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9年1月1日，我含着泪撇下还不满一周岁的双胞胎女儿，以陪读者的身份，来到了加拿大我丈夫就读博士学位的麦吉尔大学城市所在地——蒙特利尔，这座北纬45度冬季长达半年且素有冰雪之城美誉的寒带城市。

　　时值寒冬腊月，当我乘坐的飞机降落在蒙城机场，我看到除了停机坪和飞机跑道的积雪被清除以外，四处是一片白雪茫茫。出了机场，看到满心欢喜冒出的哈气就能使睫毛结成冰柱前来接我的丈夫，我初识了这座冰雪之城的寒冬。

　　隆冬的蒙城几乎三天就下一场雪，五天就来一场冰雨，我从国内带来的俏丽的羽绒棉靴根本无法抵御这种气候。记得我穿着崭新的羽绒靴跟我丈夫去报名学英语时，在十字路口等绿灯的当口，我一脚踩在雨雪夹杂的积水里，冰冷的雪水迅速浸透了羽绒靴，寒冷立刻顺着脚趾传遍了我的全身，使我无法挪步，只得在丈夫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返回住处。

　　我缩在出租屋丈夫捡来的沙发上用毛巾捂着脚，看着屋外街道对面房檐儿上大串儿的冰柱，再想想自己在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聋子听不懂别人说的话，突然变成了哑巴无法跟别人说话，从一种在国内积极生活精神上充实的状态中，突然坠落到了精神世界的最低谷，一股寒冷的泪水顺着面颊流进了我的心窝，眼角的泪珠也仿佛结成了冰串儿，我感到自己真的掉进了冰天雪地的寒冬。

　　为了生计我还来不及擦拭眼角的泪水，就毅然丢掉国内带来的那双俏丽的羽绒靴买了一双笨重却防水的棉雨靴，同时也不得不丢弃自己精神层面的支柱，和内心已经筑起的尊严而四处打工。

　　刚来蒙特利尔时我一句英语也不会说，但还是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在服装仓库包装衣服只要会说汉语就成的临时工作。临时工大多数都是和我一样以陪读身份来蒙特利尔的女性，大家每天在午餐时间谈论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在陪读的这几年时间里如何多挣一点钱，如何节省每一分钱，这样回国后把加元换成人民币就能买几大件家电，把自己的物质生活改善一番。姐妹们还相互鼓励地说，我们在国外这样抠门儿，就是为了回国后可以享受小康生活。

　　虽说国内当时的物质没有像加拿大这么丰富，但我们夫妻俩的工资也够我们每个月的开销，没有像现在这种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心态，尽管我来到加拿大打工每月挣来的加元比我在国内的月工资高出十几倍，但我打工挣的钱是蒙市劳力工的最低工资，生活在这里，我们从心理上已经觉得处在了贫困线的边缘。这种由国内到国外从精神上到物质上形成的反差，更加让我感到我的身体随着蒙市这漫长而寒冷的严冬从骨髓里渗出寒冷。

　　我们这些以妻子身份来陪读的女同胞，大多数在国内都受过高等教育，但是出国后由于种种原因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专业，当临时工挣钱补贴家用。严酷的生活把我们都变得非常现实，那时我们经常奔走相告成群结伙地出入教堂义卖场所和Garage Sell。花25加分买一件旧呢子大衣就能抵御一个寒冷的冬季，花1加元买一个二手电话，就能跟国内的亲人通话。日子虽然很艰苦，但我们都清楚地意识到这种艰苦是短暂的，大家都从心里企盼着尽早结束留学生涯，回到祖国去，回到自己的亲人身边去，每个人都憧憬着回国后美好的生活。然而，美好的愿望与现实常常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

　　1989年“6.4”事件之后，加拿大政府对当时所有在加拿大留学的学生敞开了移民的大门，和我们有着相似经历承受着与孩子分离痛苦的留学生夫妇都递交了移民申请表，同时告诉我们成为移民最现实的利益就是解决与孩子分离的问题。当时我和我丈夫思念孩子的心情非常迫切，为了尽早和孩子团聚，我们和大伙一样借着这个机会向加拿大联邦移民局递交了移民申请。一年后我们的移民申请获得了批准。

　　我和我丈夫获得移民身份后，我们的双胞胎女儿终于在异国他乡见第一次到了她们的爸爸，我们全家终于团聚在了蒙特利尔这座冰雪之城的土地上。

　　二

　　我的移民生活是从学习说话开始的。

　　虽然我在国内攻读硕士学位前后几年学习过一门外语，可不是英语，也不是法语。来到这座英法双语城市后，我顿时感觉到变成了聋哑人和文盲。必须尽快学会说话！

　　记得我第一次走进英语教室时，老师已经在讲台前恭侯学生了，她一见到我就和蔼地对我说：“Please sit down!”。我知道她说的这句话是英语，可我着实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又是第一次面对一个货真价实的洋人英语老师，我一下子就傻了，僵直地站在教室里不知所措。老师见我一副茫然的样子，就走到课桌前，拍拍椅子自己坐下来，然后又指着旁边的椅子对我说：“Please sit down！”，我这才反应过来老师刚才说的那句英语应该是“请坐” 的意思。我这是在加拿大生活啊，连一句“Please sit down！”这么简单的话都听不懂，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于是，我这个已经三十岁、两个孩子的母亲，便风雨无阻顶着狂风暴雪上语言学校，拼着我最大的努力，见缝插针地苦学英语。

