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克里姆林宫官网英文版报道，6月9日，普京在会见青年企业家、工程师以及科学家们发表演说，宣称：

“彼得大帝进行了21年的大北方战争。从表面上看，他通过战争从瑞典那儿夺走了什么东西……。他没有夺走任何东西，他是收复。事情就是这样。当他在拉多加湖畔建立圣彼得堡这个新首都时，没有一个欧洲国家承认这片领土是俄国的。所有的人都承认这是瑞典的一部分。但是，从远古开始，斯拉夫人就与芬兰-乌戈尔族住在这儿，这片土地处在俄罗斯的控制下。西线的纳尔瓦战役同样如此。他为什么要去那儿？他是去收复和巩固。那就是他所做的事。

很明显，我们的使命也是收复和巩固。这些基本价值构成了我们生存的基础，如果我们以此作为行动的前提，我们就一定会成功地实现我们的目标。”

在此，普京明确无误地解释了他发动侵乌战争的意图——“收复与巩固”乌克兰那“失去的领土”。不仅如此，他实际上是发布了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宣战书。读过拙著《野蛮的俄罗斯》（https://play.google.com/books/reader?id=lSbwDwAAQBAJ&pg=GBS.PP1&hl=zh_CN）的读者想来都还记得，第二次世界大战就是希特勒与斯大林合谋“收复与巩固失去的领土”而引爆的。

一战爆发前，欧洲并没有现在这么多的国家。统治中欧的主要国家就两个：德意志帝国与奥匈帝国。统治东欧的则是俄罗斯帝国。波兰早被普鲁士、奥地利帝国与俄国三次瓜分而灭亡，一战前分属于德国、奥匈帝国与俄国。

战争结束前一年，俄国陷入内乱，芬兰首先宣布独立，此后，苏俄于1918年8月27日与德国签订布列斯特和约，承认芬兰王国、乌克兰人民共和国、白俄罗斯人民共和国独立，将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库尔兰（今拉脱维亚西部）、俄属波兰等地割与德意志帝国与奥匈帝国。

布列斯特和约签订了不到三个月，德国战败。协约国根据美国总统威尔逊提出的“民族自决”原则，恢复了波兰，承认了波罗的海三国独立，奥匈帝国分解为奥地利、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等国，其他部分则分属复国的波兰、新成立的南斯拉夫、罗马尼亚和意大利。苏俄则乘乱撕毁了布列斯特和约，“收复和巩固”了乌克兰与白俄罗斯。苏俄军队还入侵波兰，但在华沙城下被打得大败，被迫与波兰签订了和约。

所以，一战使得德国失去了10%的领土。奥匈帝国更惨，失去了约87%的领土，从原来的欧洲第二大国，缩小为面积仅83,869平方公里的弹丸小国。

希特勒上台后鼓吹“收复与巩固”。作为第一步，他实现了德国与奥地利合并。于是，两国在一战后失去的领土，在法理上也就以第三帝国为失主。据此，他向英法要求归还主要由德语民族居住的捷克斯洛伐克的苏台德地区。英法屈从了这一要求，这就是臭名昭著的慕尼黑协定。不料希特勒得寸进尺，接着就出兵捷克斯洛伐克，将其肢解为三个傀儡国家。

下一个目标就是“收复与巩固”“失去了的波兰”。此时他找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战友——斯大林。

与希特勒一样，斯大林也急于“收复与巩固”。俄国在一战后也失去了芬兰、波罗的海三国以及东波兰这些“自古以来的神圣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其与德国和奥匈的区别在于，后两者的“民族自决”是在协约国的干涉下实现的，而俄国失去那些领土则完全是帝国自行崩解所致。换言之，芬兰和波罗的海诸国的独立更具有真实的“民族自决”意味。

（这里顺便澄清秦晖教授提出的一个佯谬［paradox］。他认为，“尊重领土完整”和“民族自决”是互相矛盾的。窃以为不然。

所谓“尊重领土完整”适用于国际关系，指的是一国不得以任何借口吞并他国领土。而民族自决则只适用于本国内，指的是在没有外国势力影响的前提下，本国内的民族有权要求独立，政府不能随便镇压，只能以公投决定。换言之，民族只能“自决”，不能“他决”。蒙古人民共和国、“卢甘斯克共和国”与“顿涅茨克共和国”的“独立”是“民族他决”，而夏威夷、菲律宾、魁北克、前苏联各加盟共和国以及苏格兰等地区先后举行公投决定本土归属，则是典型的“民族自决”。）

