第一次切瓜的時候。刀落下去,瓜皮裂開,露出翠綠色的果肉。那種顏色,與黃土、砂石、灰白的背景形成強烈反差,像是突然出現的一抹冷靜。香氣並不濃烈,卻極其乾淨,甜味在口中緩慢展開,沒有雜質。那是一種經過壓力過濾後的甜。 有人低聲說:“這瓜,不像外來的。” 這句話很快在田間傳開。它並不是讚美,而是一種判斷——判斷這枚瓜已經在某種意義上,被土地接納了。 張心一站在一旁,沒有說話。他心裡明白,這並不意味着成功已經到來。這只是證明了一件事:在失敗幾乎必然的地方,方法依然可能成立。而這,才是最重要的結果。 旱砂田依舊危險。風依舊隨時可能改變局勢。可從這一刻起,失敗不再是唯一的結局。土地,在極為克制地,給出了回應。
第四章:名字開始變得危險 一開始,沒有人覺得名字有什麼問題。 人們只是自然地叫它“華萊士”。這個名字在蘭州並不顯得突兀,也不帶任何複雜含義。它只是一個來處的標記,一種口口相傳的習慣說法。就像許多作物在民間的命名一樣——誰帶來的,就用誰的名字記住。那是一種樸素而誠實的記憶方式。 在旱砂田試種成功之後,“華萊士”這個名字很快在瓜農之間流傳開來。它意味着穩定的甜度、良好的賣相,也意味着一種在蘭州條件下被證明可行的方法。對種瓜的人來說,名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不能在風裡站住,在市場上站住。 可漸漸地,空氣開始發生變化。 並不是某一次明確的指示,也不是某一場公開的爭論。變化來得更隱蔽,也更真實——它體現在會議的節奏里,體現在文件措辭的選擇上,體現在人們說話時那一瞬間不自覺的停頓。 有一次內部討論中,有人提到“華萊士”,話剛出口,便下意識地補了一句:“當然,名字也可以再研究。” 這句話說得很輕,卻讓場面短暫地安靜下來。 沒有人追問“為什麼”,也沒有人表示反對。正是這種不需要解釋的默契,讓張心一第一次意識到:問題已經不在瓜本身,而在名字所攜帶的指向。 語言,從來不是中性的。當環境發生變化,語言會最先感知到壓力。它會變得謹慎、收縮,開始主動迴避那些可能引發聯想的部分。名字,恰恰是最容易被感知、也最容易被處理的對象。 “華萊士”這個名字,並沒有改變任何事實,卻開始顯得多餘。 張心一很清楚,這並不是針對某一個人,更不是否定那次引種的科學意義。這是一種更廣泛的調整——時代在重新分配什麼可以被公開記住,什麼需要被淡化處理。在這樣的時刻,選擇往往並不多。 反對,意味着把一枚瓜推到不必要的聚光燈下;堅持,意味着讓原本純粹的科學成果承擔額外的象徵意義。而沉默,則是一種更為複雜、也更為艱難的判斷。 張心一選擇了沉默。不是退讓,而是權衡。 他太清楚這枚瓜來之不易。它不是憑藉口號站住腳的,而是在失敗概率極高的環境中,被一寸一寸驗證出來的。如果名字成為障礙,那麼名字就不再重要。 更名的提議被正式提出時,過程並不激烈。 沒有爭論,也沒有對抗。只是幾次往返的函件,一些“綜合考慮”“便於推廣”的措辭,最終敲定了一個看似乾淨、無害的名字——“白蘭瓜”。這個名字足夠中性。 “白”,不指向任何具體立場;“蘭”,回到地域本身;整個名字,像一層薄雪,覆蓋在原有記憶之上,卻並未徹底抹去。文件落筆的那一刻,一切顯得合情合理。 可張心一知道,有些東西已經發生了變化。 從那以後,“華萊士”這個名字開始退回到私人記憶中。它不再出現在正式文本里,也不再被反覆提及。人們依舊種瓜、賣瓜、吃瓜,生活並未因此停頓。 只是語言變得更安靜了。張心一併不為此感到憤怒。他理解這種變化來自哪裡,也理解它為何不可避免。