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 娃
刊登于<<世界日报>>2015年28日__29日
有些历史,在历史书里怎么都找不到,因为掌管写历史的人是当权者。
有些记忆,亲历人从来不说。因为他们害怕、担忧、觉得人轻言微,说了也没有用。就一辈子埋藏在肚子里。
活了几十岁,也算看过一些书,去过不少的地方,但是我从不知道中国人这段挨饿的历史。直到2008年我看到一本书,新华社高级记者杨继绳先生的《墓碑__一九五八__一九六二年中国大饥荒纪实》,在这本像石头墓碑一样沉重的书中有这样一段话:
饿死3600万人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
这个数字相当于1945年8月9日投向长崎的原子弹杀死人数的450倍。既大饥荒相当于向中国投下了450枚原子弹。
这个数字相当于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死亡人数的150倍。也可以说大饥荒相当于发生了150次唐山大地震。
这个数字超过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死亡数字。
大饥荒的惨烈程度远远超过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这是中国历史上所以的灾荒都望尘莫及的数字……
老天!我好像被一颗炸弹炸着,真的吗?真的吗?真的饿死了那么多人吗?为什么会饿死呢?为什么没有粮食吃呢?他们叫什么名字呢?他们的坟莹在哪里呢?……带着无数的问题,还有录音机、照相机、笔记本,我身者牛仔裤、穿运动鞋,拖着简单的行李开始了长达五年的征途,去寻找那尘封五十多年的挨饿记忆。
在甘肃省通渭县,以前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地名。我坐在一位女司机的小汽车上,汽车在肠子一样的盘山道上绕来绕去,窗户的下面就是好几十米的深沟,我惊恐万状地叮嘱:“慢点好吗?慢一点。”司机笑说:“外地人来到我们这里都害怕。”山的远处,是层层梯田,种着苹果和玉米,还有胡麻和洋芋,面积不一,颜色不同,犹如画匠巧手的画儿……可是,如果不打问,没有人会相信,这世外桃园般的地方曾经是一个饿地,饿死过将近十万人,一个二十八万人口的县饿死了三分之一的人口。活下来的人都是“虎口余生,大难不死。”但是那时候并没有什么天灾虫祸,是赶美超英三面红旗,农民的粮食都大跃进上交给了国家,连口粮、种子、饲料粮都没有了。
我走进村子,家家户户土墙矮房,都是五、六十年前的老房子,外面的改革开放奔小康和这里没有什么关系。我看见三、五个八、九十岁的老人在晒太阳、聊天。老爷爷雪白的胡子就像玉米的穗子那么长,老奶奶脸上的皱纹就像老榆树皮那么深。我蹲下来,握住老人家的手,打问:“奶奶,给我说说以前挨饿的事情,我们年轻人都不知道呀。”
“那时候搜粮不得了,缸里、地里、炕洞里。人饿得厉害得很,没有吃的,人们吃野菜、树皮、吃荞麦皮,还是那个玉米芯,吃上那个,大便不下来呀,得用筷子掏呀,大人给娃娃掏,女人给男人掏。能吃不能吃的都吃上了。唉___!咱过过的日子,苦肠得很!”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奶奶说。
“爷爷,你们家饿死人了吗?”
