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经排列组合，老公带回来的一大堆零部件终于都被装进了那个超大号的旅行箱里，一手压箱盖，一手把拉链拉上后，我把箱子竖起来，拎了拎，感觉一下，还好，不是太重，还能提离地面，应该在五十磅左右，即使超几磅，也没关系，老公经常飞行于中美之间，持有白金会员卡，享受一定的优待，行李稍稍超重而不被罚款便是可享受的优待之一。我看一下高出老公一半的箱子，又看一下正忙着收拾办公用品的老公，叹一口气，“真不知道你是命苦，还是命好。说你命苦吧，人到中年，已经拥有所谓的事业家庭双丰收，美国和中国两边的公司，都有自己的产品，自己的品牌，都在欣欣向荣地发展，家里，有老婆给你烧饭，操持家务，做老保姆，儿子呢，没顾上管也长大了，长得还挺好，不仅成绩好，上了美国名校，而且有自己的思想和追求；说你命好吧，办公司至今，十多年了，不仅没有歇过节假日，反而侯鸟避冬天似的，要避开节假日，美国的圣诞节假期，飞回中国工作，中国的春节长假，飞回美国工作，不要说倒时差的艰辛了，想想飞行期间，在那么个小座位上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简直可怕。也才人到中年，常年吭吭吭地干咳，老病号似的。每逢节假日，周围的朋友们要么兴高采烈地出去度假，要么合家欢聚，享受天伦之乐，我们则孤孤单单地天各一方，看看我们的生活，再比比朋友们的日子，有时真的疑惑，这么全力以赴地办公司，究竟为了什么。”
老公顿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装好的箱子，又看了一下我，说，“命苦也好，好也吧，这就是我的命，没有选择的。”
我想了想，也对，那就是他的生活，他的路，没有选择的。
对有些人来说，奋斗不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而是生存的必需，老公就属于这样的一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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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来自一个美丽而贫穷的小山村，山村景色如画，一块块或碧绿或金黄的稻
田，间隔着一个个的水塘，一丛丛的远山，笼罩在淡淡的雾霭中。春天，或红或白或粉的杜鹃花，一丛丛一簇簇嫣然地开放，给绿水青山增添了几许抚媚，还有母亲时而采的那一捧新茶，趁着灶头烧饭的余温烘干，沏一杯热水下去，碧绿的茶尖齐齐地浮在水面上，舒展着，散发出春的清香；夏天的夜晚，一天的繁忙过后，万籁俱寂，坐在门前的场子上，扇着扇子，看萤火虫点着小小的灯笼，在空中翩翩地舞，听此起彼伏的虫鸣交织成音波，象一曲童话世界的交响乐，漂浮在四周；秋天，金银花的芬芳把空气染成了馥郁，让人忍不住地要深吸几口气，场子四周的柿子，李子等果树的枝干都会挂满果实，常常，爸爸要用竹竿把被柿子压弯的枝干撑起来；冬天，有最让人向往的春节，让人喜悦的繁忙，全家人一起，磨豆子做豆腐，炒糯米做米花糖，爸爸还会买上几张红纸，铺开在厅堂中的桌子上，写上几幅对联，贴在各个门框上，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来年的平安幸福。
他眼中最美的，是村口的那棵月亮树。村口，有一条路连向外面的世界，路的起点处，有一棵高大而古老的树，没有叶子，只有遒劲的枝干，弯曲地伸向浩淼的天
空，在很少树木的田园景象中，给人一种月亮般的遥远。每天早晨，一班长途车会从月亮树下开出，每每看到在蜿蜒的路上渐行渐远，渐行渐小的车辆，他都会神往，车子开去哪里，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他兄弟姐妹六个和爸爸妈妈一起，住在祖上留下来的一栋房子里，房子掩映在翠竹从中，已经年久失修，外面下大雨的时侯屋里会下小雨，盘呀桶的要摆开一地接漏进来的雨水，父母亲种稻种菜，养鸡养猪，烧饭洗衣，忙了外面忙家里，忙了大的忙小的，一年四季连轴转，也忙不过来一家人的生計，为了帮爸爸妈妈操持家务，照顾弟弟妹妹，大姐没有读书，过早地担起了家庭的担子，其它孩子放学后，节假日中，都要帮忙做事的，喂猪养鸡，上山砍柴，到田里插秧收稻，到池塘担水洗衣，什么活都干，全家人一年四季起早贪黑地干活，也只是挣个最基本的温饱。读高中前，他没有穿过新衣服，衣服都是大的穿了传二的，二的穿了传三子，一个个从上往下传，传到他穿时，不仅补丁摞补丁，连本来的颜色都分辨不出了。
