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孟芸发现办公室门虚掩着。她打开门,见赵大柱坐在他自己的办公桌前。 赵大柱出席了为期两个星期的青年政论文作家座谈交流会。座谈会是由中宣部策划,团中央在京组织举办的。今上于百忙之中抽出半天时间,与参加座谈会的作家畅谈,高度赞赏了与会的青年政论家。座谈会后,团中央为锻炼政论文作家,组织作家们多次与在京的外国政要及使馆人员会面联谊。赵大柱在与美国大使的会面时,指责美国装模作样的摆秀表演,指出这些表演只会提醒世界人民美国所欠的债务。赵大柱这番话轰动了全球,再次成为风云人物。他因此受多家机构的邀请,在全国各地演讲了近一个月。 “小赵,回来啦?” 孟芸热情招呼,“恭喜啊!总书记都要你们多写文章呢,我们也跟着光荣!” 赵大柱起身,迎向孟芸。这两货立即上演春宫剧,抱在一起,深深长吻。赵大柱和孟芸一样,寄宿教师宿舍。开学典礼次日晚间,赵大柱去孟芸宿舍安慰孟芸。孟芸前两天刚被周浩天叫去玩弄过,昨天受曹晓慧折辱,今早下江日报竟将她那不要脸的对联头版头条刊出,她正心灰意冷。这两年孟芸在男女交欢这种事上早没了操守。面对骚扰,她一般不作强烈抵抗。尤其是面对单身男,她没有道德上的障碍。虽然对周世玉的感情仍难割舍,但她也明白那感情毫无指望修成正果。那晚赵大柱没费多大周张,就成就了好事。第二天,那两个白天在办公室,激情继续燃烧,一旦只有他俩,他们就黏在一起。孟芸由于想清除心底里那毫无希望的对周世玉的爱,她采取了这两年一向采用的肆无忌惮方式对待这段轧姘头经历。那天中午,教师们在办公室休息,赵大柱的圆珠笔滚落在其办公桌下。孟芸主动趴地上为赵大柱捡圆珠笔,并在赵大柱脚脖子上狠咬一口。下午学生自修课,办公室内人来人往。孟芸趁人不注意,捏开赵大柱嘴巴,将自己嘴里一口水果糖渣吐入,然后装模作样请教赵大柱,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吐的作者是谁。中文系出身的赵大柱再次露怯。这两次孟芸当众的放荡行为,让赵大柱欲火中烧。下午,赵大柱早早来到孟芸宿舍,他俩只吃了碗泡面,浪了整整一晚上。次日这对男女筋疲力尽,勉强混完了教学任务。晚上,孟芸与秦月娟一起去听演唱会,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孟芸倚在秦月娟肩上睡着了。演唱会散场后,秦月娟开车带着仍然睡眼朦胧的孟芸回家,孟芸就在秦月娟家美美地歇了一夜。那个晚上,赵大柱却无法入眠,他一夜敲了五六次孟芸宿舍的门,凄凄惨惨戚戚地过了一晚。第二天赵大柱就着凉高烧了,中午时体温接近四十摄氏度。秦月娟、孟芸慌忙送他上医院吊盐水。回宿舍后整个周末,孟芸衣不解带服侍赵大柱饮食起居。在这过程中,她得知赵大柱正在筹备结婚彩礼,遂决定结束这段露水欢情。赵大柱高烧退后,晚上找过孟芸几次,孟芸索性躲到秦月娟家中。秦月娟擅长吉他和打击乐,她和孟芸都是乐器发烧友。秦月娟小姑独处,她家房间众多,她也喜欢孟芸住宿其家,姐妹俩可以一起闹一起疯。从那时起,孟芸成为秦月娟家常客。 “我昨晚就回来了,小宝贝,我昨晚去找了你三次,都不在。你去哪了?” 自从孟芸栖身秦家后,秦月娟昵称孟芸为宝贝。赵大柱觉得他更有权这样称呼孟芸。 “我现在常常住在月娟家。什么小宝贝,恶心死了!我还小啊?你看,你才到我这儿!”孟芸右手放在赵大柱头顶,比划着赵大柱的身高,赵大柱头顶刚好与她的眼睛对齐。她发现赵大柱左手无名指上带着戒指,说道:“怎么,你都要结婚了,还想重温旧梦啊?我们可不能再荒唐下去了!” “我要换工作了,省经委外贸处。周世玉手下,他调我去的。” “哎呀,高升了!恭喜恭喜!双喜临门了!” 孟芸祝贺道。她颇为讶异:“周世玉调你去的?你和他很熟?深藏不露啊!” 