“我的父亲饿死了,还不到四十岁。我的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也饿死了,才十多岁,是我抱出去扔掉的……”老人说到这里眼圈红了,泪水蓄在眼眶里。“那时候,一个家饿死一半人是正常的,那河沟里都是死娃娃。这个庄里好几家子关了门了,绝户了。”
我问不下去,也听不下去。那看不见的伤疤被我无意揭开,又生疼疼的流血,我握住老人家的手,好半天好半天没有说话。如果他的弟弟妹妹还活着,也是当爷爷奶奶的人了,也会坐在村口,这么晒太阳,闲聊。
我在村子里听说一个家里兄弟几家女人孩子差不多都饿死了,只留下一家。这家的儿子是挨饿之后生下的,主动说带我去看看他的父母亲。记得那天下点小雨,窗外的雨声不时地敲打着窗户。那家的老伯伯坐在被褥破旧的炕上,女人爬在炕边。我也被让上炕,和老人盘腿对面而坐。也是当地人的习惯,来了客人,都是请上炕先是喝茶,后是吃饭。
老人摸摸基本没有什么头发的头顶,伸出手说:“我们这一家子饿死了十六个呀!我的父母亲、我的两个哥哥、两个嫂子、哥哥的孩子都一个个饿死了,几家子关门绝户了……。全家几乎饿死光了。我在外面当民工,算是没有饿死, 头发饿得脱光了,回来家里没有几个人了。”
“嗒!嗒嗒!嗒!”屋子里安静得只听见雨声,那是天的眼泪。老人的儿子不停地抽着烟,一声不语地望着门外。在他出生前,他的爷爷奶奶伯伯堂兄堂弟就饿死了,他知道这些家史。我听着全身发麻,不寒而栗,我在想象如果把十六具尸体排放在一起是什么样子?那就是一座尸体的小山。
“唉___!”老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没有悲伤,没有抱怨,好像远途跋涉的人卸下背负的重担,“死了就死了,就过去了。从来也没有人问过呀,没有人管过呀。”
一个家庭饿死了这么多人,没有人来询问过。这个村子饿死过这么多人,没有人来记录过。这个县饿死了近十万人,就像秋天砍倒的包谷杆,一片一片,就那么无声无息的消失了。我看望过他后的两年,这位老人在一个晚上因为心肌梗塞而去世。但是他的声音留存在我的录音机里,他的相片和经历留存在我的书里。想必,他现在已经和那些曾经饿死的亲人们相见。我也相信,天堂里没有饥饿……
老人们说:那时候饿不死的是队长、会计、管理员、做饭的,仓库里粮食装得满满的就是不给人吃,不少人就饿死在粮仓前。死前喊着:“毛主席,来救救我们啊!”女人、孩子这些弱势的人就像龙卷风中的树叶,既偷不上,更抢不到。女人饿得没有了经血,二十来岁的女子拄着怪棍儿走路。
孩子饿得掉肛,成天在牛粪里找麦粒吃,就这还要你抢我夺,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
“往陕西跑!”“人家陕西能吃饱!”于是,人贩子带领着家里饿死丈夫、或者还有丈夫的女人领上两、三个孩子往陕西跑。做父亲的领上年幼的女儿、当哥哥的领着小妹妹都往陕西跑。人贩子能将女人给陕西的男人,卖得几十块钱。当父亲的当哥哥的能用女儿、妹妹换上二、三十斤包谷,赶紧背回甘肃老家,抢救家里人的命。也有年轻的女子扒油罐车、煤车跑来陕西……。甚至有人留下自己的老婆、媳妇,为了能换点吃的,能活下来。
我坐在周至一对老夫妇中间,男人年高有病,身体不大好。女人满头白发,爱说爱笑。男人是陕西人,女人当年是从甘肃甘谷县逃荒来的女子。
“你怎么就能找到他呢?”
“那时候,还条件啥哩?咱是个要饭的,出门是为了逃活命哩。那时候,一下火车,就有男人在火车站给自己找媳妇哩。说几句话,差不多,就跟上回来了。”
“那你就看上了?”
“啥看上了?人家把我领到食堂,给咱买了一个馍,就是你们城里人说的馒头,花了一块钱。我就跟上人家到这家里,就是一辈子,五十年了,几个娃了。”
“那你愿意吗?”