他甚至明白,這樣的處理,恰恰保護了這枚瓜——讓它得以繼續生長,而不是被裹挾進它本不屬於的語境之中。 文明有時並不是向前推進,而是學會在低聲處保存火種。名字被摺疊進歷史,但方法沒有消失。語言收緊了,土地卻依舊按照自己的節律回應人類的努力。在那之後的許多年裡,“白蘭瓜”逐漸成為蘭州的代名詞之一。人們記住了它的甜,卻很少再追問它的來處。而張心一明白,只要土地還在,方法還在,名字終究只是外殼。真正危險的,從來不是改名本身。而是——當人們開始不再意識到自己為何需要改名的時候。
第五章:時間的回聲:善意如何穿過時代 時間並不會因為一枚甜瓜而停下腳步。 當“白蘭瓜”這個名字逐漸進入官方文本,當它被寫進統計表、推廣方案和出口清單時,蘭州城外的旱砂田依舊在風中裸露着。瓜一年一年成熟,又一年一年被吃掉、被遺忘。市場關心的是數量和價格,很少有人再去追問,它最初是怎樣來到這片土地上的。 這並不奇怪。 文明中的大多數成果,都會在成功之後迅速“去來歷化”。一旦它們被證明有用,便不再需要故事,只需要複製。人們更願意記住結果,而不是過程;記住今天的可用性,而不是昨天的風險。 張心一對此並不意外。他在北京的住處並不寬敞,窗外是另一種城市的聲音——車流、廣播、會議的回聲。這裡遠離黃河,也遠離風沙,可他時常會在夜裡想起蘭州的旱砂田。他想起那些幾乎註定失敗的日子。想起盛夏的高溫如何把水分迅速抽乾,想起夜裡驟降的氣溫如何讓藤蔓承受撕扯,想起站在田埂上的人一次次猶豫、又一次次被說服繼續等待。他很清楚,如果當年任何一個環節選擇了“更穩妥的方案”,那枚甜瓜都不會走到今天。 歷史往往不是被正確選擇推動的,而是被“沒有提前放棄”支撐下來的。 年紀漸長之後,張心一越來越少談論“成果”。他更在意的是,那些沒有被寫進報告的部分——猶豫、爭論、沉默、退讓,以及在退讓中仍然保住的核心。他明白,真正的科學精神,並不總是以勝利者的姿態出現,它更常常以一種近乎隱忍的方式存在。 1985 年,他已經接近九十歲。那一年,他應邀前往美國,參加衣阿華農學院畢業六十周年的紀念活動。對很多人來說,這樣的行程意味着回顧、致辭、合影,是一段體面的學術履歷回顧。可張心一心裡,卻一直裝着另一件事。 他繞道去了加州。在那裡,他拜訪了羅德明的夫人伊內茲。兩位老人見面時,並沒有談太多專業問題。他們談的是中國的土地,談黃河的泥沙,談那些已經離開的人。 在告別前,張心一把一封信交給了對方。那不是正式文件,也不是學術通信。那是一封極其私人、甚至可以說有些遲到的感謝信。他在信中寫道,蘭州人曾經用最樸素的方式,記住了一位把種子帶到黃河邊的人。 這封信並沒有立即得到回應。時間再次發揮了它慣常的作用——讓重要的事情,慢慢發生。 一年之後,回信終於輾轉而來。寫信的人,是華萊士的女兒 Jean Wallace Douglas。她在信中說,得知蘭州人曾將那種甜瓜命名為“華萊士”,她和家人都感到由衷的榮幸。她說,那或許是父親一生中,最安靜、也最值得珍惜的一種紀念方式。 張心一讀完信,很久沒有說話。他知道,這封信並不能改變任何現實,也不會被寫進歷史教材。可它完成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它證明了善意並沒有在時代的轉換中失效。善意只是被延遲了。在文明的運行邏輯中,善意往往不具備即時回報機制。它不像交易那樣清晰,也不像權力那樣可被追溯。它更像是一種被投放進時間深處的東西——你無法確定它何時被看見,但你必須相信,它不會憑空消失。