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破鞋的小女老师
润涛阎
4-18-09
(一)
一九六六年的六一儿童节这一天,人民日报发表了陈伯达起草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吹响了文化大革命的号角。当时我在上初小4年级。本来大家都不对儿童节有啥盼望,历年这一天老师不是要求学生“学雷锋做好事”就是读报纸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的说教。可是这次不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社论的杀气腾腾令我们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老师,猜测不出要我们干什么。
很快,工作队就到了每个村子,那时叫生产大队。我们大队来了4个工作队,一名队长,三名队员。当时也真难为了这些工作队,首先他们需要大队干部给安排吃住的地方,可他们来的目的就是要斗争干部。文化大革命这把火在农村烧起来还是很难的。工作队给全村社员开大会,要先让大家成立造反派组织。这是很为难的事,一来大家不知道造谁的反,二来历史上敢造反的要有不怕杀头的胆量。一个月过去了,大会小会来回开,也没有找到敢出来造反的。
社员们议论纷纷:“文化大革命”顾名思义,是有文化的人干的,我们大老粗革谁的命啊?这些议论让工作队队长听了无所适从。我们公社25个生产大队(村子)有三个中心小学,各村的工作队队长们在公社开会时也就不得不提到社员们的议论,而且北京的文化大革命也是从学校开始的。这样,他们便决定从中心小学斗争老师开始,把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点燃。
如何点燃?工作队队长们要求工作队各个冥思苦想,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终于有人提出了个绝招:斗女老师!
我们邻村就是三所中心小学之一,斗争女老师的主意就是这个村里的工作队队长想出来的,也就在这里先实践了,看看灵不灵。灵,就立刻“以点带面”,不灵,再另辟蹊径。
邻近8个村子的学生、社员都要到这里参加斗争大会。那天可是真热闹,人山人海,大家起初像过节日一样。社员不干活了,学生不上课了,熙熙攘攘打打闹闹地聚集在中心小学的院子里和外面的马路上。因为谁也不知道到底去干什么,这文化大革命是个啥玩意,大家都不清楚。
突然间,大喇叭开始“刺啦、刺啦”地响了起来,非常刺耳。主持会的工作队队长在调试扩音机。树上的两个大喇叭发出的尖叫声把熙熙攘攘的人群给震慑住了。几秒的安静过后,又是叽里呱啦的谈话声。工作队队长用手弹了弹扩音器,喇叭里随即发出了“叭叭叭”地响声。社员们仍然熟视无睹,继续着吵吵嚷嚷。
“凯灰了,凯灰了!”
大喇叭里冒出了不知是哪里来的咵子的喊叫。打从日本鬼子走后,在这再没有外地人进来过的闭塞的农村,突然听到咵子的音调,大家“嘎嘎嘎”地笑成一团。
“难(读4声)地,你不要草草;女地,也不要痒痒。草草痒痒节距不了鸡爸的吻蹄!”
所有的老农民都愣了。绝大多数人都没搞明白这位工作队队长其实说的是:“男的,你不要吵吵;女的,也不要嚷嚷。吵吵嚷嚷解决不了基本的问题。”还以为他在耍流氓呢!有的妇女脸上露出了愤怒和鄙夷的目光。
“抖争打灰凯市!”