他的成绩很好，爸爸计划他初中毕业后读小中专，学校包吃包住，免学费，毕业后，到县城教书，有份工作，很好的生计了。但是，他有一种强烈的渴望，要走出山村，走出美丽的家乡，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瞒着家人报考了高中，并考上了地区重点高中，迈出了走向世界的第一步。
他排行第五，读高中时，上面的姐姐哥哥已经成家，也都和父母亲一样，在美丽的大自然中，面朝黄土背朝天，从泥土地中刨生活。由于父母亲已年迈，他读高中的学费和生活费是由哥哥姐姐们承担的，每次离家时，坐在徐徐开离村口的长途车上，口袋里揣着哥哥姐姐们凑的钱，书包里装着母亲和小妹起早煮的棕子和鸡蛋，看看窗外美丽的田园风光，再看看站在月亮树下向他挥手的母亲和小妹，他的心总是沉甸甸地，他知道，他必须努力学习，不仅仅为自己, 更要为自己的亲人，和美丽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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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地毯上，老公双手合十，低头闭目祷告之后，开始抛硬币。我紧张地屏着气，视线随着老公手中的硬币上升到空中，又坠落到地毯上。
一次，人头朝上，二次，人头依然朝上，三次，人头朝下。总结果，人头朝上。
一次的结果也许偶然，再来一次。老公又一次地低头闭目祷告，抛硬币。
三次抛硬币的总结果，和第一个三次一样，人头朝上。
“好了，打点行装，准备开路吧。”我松了口气，多日来纠结心头的难题有了答案，生活可以继续前行了。
“为什么要开路？”老公一脸无辜地问。
“为什么？”这下，轮到我吃惊了，“神不是清楚地给了你答案吗，人头朝上，走，人头朝下，留。”
“你怎么知道神给答案了？”
“你不是祷告了吗？”
“祷告，神就给你答案吗？”
“不给你答案，你祷告干什么？”我哭笑不得。
到美国三年了，除了吃饭和睡觉，就是学习，学语言，学专业，学美国的文化和宗教。第一年通过了语言关，做助教，修课的同时兼带本科生实验课，有一份工资，第二年通过了博士资格考试，选导师，加入课题组，开展自己的博士研究工作。第三年走到了交叉口，左思右想不得答案，只能向神求助。
到这个学校不久，他就发现，系里博士生导师的研究领域，没有他特别感兴趣的，他也有几分不甘心在这个排名一般的大学里拿个学位毕业，所以，在过去的一年中，他边读书做实验，边联系其它的学校，希望能转进一所名牌学校。
他想去的一流学校一一拒绝了他，录取他的，是一所和现在学校排名差不多的学校，但是，那个学校有几个博士生导师的研究领域他非常有兴趣。与此同时，他一年的研究工作有了初步的结论，导师让他验证的命题是不成立的。
怎么办？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去吧，那个学校总体排名一般，不比现在的学校好，而且，博士资格考试要重新考，一些基础课要重新修，白白浪费三年的时间，不太值得。不去，留在现在的学校，能拿到博士学位吗？怎么拿？
下一步怎么走？他向高年纪的同学请教，向先到美国已经工作了的朋友咨询，每个人都会帮他分析去和留的利弊，也都会无例外地告诉他，下一步怎么走，取决于他的追求，只能由他决定。
没有走的路，你怎能知道路的前方是什么，有谁能知道未来呢？
“耶和华引领未来，不必担心，漫长的旅途它已安排。”他想起在教会里唱的歌，神会安排每一个人的旅途吗？神的安排是怎样的？怎样才能知晓神的旨意呢？他学着基督徒的样子祷告，求神通过硬币的朝向给以指示，却又质疑所得到的答案。
“实在不行，拿个硕士学位找工作吧。”看着他最近明显稀少了的头发，我建议。
和他同时入校读博士的室友，一年前找到了工作，就申请了硕士学位毕业，现在不仅申请了绿卡，而且开始看房子，准备买房置业了。在这块美丽而富饶的异国土地上，生存好像并不是很难的事。
“拿硕士学位不在我的考虑之中。”他不容置疑地说。他依然坐在地毯上，一次次地抛着硬币，人头朝上，朝下，朝下，再朝上。
“你还抛硬币干什么？”
“看看人头朝上和朝下的几率到底是怎样的。”
“你抛足够多的次数，就会发现，它们的几率是一比一的。”我不无嘲讽地说。白白地轻松了一下，生活还将继续处于“停滞”状态。