“我愿意嘛!唉呀!那三九寒天的,没有把我冻死,有人收留就好得很了。有个吃有个睡的地方了……。”
男人在旁边忍不住说:“那时候,从甘肃来的女子多得很,白给人人都不要。我是看她可怜,十几岁个女娃,就出门要饭哩。那是个坏年景。”
一个馍馍,一个媳妇,一辈子的婚姻。我没有资格用自己的爱情观评判他们的感情。可是苦难中的搭救、饥寒交迫中的相守,不就是最令人感动的人间爱情吗?女人说:“甘肃以后好了,我也不回去了,有了娃了,也舍不得老头,就留在人家陕西这里了。”
如果不去打问,不坐下来聊天,她们的口音、模样完全和陕西农村妇女一模一样了,会擀面长面,会纳鞋底。她们的儿女并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从甘肃逃荒来陕西,孙子这一辈就更不知道了。她们不愿意说,觉得说出来丢人。我从眉县寻找到周至,从周至又到户县,试图把这一段历史从尘土里挖掘出来,原来,甘肃逃荒来陕西的妇女并非十家八家,而是有十万之多,其中有不少小娃娃。
坐在一位老人种着指甲花的院子里,他用自己的茶杯给我冲了一杯茶,茶杯内满是茶诟,我没有多犹豫,就喝起来,我不想让他感觉到丝毫的嫌脏。我问他:“叔,你怎么来陕西的?那时候还那么小?”
他说:“我老家是甘谷的,家里父亲、母亲都饿死了,怎么埋葬的,我不记得了。我就跑到火车站扒火车,人家吃饭的时候,我不伸手要,我就看,用眼睛要。人家给自己的娃娃吃,就给我吃一点。我去过兰州、乌鲁木齐,去要饭。
我没有打算留在陕西,但是在眉县的火车站遇到一个木匠,说领我去吃饭,我就跟上他走呀走呀,走到天黑了,都是山路,到山里一家,让我吃了一顿饭。我跑乏了,就在炕上睡着了。第二天一醒来,那个木匠不见了。原来他是给这老两口在火车站领个儿子回来。”
“那,那你有没有想跑回去?”
“想呀,想回自己老家呀。我还是个小娃娃,不认识路呀,那是山路,野草比人还深,哭了两天,想回去家里也没有人了。这就留在陕西了,那老两口对我疼爱得很,我也叫‘妈’叫‘爸’哩。”
他从屋里拿出他养父养母的黑白照片给我看,一对老实厚道的农民,养大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逃荒娃娃,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他也给他们养老送终。虽然结局不算坏,但是听着他的“故事”,我还是震惊和难过得不得了,八、九岁的孩子,还是成天在母亲后面要吃要喝撒娇的年纪,他却成了流浪儿,在铁路沿线流窜,破衣烂衫,捡到什么吃什么,就像一只没有人爱没有人疼的小耗子。因为一个木匠的引领,他就给这对夫妻当儿子,有了一个家,就活了下来。
但是,让我不能忍受的,是他一直笑着说他的经历的。没有一丝委屈、一丝怒气、一丝悲伤,好像他没有这样的权利,早习惯了命运的逆来顺受。如果多想想,我也就明白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亲为什么会饿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逼迫流浪……。他念过不到两、三年书,他会认为是自己的命不好。
“人相食”是指在饥荒、战乱、或者瘟疫年月,实在没有吃的,为了生存,而吃人。 汉语成语里还有一个词“易子而食”,意思是父母交换子女来吃,其中的“易”字是交换的意思,自己的子女不忍心吃,只好用交换的方式杀食以充饥。长期以来,我知道这些词,但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人真的会吃人。我只相信<<西游记>>里的众妖魔鬼怪千方百计想吃唐僧的肉,<<聊斋志异>>里貌美如仙的狐狸精总在吃俊朗书生的肉。那都是故事,是神话,都是假的。
可是,随着走访,随着和这些年迈的亲历者交谈的深入,让我了结到这场大饥荒的确发生了人吃人的事情,而且很普遍。饥饿的人们吃尸体,也吃活人和孩子,甚至是自己的孩子。她起初有些犹豫,说:“说那个,对社会不好吧?”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但是鼓励她:“说吧,只要是真的,不用怕,都五十年了,过去的事情了。”
“人饿得没啥吃。我们村里有一个老汉,五十多岁,孙子也就是个四、五岁的样子。儿子、媳妇能跑动的都出门要饭逃活命去了,一老一少走不动的留在家裡,没有吃的,没有办法。娃娃饿的成天哭,要吃的,爷爷也给不上。老汉饿慌了,躺在炕上不得动弹,就打这孙子的主意,屋裡再没有啥吃的。爷爷硬起心来,抱了些柴,烧了些水。甘肃有些地方锅头都是在炕边上,爷爷就问孙子:‘娃,水煎(开)了没有?给爷看看。’孙子饿得皮包骨头的,还乖得很,鼓劲翻起来看了看锅,就给他爷爷说:‘爷,煎了,我看著煎了。’爷爷又说:‘没煎,你哄爷哩,你再给咱看清楚。’娃子往锅边边子爬近了些,给他爷说:‘煎了,真的煎了,我不哄你。’他爷又说:‘没有,你凑近些,再看看。’孙子一凑近,爷爷把孙子一把就掀进锅裡。煮熟了,这爷爷就把自己的孙子吃了……。