　　蒙特利尔的冬天漫长而寒冷，最无法忍受的是经常下冰雨，去上课遇上冰雨天，就如同撞进了冰沙飞扬的世界。冰雨借着风势打在我的脸上，疼得我眼泪直往下淌，雨水加上冰雪模糊了我的眼睛，使我看不清脚下的路，心里更是哭泣着看不清生活的前景，有多少次我忍受着这种身心的痛苦，边哭边往学校奔跑，边哭边往家里奔跑，寒冬对我来说比别人显得更冷更长。

　　我刚学会用英语数数的时候，按捺不住心里的喜悦，竟然像小学生刚识字一样在大街上见到数字就大声地读出来。一位跟我一样以陪读身份来蒙特利尔，已经在国内拿到英语硕士学位的朋友看到我这个样子，发愁地对我说：“我真不知道是应该为你感到高兴，还是应该为你感到难过。像你这么大岁数刚开始学英语，什么时候你才能用英语跟洋人交谈，什么时候你才能在蒙特利尔找到工作哪！”

　　语言障碍、文化休克、对祖国亲人的思念，再加上蒙特利尔漫长而难耐的冬季，我就像撞进冰窟窿里的一头鹿，苦苦挣扎也挣脱不了脚下的寒冷，我的心拔凉拔凉。

　　就靠上了几天语言学校只能勉强应付一点点日常生活用语的那点儿英语，我报名上了蒙特利尔Vanier学院的幼儿教育专业成人班。

　　第一天去学院上课的课程是幼教专业第一学期的必修课之一，The Child and Health。当老师在讲台上开始讲课时，我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就什么也听不见了，看着老师的嘴巴一张一合，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回到家后我丈夫问道：“课上得怎么样？”

　　我沮丧地说：“一句也没听懂。”

　　丈夫笑着说道：“没关系，万事开头难，你慢慢熟悉了专业词汇就能听懂老师讲课的内容了。有课堂笔记吗？我看看能不能帮帮你。”

　　我把课堂笔记拿给他，整页纸上只有一个词“Feeding”，他看了笔记之后问我：“这就是你做的课堂笔记呀？”我委屈地说：“整个一堂课老师在黑板上就写了这么一个词，其余的时间要么是她讲，要么是同学们举手发言，要么是分组讨论，我懵懵懂懂什么也听不懂。”丈夫宽慰我说道：“那你只好笨鸟先飞了，每次上课前把所要学习章节里所有的生词都用英汉词典查出来，我相信这么做对你的专业课学习会有帮助。”

　　我翻开专业书的第一章，用了几乎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才查看了三行，这三行当中几乎每一个词对我来说都是生词，关键的问题是查出了生词我却依然读不懂句子。望着这本厚厚的专业书，我大有叫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的感觉，一股股寒冷时时袭着我的心，可是为了谋生我不得不顶着寒冷读下去。我丈夫几乎成了我的专业课翻译，我花费了比当地英语为母语的学生多几倍的时间和精力，在丈夫的帮助和自己不懈的努力下，终于加快了专业课的阅读速度并提高了对专业课的理解能力。

　　一个学期下来，我不仅从一个上午看不了三行字，提高到能够看一个段落、一页、几页，在跟同学临时组成学习小组完成作业的过程中，我用英语结识了新的朋友，加深了跟当地同学的友谊。第一学期结束时，我选修的四门必修课以全部合格而被学院告知可以顺利地进入第二学期，这个结果和各科老师对我的评价给了我巨大的鼓舞，我信心十足地进入第二学期的学习。

　　我在寒冬里冒着暴风雪去学校上课，踩着积雪去幼儿园实习了整整三个年头之后，终于取得了幼儿教育专业的毕业证书，并且在毕业前夕被一所英法双语幼儿园应聘为中班的英语教师。

　　三

　　我的双胞胎女儿上初三那年，有一天，她俩回到家给我和她爸爸递上了一份请柬。我打开制作精美的请柬一看，是邀请我们去看初三年级学生组织的一场才艺演出。我们欣然接受了邀请。