赵大柱没回答。他向孟芸要求道:“小孟,我在一中还要呆半个月,交接工作。我在团中央时,他们已经答应我入党了。我想在一中解决组织问题。你愿意做我的入党介绍人吗?” “当然行啦!入党了,又是一大喜!” 不知孟芸是不熟悉党章还是太熟悉党的行为,对赵大柱这个明显不合规范的请求,她却一口答应,“入党要有两个介绍人呢,还有一位,你想请月娟呢,还是刘老师?” “都不是。徐校长答应做我的入党介绍人。” 赵大柱一屁股坐在孟芸的办公桌前,将孟芸拽过来坐在他的腿上,猛亲了她几口,“宝贝,谢谢你。我就知道求你的事,你一定会答应的。小秦和老刘都对我有些意见,不太肯做我的入党介绍人。” 这学期,赵大柱与刘一鸣、秦月娟的关系不太融洽。早年海外曾流传一篇署名刘一鸣的奇葩文《走向崩溃的中产阶级》。说该文奇葩,是因为各方都能以各自的立场阐述这篇文章,从而得出倾向于自己的结论。民运人士可以得出红朝崩溃的结论,文革派可以得出资本主义道路走不通的结论,民族主义者可以得出民族工业受全球化威胁的结论。这篇文章因此而引起轰动并受到各方的青睐。基于文章的格调,人们普遍认为该文的确出自反走资派的旗手刘一鸣。刘一鸣百口莫辩。文章的崩溃论调引起反共人士的鼓噪和支持,刘一鸣对此尤为光火。去年末,赵大柱默认这文章出自他之手。这让刘一鸣和赵大柱之间产生芥蒂。赵大柱刚到下江一中工作时,就视秦月娟为天人。他曾经试着追求过秦月娟,每次都以屈辱收场。秦姑娘倒也没怎么给他脸色看,但一姐自带气场,一颦一笑就把他给打发了。今年之前,他们还是维持相当和谐的同事关系。今年初,海内外反贼由于反感赵大柱的文风及其民族主义倾向,流言四起,说美丽小生赵大柱被红色美女包养,美女名单从一姐秦月娟到贵妇曹晓慧近十来个人。秦月娟与赵大柱同一个办公室,虽说她一向大气,但毕竟名义上待字闺中,不免难堪。赵大柱对此不置一辞,秦姑娘多少有些恼火。孟芸来下江一中不久,加之这位党代表不太热衷政治,对这一切不甚了解。 孟芸挣脱赵大柱,指着他手指上的戒指道:“小赵,你快结婚了吧?不能这样了!” “小孟,我已经拿了结婚证了,下月我们在省城办婚礼。” 赵大柱递了张照片给孟芸,“呶,我爱人。” “哎呀,四喜临门了!” 孟芸忙接过照片,“新娘子好漂亮啊!我都快酸死了!” 赞完,她夸张地把照片放嘴唇上摁了一下,又放胸脯上摁了一下,还给赵大柱。 赵大柱接过照片,乘势抓住孟芸的手道:“宝贝对我老婆真亲热啊。啧啧,照片上有你口水哎。同性恋吗?” “胡说八道!” 孟芸甩开赵大柱的手道。 “别装了!都和小秦住一起了,小秦都叫你宝贝了。睡一张床吧?...” “赵大柱,我可真恼了!” 孟芸打断赵大柱的话,沉下脸来,“你说我倒也罢了,反正我本来就是那样的女人。可秦月娟她是黄花大闺女,冰清玉洁,莹澈无瑕!” “从没人见过小秦有男朋友,她不是同性恋才怪!” 孟芸揪住赵大柱的衣领一拉,赵大柱连带座椅摔倒在地。孟芸俯身,一连串取笑出口: “哈哈,哥呀,你怎么这么不经打啊?以后打得过你老婆吗?你是男是女啊?你多小巧玲珑啊,我看你倒可以找个老公!” “我发誓,总有一天,你会求我坐在我的腿上!” 赵大柱恨恨地说。 “发什么誓呢?那两天,我不一直坐你腿上吗?” 孟芸乐得手舞足蹈,“你应当坐我腿上才对。你那么娇小,我们站一起,你比我低半个头,别人肯定以为你是我妹妹,没准有人还以为你是我女儿呢。哈哈哈哈!” 赵大柱索性躺倒在地:“我是说,你会大庭广众之下求我,说你爱我。然后我公然拒绝你。” 孟芸作怪脸:“至于吗?小赵,我在哪儿得罪了你了?怎么会有如此深仇大恨,要这样作贱我?” 赵大柱双手抱住孟芸的左小腿,问:“你不相信你会当众求我,坐我腿上?敢不敢打赌?” 孟芸沉吟半晌,挪开了被赵大柱抱着的腿,叹道:“这也不用打赌。我也没本事拒绝。倒是,真要有那一天,你可能会处于险境呢!” 