都吃开人了。那时候,我妈不让我和妹妹出门,下地就领上我们两,就害怕我们让人弄去吃上了。我还吃过老鼠肉,我妈烧给我和妹妹吃。我就是这么可怜活过来的。”
那个夜晚,饥荒年间只有八岁的她说到这里,眼泪忍不住的流淌。我紧紧得握住她的手,企图给她一些安慰,但是我的眼泪也冲出眼眶,和她一起悲泣。其实,我们只是第一次见面,她说:“这些话,我从来没有给任何人说过,我的男人娃娃都不知道。我现在年纪大了,晚上老睡不着,总再想,总再想……为啥?为啥?”
人们总说,写历史的人要冷静。但是写到这里,我还是忍不住的哭,纸巾擦湿了一张,又换了一张。在那个饿得人灵魂出窍的年代,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只不过是亲人填饱肚子,多活两天的“食物”。那个宝贵的小生命就以这种惨烈得令人心碎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今天,谁记得他叫什么名字?
那时候,在重灾区人吃人是普遍的,大多数是吃死尸,村人的死尸,外地流民的死尸成了人们救生的最后希望。有时,饿得走不动路的人,也成了饿疯了的人们的杀食对象……让人听者心惊肉跳。其实,我是个胆小鬼,在医院打针都不敢看针头往我胳膊里扎,更不敢看见血,不敢看电影里血肉模糊的杀戮场面。但是我想,发生过的历史我无法转过脸去,假装不知道,自己蒙蔽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我想知道人吃人的细节,我总在详细询问,给这场大饥荒留下铁的证据。
虎毒尚不食子,饥饿使人变成了动物,完全丧失了人的道德、尊严和人性。今天,吃饱肚子,还嚷嚷着要减肥的我,丝毫没有权利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居高临下地用法律、道德、良知去评判那些被剥夺了人与生俱来最基本的权利-----吃饭,连野菜野草都吃不上,走路摇摇晃晃,身体浮肿,皮包骨头,坐以等毙,人肉成了他们唯一能寻找到能吃的食物摀的人们吃人,以求存活。被迫吃人的人承担着人类最大的苦难和不堪,他们仅仅存留的只有一点动物求生的本能?他们还有罪吗?
“饿死这么多人,历史上要写上你、我的!人相食,要上书的!”当时的国家主席刘少奇这么说。今天,我要质问的是:谁是形而上的食人者?
我所在的波士顿城市中心矗立的犹太人大屠杀纪念碑上铭文这样写着:
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我不说话;
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不是犹太人,我不说话;
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不是工会成员,我继续不说话;
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不是天主教徒,我还是不说话;
最后他们奔向我来,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
我没有能力修建一座大饥荒记念馆、大饥荒记念碑,可是我有纸和笔。几年间,我在血海里寻觅,在尸骨中跋涉,全凭自费,跑了二十多个县,访谈了两百五十多名幸存者,写了有上百万字。已经出版了<<寻找大饥荒幸存者>><<寻找逃荒妇女娃娃>>,另外一部在出版之中。这些文字弥补了掌权者“一不小心”遗漏的历史一页,揭露了三年自然灾害的真相。
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人们,五十多年前,有3600万人是被饿死的,他们和我们一样是有血有肉有名有姓的人,被饿死了。
千万不要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和我没有关系。
这些关于饿的记忆,是每一个人的,是全人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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