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从星期三起,下班回家后,秦月娟就会接到电话,通话时间很长;有时断了,几分钟后电话铃又会响。起先,孟芸嘟嘟囔囔嘲笑卫姑爷怎么猴急猴急的,吃相太难看啦,搅得她这位当家做主的无产者不得休息。渐渐地,孟芸发觉不对劲,电话应该是秦月娟母亲打来的,通话里面时不时夹杂着孟芸的名字,似乎是在争吵。星期五晚上,争吵趋于激烈。秦月娟干脆挂掉电话,并把屋内的电话线全拔掉了。 五月中旬的晚上,天空乌云密布,远处微微闪烁电光,一阵阵轻雷随之响起。户外闷热潮湿。孟芸抱腿缩在客厅的沙发上,不时打着寒颤。她隐约觉得她这株小草在月宫里被月娥庇护的幸福日子就要到头了,《茶花女》的戏码正在上演,月娥的母亲一定认为装饰月宫的花草品秩必须高贵,像芸香草什么的佩在月姝身上是不合适的,更何况这颗草满身污垢,冲刷不干净。孟芸闷坐良久,站起来插上电话线。果然如她所料,不久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孟芸刚想拿起听筒,却听秦月娟卧室内传出一声断喝:“不许接!” 孟芸吓得赶紧把电话线再次拔掉。 孟芸推开秦月娟卧室的门。秦月娟和衣躺在床上,脸上罩着本摊开的书,床头台灯亮着。孟芸爬上床,挪开秦月娟脸上的书,将它放在床头柜上。秦月娟闭着眼睛。孟芸关掉靠近秦月娟那头床头柜的台灯,和衣睡在秦月娟身旁。整个晚上,秦月娟翻来覆去。孟芸缩在秦月娟身旁一动不动,不过也没睡着。 次日,秦月娟、孟芸早早起床。孟芸起床后就插上电话线。吃完早餐,孟芸突然发难,拿出上星期为卫英和秦月娟准备的绳索和毛巾,捆住秦月娟的双脚,塞住秦月娟的嘴巴,抱起秦月娟,扔到客厅的沙发上。没多久,电话铃响起,孟芸拿起了话机。 “小月,怎么不接电话?妈妈的话就那么...” 听筒里传来秦月娟母亲张玲严厉的声音。 “啊,阿姨您好!您好,阿姨!我是孟芸。” 孟芸打断秦母的话,“月娟...她...忙着。昨天电话坏了。阿姨,您要是有什么...什么...和我有关的事,直接和我说吧。月娟她会听您的话的。” 电话机里长久静默。孟芸心跳加速,如同犯人等待法官念判词。 “小孟,你在听吗?” 听筒里终于出声。 “在呢。您说!” 孟芸打开电话机喇叭,放下听筒,紧握住秦月娟的双手。 “小孟,阿姨没准备...没准备好讲话的内容,有些措辞恐怕...辞不达意。我一个做母亲的,你能体谅吗?” “嗯!阿姨您说吧,我明白!” 秦母张玲说得结结巴巴,但条理清楚,意思明确。 秦月娟表面上是全省太子党一姐,但以她的年龄和资历,根本不够格!她之所以有一姐称号,一是她的强势家庭背景。她祖父母外祖父母是红朝打天下的功臣,浴过火浴过血的,这种背景在省内几乎是碾压性的;放在全国,也足以笑傲。党内,尤其是党领导下的军队,虽然派系复杂,但父祖辈的等级品秩会得到特别的尊重。其二,也是更重要的,秦月娟是个逍遥派,哪条边都不沾,因此各方都能接受,各方在表面上都可以聚集在她的旗帜之下。但秦月娟的能力和资历明显不行,可以说是极差,远远当不了旗手,当个普通战士都不够格,她在政治上根本就是个白痴。在省内外波谲云诡的政治斗争中,地头蛇远比强势龙厉害。她这种能力和背景的反差,真要是投入到政治斗争中去,分分钟会被绞杀。她武侠小说看多了,老想着行侠仗义,保护弱者。