见赵大柱不以为然,她分析说:“如果二十年后我求你,那时我都四十好几了,你未必还有心情玩。但是如果五年之内我当众求你,小赵,别忘了你我都出身寒门,你想当众折辱一个女人,就需要依附于某种势力。你不能自主,又想强迫别人低头,恐怕你会比我更有危险呢!” 赵大柱冷不防抱住孟芸双腿,往下猛拉。孟芸失重滚翻在地。赵大柱乘势抱住孟芸,嘴巴贴在孟芸的双唇上。 办公室门突然被打开,秦月娟闪了进来,见这情形,惊得合不拢口。她踢了孟芸屁股一脚,笑骂道: “哎,你俩怎么啦?这么压不住火?在地上滚?还有半点人民教师的样子吗?” 孟芸挣扎着爬起。她伸手拉赵大柱起来,笑道:“小赵大喜了,结婚,入党,提干,高兴得骨头软了,瘫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赵大柱趁机猛捏孟芸的手,爬了起来。 “哦?结婚?和你吗?这是你送给他的?” 秦月娟指着赵大柱手上的戒指问孟芸。她拽过孟芸的双手:“不是和你啊!小贱人,不害臊吗?” “害什么臊啊?姐,晚上回家我全告诉你。” 孟芸没羞没臊地回答。 秦月娟礼貌地向赵大柱表达热烈祝贺。孟芸和秦月娟接下去有课,赵大柱遂告辞作别。 * * * * * 中午,刘一鸣邀了其他年级组的语文教师张文海和史地教师王涛一起讨论孟芸拟的一份书单。下午是这学期初一科学课阶段考试,他们的讨论可以持续到学生放学回家。书单是应周世玉的请求,为下月初省经委主办的座谈会准备的一份发言提纲。参加座谈会的工商业大佬喜欢风花雪月,提纲本应从历史角度将富豪们风月场所中的寻欢作乐提升为风雅,但孟芸所拟的却是一份自说自话卖弄学问的发言稿。 秦月娟从孟芸手中拿过这份提纲,匆匆翻了下,笑着讥讽:“芸丫头,你可真会扯。这单子上的书你看过几本啊?那些大款,听了你这讲话,还不都昏睡过去啦?” “姐,领导讲话时,你哪次没睡过去?” 孟芸反驳,“你照着单子上念当然不行。不过,你可以说得风趣些啊,说成相声就有人听了。” “说成相声?怎么说啊?你倒是举个例子?” 秦月娟笑问。 孟芸摇头晃脑胡扯:“譬如说,那个陈圆圆,你就说她是韦小宝的丈母娘。她老公吴三桂是大汉奸。她毛脚女婿韦小宝洗心革面,解放台湾,成为民族英雄...” 秦月娟哈哈大笑,打断孟芸的胡扯:“韦小宝的师父陈近南,是朝廷反贼,台独分子。韦小宝什么时候解放过台湾?” “哦,是吗?” 孟芸不能自圆其说,开始混赖,“反正讲的是陈圆圆,她和大概是李自成,还是李自成的大将刘什么的有一腿,好像和崇祯皇帝的老丈人也有一腿,之前和不少江南名士也...” 孟芸突然觉得上过她的男人数目也不少,兴许比上过陈圆圆的男人数还要多,赶紧转移话题,“吴三桂为她冲冠一怒,李自成的江山就没了!真的倾国倾城呢!” 众人看着孟芸带孩子气的胡说八道,再看着那份学院老爷味很浓的一本正经的书单,不禁莞尔。这份演讲提纲具有典型的红朝特色,对演讲主题和内容,撰稿人不懂且说不上喜欢,演讲者不懂且只顾及如何喷,听众更不懂且肯定不关心讲的是啥。演讲完毕后大家都会假装不假装地都懂了都喜欢了,演讲人顿时就博古通今,听众也跟着通今博古,于是大家的品味和素养提升了好几个层次。孟芸所撰提纲的主题是东方美女的悲惨生涯,秉承的是千红窟万艳杯的套路。但与两年前她与周世玉用艳杯红窟作笔名写的文章不同,两年前的文章描述的是现代被拐卖妇女的遭遇。最近,海外报刊揭露港台富豪去柬埔寨买处,说是几百美元就能给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开苞。这种煞风景的内容当然不能出现在周世玉的演讲之中。孟芸所撰的提纲仅仅着眼于古代美女,从传说中的三代昏君宠妃直到明末秦淮名妓,一顿海抄。 提纲先从妹喜、妲己、褒姒开始,展现演讲人悲天悯人的情怀。她们明明只是男人的玩物,死得悲惨还不算,还要她们承担亡国责任。