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八月末的一个礼拜六,我们“Howardcooper进口汽车中心”都要在底特律地区Rolling Hills公园里搞一次野餐会,公司老板邀请所有员工并带家属一起参加,共同渡过一个全年最热闹,最开心的日子。
野餐会通常在上午十点钟开始,地点设在公园湖边的蘑菇形大凉亭。一大早,凉亭里就堆满一箱箱冰镇啤酒,五颜六色的软饮料和各种风味的雪糕,冰淇淋。大家陆陆续续地到了以后,仨一群俩一伙地坐在凉亭的石凳上悠闲的喝着聊着。凉亭旁,几个公司请来的穿白制服的专业厨师正在给大家准备烧烤午餐。远处有人在草坪上玩飞碟,近处有人在场地里打蓝球,打羽毛球,公司还请来一个魔术师给小朋友们画花脸,变戏法,笑声不断。
野餐会上的重头节目,是美国西部牧场传统比赛项目“扔马蹄铁比赛”。我来公司后的第一年和第二年,只见我们部门经理Jim和不多的几个人在玩。后来,不知怎么发展成比赛了,参加的人也越来越多。
我一直都是远远地看着,不敢尝试。我估计那块马蹄铁起码得有二斤多,以我目前的身体状况连拿都费劲,更甭说扔了,而且还得扔十米远?最好还是躲远点,免得砸着。
2006年,扔马蹄铁已演变成德国车部门和我们Honda车部门之间的友谊赛。我们Honda车部门以经理Jim为首组织全体人员齐上阵,除了几个年岁大的,象Bob,还有Ken之外,都俩人一组配成比赛伙伴。我正悄悄庆幸没人找我搭伙,一个刚来不久的白人小伙儿Jason,大眼睛,浓眉毛,我管他叫“伊拉克”,因为他是从伊拉克战场回来的复员军人,这时拿着文件从我身边走过,看了我一眼说:“Kevin,咱俩一组啊! ”
他用的是肯定语气,不是在和我商量。
我急忙说:“我不会玩儿,我从未玩儿过!”
他说:“没关系,我也没怎么玩儿过,到时候再说吧。”一边说着一边走远了。
按理说我也五十多岁的人了,属于Bob和Ken等观众一级的。可是我在公司给大家的感觉好像只有三十几岁,有一次在Honda网站注册登记什么,旧车的业务员Ran主动要帮我,招呼我到他办公桌的电脑去办理,一边走一边问到:“Kevin, 你是七几年生人?”我暗自好笑,他整整给我少算了二十年。还有一次,我在德国车大厅传真机旁办事,德国车业务员Ken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Hi,Young man!”(嗨!年轻人!)后来他转到我们Honda部来做业务员,我才知道他和我同年,不同的是他是满头白发,我是满头自己染的黑发。再者,也许是我瘦的原故,没有中老年人的富态象。
说来我也是个血气方刚的汉子,不想再去和“伊拉克”解释其实我有多大岁数了,又有胃病,心脏也不好。我想的是,我一定得好好表现,给中国人争口气,把马蹄铁向那个木桩子潇洒地扔过去,哪怕扔完以后闪了腰,扭了胳膊,我也得干,拼了!我甚至想,我上哪儿找个地方事先练练?哪能买到这种马蹄铁?不过时间很快就到了野餐会的那个礼拜六,而且因为这段时间忙,我也就是活动了下筋骨,找了找当年二十几岁时练拳击的感觉而已。
休闲的日子,我的美国同事们无论老少,都爱穿着美国大裤衩子,露着粗壮的小腿,上身是短袖背心。每逢这一天我却发愁不知穿什么好?平时上班西服革履的,正好遮掩我身体的瘦弱,可是野餐会的时间,恰好在仲夏,又是户外,如果我也和美国同事穿的一样,会曝露出我有多瘦,多惨,把美国人吓到。
礼拜五晚上还在衣柜里翻来翻去拿不定主意穿什么的时候,次日清晨,北美气温突然骤降了十来度,仿佛进入了深秋季节,还带点凉风,吹得仍然穿大裤衩子的人,直打哆嗦。我则不显山不露水的在白色运动上装里面套了件紧身毛衣,外表看上去既丰满了,又休闲,还不失体面。