既然志同道合，自然要联合行动。1939年8月23日，德国外长里宾特洛甫与苏联外长莫洛托夫签订秘密议定书，商定芬兰、爱沙尼亚、与拉脱维亚由苏联“收复与巩固”，而波兰则由两国瓜分。9月1日，德国入侵波兰。两天后，英法对德宣战，二战爆发。9月17日，苏联入侵波兰，7天后，波兰第四次被瓜分，再次亡国。次年6月间，趁法国战败，苏军兵不血刃占领波罗的海三国，随即通过“民族他决”的“公投”，宣布三国加入苏联。

芬兰也险些被苏联“收复与巩固”了。只是因为芬兰人民的殊死抵抗给苏联造成了巨大的伤亡，也因为英法的压力，斯大林才放弃了吞并芬兰的初衷，在强行割取了芬兰11%的领土，夺走了其30%的财富后，与芬兰签订了和约，让该国保持了独立。

所以，二战完全是斯大林和希特勒密谋策划发动的，其动机一模一样，都是“收复和巩固失地”。区别只在于目标的实现程度。德国真正“收复”的“失地”只有苏台德地区与西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只是沦为“保护国”，后来攻占的地区只是战后会撤军的占领区，而且，德国战败后不仅丢掉了所有“恢复的失土”，还额外割让了大片领土。而苏联当时就直接吞并了波罗的海三国和东波兰。战后这些战利品非但没有吐出来，反而得到了“巩固”。为此，斯大林把德国的东普鲁士、波美拉尼亚、东勃兰登堡以及西里西亚等地挖去“还给”再度复国的波兰，致使该国在地图上向西平移了两百公里。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后来斯大林与希特勒分赃不均狗咬狗，苏联被迫成了“反法西斯主力军”，而德国那个真正的“战斗民族”实在太强悍，盟国不得不拉拢苏联去战胜德国。

这种出自功利需求的妥协，导致上述历史被有意湮没和遗忘。历史教科书都只以希特勒为发动二战的祸首，却放过了更阴险狡猾的斯大林。更糟糕的是，战后盟国在德国实行了“去纳粹化”，却没有在冷战结束后实行“去共产意识形态化”。

事情荒谬到了这个地步，以致我去埃及旅游时遇到一个波兰佬，跟他讲起波兰被四次瓜分的痛史，他居然纠正我：“只是三次瓜分，没有四次！”

更荒唐的是，据德国人自己解释，他们之所以在冷战后奉行亲俄政策，是因为去纳粹化运动使得他们良心发现，为在战争中杀死了两千万苏联人一直负疚在心。他们不知道，苏德战争本是强盗内讧，无是非可言（布尔什维克杀害“阶级敌人”的大手笔，令纳粹杀害“种族敌人”的业绩望尘莫及。斯大林亲口对丘吉尔承认，光是被清算的富农就有一千万人，其中大部分都被杀害了）。他们真正该负疚的，是德意志帝国在俄国二月革命爆发后，用专列将列宁通过德国占领区送回俄国，并至少向列宁提供了两千六百万金马克，帮助布尔什维克党人夺取政权，由此将三分之一人类送进血海。

未能在冷战结束后实行充分的去共产意识形态化，以及西方延续至今的“历史绥靖主义”，导致俄罗斯人民至今认识不到苏联的历史罪恶，反以“反法西斯英雄”自居，因而造成该国人民的观念发育严重滞后，朝野根本不具备起码的现代观念与现代意识。

早在2014年9月间去俄国旅游时，我就察觉到了这一点，在游记中写道：

“俄国给我的感觉是，朝野都还停留在一战前的军国主义、帝国主义思维中，仍把以武力开疆拓土视为国家的前途所在，武力征服仍然是全民的‘光荣与梦想’。全民拥护普京武力吞并克里米亚绝非偶然。在这方面，俄国很像二战前的德国和日本。

国内的舔俄派尊称俄国人为‘战斗民族’，其实说错了 一个字，俄罗斯民族乃是战争民族，他们的永久的梦就是武力征服，开疆拓土。

这感觉当然没有什么社会调查作基础，只是我觉得彼得大帝被俄国人推崇到了可笑的地步，到处都是他的画像和塑像，就连他当年为争夺出海口而训练海军的普列谢耶沃湖，都似乎成了宗教圣地，那儿就连餐馆外面的墙上都要挂他的像。

