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小学有毛笔课，大楷中楷小楷交替练习。毛笔课仿佛是到四五年级之后才有的。那之前铅笔字钢笔字已经写了好几年。刚入小学时候只用铅笔写，用的本子是田字格本，绿色方框里用虚线一横一竖拉出一个“十”字，一个一个的田字方格在纸上排成行，许多行在一起成为一个方阵。老师要我们把字填写在田字格子里，横竖撇捺折外加一个小不点都要各就各位呆在各自该呆的地方，就如上课时候小孩子们都必须规规矩矩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那样。虽然字填在格子里，最初还是歪歪扭扭的，好像马云的蝌蚪体。等到三四年级时，字已像个字，摆脱了蝌蚪形状，不再需要田字格，本子就换成了练习簿。

练习簿里面有淡蓝色的线分行，那时开始用钢笔。钢笔上端有个透明的软橡皮管是储藏墨水的，用手指捏住橡皮管，将笔头伸入英雄牌钢笔墨水瓶里，手指一松，蓝黑色的墨水顺着笔头上的小孔倒吸入橡皮管中，一捏一松，重复两三次，透明的橡皮管里便灌满了墨水不再透明。吸完墨水旋上笔杆，就可以写字。墨水如果吸的太饱，写出来的字迹会粗而不易吸干，不小心化开来弄脏了纸面。有时墨水用完写不出字时，会向同桌“借墨水”，同桌拧开笔杆，笔头对笔头从自己的笔管里捏出几滴墨水来好歹可以救急一时。那情形好像吸烟的没火取旁人嘴上吸着的烟来对火一样。钢笔写错了比较麻烦，虽然有所谓据说是专擦钢笔字迹的硬橡皮，但效果不尽人意，有人便沾了口水擦，吭哧吭哧擦半天，把纸擦出一个洞来，写错的字才消失在那个洞眼里。

铅笔钢笔都会用了，就该学写毛笔字了。大楷中楷小楷各用粗细不同的毛笔，我们那时用的好像都是羊毫笔，据说是羊尾巴上的毛做的。写毛笔字的簿子纸张像擦屁股的草纸（手纸），但很薄，墨汁一沾纸就向周边地区扩散开去，变成字不像字画不像画的印象派泼墨画。我初次写毛笔字时笔上蘸墨水太多，又不知道该在纸张下面垫垫板，结果一下笔不仅墨汁向周围化开，并且“力透纸背”浸透到下面好几页都是斑斑点点的墨迹。毛笔课上，有人自带砚台磨墨，但自磨的墨汁容易枯竭，枯了又得再磨，不如用瓶装墨汁方便。但瓶装墨汁很臭，用几次后打开瓶盖，瓶口周围结一层硬壳，奇臭无比。用过的毛笔，哪怕只用一次，任你如何清洗，再回不到未开封时干干净净的灰白颜色，可见出污泥而不染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毛笔课后大家都去水池洗笔，水池顷刻间就成了“墨池”。

毛笔字作业交上去，老师画红圈的字就是好字，我的簿子里红圈寥若晨星，但我的一个发小红圈资源颇丰富。那发小的毛笔字像华主席的手书，是颜体字，用那字体写上一句“你办事我放心”一定很有气派。发小的父亲是半个书法家，天天在家里挥毫写颜体，写完先横七竖八铺放在床上桌子上晾干，之后就订到墙上去。他家那时两三个房间，除了天花板保持一片空白，其余各面墙上都是尺寸大小不同的书法横幅或条幅，这面墙上是“惊回首离天三尺三”，那面墙上是“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还有“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或者“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等等，看着眼花缭乱，但委实赏心悦目。有一次我在他家书桌玻璃板下面看到一张字体不同的书法“人贵有自知之明”，署名是任政，觉得那字无与伦比。发小告诉我任政是有名的书法家，我听了有点肃然起敬，后来又在南京路朵云轩书画店里看到过多幅任政的书法，印象愈加深刻。但再后来有听人评论任政的书法俗，我看不出来俗在哪里，觉得再好的东西，总也难免非议的吧。

进中学后的第一个暑假，父亲给我一本影印本字帖，要我照着练写钢笔字。父亲说我字写得烂，说了许多次。“你看看，你看看，你写得那算什么字啊”，他总是那样责备我，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我写了一个暑假，父亲回家不时拿我的练习簿去看看，对我的责备逐渐减少。不知过了多久，有一次他的同事来家玩，看到我的字，对父亲说：你儿子字写得比你的还好啊。父亲说：哪里会啊。但那之后我不记得他再责备我字烂了。他后来还给我看过一本庞中华的钢笔硬书字帖，说写得好，我也觉得好。庞中华的字帖那时是独一无二的钢笔字帖，很流行，但后来有很多人讥诮那本字帖。前不久我看到七零后名作家冯唐的文章里也对庞中华的字不以为然，但我看到冯唐书里扉页上他的题词，其实那字比庞中华的字差得很远。

我后来还认识了一个武术老师，同时也是一个不错的书法家。他是名书法家潘伯鹰的关门弟子，家里藏有一卷潘伯鹰亲笔书写给他的“墨宝”，小心翼翼地展示给我看。我那时跟着他学习武术，他给我写了一幅书法是录的孟子的那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名言，父亲帮我把那字放在镜框里，挂在我的床头，挂了好几年。

我自己并没有认真学过书法，但喜欢看书法，对于能写一手好字的人有莫名的好感。前些年在国内教书时，班里有个女孩成绩很一般，平时不言不语，毫不引人注目，没料到能写一手好书法，对她的印象因此大为改观，考试成绩不好，也会网开一面尽量拉她一把的。曾经听人说，从前考科举的人们如果字写得烂，考官文章都不看，就把那卷子给“毙了”，而如果能写一手好字，即便文章平平，也能给与考官好印象，甚至生出意外的机会来。我觉得那不是没有可能的。

时代变迁，现在的孩子电脑打字取代了用笔书写，听说国内的小学生早就没有毛笔课了，大学生里写一手“狗爬字”或“蟹爬字”的比比皆是，马氏“蝌蚪体”也能称为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