張心一相信這一點。他也相信,那枚甜瓜的真正意義,並不在於它曾經有多甜,而在於它證明了一種合作方式的可能性。 那是一種不以占有為目的、不以回報為前提的合作。美國的科學家並沒有要求署名,也沒有索取成果;中國的學者也沒有將其包裝為某種象徵性的勝利。他們只是各自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認真完成了一件事。 這在今天看來,或許顯得過於理想化。可正是這種理想化,讓這枚甜瓜在最苛刻的土地上成立。後來,“白蘭瓜”經歷了它不可避免的起伏。品種退化、市場競爭、名號被濫用,它逐漸失去了曾經獨占一方的地位。可與此同時,新的育種工作悄然展開。科研人員重新引進原種,通過更精細的方法,讓那種最初的甜得以延續。文明的延續,從來不是複製過去。它更像是一次次回到源頭,確認方法是否仍然有效。 黃河仍在流。它並不記得具體的人名,也不在意名字的更替。可它記得,有一段時間,人類曾在它的岸邊,以極大的耐心和克制,完成過一次真正的合作。那不是轟轟烈烈的壯舉,而是一種低聲的堅持。真正的文明交流,並不發生在口號里,而發生在失敗概率極高的土地上。在那裡,人願意承擔風險,卻不索取功勞;在那裡,科學不是權力的延伸,而是對自然的謙卑回應;在那裡,即便語言被迫收緊,方法仍然被悄悄保存。 甜瓜一年一年成熟,又一年一年消失。可只要還有人記得——它曾在最不確定的年代,被認真對待過——那麼,文明就沒有真正斷裂。 黃河岸邊的甜瓜,仍然會甜。不是因為它來自哪裡,也不是因為它叫什麼名字,而是因為——它曾在風沙與沉默之間,真實地生長過。
後記:作者自述,“為什麼我寫《黃河岸邊的甜瓜》” 我寫它的初衷,也不在於復原一段引種史,或為某種作物立傳。我真正想寫的,是一個更隱秘、卻更重要的主題:在高度不確定的時代,人類如何通過克制、耐心與善意,完成一次真正有效的合作。 黃河與蘭州,為這個主題提供了最合適的背景。 這是一條從不承諾安全的河,一座只能在風險中生存的城市。在這樣的環境裡,一切成功都不具備理所當然的正當性。它必須經得起失敗概率的反覆考驗,才能被視為成立。 甜瓜,正是這樣一種“並不適合這裡”的作物。它的引入,本身就是一次高風險判斷。而真正讓我着迷的,並不是它最終的成功,而是在成功之前,人們如何對待失敗、如何對待時間、如何對待彼此的信任。 在寫作過程中,我刻意迴避了宏大敘事和情緒渲染。我更關心那些往往被忽略的細節:一次沒有被記錄的猶豫;一句被吞回去的話;一次選擇沉默而非對抗的判斷。尤其是在“更名”這一段歷史中,我沒有試圖給出明確結論。因為在我看來,真正值得書寫的,並不是更名本身,而是當語言開始變得危險時,人如何保存事物本身。這也是我理解的文明運行方式。 文明並不總是高聲前行。更多時候,它是在低聲中延續,在退讓中保存方法,在不被強調的地方留住火種。 我相信,真正的國際交流,並不發生在口號與立場之中,而發生在共同承擔失敗、共同尊重規律的實踐里。科學因此成為橋梁,而不是工具;土地因此成為見證,而不是被征服的對象。 如果這篇小說還能留下些什麼,我希望它留下的不是某種態度,而是一種判斷標準——當一件事情能夠在最不利的環境中成立時,它才值得被信任。這,也是我寫作的理由。
一來 2025年8月1日於賭城《黃河岸邊的甜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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