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了。
美国人不过春节,中国的年三十在美国只是普通的一天,普通的一个工作日。
早早地,室友彬和老公就各自背着书包,拎着饭盒,乘校车去学校了,彬的太太莉一番梳洗后,十点左右也出去了,到公寓区入口处乘公交车,去中国餐馆打工,公寓内只剩了我,坐在桌前背单词,备考GRE。
天色阴阴地,飘起了雪花,晶莹的雪花悠然地飘落,给大地披上了层洁白的纱。
国内的家人,此时应该正坐在电视机前,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空中,这儿那儿,会不时地炸响几个炮竹,地面上,会散散地铺着一层鞭炮炸碎的纸屑,红红地,漾着喜庆,再过几个小时,就是国内的正月初一了,人们吃过早饭后,会满心欢喜地到左邻右舍拜年,恭喜大家在新的一年中发财,好运。
“叮铃”,门铃响。我一愣,看看表,两点五十分,这时能有谁来?
到美国两个月了,门铃从来没响过。不要说门铃响了,无论是周末还是工作日,公寓区总是静静地,只能偶尔看到车辆进出,人都看不到的。
“叮铃”,不耐烦地,门铃又响了一声。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门旁,从外视孔中望去。
天哪,视野里现出的是莉的鹅蛋形的脸庞,黑黑地,布满了乌云。
我赶忙开门,“你怎么……?”
“可能雪太大,汽车取消了。”她的头上肩上披着雪,长长的黑色呢子大衣上零散地缀满了雪花,眼睫毛上晶晶地,是化了的雪珠,脸色阴阴的,象室外的天空。
我望向窗外,悠然飘落的雪花不知什么时候不再优雅地飘落,而是急急匆匆地从天上扯下,千条万线,织成了密密的雪帘,地上,房顶上,树枝上,到处都是厚厚的雪。
“既然汽车取消了,你没法去,不去就是了。”
“这样不好。”
莉比我晚两个星期到美国,到这里两天后就去餐馆打工了,还不到两个月,算是新职员,应该还在试用期。
“那么,给老板打个电话,让他来接你?”
她摇摇头,“餐馆里除了厨师,只有老板和一个招待,老板要接电话,走不开。”
“那怎么办?”
“只能走着去了。”
走着去?
窗外一片苍茫,只有大雪在铺天盖地地下。
我们两家很相似的经历,丈夫都是农村的,多年的勤奋努力后,终于鱼跃龙门,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城市工作,有了立足之地。为了更多的机会,更美好的未来,工作之余继续读书,考试,联系学校,半年前来到美国读博士,做助教,太太随后陪读来到美国。
我们是负债来到美国的,工作时,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不到两百元人民币,住在公司待拆迁的小简陋房里,只买生活必需品,每到月底,存款单上的钱也所剩无几。联系出国所需要的费用,包括考试费,申请费,机票钱,都是请先到美国的同学帮忙垫付的,出国时向教育部交的培养费是向同事借的。
我们两家合租一套公寓,减少了租房的费用,住在有校车经过的公寓区,解决了去学校的问题,每星期购物一次,周末搭乘同学的车,不方便了些,也还过得去,这样,只有最基本的生活花费,老公做助教的工资每个月略有节余,可以一点点地还钱。
一次,周末没有搭到便车,步行去买东西,两手各拎几个袋子,在人行道上走,时不时要停下休息,因为塑料袋中的物品越走越坠,把手勒得发疼。路上的车嗖嗖地,驶过身旁时,有一种微微的力,向路中心扯拽你,很凄惨的感觉。
这么大的雪,一个人在外面走?
我无语,望望莉,望望窗外,望望窗外,再望望莉。
莉阴着脸沉默着,好久好久,“我走了。”
我无言地望着她走出房门,楼门声响过后,看着她走下楼外的阶梯,走进密密的雪帘中,走进茫茫的天地间。
我回到桌前继续背单词,一页纸还没有翻过,就听到门锁里钥匙的转动声,门开的声音,彬进屋,关门的声音,书包落地的声音。咦,他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莫非是心有灵犀?
我冲出卧室,“莉没有等到车,走着去打工了。”
“她什么时候走的?”
“大约十分钟前吧…….”