说完,他朝后面使了个眼色。后面就是中心小学的教室。
“咣当!”教室的门开了。
大家立刻把眼睛聚焦到从门里被押解出来的女孩身上。她就是这里有名的“小女老师”因为她刚18岁,长得眉清目秀,举止端庄,忠诚于党的教育事业,深受家长和社员们的好评。古代习惯了教书老先生的称呼,盖因私塾教师不仅仅是男的,而且多数都是一把年纪了还在教书。对比之下,这位18岁的姑娘,大家便称她为“小女老师”了。
小女老师被押解到斗争大会主席台上,大家如入五里雾中。一个壮汉立刻给她的脖子上挂上了一双破鞋。看到这里,所有的大人们都惊诧不已,只有那些不懂得破鞋是啥意思的小孩子们觉得好玩,还在不停地喊叫。
那是一双绣花鞋,大拇指处有个洞。后脚跟处鞋帮与鞋底已脱离。大家都清楚,这双鞋绝对不是小女老师自己的鞋。她本来出生在县城,是城里人。她从小有个愿望,长大后当老师。高中一毕业,她就找她在县城里上班的老爸,求他帮忙找个当教师的职位。她老爸到了县教育局,结果是县城里的中小学没有增添老师的指标,到乡下去倒是可以。
小女老师不在乎乡下,就到了我们中心小学。因为这个中心小学的校长是她老爸的朋友,而且是莫逆之交。只是对乡下人保密这种关系,防止有人抱怨当校长的没有一碗水端平。这样,大家并不知道小女老师在来此之前跟校长从来都是喊叔叔的。
我们小学生坐在前边,看得清清楚楚。虽然我在她回县城路过我们村的时候也看到过她,但这么近距离看她,而且她一动不动让我们观赏,尤其是挨斗的场合,我心中的滋味难以言表。她白皙的皮肤,柳叶状的眉毛,高耸的鼻梁,洁白的牙齿,宛如一朵桃花。只是此时这朵桃花被突然的倒春寒打翻在地,气息微茫,恹恹若绝,令人难以忍受。然而,她依然一位地地道道的大美人形象嵌刻在我们幼小的脑海里,终生挥之不去。
她刚站稳的时候眼光扫了一下前方,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嘴唇在抖动。她不敢眨眼睛,任凭泪水在眼珠下面挂着。她的恐惧如同小雏鸡看到雄鹰,兔子看到猎枪。再加上羞辱难当,她的表情用文字难以形容。她不敢让眼睛里的泪水掉下来,用吃奶的力气把下眼皮往外拱,用以兜住不听话的泪水。在恐惧万分的时刻,敢哭,是需要天大的勇气的。此时的她,不具备这种勇气。她慌张张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懵懂懂不知如何是好。
(二)
说时迟那时快。当小女老师刚被押到台上,大家还没搞清楚为何给她一个小姑娘挂破鞋的刹那,校长被押到了台上。大人们立刻明白了。唯独小女老师不明白。她当然明白给她挂破鞋表明她不是淑女了,跟男人搞过破鞋了。可她不明白她跟谁搞了破鞋。总不会是跟这位与父亲有莫逆之交的校长叔叔吧。
大人们个个交头,但不接耳。不敢。也不需要。毕竟是党派来的工作队队长,没有证据不可能冤枉小女老师的。大家都这么想着。心里恨透了这位为人师、历来是君子形象、披着人皮的豺狼、凭借权力诱奸小女老师的校长。
“你老老实实交代,她是怎么投入你的怀抱的!是你跟她搞破鞋,还是她主动跟你搞破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工作队队长指着校长大吼。
校长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搞懵了。这完全出乎他的想像。“我,我跟她是同志关系,绝没越过雷池一步。你们冤枉我什么都行,可别糟蹋人家姑娘啊!”校长可怜兮兮地哀求着。他这些话是说给小女老师的,还给她一个公道;这些话也是说给工作队听的,既然大家都算是人,披着人皮,就不能太缺德;这些话是说给社员们听的,表明自己并非衣冠禽兽。
“要文斗,也要武斗!”另一位工作队喊着,同时把眼神抛给身边一位五大三粗的基干民兵,从他站的位置看得出他是提前被洗脑了,他明白了他的任务,那就是暴打校长。校长是可恶的,诱奸这么年轻这么漂亮的小女老师,打死也没有人心疼。基干民兵这么想着。
五大三粗的基干民兵暴打校长,符合大家的冲动。他上去就是一拳。都说会打人的要往导致内伤而外面看不出来的部位打,可他偏偏打在了校长的鼻子上,顿时鲜血从脸上流了下来。其实,他是会打人的,在这个时候打在鼻子上效果最好不过了。虽然不那么痛,但威慑作用起到了。打人别打脸,打脸难和缓。跟这种畜生还有什么面子可谈?跟他缓和关系,是对人类的羞辱。大家齐声大喊:“打得好!”
看到校长被打,小女老师判定一定是自己被什么人给误解了,而给校长造成了灾难。也许是她想到反正活不下去了,死前也要把话说清楚,便来了勇气,立刻对打人者斩钉截铁地说:“校长是清白的!我是清白的!”
她的抗争尤其是她的口气使得大家都认为她还是她,一个受人尊敬的小女老师。校长还是校长,一位德高望重的教育家。可问题出在哪里呢?党派来的工作队能这么冤枉人?冤枉校长可以理解,羞辱一个如花似玉、受人尊重的小女老师天良何在?