妹喜和妲己,这俩相差几百年的美女,在史学家笔下,作的恶几乎一模一样;她俩的老公,作的恶也是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有些女子,出身低贱,被命运卷入上流社会,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可悲可叹。著名的四大美女,王昭君和杨玉环,嫁给父子两代人,最后塞外青冢,马嵬孤魂;西施和貂婵,明知结局悲惨,还是往火坑里跳!提纲既引用主流史料,也有齐东野语,包括西施被越政府沉江,貂婵为关武圣处斩。 接着讲一些从没混进上流社会的下层女子,更加不能自主,只好凭自己的才华挣扎。重点举了两个例子,其一是被朱熹抓入监狱的南宋营妓严蕊,以及她的《卜算子》,二是为富家子弟所霸占的贫女吴淑姬,被人告发有奸情并判了徒刑,以及她的《长相思令》。 然后是历史上的风尘女子,苏小小、徐月英、薛涛、乐婉、严蕊等人的身世,她们的文章、诗词、歌赋。与之对比的是男人们装模作样,男扮女腔写出来的东西,以及上流社会女人缺乏风味,譬如曹大姑班昭要女孩子弄砖弄瓦的训言。提纲特意提到击鼓战金山的梁红玉,就是出身青楼。而花木兰、樊梨花、穆桂英全是戏台上人物。好不容易出了个货真价实的巾帼民族英雄,恰恰出身娼妓。 最后是明末的那几个江南名妓,柳如是、李香、董小宛、陈圆圆、王修微等人,蕙心纨质,国色天香;她们的文采风华,傲骨柔肠。与之对比的是当时的士大夫们的风范,既想投奔新朝,又想留下节名,写一些羞羞答答,不知何意的文章。代表人物有名士吴伟业、钱谦益等。提纲提到那些名妓大多下场悲惨,柳如是被族人逼得自缢,杨宛叔被强盗所杀,王微波被流寇断头,葛蕊芳亡国后被俘死节,陈圆圆、薛素素、沙才、沙嫩活得难受,生不如死。 提纲广征博引,罗列了一大堆书单,以显示演讲人博学多才。 张文海和王涛翻着孟芸写的提纲,有些哭笑不得。 “小孟老师啊,这个什么,合适吗?座谈会是大富豪啊!有兴趣听这些东西吗?演讲人是省经委外贸办的,讲这些东西,和座谈会不切题啊!再说,这些东西你自己搞得清楚吗?”张文海问孟芸。 “哈,我哪搞得清楚这些啊,都是抄来的!至于合不合适,刘老师说肯定合适。” 孟芸一指老爱捣浆糊的刘余孽,“刘老师说,因为没人在意,你说的看起来越有学问,就越合适。这都是刘老师的主意,你们问他去!” 孟芸接到周世玉要求,写什么有身份的人风流倜傥之高贵,觉得很为难。将青楼文化说得高大上不难,但富豪的意思很明显,青楼文化高大上,不是指妓女高大上,而是嫖客高大上。结合当代具体实例,譬如去柬埔寨买处,或者在宴席上吃少妇当众挤的奶,那是富豪们风流倜傥带给穷苦人家的接济,是高贵的慈善行为。当然演讲稿不能这样编,这样编的话就击穿了人类道德底线了。实话实说在全世界都是禁忌。至于怎样编,孟芸也没主意,只好请教刘一鸣。刘一鸣说你随便编,重要的是突出两点。一是讲稿要体现演讲人有学问;二是提醒演讲人,不必照着讲稿说话,自由发挥,爱说啥说啥。座谈会上没人会关注宾主到底说了些什么,到时只要把讲稿扔给记者,那帮记者自然会整理成一篇洋洋洒洒大作见报。这样宾主就全提高了层次,社会上芸芸众生就会为他们的领导人有这么大的学问而感到自豪。其实即便老百姓不为此骄傲,只要报纸上说大众自豪,大众肯定就会自豪,你没法证明老百姓不自豪;随便在街上拉一个人问,在没有任何逼迫下,他的回答肯定是他自豪。至于撰稿人和演讲人在有些观念上有区别,各自表述就是了。就像上次开学典礼上演的《杜鹃山》,老汉俺唱的是“抢一个共产党领路向钱”,但观众肯定是照着剧本上“领路向前”来听的。所以,爱怎么写怎么写,爱怎么讲怎么讲,爱怎么听怎么听,反正大家都不懂,正好各自理解。孟芸在刘老师这般教导下,鼓捣出了这份讲话稿。讲话稿分两部分,一部分是事后给记者看的提纲,描述古代女子如何处境悲惨却光彩照人。