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你好!
這幾天,我心中五味雜陳。說不清是喜悅,還是憂傷。本來,你醫學院畢業,年歲比我做上醫生時還小,我應該高興還來不及,哪有傷感的道理。 可我卻始終控制不住內心的糾結,當你從醫學院院長的手中接過畢業證書的那一剎那,我流淚了。有歡欣,有驕傲,也有一絲失落。我真真正正地感覺到,一件精心製作的良品,大功告成。而成功之日,也正是脫手之時。
說是精心,可能是有點兒過了。你從小就是一個懂事努力的孩子。學業上並沒用我們怎麼操心。 剛出國時,我和你媽的英文都不好,一句整話都說不齊,實在也幫不上你。 再者,我們又傻大膽,稍補習了一點兒英文,就開始了考牌。 我們在自顧不暇的幾年裡,只能對你放任自流。 也只能在夜深人靜時,慚愧中,加多一份份揪心。 你是否還記得,出國的第三天,我們全家出動去找住處。微雨中,斜坡上,我抱着你橫穿馬路,不小心被一輛急馳下坡的汽車颳倒,你一下子飛出十米之外,我當時嚇得魂飛魄散,頭腦發木,對着圍上來的一大群人,只會說,My son, my son. 隔年,你上了小學,英文不好,又沒朋友,回家老哭。 我們懷疑你是不是被欺負了, 就去找你的老師。可那次純屬雞同鴨講,她說的,我不懂,我說的,她不明白。 出了教室門口,我和你媽面面相覷, 想必,老師也是一頭霧水。幾年後,我們的英文好些了,你的學業也日益繁重了。 上十二年級時,你的壓力越來越大,眉頭越來越緊。有一次,你數學考得很不好,電話里情緒非常低落。我怕你一時想不開,沒到下班就請假回家, 坐在汽車站的椅子上等你。 又怕你看見,傷你自尊。 遠遠望見汽車來了,我就躲進旁邊的小巷裡,暗中瞧你。你卻遲遲沒有出現。 就這樣反反覆覆,出出進進了七八次,設想了所有可能,天黑了,你才從車門裡下來。我趕緊抄小路回家,讓你媽準備好湯水,若無其事地等你。
十年磨一劍。 你如願以償進了醫學院。可以操着地道的英文,心平氣和地談論着解剖和生理。 我們也有了長足的進步,可以操着蹩腳的英文,從容不迫地看着金髮碧眼。口音依然濃重,用語依然簡單,但管用,病人板臉進來,笑着出去,已不成問題。比起考到牌,剛工作時,一聽電話響,就躲,沒張嘴,就心裡發毛,實在聽不懂,硬着頭皮四處求人的情景強多了。 還有一種特殊的經歷,你可能一生都不會有。一次在急診室,我做住院醫生。我花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才勉強問完診,查完體。 那七十三歲的老人,笑着對我說,醫生,謝謝你忙了半天,問了這麼多問題。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我說,當然可以。 他笑道,你是一個好醫生,很細心,也很耐心。可麻煩你,下次, 你能說英文嗎?確實,我的英文,就是那樣糟糕過。剛開始準備考牌時,一本最簡單的教科書上,一頁里,我竟有一百八十三個生詞。備考,就是在一邊補習英文,一邊補習知識的同時進行的。 等我考完了醫學試,那本隨我出國,陪我征戰的雙解字典已經散得用一隻手攥不起來,必須用雙手捧着才行。 也該如此—— 對待這樣一本歷經滄桑,功績卓著的書,我們值得把它捧着,尊敬有加,我要把它高置於書架的最上端,永遠擺着。 望見它,就讓我們想起那些無依無靠,嘔心瀝血,白手起家的蒼茫歲月。