正当大家都等待着给他们搞破鞋的证据揭发出来的时候,工作队队长站到话筒前,声嘶力竭地念起了毛主席最高指示和人民日报社论: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政治大革命。
大家听来听去的,依然如入五里雾中,不得要领,直到散会。
大家都走了。没有交头接耳,没有吵吵嚷嚷。一路上所有的人都陷入沉思。据后来有人说,那天晚上,这几个村的人,男人都没有草草,个个都萎靡不振。大家反复琢磨着小女老师的表情与言谈举止,不难断定这是个肆无忌惮乱扣帽子的卑鄙伎俩。要是真有证据,为何不拿出来?
一夜没睡的第二天,大家都把气愤发到了那位打人的人身上。这时,工作队队长在大喇叭里告诉大家:井冈山造反派正式成立。
造反派司令就是那位打人者。他五大三粗,黑不溜秋。东山烧炭,西山挖煤,赛过张飞,胜过李逵。
此时大家已真相大白,便以十倍的疯狂百倍的热情参加战斗了。既然造反派谁都可以组织,那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种给小女老师栽赃陷害的人得逞!大家立刻成立了组织。井冈山是朱毛的根据地,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缔造是按照八一南昌起义命名的。能镇住井冈山的便是八一了,便起名“八一造反派。”
由于八一造反派的司令跟大队党支部书记有过过节,工作队队长得知此消息,便立刻站在了八一造反派一边,揪斗党支部书记的斗争大会就轰轰烈烈开展起来了。大字报揭发书记多吃过烙饼,生产队里的茄子往家里拿过。而井冈山造反派为了夺回权力,便与八一造反派文攻武斗,文革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没过几天,两派的人马开始重新组合,完全按照跟书记大队长是否是同路人而站队划线。原来属于八一的,跑到井冈山那边去了,原来属于井冈山那边的,也有不少跑到八一那边去了。亲不亲,阶级分。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每个人都进入了与人斗其乐无穷的绞肉机。
(三)
两派武斗极其惨烈,但大家都把小女老师的事给扔到一边去了。她只不过是个导火索,一旦把炸药引爆,就没她什么事了。
小女老师被批斗的那天晚上,我妈妈把我叫到屋里:“润涛,我烙好了饼,你陪你大姐给小女老师送去。”我爸写了一张字条,就是劝告小女老师千万别想不开:“你要知道,你只有好好活着才能让真相大白。否则,跳进黄河洗不清。”我说,这句话我背下来了,没必要给她纸条。
漆黑的夜晚,我和姐姐悄悄地靠近了小女老师的宿舍,但映在窗户上的人影是三个人。等了很久,那俩人才出来到隔壁的房间去了。后来姐姐告诉我那两个人就是校长和同屋的张老师。
我姐轻轻敲门,不让隔壁听到。小女老师知道一定是学生或家长,就把门打开了一点。看是我姐,便让我们进去了。进屋后,她问我大姐:“这是你弟弟吧?他叫什么名字?”我大姐告诉她:“他叫润涛,现在本村上四年级,明年就是你的学生了。”
大姐把烙饼给了小女老师,她激动地热泪盈眶。她说,他们三人都没吃饭,饿了一天了,不想做饭,没心思。张老师也很痛苦,虽然他没挨斗。
我看小女老师有点怕我们受牵连而不让我们坐下想让我们走,我立刻把我爸的字条一字不差给她背了一遍。她听后眼睛睁得大大的,哭干了眼泪的她眼神有点游移不定,我姐和我都在捕捉她是否有战胜自杀念头的蛛丝马迹。看到她不说话,明显是让我们离开的意思。那时候划清界限是第一要务。“记住我爸的话。”我小声说给她。她摸了一下我的头,说:“润涛,你真是个好孩子。回去告诉大叔,我会活下去的。”
那天晚上,校长骑车到县城,把详情汇报给小女老师的父母。他走前,委托张老师看住小女老师,别出事。