　　在指定的日期和时间，我们带着小女儿前去学校的大礼堂准备观看演出。

　　一进学校的大厅，我就被演出前热烈的气氛感染了。一张巨幅的才艺表演海报矗立在大门口，它竟然出自我们双胞胎女儿之手。她们俩富有想象力的设计和色彩鲜亮的图案，概括了所有这次才艺表演的内容：各种风格的舞蹈、各类乐器的演奏、独唱、表演唱、功夫等等应有尽有一目了然。

　　再往大礼堂方向走，学校最醒目的一处广告栏里，贴着一张我的双胞胎女儿制作的号召同学报名参加才艺表演的广告，题目是：这里是你施展才艺的舞台。

　　当观众步入大礼堂陆续就座，大礼堂的灯光渐暗，聚光灯打在幕布上的时候，随着一阵锣鼓的节奏，从观众席的两旁舞出两排踩着鼓点的少男少女。他们的白色上装在银光灯的追踪下闪闪发亮，他们迈着雄壮的舞步走上了舞台，集体舞《雄风》就这样拉开了初三年级才艺表演的序幕。

　　我的双胞胎女儿除了舞蹈《雄风》以外，还表演了其它的两个节目。第一个是一组乐器演奏《我的太阳》。大女儿弹钢琴，二女儿拉手风琴，另外一个初三的女孩儿拉小提琴。三种乐器何时齐奏、何时切入重奏，都是她们三个自己改编曲子后决定的。乐曲听起来有些幼稚，但充分表现了她们的创造力。

　　另外一个节目是我的双胞胎女儿和另一位同班同学三人联手表演唱，从选择歌曲、设计服装、编舞蹈动作，全是她们三个人自己一手操办。她们设计的服装在舞台上耀眼夺目，我目睹了每一个细节：先是画好了服装样式的图纸，然后去布料店买来可心的绸缎，量体裁衣，一针一线亲手缝制，为了一个小小的装饰品，我带她们跑了好几个商店，最后总算满意而归。 她们这个三人组获得了才艺表演服装设计一等奖、编舞一等奖。

　　我和丈夫及小女儿在台下为她们的表演鼓掌鼓到手心红肿，欢呼到嗓子沙哑。

　　这对双胞胎女儿一直是我家的骄傲。

　　1991年两个孩子跟我们移民后，在上幼儿园期间就被老师夸奖为全面发展的好孩子。在上小学期间她俩每年都被学校评为优等生，俩人的照片双双都被贴在学校醒目的光荣榜上面。九岁时她俩获得了蒙特利尔市少年组水上芭蕾双人组的冠军。我的大女儿参加本城区儿童画比赛时得了二年级组第一名。在小学毕业典礼上，我的大女儿获得了应届毕业生英语作文一等奖，二女儿荣获应届毕业生各门功课第一名的优胜奖，她俩的名字均被刻在学校历届优等生的光荣板上展示给全校师生，成为学校永久的骄傲。

　　我的双胞胎女儿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我们所在城区的国际学校中学部，上中学期间她们俩活跃在学校的演唱会舞台上，活跃在体育比赛的赛场上。二女儿参加法国文学协会在蒙特利尔组织的中学生作文比赛中荣获二等奖，两个人均以出色的成绩被蒙特利尔市重点预科大学录取，完成预科大学的课程后都被麦吉尔大学录取，并以全优的成绩双双赢得麦吉尔大学本科生的最高奖学金。2010年她们以优秀的成绩获得麦吉尔大学本科毕业证书，.同年，她俩深思熟虑后选择了学医，经过各项考核均被蒙特利尔大学医学院录取，成为蒙大医学院的学生。在读本科期间，我的双胞胎女儿用自己打工挣来的钱参加国际志愿者的活动，分别利用暑假去泰国的偏远山区教当地的儿童学习英语、去非洲的孤儿院教孤儿学习英语，支援贫困地区的教育事业，并经常在蒙城的医院做义工。

　　明年我的双胞胎女儿就要毕业了，我相信经过医学院的培训她们会成为合格的医生，在治病救人的的道路上为社会作出她们应有的贡献。

　　今年春节我和我丈夫回国呆了一个多月，返回蒙城已是三月份。抵达蒙城的那天晚上双胞胎女儿开车来接机，把我们送回家后，她们就返回了她俩租的离学校较近的住处。旅途的劳顿让我很想吃一碗汤面，我打开冰箱一看，女儿不仅为我们做好了可口的晚饭，还买了足够的食品放在冰箱里方便我们食用。一股热泪顺着面颊流进了我的心窝。

　　想着我们夫妻俩这二十几年来在这冰雪之城顶狂风冒暴雪，干着跟自己最初读学位所学专业不相干的工作养育的女儿身心健康地成长为关爱父母的好闺女、想着女儿这二十几年来在这冰雪之城顶狂风冒暴雪，干着她们自己喜欢的事情身心健康地成长为关心社会的一公民，看着窗外那铺天盖地的大雪和那三月里白雪茫茫天寒地冻的蒙城——寒冬依旧，可我的心里却是暖烘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