“我会一直不断地追求进取的。”和老公在校园里第一次约会时，他说的话闪过脑海，但愿，他能很快地跨过“停滞”状态，在追求的道路上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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刷卡进了公司，眼前的景象让我一愣，杰坐在实验桌前，在摆弄两台“开膛破肚”的仪器，工具，配件，电线摆满了实验台，老公穿着家常衣服，站在通风橱前做实验，没有白大褂，也没有安全眼镜。因为是周末，相邻的几间实验室里都没人，关着门，黑黑的，只有这间开着，亮亮的，里面静静的，只能听到通风橱里呼呼的通风声，和杰手中偶尔传来的工具声。这和我预期中的热气腾腾，干劲冲天的景象完全相反。片刻后，我哑然失笑，荒唐，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天真！
老公办了公司，和几个同事一起办的，开发具有高技术含量的仪器部件，核心技术是老公博士研究的成果。老公没有转学，日日泡在图书馆里阅读相关领域内的文献，并苦苦地思索，在掉了更多的头发，亮亮的头皮都显露出来后，终于在荒草地里走出了一条路。他将高分子领域内的一个新型反应引入到分析领域，从理论上解决了一直苦苦困扰着分析界的一个难题， 并成功地做了一系列的实验，证实了它的可行性，发表了几篇被广泛引用的文章后，顺利地拿到了博士学位，毕业。
工作了几年后，老公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同事一起，集资注册了公司。技术已经有了，几个人都是化工行业内的博士，都在大公司做着最前沿的产品研发工作，把实验室的反应放大，把技术转换成产品，应该是易如反掌的事。大约半年时间吧，产品可以做出来，市场就敞开在那里，每个人都有朋友日常工作中要用到这种耗材，每个人打几个电话，将产品推荐给朋友，朋友用得好了，再介绍给朋友的朋友，滚雪球似的，第二个半年，市场可以打开了；第三个半年，公司就可以红红火火地发展壮大了。
卷起袖子干了，才发现，把实验室的技术转换成产品并不是设想得那么容易，第一个半年过去了，产品的影子都没有看到，第二个半年过去了，极偶尔能扑捉到一点点产品的影子，实实在在的产品在哪里，距离有多远还都是未知，而账上的钱却水一样地流，原本就微薄的工资也发不出了。没有太多的犹豫，大家纷纷撤了，离职时，大家办的是停薪留职一年的手续，再不撤，退路都没有了。只剩了老公，还在执着地做，苦苦地思考，拼命地找投资人，融资，找技术服务项目，挣钱，以维持公司的运作。通常头一挨枕头就打呼的老公常常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看着他日益消廋的脸颊，我不无担心地问，“能做出来吗？”
“原理是对的，实验室里一系列的实验也证实了它的可行性，肯定能做出的。”
“大家都有博士学位，都懂技术，如果能做得出，又有市场，为什么大家还撤？”
“首先，并不是每个人都要办公司的，其次，并不是每个要办公司的人都能坚持下去的。大革命失败后，党和红军内弥漫着浓重的悲观情绪，林彪质疑‘红旗还能打多久’，这样的情形下，毛泽东回信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何等的气概和信念！一定要有信心。 ”
老公最让我佩服的，是他的乐观精神，无论身处怎样的困境，总是坚信，坚持下去，就是胜利。
杰是我和老公的大学同学，同年级不同专业，在学校时，并没有来往，但我们知道杰，杰是年级干部，长得高大英俊，很公众的人物。大学毕业后，杰留校做了辅导员，并兼职读了博士，之后，到美国做博士后，便成了博士后专业户，学校换了若干，文章也发表了一长溜，就是找不到工作，老公招人时，杰就来了。
老公和杰去参加一年一度的产品展销会，他们的小展台位于新产品展区，吸引了许多人驻足，大学教授有兴趣和他们共同开发产品，国外的经销商希望代理他们的产品，客户咨询相关产品的性能，大公司询问贴牌生产的可能，刚出校门的学生询问工作机会，一时间，感觉，希望的曙光在四面八方闪现，前景一片光明。
现实是，合格的产品时不时能生产出来，也偶有订单，但失败率太高，产品的成本巨大，距离成熟的规模化生产还相距遥远。
从美丽的幻想中醒来，我摇摇头，和杰打个招呼，到办公室去帮忙核对积攒了几个月的银行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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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号信？ 什么时代了，有电话，有电子信件，还有人寄信？”我很好奇，老公收到封挂号信。
“拿到信，我也奇怪，我没有期待任何信件的。要不要猜猜，谁寄的，什么内容？”
