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人:王碎狗,女,69岁,甘肃省秦安县王堡乡罗店村人。
出嫁前为甘肃省秦安县城魏店乡南岔双石村人
时间:2014年5月23日
录音长度:16分钟
采访地点:甘肃省秦安县王堡乡罗店村王碎狗家
“在你的采访中,有没有吃过人的人。”关心我的读者问,我说:“没有,我从来不问这个问题,我觉得太残酷了,即便有人说某某吃过人肉,我都不会去打问。”
这次回老家,本家舅舅牛宝德带我去张家弯采访,回来的路上遇到他在地里拔草的妻子王碎狗,我应该称呼她妗子。她一脸尘土,又说又笑的跟我们一起回村子。当她知道我是来打问挨饿时间的事情,就开始诉说自己经历过的挨饿。
依;妗子,你多大了?
王:我不知道,我是属狗的。今年六十九了。(注:1946年出生)
依:你叫什么名字?
王:王碎狗,碎狗。名字好听得很。
说那时候的事情,把人饿死了,我大大(父亲)饿死了,我一个姐姐饿死了。都饿死了。
依:你大大多大岁数了?
王;我大大多大岁数了?我妈说我大大没有的时候,她四十二,我妈四十二,拉扯我们几个娃娃,五、六个把我们拉扯大了。我妈四十二,我大大没有了,年轻得很嘛。
依:你大大死的时候,你在跟前吗?
王:在跟前哩,饿得吃柴咬草的,躺在炕上。我和我妈饿得啃着吃草根根、吃刺茎,我大大在炕上睡着哩,动弹不了。我就那么瓜嘛。
依:你姐姐多大?
王:我姐姐属猴的,比我大两岁,十几岁,十几岁。
依:你家还有谁饿死了?
王:那饿死的人多得很,我二大,我二妈,我三爸爸,我三妈,我芒哥。我一家子都是饿死的。就是这几家子,庄子里饿死的人多得很。
依:你家一共饿死了几个人?
王:你算,我大大,我姐姐,我哥哥先找了个女人,也饿死了。我一家子就三个人。我二大,我二妈,我芒哥,就是三个人。我三爸爸,我三妈,八个人,八个人,我一家子就八个人。我这一算,就是八个人。这都是饿死的。
唉____,饿死了,吃柴咬草的。
依;你大大叫什么名字?
王:人死了,名字也不好叫了。外号叫苍蝇,叫苍蝇。我大大也就是刚四十多些。
我的哥哥是属龙的,我大大饿死了,他就在房子后面挖了个坑,我们本家的人,把我大大放在一扇门上,就埋了。
依:你姐姐叫什么?
王:旺子,王旺子。比我大两岁。我姐姐死了,在庄子后面的坎坎上挖了个洞就那么埋了,就那么扔了。我姐姐只有十几岁,就死了。
我嫂子叫个啥我也不知道,我还是个娃娃,就那么埋了。多大我也记不起来了。
我芒哥是属蛇的,饿死了,那时候三十多岁,没找上女人,没有成上家,那时候人穷得很,就这么个。
就留下我妈,养了十几个娃娃,好养赖养,就这么个。活下来我们五个。
牛宝德插言:你姐姐死的时候十几岁,你嫂子也是十几岁。就是个十八、九岁嘛,没有上二十,十八九岁嘛。
依:你见过死人吗?
王:死人吗?见过嘛,见过的多得很。我还吃过死人的骨头哩。
依:哎唷!(我非常之震惊,因为采访大饥荒幸存者三年多了,采访过近三百人次,还没有一个人坦诚地说:“我吃过人肉。”王的话让我很有兴趣。)谁的骨头?
王:我去拾柴,饿得呀,饿得呀,把死人的骨头就吃了。我庄上有一个老汉,饿死了,埋的浅。那时候是狼,还是狗刨出来。我和我妹妹挖刺茎去了,就给刨出来,刮着就啃着吃哩嘛。还吃过驴蹄子。这个都吃过。饿着。
(王碎狗把吃人肉和吃驴蹄子一起说出来,没有任何愧疚、不安、自责,或者不敢告诉人。)
依:那是太饿了,那不是一个整人嘛?(我不明白,一个整人,怎么刨出来就能吃?)整人你怎么吃呢?一大块子你怎么吃呢?
王:上身都吃的没有了,就剩下一个腿一个脚了,我就饿着啃着吃。
依:有没有肉?
王:没什么了。那是我庄里的高高大,我的老汉知道。人埋的时候,半截子在土里,半截在外面。野兽给刨出来了,我就啃着吃了。我妹子就骂我。
依:你妹妹骂你啥?
王:我妹妹比我鬼,说我把高高大吃掉了。我妹妹现在在兰州,我去了,她就说我把高高大吃掉了。
依:这个人叫什么?
王:他的娃娃叫高高。
高高大那时候四十多岁了,饿死了。叫啥名字我不知道,饿的时间死的人,我不知道。
依:你说你妹妹现在还在笑话你?
王:她看见我吃过高高大,她知道,我不知道。这个高高大是我们的邻居,我妹妹晓得,晓得埋在那里,我晓不得。我吃了,饿着哩,瓜着哩。我妹妹说:”这是高高大,你不得活了,你把人家高高大啃着吃上了。”这几年 我去兰州,我妹妹还对邻居的老汉老太婆说我吃过高高大。我说:“我饿得很,有啥说的?我晓不得个啥,就塞到口里了。”
依:那高高大死了多长时间了?肉上有血吗?
王:怕是死得时间长了,干干的,没有一点红颜色了。不知道谁挖出来的,我也不知道,饿了,什么都往嘴里吃。已经干成皮皮了,干骨头了,就那么个。
依:那个高高大叫什么名字?
王:姓王,王家人,叫什么不知道;
牛宝德插言:饿得晓不得,什么找到都吃,拿上就啃着吃。
王:驴蹄子我啃着吃,我啃着吃,驴蹄子还吃起来香。
依:驴蹄子是熟的?生的?
王:生的,还?哪里来的熟的呢?唉__!饿死了,饿疯了。
依:你去要过馍馍(土语:要饭)没有?
王:没有,要馍馍我没有去过,孽障的不会要,我十六岁人家就领来了(注:嫁人),还小,还瓜得很。我瓜,我最孽障嘛。我就说吃柴咬草的,饿着没有饿死。
依:你那时候害怕不?
王:饿得不害怕。
后记:整理完这篇访谈,我一时无语。“我吃过人肉”这句话不断地在我耳边重放。
在做大饥荒调研的最初,我的想法是:人吃人是一条界限。只要不吃人,其他的我都能理解、接受。可是,当我走访过几十个村子,听闻了很多很多人吃人的事件后,我最初的想法彻底改变。吃人者无罪,吃人的是那些最可怜的、饿得奄奄一息的、以求生本能吃人的人。吃人,是为了活命,或者多活几天命。到了吃人的程度,人已经被逼成兽。
面对一个当年只有十多岁,就被逼迫吃人肉,生人肉的妇女,我问不出:“人肉是什么味道?”“那天你吃饱了吗?”
一个十多岁天真烂漫小女孩饿得啃一条死人腿啃的画面是怎样的?
“我吃过人肉!”即是见证,更是控诉!
依娃,作家,大饥荒调研者,出版有<<寻找大饥荒幸存者>>(明镜出版社 2013年)采访过近300名大饥荒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