小女老师的父母一方面相信老朋友的话,女儿和叔叔自然是无辜的;另一方面,空穴来风也太离谱了,不是说吗,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到底凭什么女儿会被挂破鞋挨斗,总该有个源头吧。为了说服小女老师的父母,校长泪流满面,痛苦不堪。三个大人就这样在痛苦的流泪中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谁也拿不定主意。女儿没脸见人啊,如果痛苦也能互相替代的话,三人无论如何都会自告奋勇替18岁的女孩承担起灾难、痛苦与坏名声。
当他们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而定不下来该如何应对的时刻,工作队和社员们都在为组织造反派而忙碌,小女老师的事已经过时了。
校长在县城小女老师的父母处谈到半夜就回到自己老婆那里去了,既然回到县城了,老婆和孩子都在县城,半夜里也就回家住下了。反正批斗也挨了,冤屈也受了,还能咋样?第二天一早校长才骑车回到学校。而张老师那天晚上成了小女老师的救命恩人。小女老师把我姐和我骗走后,当晚还是决定自杀。一个在温室里长大的鲜花突然遭到暴风雪的袭击,连挣扎的思想准备都没有。士还可杀不可辱呢,何况淑女了。
然而,一朵鲜花不是自己想死就能死的,尤其碰上了怜花惜玉的护花使者,他的智慧让鲜花自己想死都死不成。张老师就是这种有智慧的爱花人。
那天下午,张老师就和校长探讨如何救小女老师了。小女老师的宿舍就是一小间房子,办公桌加上单人床就把屋子占满了。在校长跟小女老师谈话的时候,张老师就在校长的身后用螺丝刀把门上插销的螺丝给拧松了,保证一用力就可把门推开。想自杀的小女老师脑子里嗡嗡作响,那双花破鞋一直在她眼前晃动着,挥之不去。她没心思听校长的劝告,更不在意张老师在干什么。但她对校长的话连连点头,还说你们放心,我会活下去的。
我和姐姐走后,校长悄悄地去了县城。小女老师插上门开始写遗嘱,那是写给父母的。张老师在门外竖起耳朵听着里边的动静。嘀嗒的泪水倾诉着愤懑,抽泣的声音传递着凄凉。信,写好了的信,放入了抽屉;心,破碎了的心,交给了党和人民。
站在床上,她把打背包的带子拴在了用以固定挂毛巾的铁丝的螺丝上。把套子套在脖子上,便双脚慢慢地离开了床。
没有了声音,死一般的寂静,站在门外的张老师估计此时应该是闯入的最后时刻了。咣当一声,他顶开了门,一把就把小女老师抱起。
由于时间短,小女老师这朵鲜花还没有凋谢的一霎那,她又回到了人间。这既是地狱的人间,也是天堂的人间。天堂有爱,地狱有恨;天堂有情,地狱有仇。这爱、恨、情、仇交织在一起,使她无奈中带有激动,不幸中带有万幸,感情的宣泄终于找到了闸口,她放声地哭起来了。都说上过吊的人才懂得多么想活下去。正在她后悔的那一刻,张老师及时给她买了后悔药。张老师知道她还要在人间这爱恨情仇的天堂地狱里挣扎。
她将全身萎缩在张老师的怀里,泪水唰唰地流。此时的泪水,不仅仅有悲愤的苦涩,也有得救后的甘甜。
张老师身材魁梧,一米八的个头,匀称的五官,玉树临风。是地地道道的男子汉帅哥形象。非但如此,他聪明过人。他比小女老师大5岁,老婆孩子在8里路外的村里。夫妻没有共同语言,他平时很少回家。周末校长、小女老师和蔡老师都回县城了,唯独他自己留在学校过苦行憎的生活。
“你太傻了!这点挫折就挺不过去了?”张老师开始开导、教训小女老师,“你知道为何工作队队长专门诬陷你吗?”小女老师摇头。“我告诉你,这叫出头的椽子先烂。你长得太出众了,在工作队队长眼里成了女神。而他不能离婚,不能把你搞到手,就拿你开刀了。自己得不到的鲜花,那就让她枯萎吧!当初我要不是考大学得了全县第一名,我就会去清华读书了。县委书记听说考第一名的竟然是个地主的崽子,就下令不让我上大学了。有不少地主的孩子上了大学,说我思想不如他们改造的好,不进步。我的前途就被断送了。但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本来小女老师对张老师并不敬仰,她是教数学的,而张老师是教语文的。在那时有个口头禅: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教语文的不如教数理化的得势。