这说明他至今仍然是俄国人心目中的伟大的民族英雄。而彼得大帝对俄国最大的贡献，无非是对内改革以富国强兵，对外疯狂扩张夺取出海口而已。

这其实是列强一战前的老套路，以为世界只能用武力征服，却看不见方今之世早已不是帝国主义时代，这么干只会遭到全世界合力痛击，一如当年的德国与日本一般。可人家日本和德国早就学聪明了，迅速掌握了万恶美帝首创的国际政治新思维，通过‘费厄泼赖’（fair play）的自由竞争，靠经济而不是武力去征服全世界。

这种新思维是万恶美帝对全人类最伟大的贡献，它最终结束了帝国主义时代，奠定了‘和平共处，平等互利’的世界新格局。连中国都从中获得了在帝国主义时代绝无可能获得的巨大利益，开始以其雄厚的经济实力称霸世界，而俄国人却笨到至今看不到这新思维大趋势，仍在军国主义的死路上蹒跚。”（《欧陆风情》https://play.google.com/books/reader?id=Z7T1DwAAQBAJ&pg=GBS.PA3&hl=zh_CN）

有的西方的观察家也看到了俄国人民的观念发育缺陷。俄乌战争爆发后，一位记者评论道：对于西方的冲击，中国人的应对方式是在西方的游戏中打败西方（The Chinese are beating the West at its own game），而俄国人却是去打乌克兰！

不幸的是，中国人采用了更高明的应对方式，并不是德国式“觉今是而昨非”，全民在道义上作出沉痛忏悔，而是出自看到“那些跟着美国的国家地区都富强了”而萌生的机会主义。由于中国一直在中共统治下，“去共产意识形态化”根本就无从谈起。尽管今日中国共产党早就变成了中国资产党，无产阶级早已沦为蔡奇口中的“低端人口”，处于鄙视链的最低端，然而中共却将共产意识形态与纳粹意识形态的相通处奉为新国教，那就是“落后就要挨打”的“宇宙真理”。过去中国贫弱，所以不妨“韬光养晦”，如今富强了，当然该是打人的时候了。所谓“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

据日本共同社报道，2月24日俄罗斯发动全面侵乌战争后，中国驻大阪总领事薛剑在推特上以日文写道：“从乌克兰问题可得到‘一大教训’，那就是弱者绝对不可以做出与强者吵架的愚蠢行为。”报道说，此举似乎是把身为军事大国的中国比拟为俄罗斯，对于对中国的动向提高警觉的日本在进行威吓。

所以，30年代的中国根本就不该做出与强国日本吵架的愚蠢行为！

这个样本逼真地刻画了国人的典型心态——大到对帝国主义侵华，小到对贪官污吏的压迫剥削，咱们其实都是“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一旦自己有了这个能力，那就绝对只会令所有的“帝国主义强盗”与天下一切贪官污吏瞠乎其后。

谭嗣同曾沉痛地说：

“幸而中国之兵不强也，向使海军如英法，陆军如俄德，恃以逞其残贼，岂直君主之祸愈不可思议，而彼白人焉，红人焉，黑人焉，棕色人焉，将为准噶尔，欲尚存噍类焉得乎？故东西各国之压制中国，天实使之。所以曲用其仁爱，至于极致也。中国不知感，乃欲以挟忿寻仇为务，多见其不量，而自窒其生矣。”

这话虽是在一百多年前说的，到今天仍历久弥新。这就是为何习近平自称“我与普京的心是相通的”，就是为何中国在俄国发动全面侵略战争后，要背叛为中国的科技发展提供了大量援助的乌克兰，践踏在2013年签订的《中乌联合声明》中作出的“在乌克兰遭到使用核武器的侵略或受到此种侵略威胁的情况下，向乌克兰提供相应安全保证”的庄严承诺，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千方百计出来曲线挺俄。或许，在那个文盲小学生病态想象中，他把俄国吞并乌克兰当成了类似中国“收复”台湾的一类千秋伟业。

其实习近平是恭维自己了。他真要与普京心相通，就该去“收复与巩固”被老毛子抢走的150万平方公里的中国土地。硬要把在1945年从日本手中收复台湾、从未灭亡的中华民国当成中共国的“失土”，只能令非文盲笑掉大牙。

然而这正是全人类面临的潜在危机所在。普京确实是在亦步亦趋地踏着斯大林的足迹走。但今日的俄罗斯不过是个拥有核武器的加油站，就算是普京想发动世界大战，恐怕也“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但若是习近平利令智昏，想趁天下大乱出来抢夺台湾。两个核大国同时动手，那就真有可能触发第三次世界大战了。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上引普京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宣言才真正令人毛骨悚然——一个俄罗斯不足惧，若是加上购买力平价GDP世界第一的中国，西方就再也不能匹敌了。换言之，普京与习近平联手给人类造成的威胁，要远远超过当年希特勒与斯大林联手。即使丘吉尔、罗斯福那样的政治家重生于今日英美，也未必能挽狂澜于既倒，防止世界毁灭。即使西方在核大战前退下来，那世界仍要从此处于中俄统治的阴影下。