如果那弱者仅仅是被地方黑社会欺凌,那问题不大,她由家族赋予的力量,足以当侠女扶危救困。但孟芸的处境,家里那么多摄像头,显然已经掉入政治漩涡中去了。从漩涡中捞人,是一件高难度的活,要有高度的技能技巧和高度的运气,否则施救者会跟着灭顶。秦家没那种能耐,秦月娟更不行。孟芸落难,秦家愿意帮忙,但限于秦家的能力,只能旁敲侧击,不能正面投入。省委给孟芸一套豪宅,孟芸不去住,却托庇于秦月娟,这无疑是宣告省委给的那套房子有重大问题。这事要是捅到上层,或是捅到大众视野之下,敌对双方将不得不因此短兵相接,庇护人秦月娟也将立刻陷入其中。可是迄今为止,秦月娟连哪方布下陷阱都搞不清楚,跳下去哪里还能活命?所以,不是秦家不愿施救,是没那能力。孟芸应当自救,自己弄清楚到底是哪方想要害她。很可能谁都不想害她,只是把她当作棋子。但她自己的逃离却可能直接触发双方驳火,结果双方不得不先把她和她的保护人牺牲掉。这些迹象从秦母张玲每天收到不明电话可以看出,至少有一方对孟芸的逃离极其恼火。这些不明电话据查是由国务院系统打来的。电话直接威胁秦母,告诫她女儿须远离孟芸,要秦母掂掂她女儿的份量,她女儿根本没能力保护孟芸。他们之所以还没对她女儿下手,不是因为他们怕了她女儿,而是他们尊重秦家以往对红朝的贡献。但他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们的事业是正义的,正义的事业是所向披靡的,她女儿不要站到正义的对立面去! 秦母讲话时,孟芸微微颤抖,却没挪动身子,也没插一句话。直到秦母表示她已经讲完后,孟芸才说话: “谢谢阿姨!阿姨说得真好,我以前不清楚,不懂事,现在明白了。月娟姐姐为我付出太多,已经超过极限了!我再住在月娟姐姐这里,对我,对所有人都没好处!我下午就搬家!” 孟芸挂掉电话,发现秦月娟已泪流满面。孟芸强忍住泪水,取出秦月娟嘴里的毛巾,解开秦月娟双脚上的绳索。她终于忍不住,哇地哭出声来,倒在秦月娟怀里。姐妹俩抱头痛哭。早先,秦月娟想强留下孟芸,以成就她保护弱女子的义举,因此她不许孟芸接电话。听了她母亲这席话后,秦月娟明白她力有不逮,根本保护不了孟芸。她只是只纸老虎,看起来好像人们都怕她,只不过是人家让着她而已。真要争斗起来,她哪里是人家的对手,没准还因此害了孟芸。秦月娟抚着孟芸的头发道: “妹妹,原谅姐姐。姐姐无能,每件事都做得有头无尾。好事没做成一件...” 孟芸打断秦月娟的话,哭道:“姐姐说哪里话!没有你,我在下江一中根本混不下去!那次,要不是你和卫平,我就再也没法教学,再也没法维持课堂纪律,再也没法与学生,还有同事相处了!” 孟芸忆起往事,“以前在省机关,常常有人在我胸口抓一把,屁股上拍一下。还有人,还是个男人,在食堂里,当着众人的面,往我饭盒里擤鼻涕。我没丝毫办法。” 秦月娟听得都快吐了:“这么恶毒!就没人站出来制止吗?” “其实大多数人都很善良。但是许多人虽然看不惯,也只能暗中给我一点好处或者安慰,没人公开站出来。姐姐,你是这两年来第一个站出来呵护我的。还有卫平、李碧荷。卫平他们帮我,也是因为姐姐你!” 孟芸抹去自己脸上泪水,再抹去秦月娟脸上泪水,“只有姐姐能公然呵护我!这两月,在姐姐家,是我最幸福的日子!姐姐,谢谢你!” 秦月娟又流泪了:“以后你隔三差五的,来我这住住。谅这也不耽误那些人的正义事业。他们说的正义事业肯定不是抓小三,所以不是针对你,我们不搅局就是了。” 