一年过后,我上了高小,但不在张老师的班里。有一天数学老师病了,让张老师代课。我们没把教语文的张老师放在眼里,以为他一个教语文的,能懂数学?张老师上课时,两只手左右开弓,他的字非常漂亮,尤其是左手写的,已经属于艺术范畴了。他突然用左手在黑板上用粉笔一笔画出了一个大大的圆。大家都愣了,那是一个贲圆贲圆的圆,那是一个只有用圆规才能画出的圆,那是一个他人徒手无法画出的圆,那是一个令所有的学生终生难忘的圆。从此以后,每当同学们问下一节课是什么课,如果是数学课,对方一定不会直接回答,而是用左手在空中画一个圆。后来同学们各奔东西后一旦相见,不是握手,不是寒暄,而是用左手在空中画一个圆,表明那是同窗同学,大有时光倒流了的深意。
张老师从此得到了我们终生的崇拜和敬仰,不是他的聪明,不是他的美男子外貌,更不是他的人品,而是也仅仅是那个圆。张老师得到了小女老师的崇拜和敬仰,却是因为他的智慧救了她的命。这智慧体现在准确的预测和精心策划加上及时冲入房间。早冲入,没有救命的效果;晚冲入,就没命了。上吊死亡是在1分钟与3分钟之间。3分钟过后,就救不活了。
(四)
不论是发生多么惨的武斗,有活活打死的,有被逼自杀的,小女老师和张老师都成了无人过问的逍遥派。两边的造反派都不要他们,更别说拉拢了。由于他们低调,也没有人想起来斗他们。非但如此,他俩还双双被调到公社中学当老师去了。这是因为他俩都是城市户口。他们走后的小学教师位置就被农村户口的教师填补了。在上山下乡运动之前,凡是出生在城里的,都给分配工作。凡是出生在农村的,考上大专院校,毕业后100%分配,另外一条路就是当兵,1%左右的能升为军官。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公社初中要落实“以学为主,兼学别样”的最高指示,公社书记下令在一个远离学校的一块盐碱地里打了一眼机井,让学生们参加劳动,把地整平,做成畦。然后,用抽水机灌溉,把盐碱压下去后种稻子。张老师得到命令晚上看机井,不能睡觉;小女老师白天看井、插秧。二人都不许教书了。
很快就听说这是因为他们二人乱爱了,需要劳动改造。恩格斯说劳动让猴子变成了人。毛主席说,劳动能让知识分子改造资产阶级思想,变成无产阶级思想。没有经过党组织批准就乱爱,属于资产阶级思想。猴子不经猴王同意是不能随便乱爱的。这等于是说,把乱爱的“人”通过劳动再变回到不敢乱爱的猴子。 劳动,能让猴子与人之间两个方向走,都走得通,这叫唯物辩证法。
这个新闻在那个年代如同在当地爆炸了一颗原子弹。到底他们有没有乱爱,没有人提供证据。有人说,二人有眉来眼去的时候。有四个人志愿业余监督他们,要捉奸在床。先不能打草惊蛇,而且想方设法给他们提供机会,周末其他老师都走,让他俩有机会乱爱。不信他们不折腾。他们不折腾,让他们折腾,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让他们折腾。这四个人轮流值班,折腾了一个月,也没找到他俩乱爱的证据。有人说,小女老师是个狐狸精,而张老师是只老狐狸,让他俩上当很难很难。
熬夜时间长了,四人终于挺不住了,就在要放弃的时候,那个周末发现他俩往学校后面的果园里去了。那可是个一眼望不到边的树林子,梨树与灌木组成的似乎是森林一样适合苟合的地方。可是跟踪二人的难度太大了。不一会工夫,就消失在密林深处了。等到四人累得要死要活不得不放弃而回来调动全村人去找的时候,看到二人在校园里打扫卫生呢。
但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个证据。你们不乱爱,到森林里去干什么?
私设公堂,经对张老师的严格审讯,得知了他确实救过小女老师的命:那天晚上他害怕她再次自杀,就没敢离开她。她自杀未遂,可自己把自己给吓住了,不敢自己单独在房间里。就这样,她在他的怀里呆到天明。但他向毛主席保证他没有跟她乱爱。
他的交代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大家个有个的猜测。
工作队队长说那么美丽的女人坐怀一夜他怎么能做到坐怀不乱?那天晚上一定乱了。而且,她容忍他乱了,死都不怕了,还怕乱吗?反正破鞋都挂过了,还怕什么名声不名声的?