“你直接告诉我吧，我猜不出。”早些时，遇到类似的事，我好奇，会猜猜试试，几次以后，我放弃了，老公创业旅途中遇到的人或事，都不是正常生活场景中能遇到的，更确切一点说，都不是你按照正常逻辑思维能推断出来的。
“A公司耗材部的经理问我是否有意卖公司。”
“真的？ 卖了！”这句话冲口而出，好一会，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言为心声，难道，“把公司卖了”是在老公艰难地奋斗了这么多年后我心底的渴望？ 我有几分尴尬，“你会卖吗？”
“你看我象累了的样子吗？”
我悬着的心放下了，再累再苦，睡一觉起来，老公就象一个新人似的，精神抖擞。
A公司是行业内的巨头之一，它生产的仪器技术先进，准确性好，精密度高，且操作方便，经久耐用，是行业内人士的首选。A公司询问老公卖不卖公司，至少说明了，在多年的努力后，公司的产品已经引起了行业内相关人士的注意，作为一个实体，公司已经出现在行业的地平线上。
创业，实在是太艰辛的一条路，尤其老公这样白手起家的，你没有强大的资金基础，就招不到能干的人，没有能干的人，就做不出一流的产品，没有一流的产品，就打不开市场，产品卖不出去，就没有资金进来，一环套一环，每向前迈进一步都是极端地不易。
犹如工农红军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公司在过去的几年中，一路跋山涉水，千辛万苦地走来，在挣扎中生存，在挣扎中发展，已经建起了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分为产品研发，生产，销售三个部门，开发了两条生产线，三十多种产品，产品的合格率相比早期有很大的提高，也有了一定的客户基础。
技术，产品，客户，最基本的东西存在了，公司便存在了，但存在了的公司还太微弱，并没有盈利，还不能独立生存，还需要不断地融资，去加强和发展公司的方方面面：产品的稳定性还不够好，生产成本依然偏高，需要投入更多的技术力量，去大幅度地提高产品的稳定性；客户群还太小，在行业内公布的市场占有率统计图上，都找不到公司的名字，需要加强销售队伍，成立市场部，去开拓市场；测试仪器过于破旧，维修的时间偏长，费用偏高，需要更新；部门之间基本上各自为战，出现问题时，还不能集中精力协调一致地解决问题，管理队伍需要培训和加强，等等，等等。每年，老公都要飞回国内找资金，过去几年，有惊无险，在最后一刻，资金都到位了，如果一次资金不能及时到位，公司能不能撑下去，还很难讲。
“而且，A公司，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会不会很遗憾？”头脑中的想法不觉中变成了语言，从嘴巴里流了出来。
“不存在错过的问题，A公司看中的，是我们的产品，我们的三十多种产品，都是A公司没有的，它需要我们的产品，我们可以帮A公司贴牌生产，它可以填补市场的一个空缺，我们可以利用它强大的销售队伍，把产品打进市场，互惠互利。”
“要是那样就太好了，A公司这么大一个公司，一年可以销售多少，一百万，两百万？ 加上已经有的销售，公司不就能生存了吗？这，可能吗？”已经习惯了挣扎，习惯了奋斗，天上突然掉下来个馅饼，倒是很难让人相信了。
“我们不是一直生存得很好吗？ 发展壮大也只是时间问题，有了A公司的合作，速度会更快一些，如此而已。”
“你肯定，公司的发展壮大只是时间问题？”我知道他的答案，但我依然要听他说出来，我需要他的肯定，一路走来的经历告诉我，只要是他说出来，想要做的事，都是能做到的。
“发展是肯定的，我们不仅要做耗材，还要生产仪器，不仅要在美国发展，还要到中国去发展壮大。”
“要是那样，以后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公司也和A公司一样，成为行业内响当当的牌子，公司的名字就代表着高尖端的精密仪器，代表着一流的耗材，代表着质量和保证，但公司又是中国人办的，那还是很让人自豪的成就。”
“那并不是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就要靠我们去努力了。”
“那么，就祝你好运了！”我知道，那是老公心中的下一个目标，一个过于宏伟又远大的目标，但就如他常说的，你不走，你永远不知道它的实际距离，他会朝着那个目标走去，执着地一步步地走去，就如同他从那个偏僻的小山村一步步地走到了今天，走到了现在这样。我只能送上衷心的祝福，祝福旅途顺利，祝福明天更美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