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有人敲门,敲门声很急促,让人不由得不安,仿佛谁家发生了不测事件寻求救助似的。赶紧去开门,门外却站着满脸堆笑的“酱酱”丈母娘,手里提溜着一袋面包,还有一束花。“哎呀,小Y老师啊,我来谢谢侬啊。”她一边笑嘻嘻地将面包和那束花往我手里塞,一边毫不见外就往屋里钻。我问她这是干什么,谢我什么?她说,啊呀,侬已经忘记忒啦,那天不是喊侬帮我看信的吗?小Y老师真是好恁(人)啊,做了好恁(人)好事,自己都不记得了,像雷锋一样的。我这才意识到是那天帮她看信的事儿,那是一封移民局的信,回复她申请移民的事儿,她说她女婿“酱酱”说话她听不懂,她女儿又嫌她烦,不耐烦给她说明解释,还说给她讲也是白讲,反正她也搞不懂。她那天在门口看到我,便叫住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信来让我给她看了看。
我把老太太让进屋,她眼睛东张西望把客厅扫一遍,一边移步往厨房里走,一边探头探脑说,参观参观侬房子嗷。进厨房看了看说,灵咯灵咯(好),侬咯(的)厨房间比阿拉“酱酱”的大,此地笃定好摆一张麻将台了。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对了,侬和侬太太搓麻将吧?阿拉屋里有麻酱牌,就是人不够呶。我赶紧堵住她,说我从来不玩那玩意儿,我太太更加讨厌搓麻将了。她讪笑笑,说,嗷,对的对的,你们一看就是读书人,屋里还有噶许多书。其实阿拉先生也是读书人,老早阿拉屋里也有老多书的呀,文化大革命全都收走了。我把老太太让到客厅沙发里坐下,告诉她我们不吃面包的,而且看看信举手之劳的事情不需要那么在意,没啥好谢的。叫她把面包和花带回去。她说,咯嘛(那么),面包我带回去,花侬留下来,把(给)我点面子嘛。又告诉我那面包是教堂里领来的,“此地的教堂不要太好喔,免费发面包的喔,像共产主义一样的”她说。我心下颇好奇她来加拿大没多久,英文一窍不通,居然那么快就摸到门路去教堂领取免费食物了。
老太太问我,“小Y老师老早在上海是做啥的啊?”我听她老师长老师短的,浑身别扭不自在,打断她说别叫我老师,可以直呼其名叫我小Y 老Y都成,或者叫我英文名字迈克也行。她说,上海现在逢人都叫老师的,“老师”就跟从前的同志师傅一样已经变成一个单纯的称呼,携(拾)垃圾的也是老师了。又说她不喜欢英文名字,外国恁嘛没办法,中国恁要啥个外国名字嘛,崇洋媚外嘛。说她外国名字只叫得惯“酱酱”,她女儿取个英文名字叫“缺西”,难听死了,好好交(语气词)一个小姑娘,起啥个名字不好?叫“缺西”(傻瓜),还不如干脆叫戆大算了。我说那个不是“缺西”,是Tracy,外国人经常用的名字。她说她听着就是“缺西”,外国人“缺西”多,所以戆大多呀。 老太太说她以前在上海是做生意的,开了个饭店,来加拿大时候卖了生意,变现了一百多万人民币带来,打算在加拿大扎下去不回去了。阿拉命苦呀,先生做牢监,我没人好依靠的。阿拉年轻时候不要太漂亮喔,比阿拉小姑娘还要漂亮,多少人想追求我啊,唉,我也是眼乌珠瞎掉了,选了个戆大书呆子男人,“缺西”伐?侬刚(讲)?我看她大有打开话匣子没完没了滔滔不绝的意思,赶紧紧急刹车,告诉她我还有事必须外出,下次再听她诉说革命家史,她说,好好,咯嘛先这样,下趟再跟侬讲,啊呀,到底是上海恁,我觉着我跟侬老投机的,老有得闲话讲的,我有老多故事下趟慢慢跟侬讲。我留下了那束花,将教堂面包物归原主,送走了老太太。(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