“我去追她。”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彬已经冲出了房门。
第二天,莉为我续上了昨天的故事:
我出去时,雪已经下得很大了,密密麻麻地,到处都飘着雪花,只能看到眼前一点点的距离,地上的积雪,厚厚地,盖过了我的脚背,但雪是松软的,一步一个脚印,并不难走,路上没有行人,车辆也很少,偶尔有车开过,也很慢很慢,比我步行快不了多少。
很美的雪景,要是在国内,我们肯定出去堆雪人,打雪仗,照照片了。我极力去想美好的事情,想在国内,这么大的雪,我们会去哪里玩,怎么玩,可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流。国内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到美国洗碗,受这份罪,不是脑子有毛病是什么?
出公寓区后没走多远,就好像隐隐地,听到了我的名字,音丝很细很细,又拖得很长很长,象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的。这是幻觉,我想。彬在学校,要到晚上才回家,不会是他。除了他,在这地方,还有谁会在乎我?更何况,我也不认识什么人。
我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没有向后看。
那声音持续着,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是彬的声音。
我不理他,继续向前走,都是他财迷心窍,急着让我打工赚钱,我才会象现在这样,孤魂野鬼似地,大雪天在外面赶路。
他追上来,搂住我,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纸,给我擦泪,“我老婆,别哭,都是我不好。”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我更委屈了,放声大哭起来,反正周围也没有人。
“我老婆,别哭,”他搂着我往前走,边走边哄小孩似地哄我,“这个月底,我们就可以把出国时借的钱还了,然后呢,就存钱,给你买车,几个月后,你就可以自己开车上下班了。
“那时,你就不用再乘公交车或者走路上班了,想象一下,你坐在小轿车里,方向盘前,神气地一按喇叭,一踩油门,嗖地一声,汽车一溜烟跑远了,多神气!
“我们赤手空拳到美国创业,打天下,不容易,不吃苦怎么行?
“现在不吃苦,一切顺顺利利地,等我们老了,也没有什么值得回忆,可以讲给子孙听的。
“我们现在吃苦,挣钱,以后,我们也要买房子,买栋大房子,和汤姆森家的一样,两层楼,带壁炉,铺地毯的。
“等我们老了,冬天下雪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坐在地毯上,壁炉旁,给我们的孙子讲今天的故事:五十年前的今天,也下着雪,那时的雪,比现在的雪可大得多了,铺天盖地地,路都看不清,地上的积雪很深很深,一脚踏下去,整条腿都陷下去了,因为雪太大,汽车取消了,你奶奶只能走着去打工,她一个人,边走边哭……..多浪漫。”
他搂着我,边走边给我描绘美好的未来,讲得我又哭又笑,神经病似的。
二十年后的圣诞节
五彩闪烁的彩灯,勾勒出小洋楼的轮廓,在黢黑的天幕下,树丛中,像是童话故事中的场景,门前草坪上,圣诞老人乘着雪橇在赶路,亮亮的轮子在夜色中不停地转呀转。
屋内,壁炉里,红红的火焰在欢快地跳跃着,桌上,五颜六色的果盘艺术品般精美,客厅角落处,一棵高大的圣诞树静静地站着,悠悠地散发着清香,丝丝缕缕松树的芬芳和烘烤点心的甜香,烧煮肉类的卤香飘绕在一起,交织成了节日温馨馥郁的香。
下午,朋友们就开始陆续到来,莉一边麻利地干活,一边和这个朋友拥抱一下,那个客人打声招呼,彬四处穿梭,给客人们端茶送水。女士们多走进厨房,边帮忙准备食品,边七嘴八舌地聊天,先生们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孩子们熟门熟路地到地下室,那里是他们的世界,阔大的地下室里,半边,散落地摆放着沙发,椅子,和一台大屏幕彩电,大小孩们可以舒服地或坐或靠,在网络世界里尽情地畅游,在游戏世界里拼命地拼杀,另半边,堆放着足够多的玩具,小小孩们可以翻天覆地,翻江倒海地玩。从下午一直到晚上,门铃不时会响,每一次门开处,都会飘进一串的问候,引发一阵的欢笑。
这不就是二十年前,刚到美国时,贺年卡上梦一样美丽的房子,梦一样美丽的生活?看着总指挥一样忙碌的莉,我的眼前闪过二十年前那一幕雪景,微笑浮上了嘴角。
“你笑什么?”莉刚好转身,和我打个照面。
“我在想,二十年后,彬给孙子孙女们讲你们的奋斗史时,会是什么样子的。”
她一愣,接着开心地笑了,“就象我们小时候听的童话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阿拉伯人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