孟芸点头道:“是啊!也许我们想多了,可能没那么可怕。只是...,正义事业那么伟大,竟不能堂堂正正,还要在小三家装监控,太滑稽了!” 秦月娟破涕而笑,分析道:“如果正义事业是对付周浩天的,这几天你就会收到周浩天或者周世玉的电话;或者周浩天周世玉亲自来。所以,我看下礼拜一,或者礼拜二就会见分晓了。” 秦月娟和孟芸就这么哭哭啼啼夹着些惨笑消磨了大半天,她俩都对那个正义事业的主持人和执行人充满好奇。正义事业的对象必然是孟芸的姘头或孟芸本人,否则在孟芸的房子里装监控就没有意义,因为没有人会认为孟芸是某个阴谋集团成员。孟芸本人不太可能,她太容易对付了,一个普通人擤鼻涕在她饭盒里她都不敢声张,哪里用得着搞得那么复杂。所以,正义事业的对象只能是孟芸的姘头。那执行人应该很熟悉孟芸的姘头,知道那姘头一定会到孟芸的豪宅来。有权经常出入孟芸豪宅的人只有周世玉和周浩天。因此,正义事业的对象大概率是周浩天。由这些迹象可知,正义事业的执行人应该很熟悉周浩天和孟芸,而且知道这所豪宅的来龙去脉,也就是说知道这所豪宅是周家父子藏娇的金屋。在秦月娟和孟芸脑海里,正义事业的主持人是个迷一样的人,说他是大人物,做事怎的如此鬼鬼祟祟,竟要在一个小姑娘家装摄像头窃听器。说他是个小人物,可他知道秦月娟母亲的电话号码。要知道秦母不是一般人,她的电话号码连省委书记周浩天都未必搞得到。秦月娟要孟芸讲讲她在省城当小三的原委,以及混成现在这副惨象的原因。孟芸说了她这两年的经历。她检讨说,她混成现在这副模样主要怪她自己。她自暴自弃后,一是的的确确伤害了正宫原配。二是,别人因此知道她不是周浩天的专属女人了。这后一条更致命,导致她彻底失去保护。一门心思做周家父子的玩物,只有曹晓慧恼怒。但如果是老大玩剩下的,阿狗阿猫就都可以侵犯了。她的下场也因此比大多数小三要惨得多。 * * * * * 下午,在孟芸的请求下,秦月娟和孟芸去药店买了安眠药和避孕药。买药时,秦月娟和孟芸的眼眶都有些潮湿。在月宫被月姐庇护的日子里,除了五一节搬家前两天吃了两片安眠药,孟芸两月来没碰过任何药物,现在这两款药她又要经常服用了。回家后,秦月娟只给孟芸两片安眠药和两片避孕药,规定每天在校办公室内,限量发给孟芸这两款药,以免她一时想不开,把整瓶药吞进肚里。 * * * * * 傍晚,秦月娟和孟芸匆匆吃了点泡面。然后,秦月娟开车,送孟芸去她的豪宅。孟芸的行李十分简单,就是一只手提箱。 进房安顿好后,秦月娟在各个房间察看了一番,然后回到了客厅。秦月娟拉着孟芸站到了摄像头前,鞠了一躬,指着孟芸道: “正义事业的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婶婶阿姨,你们看她多柔顺啊,你们放她一条生路吧!她不会与你们作对的!我和她,祝你们的事业早早成功,早早完成!完成后,请放她一马!谢谢你们,谢谢!” 她接着招呼孟芸道:“去求求他们!” 孟芸扑通跪倒,对着摄像头磕了三个响头,道:“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婶婶阿姨大哥大姐,求求你们给我一点生趣!我不会搅黄你们正义的事业的。不过,来我这里的人,都曾经是我的领导同事朋友学生甚至是我爱恋过的人,我不能瞒着他们,我会告诉他们这里有摄像头窃听器的。