瓜熟,然後蒂落。二十年埋首耕耘,我們家從一無所有,兩手空空,到魚鳥花榭,廳堂院落,日子也漸漸變得充實而又寧靜。 漫步在樹叢小徑之間,舉手摘葉,低頭弄草,清茶賞梅,月下讀書,一片田園景色。你媽愛上了種地,我愛上了修修補補。真難想象,一介書生竟也變得頻繁出入工具店,築起了籬笆,修起了門窗,還驚奇地發現錘子,釘子和木鋸與手術刀一樣生動有趣。 閒暇時,憑欄而坐,竹屏斜陽,邀三五老友,天南地北,把酒言歡,也是一場歡喜。想當年,我們兩大一小,一身行囊,兩隻皮箱,兜里沒錢,工作無着的登陸者,是何等的心裡沒底。 我始終記得落地的第一夜,是那樣的寒冷,從裡到外。 現在,我們和朋友們過得都好了,至少踏實,雖是舊樹拔根重植,畢竟已有家有業,有了淺淺的根。 尤其,看到孩子們一天天健康成長,我們愈發舒心。 當然, 我們也有苦處,開拓者總是喜憂參半,有得意,也有失落。我們冷暖自知。 離鄉背井,唇齒無依,得到的,不一定比失去的多。 故國回首,曾經可能的位子,現在已是他人的,曾經不如自己的,現在也蟬上枝頭。人生真是此起彼落,難得十全,你擁有的,別人缺失,別人擁有的,你又不足。選擇,從來就是一場黑白戲,每張白臉的背後,都有一些黯淡的不盡人意。當年,我和你媽選擇了離開,選擇了與人不同,今天命運就給了我們這與人不同,花開別樣的風景。人生望五,如立小丘,腳下儘是前塵往事。眺望遠方,我們心氣已和,身後的影淺影深,影短影長,已不太緊要。想着這幾年走的匆匆的幾個朋友同學,我們更加明白要善待今天,善待親人,善待朋友,尤其要善待自己。明天裡,儘量甩下顧忌和攀比,多做幾件自己真心喜歡的事兒。
大衛,你的世界剛剛開始。 但,我已經明顯感覺到,你已漸漸變成一個獨立自持的男人。你找工作,做職業規劃時,我並沒插上幾句嘴。 悄悄看了兩次你寫在白板上的計劃,人事和時間安排,我知道,你已有了全局思考和輕重緩急。 更令我意外的是,你說要畢業後獨自橫穿歐洲,沒想到典禮後的第二天清晨,你就走了。 看着你留在餐桌上的信和詳細到備用旅店和汽車線路的規劃書,我和你媽內心的不安頓時減了幾成。當你從歐洲回來,送給你媽一條漂亮的巴黎絲巾時,她沉默不語。回到房內,她說,孩子長大了。 最令我欣慰的,卻是前兩天的一次閒聊。 談起我們過往對你的培養,你說,高中很糟,大學很好。 高中時,管你太嚴了,總督促你; 上大學時,則不聞不問,完全放手,使你有了獨立的機會。然後,你說的一句話,則完全震憾了我們。你說,還是要很感謝我們。十二年級時,如果不是我們管的那麼嚴,你也很可能考不進醫學院。 這讓我們發現,你不僅做事有條理,能關心人,而且還能理解人了。 再過幾天,你就要穿上白大褂,搭着聽診器,正式看病人了。 你的心裡一定又緊張,又激動,像我當年一樣。 做為一個比你年資長二十幾年的醫生,希望我還是有資格再嘮叨幾句。 你的醫德,我不擔心,醫技也可以慢慢增強。 但,一個醫生的小心謹慎,細心負責則要從啟始培養。 張孝騫說,如履薄冰,如臨深淵。 字,好讀;意,卻要用年頭來懂。 醫生,是一個常在河邊走的行業,不小心,就容易出事。一個好醫生,不管他有多高的醫技,多深的知識,最重要的是,他應深知自己能力的極限。 膽量大過能力的醫生,就是那鞋常濕的人。
近來,你媽說,你變得很忙。 一天洗兩次澡, 換兩次衣服,大皮鞋錚亮,還噴起了香水。 忙點兒好,老不忙,就不對了。 只不過,當你忙得暈頭轉向,焦頭爛額,身心疲憊,不知所措的時候,不妨向你媽和我說說。我們不一定能說出什麼名堂或想出什麼好主意。 但,我們有兩雙耐心又忠心的耳朵。 人生一世,還真需要幾對願意聆聽的耳朵。
祝一切順利!
你永遠的輔耳
蘇牧和J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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