另一部分是不能见诸报端,只给周世玉看的演讲指导,着重指出美女之所以光彩照人,是因为男人的滋润,仕女没有帝王将相不可能留下美名,名妓没有名士也不可能留名。所以座谈会上各位大佬今后的努力,将使美女文化更加灿烂。 刘一鸣见大家把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于是发表长篇大论: “对这个提纲的最大争议,就是它是不是切题,也就是说,在吸引海外资金,对象是富豪的座谈会上,这样一个谈东方女性的发言是不是适合。我看很适合!我朝现如今的领导人,去国外访问,谈一些受访国文豪或领袖的大作,已经成为常态。比如,去美国谈马克-吐温,去俄国谈托尔斯泰,去法国谈巴尔扎克,去英国谈莎士比亚。而在国内演讲,现今领导往往从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史集经典中抄几句生僻辞句,甚至还会让翻译翻成英文。所有这些有个共同特点,就是听众,不管是国内听众还是国外听众,统统是不懂的。切不切题不重要,到美国去访问,不是为了讨论吐温。到俄国访问,不是为了探讨托尔斯泰。所以投资座谈会上谈女人,没什么不妥!我们谈论西方文化,不是为了显示我们热爱英美苏俄文学,更不是博取洋人的好感。今上用英文背诵美国大酋长的宣言,能博取多少美国人的好感?恐怕找一个有好感的都难,反倒是说今上附庸风雅的美国佬比比皆是!今上自己难道不知道这点?领袖谈论那些文豪,只是向全国人民宣示,然后以全国人民之口向全世界人民宣示,我们的领导人有博古通今之识,经天纬地之才。这个就像有些国家的领导人,架鹰骑虎,显示力量。然后,我们百姓,我们群众,就会为之自豪。所以,对于座谈会的题材,不必考虑与会者的感受,反正大家都不懂,小孟老师没必要搞懂她抄的东西,周家少爷更没必要搞懂他讲些什么,甚至看到不认识的字,不读和读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重要的是,那篇要见报的讲话稿一定要显得有惊天动地的学问。所谓惊天动地,就是把所有人搞糊涂,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捣浆糊!这是我们这时代的特色!” 秦月娟听得新鲜,禁不住笑:“刘老,跟您在一起真长见识!原来学问还能这样研究的!”她转过脸对着孟芸,“小丫头,我对你的景仰有如滔滔江水!” 她又转向另二位,“张老师,王老师,我听说你们那一代人,从小打架斗殴,经常头破血流的,却很爱读书,太祖语录,样板戏都能倒背如流的。并不像后来宣传上说的,都是白卷英雄。” “白卷英雄,是那些对读书没兴趣的当权派强加给人的罪名!” 刘一鸣再次攻击走资派,“那位白卷英雄,只是因为生产忙,没空复习考试,写了两句牢骚话在考卷上。怎么啦?有什么错吗?这类事走资派的祖师爷欧美大学没少发生啊!他们好像都进大学了。我们写了两句牢骚,就是白卷造反派,没道理啊!走资派,自己成天打桥牌不读书,对渴望读书的青年,疯狂打压,还说人是白卷造反派,这都什么事啊!” 王涛老师不敢接刘一鸣的茬,回答秦月娟道,“我和张老师都是六十年代初出生的,我们小学正赶上文革。那时没书读,对读书特别渴望,而且特别享受。我记得小时候泡病假,在家翻太祖选集,其中有篇是说农民起义,从陈胜吴广到太平天国义和团,正文下面还有注释。我当时翻来覆去读了好几十遍,连带注释,我都能熟练背诵。后来上大学、工作,同学同事里竟有好几个说有相同的经历。可见我们对读书是多么疯狂!文革后,西方思潮大量涌入,我们几乎什么书都读,什么电影都看。” “文革时期的小说,太祖语录都是粗体黑字,有些小说,五分之一多是黑体字,我们都读得津津有味。文革后期,有所松动,可以看水浒三国西游,那更是如饥似渴了!” 