造反司令们的看法不一。有的认为那天晚上坐怀了,但没乱。不是不想乱,而是他不敢,他不知道校长何时会回来,工作队会不会闯入。但事后他们有了坐怀一夜的身体接触,就会找寻乱爱的机会,后来肯定乱过了。有的认为小女老师因为遭到羞辱就自杀,那她就不会乱爱的,她一定会先找到合适的革命伴侣。也就是说她到现在还没有乱爱。
以上是工作队的猜测,社员们大多数人认为他们乱爱过了。理由充分,合情合理。正是:一个美玉无瑕,一个阆苑仙葩。一个玉树临风,一个雪里桃花。丝垂翠缕,葩吐丹砂。二人相依为命,沦落乡下。当真是奇缘偶遇,亚当夏娃。不偷食禁果,非天然本性,乃人伦挣扎。
小女老师被劳动改造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她老爸的耳朵里。经过打听得知,这次,不是跟比她大一辈的校长叔叔,而是跟同代人的宝哥哥。老爸当机立断,托人在北京近郊区的农村找到了一位农民小伙。小伙子只上过小学,有点对不起祖国的文化中心;长得个矮,有点对不起雄伟的天安门。这些描述,都是据说,我没见过他,描述的不知是真是假。把小女老师的照片往他眼前一放,他立刻神魂颠倒。不论长得多寒禅,他毕竟是北京市户口。这个,在那年头太吸引女人了。
小女老师明白了一切,但她自杀过了,不想死了。张老师食言了,就只好一走了之。结婚后,她没有北京户口,就不能在北京近郊的丈夫所在的农村当老师,也不能当社员。他们有了个女儿后,她靠养鸡卖鸡蛋帮助丈夫度日。让人难以容忍的是:孩子的户口跟母亲。这可要了她的命。老少三代都指责她这个没有北京市户口的媳妇把后代也给毁了。突然得知,如果离婚,孩子归他的话,孩子就可以转为北京户口了,为了孩子,他毅然提出离婚,让她回老家,把孩子留下。
她理解丈夫一家的苦衷,但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孩子。她下跪央求他也央求公公婆婆。倒是婆婆软了心,同意先这么活着,看看形势再说。
婆婆能阻止得了儿子的决定,但管不了他急于想让孩子入北京市户口的横心。他惹不起老妈,就跟媳妇算账。村里有一个破鞋,是真正的破鞋,来者不拒的破鞋,他就把这个破鞋领到家里,当着媳妇的面二人脱衣服。
她同意了离婚。答应第二天早上就去办理离婚手续。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起来了。据估计那一夜她没合眼,一是舍不得自己的孩子,二是没脸见父母。她踏着黎明的曙光走开了。等到吃过早饭,他焦急地等待着她散步回来。公安局的车到了,说:“社员在河里打捞出来一具女尸,有人说是你爱人。你跟我们去一趟。”他第一次坐上了吉普车。
小女老师跳河自杀的消息传到了我们家乡。人们大多数无语,少数人嘀嘀咕咕。
很多年过去了,大家对小女老师的故事很难提起。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回国探亲,说有一人要找我。我出门迎接,一位女孩眉清目秀,光彩动人;牙齿洁白,整齐如织。她上前问道:“你姓阎?”我答复:“是的,但这个村子里10个人就有8个人姓阎。我叫润涛,你找谁?”她说:“那你就是从美国回来的吧?我找的就是你。听说你回来了,就立刻想见你一面。”突然间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小女老师的神韵,便问她从何地来。她说,她来这里一周了,住在县城姥姥家里。她说我是她妈妈的学生,得意门生。我告诉她,我是。因为我已经猜测到了她就是我们当年小女老师的女儿无疑。虽然小女老师只教过我半年不到,她是我终生难忘的老师。她对学生是那样的慈爱,那样的关怀,如果不是把教师当成最伟大的事业,是无法做得到的。
她认认真真地谈论起她妈妈的往事。她想知道当年工作队队长为何冤枉她妈。其中的奥秘到底是什么。她问同样的问题,大家的答案不尽相同。她姥姥告诉她那是文化大革命两个对立的造反派起来造反后搞的冤假错案。没有两派武斗,就不会导致那个挂破鞋的卑鄙冤案了。我告诉她,她姥姥刚好说反了。是先有的挂破鞋冤案,才导致文化大革命的烈火轰轰烈烈燃烧起来的。农民有句话就是“远亲不如近邻”老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而且今天你借用我的锄头,明天我借用你的镐头,怎么可能突然间两派对立,往死里整?这个烈火是难以点燃的。