如果我瞒着他们,他们因而出事,我会内疚到活不下去的!我活不了,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中央没准会彻查的!我很乖的,长得也好看。你们给我生路,你们给我一点点生趣,我会献身于正义事业的!谢谢你们,我每天给你们磕十个头!” 说完,孟芸趴在地板上咚咚地又磕了十个响头。 秦月娟听得又气又急又惊又佩服,五味杂陈。这小贱人奴性深入骨髓,但又坚守底线,不落井下石;寒怕到了极点,又准备死难。周浩天周世玉真他妈的好福气,摊上这傻丫头,欺凌完了她还能指望得到她的回护。秦月娟扶起孟芸,再对摄像头鞠躬道: “谢谢你们!你们今天,看到了她对她的相好的态度。她多有情义啊!你们放她一条生路,以后她会报恩的!江湖险恶,没人保证不失足。你们今天的所为,并不光明正大。万一明天你们有什么闪失,也能指望她,至少不会落井下石。谢谢你们!” 秦月娟突然想到,她们对着镜头又是鞠躬又是磕头,爷爷奶奶都叫了,那镜头里的瘪三要笑坏了!她秦月娟家世等级很可能比镜头里的正义事业主持人执行人高出好几层楼。那执行人是中央大员还可以说说,要是个混混,妈的,老秦家的脸面要被她丢光了,她这辈子简直没法姓秦了!不行,她得找回些场子,否则太窝囊了!秦月娟咳嗽了一下,五年的教学生涯锻炼出了出色的演讲能力。她调整声调道:“在江湖上混,要拎得清,凡事三思后行,不要自以为是!我们姐妹没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更没做过对不起党和国家的事!我们不想评估你们的事业是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但是,正义的事业,特别是在我们泱泱大国,在我们党内,请注意,我党是执政党,不该鬼鬼祟祟,更不该伤及无辜!我们不是你们的敌人,对不对?所以,留一条活路给孟芸,对你们是十分明智的!否则,我绝不会坐视不管!战无不胜的只有太祖爷思想,你们摸摸心口想想,你们哪来的力量可以永远赢下去?” * * * * * 孟芸独自倒在床上,眼望着天花板出神。从此以后,她又成为笼中鸟了。但这次和在省城不同,在省城时,她是被鸟笼的主人抓进鸟笼的;这次,她似乎是被鸟笼主人的敌人赶进鸟笼的,这实在太荒唐了!按理,鸟笼主人的敌人应当解放笼鸟,现在却反其道行之,怎能指望他们在打倒旧主人后释放笼鸟?他们大概率只是为了夺取鸟笼,成为笼中鸟新的主人而已。 孟芸心中一片绝望。这两月在月宫里,她充满欢乐,可以在秦月娟面前撒娇撒痴,装疯卖傻,阶级斗争天天讲。她也充满憧憬,规划着平时教书育人,课余弹琴作画,还要成立女子乐队,假期里姐妹们一起唱一起跳一起疯。而今,这些梦想如镜中花般虚幻,甚至还不如镜中花,就像水中月,既虚幻又不堪一丝微扰,梦刚成型就支离破碎。孟芸下床,摸索出笔墨,在卧室墙上涂了一阕《青玉案》: 青玉案——水中天 一泓清水收穹宇,玉月嵌,金星布。 映浸碧云穿翠树。 偶然声啸,惊飞鸥鹭,掠影斜痕渡。
奢望美好久长驻,幻景从来更难固。 皎洁光阴能几许? 微风吹过,数丝烟雨,境碎池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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