我妻子Jennifer在我们到达公园后,随意拍了几张照片。我当时凑巧梳着运动头,黑黑的头发,每根都立着。她说我乍一看很像高仓健。高仓健是日本著名电影演员,高个儿,帅气,一张酷酷的脸,很少笑容,曾演过不少中国观众家喻户晓的电影。既然Jennifer说我像高仓健,那也就是说,我没给中国人丢脸。
我趁着时间还早,人还不太多的时候,走到沙坑里抓起马蹄铁扔了几下,让右臂的肌肉适应适应。这马蹄铁倒是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重,可以把它扔到指定地点,不过也仅此而已,要想让我像我的美国同事那样一使劲就扔过了头儿,我做不到。
别看人还不多,好像也没人在意你干什么,但我还是听到Honda修车部门经理和我的经理Jim在议论我扔的如何。毕竟这个美国西部牧场的玩意儿,今年有个外国人来玩儿,还是个亚洲人,受到点关注。我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回到大蘑菇凉亭我妻子Jennifer和女儿坐的地方休息,养精蓄锐地等候比赛开始。
十点半了,人来的差不多了,我扭头在人群中找“伊拉克”。结果,他不但来的晚,还抱着他一岁多的儿子。他看见我不好意思地说他不能玩了,让我另找他人。我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这时我们Honda二手车业务员Chad兴冲冲跑过来说:“Kevin我来和你一拨”。
Chad,三十岁左右,车轴汉,就是那种上下一般粗的人,没事也爱比划两下拳击。
比赛开始前,大伙儿都集中在沙坑附近,由Jim给大家讲比赛规则。他手里挥动着一块马蹄铁,好像在交代怎样算得分?只见他弯下腰,在木桩子边比划着,如果马蹄铁套在木桩子上是三分,立在木桩子边是两分,要是只一头挨着木桩子是一分,等等。我这时已到公司五,六年了,用我自己的话说,很像上了一个英语大学,天天都在学英文,但仍然不能百分之百全听懂,我就觉得反正把马蹄铁扔的离木桩子越近越好。
比赛开始了,运动员进场,我和Chad这一组,居然排到第一轮比赛。我被告之站到沙坑另一端,也就是十米开外南边的木桩子边,Chad则站到北边一端。
我正奇怪,为什么我们俩一伙儿却不站在一起?相隔远这怎么玩?这时一个德国车搞零部件的小伙子走到我身边,他没我个儿高,眼睛却比我大多了,我和他打过交道,是聪明,鬼灵精的那种人。他和我打过招呼后,就弯腰整理沙坑里的马蹄铁,挑挑捡捡的,拿出两个他觉得合手的马蹄铁。
我就站在一旁看着,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抬头再看看Chad那一端,他身边也多了一个德国车修车部门经理Paul,大高个,足有一米九,平时不苟言笑那种。他们俩在说着什么,我听不清,也弯腰拾起两个马蹄铁掂量着。德国小伙猜到我不会玩,简单的给我说了几句玩的方法,包括怎么拿这块马蹄铁。
这时我才明白,原来比赛程序是,由我把马蹄铁照着对面的木桩子子扔过去,一次扔一个,连扔两次,再由Chad扔回我这边的木桩子来,然后德国车两个选手,也是一边一人连扔两次,这样算一个回合,共十个回合,然后根据各自马蹄铁离木撅子的远近算分。也就是说我们两对选手四个人得把这块铁玩意儿来回扔八十次,而我一个人得扔二十次。好家伙!这得比赛多久啊?我能扔那么半天吗?我原以为一人扔三次还不就得了! 二十次?要命了!
