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年11月,香港明镜出版社出版了旅美作家依娃女士的一部采访录《寻找大饥荒幸存者》。作者本名宋琳,出生于陕西省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现居住在美国麻州,依娃是她的笔名。
在有关大饥荒的诸多著述中,依娃女士这本《寻找大饥荒幸存者》具有独特的价值。
不久前,在北京举行的一场讨论西方政治哲学家汉娜.阿伦特的座谈会上,当讲到极权主义如何编造和灌输谎言,以致于到后来,有人讲出真相,年轻的人们倒不肯相信了;刘苏里举了这样一个例子:有老师在课堂上就遇到这种情况。关于上个世纪30年代苏联的大清洗,学生就说他是编的,没办法他就找俄文,学生说俄文也能编,他把当年的照片搬出来,学生说照片可以PS,学生就在课堂上和他吵架,最后他没办法把影像资料拿出来,学生讲那个可以剪辑。当时老师都崩溃掉了。
这恰好是阿伦特讲过的一个问题。阿伦特说:“洗脑的最确实的长期的结果乃是某种特定的犬儒主义--绝对拒绝相信任何事情的真相,无论这种真相是怎样完满地得到了证明。”因为“事实真相,总是与其他人联系在一起的:它关注的是与众人有关的事件和情境;它的确立离不开见证与证据,它的存在就是被人们谈论的存在,即使它只是发生在私人的范围之内。”这就是说,任何一件事实真相,如果没有见证者出来谈论,再加上相关的物证被风化、被掩盖以致被销毁,那么,这件事的真相很可能就湮没无闻了。
毛泽东统治中国27年,犯下了种种滔天罪行,其中最严重者,莫过于史无前例的三年人为大饥荒,饿死了三千多万人。然而,偏偏是这件最大的罪行,被遮蔽得最严最深。
考其原因,大概有二。
第一,毛泽东犯下的其他罪行,如土改、镇反、反右、文革,在当时都是被视为丰功伟绩,大肆宣传的,这就从反面留下了大量的人证物证。大饥荒这件事则不然。毕竟,即使按照当年共产党的标准,饿死人也属于“阴暗面”,是见不得人的,因此一直被精心掩盖,被毁尸灭迹。我们可以看到大量的斗争地主资本家、枪毙反革命、给老干部老教授戴高帽挂黑牌的照片,可是我们看不到一张大饥荒年代饿死人的照片。
第二,正如美国学者林培瑞教授指出的那样,大饥荒的受害者是最没有话语权的农民,即便在思想解放、平反冤假错案和伤痕文学的八十年代,我们听到了大量的老干部和知识分子、知识青年的揭露控诉,但是几乎听不到大饥荒幸存者农民的半点声音。
近些年来,海外出版了好几本中国学者有关大饥荒的研究与记述,如丁抒的《人祸》,杨继绳的《墓碑》,东夫的《麦苗青菜花黄》,等等;西方学者贝克和冯客也发表了相关专著。应该说,这些学者的著作已经给大饥荒做出了极具权威性的描述和盖棺定论。但可气的是,仍然有一些人对之大加攻击,要么说你引用的资料不可靠,要么说你的推算方法有问题。按说这类攻击是很容易被驳倒的,但由于很多读者不求甚解,因此对大饥荒这件事总有点半信半疑。说到底,这就是因为在大饥荒这件事上,缺少人证,缺少幸存者的证词。依娃女士这本书之所以特别珍贵,就在于它是大饥荒亲历者的口述实录,从而为那段历史留下了最珍贵的第一手证据。
从2010年开始,作者多次回中国大陆,走访了甘肃省、陕西省,二十多个县,五、六十个村子,250多名大饥荒幸存者,收集到200小时的录音,拍摄有照片2000多张,整理出上百万字的口述历史文字。这本书纪录了500多名饿殍的姓名,和49起人吃人事件。作者基本上是按照受访者的谈话笔录下来,未作添加、修饰或补充。于是,那些大饥荒的幸存者,那些最低层、最卑微的农民,通过作家手中的笔,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有了依娃这本书,我们就有了关于大饥荒的最有力的证据。谁要是不相信有过大饥荒,或者是对大饥荒一事半信半疑,那么,就请你们再去采访采访依娃采访过的那些农民吧。他们都有名有姓有地址,身为普通老百姓,找到他们,采访他们应该没有任何政治上或技术上的障碍;他们都是穷乡僻壤的没文化的农民,算不上任何政治党派,既没有撒谎的动机,也没有撒谎的训练和技巧,把他们现在的说法和依娃书里的记叙相对照,你很容易判定其真实性。
固然,依娃这本书记录的事实有限,但是,窥一斑而知全豹。既然发生在书中那些人物身上的灾祸,并不仅仅是个别坏人的恣意妄为,而是来自上面政府的决策,来自高度极权的中央,因此我们完全可以得出结论,在高度一元化、全国一盘棋的中国,饿死人的事情一定是十分广泛、十分普遍的。
依娃自称“调研个体户”,她没有学历,没有职称,没有资金,没有团队,没有助手,也没有任何机构或个人给予任何资助;单枪匹马完成了这部百万字的巨著。令人可敬可叹。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在不同程度上效仿依娃,采访我们身边的人和事。几十年来,中国人受的苦难太多了,而这些苦难又大多不被官方历史所记载,甚至常常被官方刻意埋没和掩盖,因此我们就更有必要象依娃那样,拿起笔来,从事独立的民间历史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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