列宁曾预言无产阶级是资产阶级的掘墓人。他万万没有料到，为人类文明掘墓的，不是无产阶级，而是前赴后继的useful idiots（有用的白痴们）——由克林顿、布什等人率领、由华尔街与跨国公司大亨们组成的“全球化”尖兵。

【补充说明】

为帮助理解本文，在此复述我在旧作中作出的思索结论：

一、帝国主义有两类，一类是英法式的文明帝国主义，其特点是国家为民主政体，对外政策受到民意的一定约束，军民有一定人道主义情怀，不至于犯下海兰泡大屠杀那种滔天罪行；因为以工商立国，对外扩张主要是谋求商业利益，实际上是一种以军事方式强制进行的商业投资（尤其是英国），因此在决定用兵前后一般都有投入／产出的计算，觉得不划算时就可能“断舍离”，及时止损。英国在帝国巅峰时期放弃阿富汗，在二战后放弃占地球面积四分之一的殖民地，或是因为觉得得不偿失，或是觉得力有所不逮，不得不实行“民主恩赐论”；基于工商契约精神，一般都能信守国际条约。

另一类则是俄罗斯帝国-苏联-俄罗斯联邦共和国、纳粹德国和军国主义日本之类的野蛮帝国主义。其特点是国家实行专制（authoritarian）或甚至极权（totalitarian）制度，民意对统治者毫无约束，军民毫无人道主义情怀，什么灭绝人性的兽行都能干出来，诸如苏联红军奸遍占领区（包括中国东北在内）的妇女，抢走占领区（包括东北在内）的财产，俄罗斯最近在乌克兰布查犯下的战争罪行等等，纳粹德国在本国和占领区屠犹，日本人在南京的大屠杀，在华北实行“三光”，将太平洋战争的战俘虐待致死（诸如臭名昭著的巴丹死亡行军），等等。这几个国家除了德国外都不是以工商立国，发动战争只是出自成吉思汗式的扩张兽性（尤其是俄国那个金帐汗国的嫡传子孙），所以没有投入／产出考虑，不会“止损”。希特勒到死都不投降，日本人几乎干到一亿玉碎；普京硬着头皮与西方支持的乌克兰拼消耗，等等。这些国家都是烂污国家，丝毫不讲信义，订国际条约就是为了日后撕毁。

万恶美帝除了欺压拉丁美洲国家外，在其他地方只求门户开放，自由贸易，根本不是帝国主义国家。

二、第二次世界大战就是两个烂污帝国主义国家纳粹德国与苏联联手发动的帝国主义战争。因为两个邪恶国家实在强大，文明世界只能按丘吉尔的想法，联合一个危险较小的魔鬼去反对另一个危险更大的魔鬼。不幸的是，丘吉尔犯了错误，斯大林比希特勒更危险。纳粹除了屠犹外，至少不杀本族人，而苏共至少害死了两千万本国人，更不用说马列主义的“阶级斗争理论”远比纳粹的种族主义理论富于煽动性与欺骗性。

三、帝国主义的终结，固然是因为两次大战严重削弱了英法，但最根本的外因，还是美国那个前殖民地国家见不得英法的殖民主义作派，在战后挟空前强大的国力，悍然推倒了殖民地的关税壁垒，将“自由贸易，公平竞争”的原则推行到西方世界。

英法殖民帝国的解体的内因，则是工商思维使得它们勇于止损（法国在这方面远逊于英国，曾镇压阿尔及利亚民族独立运动）。实际上，放弃殖民地在英国也不算难事。自从北美独立战争后，英国就吸取了教训，再不曾为维护帝国的“领土完整”与殖民地开战（印度起义不能算独立运动），基本做到了住民自决。

如果英国人是毛子，只怕要死死抓住印度、缅甸不放，即使一度放开，也要选出个普京来，号召全民“收复与巩固”。就算不“收复”异族殖民地，起码同文同种的加拿大、澳大利亚与新西兰不能放手吧？若是这样，今日也就只有“两眼联盟”了，赵立坚发誓要戳瞎十眼，只怕要使脱了力。

除此之外，帝国主义时代的结束，与党教条所谓“殖民地人民争取独立解放的斗争”实在没有太大的相干。

2022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