我告诉她:“历史上的任何重大政治事件,基本上都有‘性’的影子。想搞乱子也难也不难,只要给一位淑女泼污就够了。而工作队队长就是利用了这一点才把文革两派造反的烈火点燃。这个可称为润涛阎定律了。”
她继续追问我:“为何张老师告诉了我妈说他马上离婚跟我妈结婚,可后来他食言了?据姥姥回忆,说是跟一个叫大邙的死亡有关。”
听到大邙的名字,那个场面立刻浮现在眼前。大邙出身好,会点武把子,有点爱打抱不平,也有人说他好胜逞强。要论单挑,造反司令绝不是大邙的对手。据说大邙说过“不尿司令那一壶”的话。这下可得罪了司令,他带领30多打手拿着棍棒、扁担、镐头雄纠纠气昂昂到大邙家去了。大邙一看这阵势,关公不吃眼前亏,不逃跑必死无疑,便撒丫子就跑了。后面的人猛追,可眼看着大邙跑进了玉米地,也就无法找到他了。可大邙在玉米地里是活不下去的。两天两夜他就饿得受不了了,便出来找喝的找吃的。他刚一到家,立刻发现司令的人马在附近巡逻。
大邙在屋里猛吃猛喝了一气,看到老母为他担心,便抄起菜刀就出去了。他想,杀死一个够本,杀死俩赚一个。可当他到了外面一看,30多人把他围困在院子里了,他插翅难飞。30多人个个拿着棍棒,他的菜刀根本就接触不到人家。当他怒目圆睁举起菜刀想吓跑敌人的时候,司令轮圆了手中的扁担朝大邙的膝盖猛扫过去。这一扁担立刻把他的膝盖骨打碎了,要换别人当场就得哀嚎,可大邙没有。他知道,这样下去他不久就会被活活打死,在屋里的妈妈也活不了。他立刻举起菜刀朝自己的脖子上猛砍。鲜血从脖颈喷出好远。他终于倒在了血泊中。大邙猜测对了,司令没有进屋,大邙的妈妈活下来了。
我们刚好走到大邙的家门口,因为他家在我们上学的十字路口的路边上。那场面非常惨烈。估计张老师并未看到那个场面,但我们放学的时后看到大邙的房子东面和北面都有12个大字:“畏罪自杀,死了喂狗,狗都不吃。”张老师去劳动改造的稻田必然路过这里,他看到了至少一面墙上醒目的大字。他必然打听大邙惨死的前因后果。大邙出身好,只是不服司令,就遭到了这样的下场。可张老师是地主崽子,在武斗风行的风口浪尖上大家都杀红了眼的时刻,他要敢公开离婚跟曾经被批斗过挂过破鞋的女人结婚,他是死定了。
我告诉小女老师的女儿这些,就是让她原谅张老师。张老师肯定深爱着她妈,但在面临死亡的关头,他退却了。因为他知道,他被打死了后,小女老师也就不会活下去了。
女孩告诉我,他爸不承认自己逼死了老婆,虽然跟他结了婚,但他知道她心里从来没有爱过丈夫。但女孩不那么认为。我对此问题简直无处插话,我见都没见过他,内情不知。他们的婚姻本来就不是自由恋爱的产物,结婚后没有建立起爱情,可能是真的。
她告诉我:“我昨天见到了张老师,他说‘润涛回来了前天来看我了。虽然他那时还是个孩子,但他看问题看得透彻,你去跟他谈谈。’虽然我先入为主而鄙夷他,但跟他谈论那段历史,他说话的嘴唇都在颤抖。”
她似乎改变了张老师是个懦夫的看法。等听到我的介绍后,她问了我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为何都跟我妈过不去?她招谁惹谁了?” “你妈生不逢时”我没敢说出“红颜薄命”因为眼前的她绝对是个红颜美女,我甚至怀疑他爸未必像人们传说的那样难看。当然,这个女孩得到了百分比极大的“母性遗传”倒是真的,起码在外表上看是这样。但到底为何都跟她妈过不去的问题,我一时回答不了,上面的答案只不过是搪塞,我从不相信红颜薄命的说法,只是让她忘掉这些疑问。生活的路还得往前走。
“谢谢你,我这次没有白跑。不仅跟姥姥生活了一周,还认识了校长老爷爷,我现在宽恕了张老师,我甚至为我妈曾经碰上了他这个救命恩人而自豪。”
她说完跟我挥手道别,直接回北京了,看样子她不再回来了。她告别了她母亲的家乡,她母亲的亲人、学生、恋人,仿佛告别了一个时代,一个血淋淋的时代,她这一代的其他人都难以相信的荒唐透顶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