张文海附和道,“我记得有次发高烧三十九度,在家坐床上读水浒,炉上正炖着蹄膀。读到书里那帮强盗大腕酒大块肉的吃喝,一时兴起,爬起来把锅里的蹄膀吃得精光。我老爹回家后骂,‘你他妈的生这种病,我们家不是要让你吃穷掉了吗!’” 王涛不住点头,道:“我们当时读书,囫囵吞枣,不管懂不懂,硬着头皮看下去。记得看一本萨特的小说,看得想睡觉,但也坚持看完了。那本书里有个人到图书馆看书,照着字母顺序找书看,好像是看了二十多年,才看到字母‘L’。我们当时的情景差不多,拿到书就翻,如果那本书被说成是名著,怎么着也要把它翻完。比如最近刚看完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根本看不明白,因为是名著,咬着牙看完了。我还准备看《追忆似水年华》。那书肯定乏味,据说书的一开头就用几十页描写失眠时境况,我到是决定上床睡不着时看,保证没翻几页,就会睡过去。” “嗳,王老师,您这点像我姐!” 孟芸没忘了挪揄秦月娟,“我这位姐姐,把我们学校图书馆的书搬家里去,茶几上搁一本,沙发座沿上搁一本,床头柜上搁一本,就是书房的书桌上没书。每次翻开书两分钟就能睡着。两礼拜换一批。我记得上月刚替她还回的一本书,昨又出现在她枕头边上了。嗳,要我说,我们总书记总理都没我们秦奶奶读的书多。” 王涛和张文海听着想笑,但碍于秦月娟情面,没敢笑出声。张文海问道: “小孟老师认小秦老师当姐姐了?她卧室里的事你也知道?” 孟芸见王涛和张文海强憋着笑的怪样,笑答道:“我就住她家里。张老师,王老师,你们想笑就笑出来,我姐没那么小气。她何止是我姐姐,她就像我妈妈一样,女儿说两句妈妈的糗事,妈妈不会生气的!” 这两句话说得秦月娟彻底没了脾气:“瞧这丫头,嘴巴涂了蜜一样!” “小秦大气,这是公认的!这也是我办公室选这里的原因。” 刘一鸣赞道。四、五年前,下江一中陆续分配来一批新教师,学校将新来的秦月娟、姚南枝、赵大柱和数学老师魏刚分在一个办公室,教同一年级的数理化和语文。这办公室内,虽然大伙的价值观不尽相同,但却能相当和谐地共处,没有其他办公室内那种相互挤兑倾轧甚至打小报告的情况。刘一鸣看着这些年轻人眼热,也挤进这间办公室,和年轻人迅速打成一片。一次政治学习中,刘一鸣总结道:这办公室之所以不像其他办公室那样关系紧张,是大家人生目标各异,没有利害冲突。他自己跟着大学教授研究程颢、程颐,小秦不会在意中学的职位高下,小赵着眼在外面写政论文,小姚有自己的摇滚乐队,小魏一门心思想考研究生,这办公室内没人会为职称、工资、住房、年级组长教研组长这类事闹得不可开交。魏刚考取研究生,孟芸调入,格局没变。刘一鸣十分满意这办公室的氛围。 张文海见刘一鸣如此说,倒也放开了:“现在看到领袖们晒书单,大概就像小秦老师那样读的书。” 王涛有不同看法:“领袖们晒书单,看起来有些夸张,但我大致还是相信的。我们读书,也差不多...” 刘一鸣见话题有些偏离讽刺走资派的轨道,打断王涛的话,作总结性发言:“晒书单这档事,恰恰说明对自己的知识缺乏信心。我朝第一代领袖,全世界都知道他们有真本领;太祖的诗词,朝野无出其右,所以不用晒书单。第二代领袖们,也出自战争年代,厚重少文,不屑晒书单。当今走资派,一代不如一代,只能靠秘书捣浆糊,以提高他们的声誉。小孟老师这提纲,写得很不错,能够照顾到全世界资产阶级的方方面面,特别是走资派爱虚荣爱面子;听讲的资本家也没损失,兴许还能得到实惠。反正就是,啊?我们都有体会,领导在上面讲,各位谁会记得讲了些什么?” 刘一鸣总结完后,众人也没什么可补充。张文海和王涛告辞返回他们自己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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