抽签结果是德国车选手先扔,我站在一旁认真地看着,学着怎么扔。他们有人手心朝上拎着马蹄铁,撒手掷出去。有人是手心向下抓住马蹄铁,甩手扔出去。记得Jim好像也是手心向下的姿势?我也不知该怎么好,马蹄铁在手里摆弄来摆弄去,不停地找着我觉得方便的方法。 应该说这两个德国车选手扔的都不错,沙坑边不停有人叫好。轮到我了,我悠荡着这块铁玩意儿,朝远处的木桩子比量着,老觉得太远,扔不到位,悄悄往左边又往前挪了半步,反正也没划线。
我瞄准了,选择手心向下抓住马蹄铁,一扬手扔了过去。
沙坑里起伏不平,木桩子露出地面四,五寸高,马蹄铁落地后,扬起一些细沙土,我看不清,应该是套住了,因为Chad在那边已经都乐得弯了腰,大声笑着:“哈!哈!?Kevin 就这么干!”沙坑边也响起了掌声和喝彩声。可我并不激动,满脑子都在想还有十九次,怎么分配一下体力,保证扔完这二十次。
接下来的几个回合各有得分,他们仨在那儿互相算着,我也不知道是几比几了,只觉得身旁的德国车小伙有点着急。有时对面的马蹄铁扔过来,力量很大,落地后,又蹦出去老远,我就好意的赶紧捡回来,这时德国小伙马上制止我别动,等它滚动结束了,静止了,再去拿。
投掷马蹄铁有点像过去我在中国玩过的套圈儿。摊主在地上放些小礼物,拦一根绳子,人站在绳子外,花几个钱拿几个圈儿扔过去套那些小礼物。我在这方面是强项,大概是学了拳击以后练得比较灵活,协调,镇静。在两个女儿小的时候,我和妻子常带她们去公园玩,每逢碰到有套圈儿的游戏,她们都兴奋的指点着要什么礼物,我几乎是指哪儿打哪儿,从来没让她们扫兴过。
不过扔马蹄铁还是不一样,一来它有一定份量,二来扔的距离也远。 尽管如此,我记得我至少有三次套住木桩子,还有两次第一落点显然不到位,可是马蹄铁向前的惯性使它磕磕绊绊的一直滚到木桩子旁,最后立在那儿。
这时比赛结束了,我们都走到沙坑中间,互相握握手。我从他们仨人的表情中看出是我们组赢了,因为Chad兴高采烈的手舞足蹈,而Paul和那个德国车小伙一脸沮丧。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比赛结果是几比几,我们到底赢了多少分?我没问Chad,他也没说。
我如释重负地回到休息处,和家人去排队领午餐。这时我才从别人的口中知道,我们赢的这一对德国车选手是去年的扔马蹄铁比赛冠军。
午餐后,女士和孩子们去了公园的水上游乐园,大部分男人留在原地继续马蹄铁比赛。
每年野餐会我都是吃完饭就溜了,这次我女儿下午要上班,我们又只开了一辆车,更是必须得走。想想我们的下一轮的复赛,我站在原地没动,真不好意思去找Chad说想走的事,正在左顾右盼,我同事Smith走过来,兴许他也正想试试身手,我一张嘴他就欣然同意了。Smith是我们Honda部门新来不久的小伙子,他是个业余摔跤手,个儿不高,肌肉男,我奇怪他为什么没有报名参加比赛,忍不住开玩笑地说:“我出五美元,如果你能让我们组打入决赛。”
礼拜天无话。
礼拜一大清早,我们所有销售业务员都在八点半来到公司二楼会议室,举行半个小时例会。我通常到的早些,坐在大会议桌里面,看着我的同事们有的端着咖啡,有的在吃着东西,还有的领带系了半截,匆匆找地儿坐下。突然,我眼前一亮,Smith走进来,手里抱着个大奖杯。我激动地站起来,跑过去,指着奖杯问:“这是----?”Smith平淡地说:“我们赛到最后,赢了这个奖杯。”我接过奖杯高兴的看着,只见上刻着《2006年Howardcooper进口汽车中心扔马蹄铁比赛冠军》。我马上从裤兜里掏钱,履行我五美元的诺言,Smith赶紧拦住我说:“No! No! 我更想要这个Trophy(奖杯)!”
野餐会过去了,比赛结束了。可事情却没完。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正坐我自己的办公桌前写着什么,德国车修车部门经理Paul迈着大长腿走进来,拉开椅子一屁股坐在我面前,开口就说:“我实在不明白,Jim从哪儿找来的人,一上来就把我们组打败了。听说你从没玩过,这是你第一次?是吗?真搞不懂!”
我笑笑说:“没玩过,第一次,但是我接受过专业拳击训练,反应快,动作协调。”
Paul说:“不 Make a sense! ”(美国人常用Make a sense来说一件事合理或不合理)。
他继续说:“我和Jim玩这个马蹄铁是用了passion的 ,( passion这个词是激情的意思,这里他用这个词,而没用 Hobby爱 好,favorite喜好,是想说明他们有多爱这项运动,言外之意也有他们玩得很专业的意思)。没想到一个从未玩过的外国人,轻易就把我们赢了!关键的是,赢了还就走了,不当回事!”
听到这儿,我忍不住乐出来,都过去好几天了,他还耿耿于怀,生闷气。我赶忙跟他解释:“我那天真的有事必须离开。另外我过去在中国玩过一种套圈儿,------。”
他摇摇头,嘴里说着:“还是不Make a sense(不合情合理)。”站起身,也没说再见,又迈着大长腿走了。
其实,我觉得世间的好多事都充满巧合和变数,如果不是当初“伊拉克”有点强迫性的找上我,不是后来车轴汉Chad替换了他,再不是肌肉男Smith后来又替换了我,我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组合说不定拿不到这个奖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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